第15章 意外之喜

    有了共同秘密的知青更加团结。

    大家焦急等待着向北的结果,每天早晚都得念叨一回。

    “你们说,向队长那边到底怎样?”

    “这种石头竹林那边到处都是,如果真是磷矿石那得有多大的产量啊。”

    “最近没事别往竹林那边跑,千万不要让场部领导发现。”

    “幸好陶南风提醒,不然就得被罗主任抢了功劳。”

    念叨着、念叨着……

    第一天,歇脚讨水喝的农民范五福带着最小的女儿范细妹过来给知青们磕头,送来一筐红通通的山果,知青们既心酸、又感动。

    第二天,池塘边的竹篱笆修好,只留出一个洗衣洗菜的入口,再也不担忧有人无意间落水。

    第三天,知青们到半山腰的溪流摸小鱼苗,丢进池塘养着,池塘正式升级为鱼塘。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知青们的脖子都望酸了,一直到第十天傍晚,向北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山路尽头。

    “来了,来了!”

    “向北回来了——”

    “怎么样?检验了没有?怎么去了这么久?”

    向北满头满脸都是汗,风尘仆仆,顾不上回答知青们连珠炮似的问题,急步走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一大瓢水猛灌下去。

    “咕咚、咕咚!”

    一群知青眼巴巴地看着他喝水,神情焦灼。

    向北抬手抹了把嘴,喘匀一口气:“找专家鉴定过了,是磷矿石。”

    陈志路得意洋洋扫了众人一眼:“我的眼光怎么样?漆黑一片都能一眼看出石头的不一样!嘿嘿。”

    魏东忙问:“你详细点说嘛,这矿石到底怎么样,国家开采的话是个什么流程?我们要不要向上面汇报?会不会被场部领导抢功劳?”

    向北点点头,抬起大手掌在空中向下虚虚一按,示意大家不要着急。他这一路上紧赶慢赶,水都顾不上喝,就是怕知青们等久了心慌。

    萧爱云殷勤地拖来一把椅子放在檐廊之下:“向队长,你先坐坐,我们不急。”

    向北依言坐下,目光与陶南风相对。

    陶南风站在人群之后,与他隔着五、六米距离,轻轻靠在墙边,眸光沉静而专注,显然也在等待他带来的消息。

    陶南风一动不动,如深潭波澜不惊、似幽兰遗世独立。

    脱去青涩、冷硬的外壳,陶南风在带领知青们盖土砖房的过程中渐渐显露出与众不同的独立与沉稳。

    向北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磷矿石。专家们说属于沉积变质岩型磷灰岩,矿石质地松散、含泥量高,只要擦洗、脱泥就是合格的磷精矿,生产成本低,工业价值很大。”

    听到向北的话,陈志路道:“太好了!那这座磷矿直接开采就能卖到化肥厂、化工厂。”

    向北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告单递过去:“这是省城工业试验所出具的分析化验报告。”

    陈志路接过报告单,扫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磷矿等级38%,高品质磷矿?”

    知青们都凑近来,传看着这张珍贵的报告单,看着右下角的红色大印戳,心情十分激动。

    “真的呢,盖了工业试验所的公章。”

    “难怪这么久才回来,原来去了省城,真是辛苦你了。”

    “38%的等级很高吗?”

    听到最后一句问话,陈志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38%的含量当然高!我听化肥厂的技术员闲聊的时候说过,磷矿划分品位的标准是矿石中五氧化二磷的含量,含量百分数越大、磷矿品位越高,30%以上的就是难得的富矿。”

    听他这一说,大家便懂了。

    咱们发现的这个磷矿,是富矿!富得冒油的那种富。

    魏民一拍大腿,兴奋得双眼放光:“我的妈呀,秀峰山发现这么好的磷矿石,那岂不是要发财了?”

    陈志路更是兴奋得声音都变了形:“这种品相的磷矿石卖价高,一吨差不多二十块钱。我们发财了!”

    一吨二十块!

    石头密度大,一吨石头体积大约0.4立方米,比一张书桌围合出来的体积还小。知青点西面竹林足足有半个山坡,如果都是这样的石头,产量至少有一百万吨。

    这么一算,这半座山值两千万!

    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数额吓住,张大了嘴呆立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魏民感叹一句:“果然是富矿!如果我们能自已开采,运出去卖,那该多好啊。”

    萧爱云白了他一眼:“做什么美梦。磷矿我们哪里有资格开采?想都不要想。”

    叶勤接了一句:“对啊,私自采矿是犯法的。”

    向北没有说话,但却认真倾听着每一位知青的发言。

    乔亚东思索片刻,谨慎斟酌字句:“竹林是秀峰山农场的产业,一旦磷矿的存在被场部领导知道,他们肯定会以农场的名义向顶头上司农垦局汇报,层层上报之后将有两种结果。

    第一,磷矿由工业部接手,换来场部领导升迁或者物质奖励;

    第二,磷矿由农场接手,由工业部下发开采计划,所有收益明面上进农场的帐,但私下里会怎样,难说。

    无论是哪一条路,都没我们知青什么事,更不可能带给农场周边村民任何好处。”

    “对对对!”知青们听到这里,都一致同意乔亚东的分析。

    “采矿赚来的钱都会被管财务的罗主任私吞,根本不会用在场部建设上,你们信不信?”

    “是啊,当初建知青点那么敷衍,对我们知青和职工也苛刻,不晓得贪污了多少工程款。”

    “你们还记得黄鼠狼当时发疯时说的话吗?他扔踩票据的时候罗主任脸都绿了。姓罗的管钱、管帐、管生活,绝对有问题。”

    大家越说越气愤,落在向北耳朵里仿佛千斤之重。他抬眸看向眼前知青,这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似乎与曾经的战友重合。

    如此鲜活的生命,不该被欺压。

    似乎有一股力量注入体内,向北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你们对场部领导意见这么大?”

    向北本就五官深邃,此刻面沉如水,伤疤微动,透着股说不出的威慑力。

    乔亚东认真点头,表情严肃。

    “是的!领个劳动工具吧,劳保科副科长王允贵打官腔;按月领钱粮吧,办公室罗宣主任横挑鼻子竖挑眼;平时有点什么事想让保卫科科长刘斌出面,他从来都不理不睬。

    焦场长虽然和气,但处处维护底下人。远道而来没有慰问、日常生活没有关心、知青点倒塌没有反省,这样的领导,哪有一点点为人民服务的态度!”

    向北沉吟不语。原本只想在农场养老,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现在……

    陶南风看得出来向北内心的挣扎。想到自己在竹林里听到的话,向来不爱出头的她抬眸对向北轻声说道:“秀峰山太穷,这个磷矿就是大家的希望。”

    叶勤眼前浮现出细妹与父亲下跪的画面,心中一酸:“秀峰山土地贫瘠,种庄稼收成不好,填饱肚子都不容易,村民全靠满山油茶果挣点零花钱买油盐酱醋。有了磷矿,乡亲们也能加入开采,计工分、拿工资,多好。”

    李惠兰也说:“对啊,凭什么要让那帮官老爷升官发财,穷苦老百姓却受苦挨饿?”

    陈志路一想到两千万便心头火热。他最爱做生意,这要是在可以做生意的年代,这么多钱可以买下一条街!

    越想越美,陈志路盯着向北,目光灼热,带着丝狠劲:“要么,这事我们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全当我们没发现这些磷矿。好死谁,也不能好死罗宣那个抠搜鬼。”

    魏民张了张嘴,却被乔亚东按住手背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要么……我们自己悄悄干!这里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俗话说得好,山高皇帝远,就算私自开矿又怎样?人不知鬼不觉的,钱赚到腰包了怕什么!”

    萧爱云与叶勤对视一眼,齐声呵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违法的事情也敢干!”

    魏民却咧嘴一笑,一巴掌拍在陈志路肩头:“好小子,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这个磷矿是露天矿,有锄头就能挖出来,两三块石头就有一吨,二十块钱到手,多好!”

    知青们顿时就热闹起来,越说越兴奋,恨不得马上扛起锄头到竹林里挖几块石头拖出去卖,有了钱可以改善生活、买肉吃。

    陶南风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一句:“一吨重的石头你们怎么运下山去?”

    “……”

    陈志路、魏民面面相觑,这才发现问题所在——秀峰山天高皇帝远是不错,可是这也代表这里交通物流极为不方便,下山全靠走,运石头全靠人力。

    石头砸碎之后,一个知青一趟最多只能运一百斤,一吨重的石头运到山下得有十个人,再送到最近的化肥厂……不提累不累,赚来的二十块钱连吃饭、住旅馆都不够。

    乔亚东刚才乍一听到陈志路提议私自卖矿,他又惊又怕。魏民那话还可以当作是句玩笑,可是陈志路这人平时经常冒出些离经叛道的话,他敢说就敢做。

    山高皇帝远、人不知鬼不觉、钱赚到腰包就不怕——听听、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完全是自由主义思想,一切向钱看的资产阶段意识!如果在外面说这番话,恐怕要被群众举报。

    好在陶南风及时说话,将陈志路那可怕的念头掐死在萌芽状态中,不然……自己作为知青点的班长,出了事也有连带责任。

    乔亚东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陈志路眼睛一转,忽然一把抓住向北的手:“向队长,让我加入修路队吧!”

    魏民也兴奋地跳了起来:“对,我也加入。我们齐心协力把路修好,只要通了车,就能卖磷矿、发大财!”

    路通,财通,万事通。

    刚才几个嚷嚷着要挖了石头去卖的知青也鼓噪起来:“我我我,还有我!我也要加入。”

    向北反手一把扣住陈志路:“欢迎加入修路队。”

    陈志路的手腕被扣得死死的,抽了半天也没抽出来,他面色渐渐僵硬:“向队长,你手劲儿太大,松一松啊。”

    向北脸上似笑非笑:“陈知青胆子蛮大,力气却不大啊。”

    向北话里有话,陈志路挣扎了半天还是抽不出手来,不由得脸一红,嗫嚅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畏手畏脚哪能做成大事。向队长你说对不对?”

    向北单手使劲,将陈志路拉到自己跟前,这才松开手。

    “想做大事,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什么都不想,光凭一股子冲动做事,那不是勇敢,而是鲁莽!”

    陈志路有些不服气,站在向北身边也不敢离开,小声嘟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让,难道我们这一群人就干看着这堆磷矿流口水?”

    乔亚东见向北将陈志路镇住,长吁一口气:“这是大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不慌在一时。”

    向北的眼光从每个知青脸上扫过,顿感肩头责任深重。

    这二十个江城来的知青都是高中毕业生,稚气未脱、热情、聪明、勇敢、有思想,有的冲动有的沉稳、有的热闹有的安静,想要把他们拧成一股绳,扛起建设农场的重任,不是件容易的事。

    魏民性子急,最怕人说“从长计议”,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向北:“向队长,你肯定有办法,说给我们听听嘛。”

    陈志路也反应过来,眼中燃着希望:“向队长,你这一趟下山去了十天,难道只拿回来一份鉴定报告?你有什么想法就和我们说,我们听你的!”

    向北这才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陈志路手中。

    陈志路低头一看,“啊——”地一声忽然叫了起来,叫声里充满着不敢置信的狂喜,“不是吧?这玩意你都弄得到!向队长你也太牛了!”

    陈志路的叫声响彻云霄,吓得魏民迈步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声点儿,莫惊动了场部那群鬼。”

    陈志路左右摇晃脑袋,好不容易才将魏民的手甩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高高举起那份盖章的文件,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们懂什么!看到这个公章了没?工业部的章子!”

    工业部?这一嗓子把所有知青都镇住了。向北怎么会有这么牛的关系,竟然能弄到工业部的盖章文件。

    等等,工业部的文件,什么文件?

    乔亚东内心一片火热,凑到陈志路身边,攀住他拿文件的手,定睛一看题头,顿时呆住。

    “采矿许可证?我的天!”

    陈志路的声音激动得变了形:“向队长,这磷矿的采矿许可证你怎么弄得到?这玩意如果没有天大的背景,根本搞不下来。你只去了省城几天,就把采矿许可证都办下来?你,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自有办法。”向北面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从陈志路手中将这份文件收回,细心收好。

    陶南风一双清眸认真看着向北,眼前这个男人充满了神秘气息。

    一个复员军人、秀峰山农场修路队队长,哪来的能量办下工业部才能核发的采矿许可证?

    陈志路见向北不愿意说办采矿许可证的详情,没有继续追问,笑得灿烂无比:“有了采矿许可证,我们开采磷矿就不是违法,而是合法,太好了。”

    向北点点头,抬起手示意大家围拢过来。

    知青们现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事事以他马首是瞻,立马围了上来,仰头看着向北,等他开口说话。

    “采矿许可证的颁发对象是秀峰山农场,不是我向北一个人。所以,我们现在得保密,什么都不要说。”

    所有知青点头如小鸡啄米。

    “对对对,现在说出去罗主任肯定会动歪心思。”

    “农场场主是焦亮,可不是向队长。”

    “现在没有通车,有开采许可证也没用,总不能让我们背着背篓运石头下山吧?”

    向北沉声道:“我明天去要个官来当。”杨先勇说得对,没有权力怎么保护大家?先将关键性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所有知青一齐欢呼:“当官、当官!向队长早该当官了。你要是场长,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

    乔亚东望着向北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敬畏,权利的力量谁不想拥有,向北想当官就一定能当上?

    想到焦场长那张笑眯眯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乔亚东有些害怕,问道:“向队长,农场领导班子这么好进吗?”

    向北点点头:“好进,先当副场长。”

    副场长?知青们不懂官场,只觉得向北能力强,连采矿许可证都办得下来,区区一个秀峰山农场副场长肯定没问题。

    知青们恨不得提前祝贺,向北倒是稳得住:“你们先莫慌,等我当上了再说。”

    乔亚东重重点头:“对!希望就在眼前,大家一定要保守秘密。”

    魏民说:“我们先抓紧时间把路修好,等路修通之后就能将磷矿卖出去。”

    陈志路接过他的话:“磷矿开采出来,我们手里就有钱,农场有了钱就能搞建设,拉电线、装电灯。”

    “天天吃红烧肉!”

    “每个月发两米布票。”

    “建个邮局,让邮递员上山送信。”

    “开个大点的供销社,卖糖果、卖零食、卖衣服。”

    “……”

    大家越说越兴奋,恨不得拿出笔来列梦想清单,说到最后,不知道是谁领的头,所有目光全都汇聚在陶南风脸上。

    “陶南风,带着我们修路吧。”

    所有人都觉得,既然陶南风懂建筑,能够带着大家把砖瓦房盖起来,那她一定可以带着大家把大马路修出来。

    “我……试试吧!”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陶南风顿感压力巨大。

    她懂一点房屋建筑,看过一些专业书籍,但是,她不懂修路啊。

    在父亲任教的江城建筑大学里,道路桥梁是一个专业、工业与民用建筑是一个专业、建筑学又是一个专业。陶守信是建筑学专业的教授,侧重从实用、美学视角完成建筑设计。不同专业之间有壁,很难相通相融。

    到了晚上,陶南风又做梦。

    还是那个末世,丧尸横行,食物、水源被污染,人类的生存空间急剧减小,缩在一个叫做“基地”的地方,重建社会秩序。

    基地首领教大家使用丧尸脑中晶核修炼、提升异能,基地所有人都得通过完成任务来换取食物、水、庇护所。

    这一回,陶南风没有上次那么惶恐。

    极度的艰苦激发出她骨子里的狠劲,咬着牙、忍着恶心杀丧尸,一棒爆头、脑浆迸裂,与小组成员走出基地,到废墟搜寻能吃、能用的物品。

    虽然难,但她努力活着。只到有一天……

    夕阳映照下的废墟阴气森森,残垣断壁底下压着不知道人类尸骨,漫天的腐败气息笼罩着这个世界,令人绝望。

    “哇……哇……”远处乌鸦在天边飞过。

    一股寒意从陶南风心头涌上,脚下、地底开始剧烈颤动。

    无数硕大的灰毛老鼠不知道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一只只眼睛血红,吱吱乱叫,疯了一般逮人就咬。

    杀了那么多丧尸,陶南风以为自己不再有任何畏惧。但面对这巨量的变异老鼠,恐惧感再一次席卷全身。

    脚背陡然传来撕扯般的疼痛,陶南风抬脚甩开一只老鼠,看着渐渐浸染开的血迹,心如死灰。

    脑中一阵清明,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陶南风在心里默念:回去!我要回去!这个末世我永远不要再来!

    梦境退却。

    陶南风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前几天才装上的蓝布窗帘。

    一丝微光投入室内,天亮了。

    没有末世,没有丧尸,没有废墟,没有变异老鼠。

    陶南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平缓呯呯直跳的心。脚底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她心一惊,赶紧坐起。

    脚一抬,雪白脚背上赫然又是一个乌黑的啮咬伤痕。

    有过一次做梦的经验,这一回陶南风没有过于慌张,轻叹一声,抓过一双尼龙袜子套上。上次被丧尸咬过手背之后,那个乌黑牙印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淡,估计这个啮齿动物的咬痕也会如此。

    起床洗漱,坐在床边扎好辫子,陶南风认真感受着体内的变化,什么异样也没有。来不及想太多,吃过早饭和萧爱云一起往外走,却被魏民叫住。

    “今天我们一起去,向队长说知青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修路,能去的都去。”

    魏民、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十六个江城男知青全体加入修路队。

    罗宣看到这么多知青要加入修路队,板着脸问向北:“怎么搞的,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知青的工作安排是办公室早就定下来了的,你们修路队就算要人也得先向我请示一下吧?”

    向北取出一份文件拍在罗宣面前:“来,看看这个。”

    罗宣拿起文件粗粗浏览,瞳孔一缩,念了起来:“省政府批复……责令场部解决战斗英雄向北同志的职务问题……”

    他双手颤抖,抬头看着向北:“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当,怎么就成了我们场部不安排?”

    向北眼睛坚毅,一扫往日慵懒:“我现在要回自己的位置,没问题吧?”

    场部召开紧急会议,向北有红头文件开路,谁也不敢阻拦,顺利升任秀峰山农场的副场长。

    另一边,知青们与修路队队员汇合,按照杨工画出的图纸开始测点、挖土、凿石,热火朝天的工作中还不忘讨论向北的夺权行动。

    “不愧是军人,雷厉风行。”

    “向场长下山十天,办下来三份文件,一份比一份牛。”

    “可不是?省政府的红头文件一下,焦场长、罗主任吓得面无人色,哈哈!”

    官大一级吓死人,焦场长这种人就服红头文件,一看到省政府办公厅的公章,吓得不轻,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立马变了态度,对向北毕恭毕敬,再不敢小觑。

    知青们慕强,对向北夺权一事津津乐道。

    陶南风却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全被眼前这块半人高的山石所吸引。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都退散开来,她的眼前只有这一块巨大的山石。

    坚硬、灰黑,外壳沾满黄泥。

    明明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却莫名地吸引她的注意力,似乎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脑海中不停地叨叨——

    挖个洞吧,挖个洞吧。

    陶南风顺应内心的声音,没有象往常一样使用工具铲断这块石头、再将它推落山崖,而是伸出手指头,慢慢靠近。

    食指纤细,一点一点地靠近山石。

    手指刚刚触碰到石头表面,一股暖流自指尖涌出,石头变得像豆腐一样柔软,手指陷入其中。

    陶南风差点惊呼起来。她按捺住这份雀跃,因为当她手指伸进石头时,眼前忽然多出许多奇怪的线条。

    不知名的线条毫无规律,却令她的手指蠢蠢欲动。

    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相并,按照这些线条的指引,渐渐深入。

    当触到一层坚硬石壁之时,所有线条尽数消失,刚才还软得象豆腐一样的石头恢复原样。

    一个直径七、八厘米的深洞出现在眼前。

    陶南风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摇摇头抬起头,这才发现身边围了一群人,好奇地盯着她挖出来的深洞。

    萧爱云伸出一根手指头探入这个深洞,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唉哟,这个洞有拳头大小,石头上怎么突然多了个洞?真好玩。”

    魏民笑得喘不上气:“陶南风,你在搞什么鬼。看你蹲在这块石头前面发了半天呆,竟然是在挖洞?这石头有这么软吗?”

    乔亚东围着这石头转了一个圈,眼中满是疑惑:“这个洞你怎么不挖通?”

    陶南风脱口而出:“挖通了,怎么藏身?”

    所有知青都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陶南风会挖洞!”

    “这么硬的石头,你用手指头挖了个洞?你的力气也太大了吧!”

    “挖洞是为了藏身?陶南风你是不是属老鼠的?”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提醒了陶南风,昨晚梦中被变异老鼠咬了一口,难道自己获得了老鼠的能力?

    ——挖洞。

    女孩子得了这种能力,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陶南风抿了抿唇,垂眸无语。

    毛鹏看到一群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眉毛一皱,吼了一句:“都不干活了吗?围在这里做什么!”

    新加入的知青第一次听毛鹏吼人,吓了一跳,一哄而散。

    萧爱云早就听惯了毛鹏在修路队吼人,并不害怕,指着石头大声道:“报告毛副队长,陶南风在这里挖了个洞。”

    毛鹏走到陶南风身边,弯下腰,凑近石头仔细察看一番,待他直起腰时,看向陶南风的眼神充满疑惑:“这是你挖的?”

    “嗯。”陶南风点点头。

    “用什么挖的?”

    “手指。”陶南风慢慢抬起右手,动了动手指。

    向北从场部开完会回到修路队,正看到陶南风站在毛鹏面前微抬纤指,素手肌肤白皙、手指细嫩修长,似青葱一般。他脑中冒出一句村里老人说过的话:十指尖尖、读书先生。

    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也是一个有文化、懂建筑的好姑娘,却在农场干着修路、盖屋这样的粗重活计。

    向北向来尊重知识分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泛出细细密密的疼痛感,略带凌厉的眉眼变得柔和。

    毛鹏还在继续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天生力气大?”陶南风表情很淡然。在梦中经历过无数次杀丧尸的画面之后,再多奇怪的事情都能波澜不惊。

    力气大、会挖洞?!毛鹏哭笑不得。

    修路队逢山开山、逢水架桥,挖隧道、炸开岩壁也是常事。如果真能挖洞……毛鹏再看一眼石头上的小小洞口,张了张嘴。

    向北大步走过来,拦住毛鹏:“莫纠结这,赶紧开工吧。”

    毛鹏原本还想让陶南风再展示展示她这挖洞的本事,听向北一说便闭上了嘴。想想也是,陶南风估计就是力气大,小打小闹雕个花花朵朵还行,莫非还想指望她开山架桥挖隧道?那真是异想天开。

    向北一回来,修路队瞬间有了主心骨,再加上有十个知青的加入,修路进度翻倍。

    陶南风与萧爱云的日常工作是铲石头、去藤蔓,其余知青则在向北的带领下先按图纸放线,然后挖土、挖土、再挖土。

    陶南风现在添了个新毛病:看到坚硬的东西就想在上面挖个洞。

    只要她脑子里产生挖洞的念头,手上便有热流涌动,那些奇怪的线条马上在眼前出现。

    她一次一次地尝试着,先前还克制着,到后来动作越来越娴熟,也不再遮掩,手指头伸进石头——

    一钻、一转、一拱。

    一个深洞出现。

    萧爱云在一旁掩嘴而乐:“陶南风,你是不是力气大得无处发泄?手指头一戳就是一个洞,好玩不?”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扬:“好玩。”

    是很好玩。或许是因为被变异老鼠咬过,自己竟然有了“鼠性”。

    每次在坚硬的石块、土层中挖出一个洞,内心就会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成就感,洋溢着的快乐就像壶中热茶,满得快要漫了出来。

    陶南风享受着这个挖洞的过程,渐渐掌握了一些线条的规律。

    线条由无数白点汇聚而成,顺着线条向前钻,所向披靡,代表这线条是挖洞最适宜的路线,白点或许就是石头或土层的薄弱之处。

    一块石头可以钻出无数个深洞,洞与洞相联,交错复杂,却井井有条。

    她正玩得起劲,忽然听到向北的声音:“这里有个山洞,你们去把杨工叫来,让他过来看一看。”

    山洞!脚背齿痕隐隐发烫,光是听到这个名词,陶南风就有莫名的冲动,想要亲自上手挖一挖。

    她走到山洞前,细细探查。

    山洞正在道路延长线的位置,石壁森森,洞顶杂草丛生,无数绿色藤蔓垂下,将两人高的洞口掩藏。

    刚走到洞口,一股寒气从里面冒出来,阴风恻恻,让人毛骨悚然。

    乔亚东将她一把拉回,不放心地叮嘱道:“里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呢,你别靠得太近。”

    陶南风后退半步,一只手按在洞口石壁,凝神屏息,调动那股热流自指尖散出,扩散到石壁之上。

    几分钟之后,她颓然松开手,面色略显苍白。

    她目前的能力太浅,只能应付一块几百斤重的石块,这山洞体积太大,即使耗尽所有气力,也没办法对山洞了然于胸。

    萧爱云察觉到陶南风的异常,慌忙上前扶住,关切询问:“你的脸色不对,是不是刚才使了太多力气,累到了?赶紧歇一歇。”

    陶南风累了?知青们听到这句话忙过来关心,递的递水、扇的扇风。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是对她身体的担忧,这让陶南风心中暖暖的。她抬眸微笑:“放心吧,我没事。”

    她的笑容似素菊绽放,柔弱而清雅。

    乔亚东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在她手掌之中:“陶南风,吃颗糖吧,补充点营养。”

    水果糖用红色糖纸包着,窝在陶南风雪白的手掌之中有说不出的好看。

    水果糖散着股甜甜腻腻的香味,夹着苹果清香,光是闻着就令人心动。萧爱云眼中满是羡慕,悄悄地看向陶南风。

    陶南风却皱起了眉头。

    自小接受的教养,就是别人的东西不能要。依照她平时的个性,这颗糖怎么也不可能被乔亚东放在手心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抵挡不了这样的小零嘴,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剥开糖纸、将那晶莹透亮的水果糖放进嘴里。

    老鼠向来贪吃,一定是那变异老鼠咬一口造成的后遗症。

    陶南风努力克制着身体内的“鼠性”,抬头看了乔亚东一眼,将水果糖还给他,声音清冷:“谢谢,我不要。”

    陶南风眸光潋滟清澈,乔亚东脑子里只剩下一句曾经读过的诗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乔亚东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人似腾云驾雾一般,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知青们似乎发现了乔亚东心底情愫,在一旁挤眉弄眼。萧爱云捅了捅陶南风,在她耳边悄悄说:“班长看你看傻了。”

    被男孩子盯着看,这令陶南风心中有些恼怒,她转身离开,不再理睬乔亚东。

    远处杨工匆匆起来,还没到达便喊了起来:“先别慌、先别慌,这个山洞可以利用一下。”

    准备绕过山洞挖路的队员们都停下手中锄头,等待杨工的进一步指示。

    杨工对照地形图察看半天,又点燃火把走进洞中,待走出来时一脸的兴奋。

    “这个山洞天然形成,走到底大约有三百多米,高度差不多三米,就是宽度不够两个车道,只要拓宽一下,向前挖通山壁,就能在原来设计图的基础上节省五公里路程。”

    陈志路一听便跳了起来:“那赶紧挖吧!五公里路呢,上下山得节约多少时间。”

    向北眉头紧锁:“杨工,山洞开挖能不能保证安全?如果塌方那可是要命的事。”

    杨工哈哈一笑:“不妨事,山洞四壁都是坚硬的灰质岩,质地坚硬、承载力高,我们只要拓宽就行,不会有问题的。”

    既然专家都发了话,修路队自然言听计从。

    魏民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扛起锄头就往山洞里钻:“只有三百米,加油干啊!”

    杨工一把将他拉住,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孩子,慌什么。山洞里都是石头,你用锄头挖可不行,得换工具来。”

    陶南风跟随众人的脚步走进石洞。

    阴风阵阵、寒气袭人。

    手电筒的光束划破洞中黑暗,照见四壁嶙峋的岩石。岩壁湿乎乎的,显然有渗水层。

    眼睛看向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无数不知名的线条。白点就是薄弱点,线条是支撑点,只要按照这个思路做,就能迅打通。

    陶南风渐渐有了信心,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感谢那个古怪的梦,变异老鼠这一咬送来一项新技能——挖洞。

    杨工在前面走,众人在一旁跟着。

    “这里,向左挖一米。”

    “尽量保证直线推进,勘测队的队长过来,在这里标注一下。”

    “洞壁石质坚硬,承载力强,不必用硬木支撑。派个人盯着,有问题随时汇报。”

    向左推进一米?

    陶南风眼睫微动,她眼中白色线条向右延伸,这说明向左开挖难度更大。

    第16章 挖隧道

    按照杨工的吩咐向左开挖,山洞石壁坚硬,开凿艰难,推进速度很慢。铁锹都卷起了边,一下午只挖出几个石方。

    陶南风沉得住气,边挖边摸索眼前浮现出来的不知名线条到底还有些什么规律。

    白线代表的是开挖的最佳路线?

    影影绰绰的手电筒微光之下,陶南风思索片刻,抡起铁锹向右前方白线指引的位置铲了下去。

    “嗤!”地一声响。

    挖到石块时,铁器与石头相碰,“磴磴”之音极为刺耳。这个不一样的声音代表铲到的不是石头,是泥土!

    陶南风心中一喜,继续开挖,很快便向前推进一尺。

    萧爱云一直与陶南风并肩劳动,看到她偏离路线,正要开言提醒,却听到那一声声挖到土层才会有的“嗤!嗤!”心念一动,拿起手电筒照过来。

    光束照耀之下,石洞右侧现出一个深坑,大片大片的坚硬土层,偶尔夹杂些黄褐色石块。

    再坚硬的泥土,也比石头好挖。

    萧爱云惊喜叫起来:“啊,右边是土,石头少。”山洞悠深,她的声音在洞中回响,显得十分巨大。

    知青们都停下手中动作,顺着光亮看向陶南风那边。

    确认白色线条指引的是开挖方向之后,陶南风提议道:“杨工,我们往右边挖吧,这里以硬质土层为主,石头不多,开挖难度比左边低。”

    杨工也走过来查看,点了点头:“洞壁两侧有区别,先前我竟然没有发现。”

    洞里乌黑一片,放眼望去石壁与泥土混杂在一起,距离洞口较近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慢慢延伸进去之后才开始有变化。

    因为缺乏仪器设备,没办法定点取样进行勘测。只是考虑到洞口偏右,杨工这才凭经验判断向左挖。

    杨工是技术型领导,并没有因为陶南风擅自更改开挖路线而觉得自己权威被挑战,哈哈一笑,笑声在山洞里引发回响,震得耳朵有点疼。

    “好好好,陶南风这一挖立了大功。同志们更换施工路线,换到右侧来开挖。”

    更换开挖路线之后,修路队明显进度加快。

    忙碌一天,回到知青点的陶南风躺在床上,细细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

    先是做梦被老鼠咬,然后发现自己获得挖洞新技能,同时附赠老鼠的某些习性。

    ——贪吃小零食、挖洞很快乐。

    左思右想,夜色越来越浓。一张大通铺上睡着的其他三个女孩呼吸均匀,睡得很熟。

    在枕头上微微转过头,正对着萧爱云那张微黑的脸庞。

    苹果小脸、细眉细眼、鼻翼周围撒着几颗小雀斑,显得有些小俏皮。细软微黄的头发披散开来,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悄悄咂巴嘴。

    明明屋内一片漆黑,一丝月光都没有,为什么眼前一切如此清晰?

    陶南风这才意识到一件事,老鼠习性除了贪吃、爱打洞,还喜欢夜间行动、能夜视。

    抬手揉了揉眼睛,陶南风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越夜越兴奋,半点睡意都没有,原来是“鼠性”作祟。

    脖子有股暖意袭来,似乎在提醒她什么。陶南风抬起左手,轻轻拉出颈脖间的红绳,下面挂着一个碧绿玉扣。

    将碧玉举至眼前,触手温润,如深潭澄澈清悠,绿意盎然,隐隐泛着宝光。

    回想梦见被暴风雨摧垮的茅草房、末世被丧尸和变异老鼠袭击留下印记,似乎都是因为夜晚思念母亲,双手紧紧握住玉扣。

    难道这是母亲对自己的庇佑?

    母亲徐喜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接受良好教育,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穿着用度都十分精致。原本家中留了不少她的东西,“破四旧”运动一来,父亲被迫将这些上交。

    父亲把这枚玉扣悄悄藏在书房抽屉的夹层内壁,说要留个念想。自己临走前鬼使神差将它取出挂在脖子上,扣紧衣领、谁也没有告诉。

    虽说大力、挖洞这样的技能对陶南风习惯农场生活很有用处,但梦中末世丧尸横行、变异兽四处奔跑、食物匮乏、人性沦丧……实在可怕。

    陶南风不舍地将玉扣放到唇边贴了贴,摘下红绳,起身将玉扣放回籐箱深处不敢再随身佩带。

    她轻手轻脚,害怕吵醒室友,可是浅眠的萧爱云还是被她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陶南风你干嘛?”

    陶南风随手披上件衣裳:“我去上厕所。”

    萧爱云在被窝里滚了滚,翻身坐起,从枕头边摸出手电筒:“我陪你。”

    土砖房的厕所修在室内,与中间堂屋有后门相通。农场没有接市政水电,更没有抽水马桶,只能修旱厕:下面一个大大的土坑,上面铺上两块木板。如果行差走错,跌入土坑那可就真是灾难。因此晚上若是要上厕所,知青约定要有人相互陪伴。

    陶南风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萧爱云会起来陪自己,有些过意不去。

    萧爱云过惯了集体生活,和姐妹约着一起上厕所是常事,倒不觉得有什么,起床穿好鞋子:“等一下我们牵着手走,今天晚上真黑,连月亮都没有。”

    虽有继姐却从来没有体验过姐妹情深关爱的陶南风心口微微发热,或许是夜晚令她放松,向来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的她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掌,轻轻牵住萧爱云的手。

    小手温软,带着少女独有的滑腻。

    萧爱云有些受宠若惊。相处这么久她看得出来陶南风性子偏冷,不喜欢与人亲密。

    “走,别怕,我陪你。”黑暗中,萧爱云咧嘴一笑,手电筒光束照亮前路。

    两个女孩子的友谊,就在这样的日常陪伴中渐渐升温。

    第二天,知青们到场部领铁镐头、铁钎、铁锹、铁铲、小推车……来到山洞前集合。

    向北成功升任副场长,并分管农场基建。

    朝中有人好做事,罗宣看到修路队的人过来,要钱给钱、要工具给工具、要粮给粮,一个屁都不敢放。食堂派专人送饭到现场,荤素搭配、份量扎实。

    知青们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一个个干劲十足。

    修路队员们喊着口号与洞壁奋战,一车一车的泥料、碎石从山洞里运出来,倾倒在路边。

    “干劳动……呀么嚯嘿

    促生产……呀么嚯嘿

    修路队员齐努力

    修条马路跑卡车……呀么呼嘿!”

    歌声在山洞里回响,震撼人心。队员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挥舞着手中铁器,将山壁一点点拓宽。

    杨工现在是基建科科长,不过他不愿意坐办公室,将文书工作交给老黄,自己则守在修路队施工现场,听到洞里传来的号子声,笑着与向北闲聊。

    “难怪你对这帮江城来的知青另眼相看,的确是好苗子,干活肯下力气。”

    向北点头回应:“热情、单纯、真诚,他们值得更好的。”

    两人相视一笑。

    杨工拍了拍向北的肩膀:“你想通了就好。这个世间虽然不公平,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但总得有人站出来替好人说话、撑腰。权利是个好东西咧……”

    向北点点头,双目微眯,若有所思。

    杨工看一眼山洞,声音里满是欢喜:“山洞如果挖通,南北坡就能联通,北坡那边的村民不用再绕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孩子们也不用鸡叫起床、披星戴月地上学了。”

    秀峰山除了农场之外,还有几处村落,分为南坡大队、北坡大队,一共七个小队。

    农场位于南坡,南坡村民靠着农场打点零工,卖点油茶果,日子过得相对好一些。

    北坡村民位于深山,如果出来得先走十几里崎岖山路到达南坡,再由小路下山到达曲屏镇。因为交通不便,北坡村民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南、北坡之间隔着高山丛林,这个山洞如果能够打通,北坡村民直接穿过这个隧道到达农场就方便多了。

    听到山洞里热火朝天的号子声、铁器敲打石壁的叮叮铛铛声,向北脸上也挂着一个微笑,点头道:“是啊,如果能修通……”

    话音未落,山洞里忽然传来异响。

    陶南风的声音里带着极度惶恐:“走!走!出去!”

    不好!陶南风一向沉稳,若不是出了大事,绝不可能会如此大喊。向北心头一惊,迅速向洞里跑去。

    山洞里的陶南风一颗心在砰砰急跳。

    就在刚刚,半分钟之前。

    队员们对着洞壁挥舞铁锹、铁铲,陶南风拿着铁钎与铁锤将嵌入土层之中的山石凿下,挖出来的泥土、碎裂的石块被搬运上车,一车一车地运送出去。

    “哔哔啵啵——”

    陶南风忽然听到一阵异响,猛一抬头,前方十米远那个区域上方凭空浮现无数交错的红色线条。

    魏民、陈志路、乔亚东站成一排,正高举锄头,锄向那一片土层。

    一个、两个、三个红点出现,渐渐连成一片。红色区域将魏民、陈志路、乔亚东笼罩起来,红得似乎要渗出血来。

    不好!

    陶南风心中一惊,先前她眼前只能看到白色线条,白色线条代表挖洞的路线。现在突然出现的红色线条代表的是什么?

    难道是一种警示?代表有危险!

    一股寒气涌上头顶,陶南风感觉整个人头皮发麻,这种莫名的危机感令她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大声呼喊:“走!走!出去!”

    萧爱云就站在她旁边,被这一喊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问:“怎么了?”

    前方头顶有泥土剥落,正掉在魏民头顶。魏民被陶南风这一喊唬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摸了头顶,怎么有土掉下来?

    自带领大家盖好砖瓦房之后,陶南风在知青中却威信很高,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大声呼喊,所有人都下意识放下手中工具,立定屏息。

    陶南风已经陷入高度紧张之中,眼中闪着锐光,飞速丢下手中铁钎,一把拉住还在弯腰搬运地面石块的萧爱云,转身就往外奔,一边跑一边喊:“洞要塌了,都出去!”

    这一下,陶南风身边的知青们都听明白了。

    洞要塌了?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哪怕是胆子最大的魏民也被陶南风的态度所感染,急匆匆拉过同伴往外跑。

    老修路队队员们与知青们有十几米的距离,正在前方奋战。听到身后有动静,现任修路队队长毛鹏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向洞口方向看去。

    陶南风的声音在隧洞内显得特别响,震得耳朵生疼,再看到她拉着身边的人往外跑,毛鹏心一慌,愣了愣神,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极度的恐慌感涌上心头,毛鹏的喉咙口发涩、心脏急跳。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想动,可是脚像钉在地上一样。

    向北这个时候奔进山洞,大声吼道:“全体队友,跑步前进!出来——”

    他的声音洪亮、高亢,命令清晰而笃定,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毛鹏仿佛找到主心骨,和其他队员们一起放下手中活计,向外急奔。

    红色区域的洞顶有土层开始掉落,扑哧、扑哧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随着无数泥土向下倾覆,整个山洞的一角开始坍塌。

    向北看到正在向下坍塌的一角,肾上激素急速飙升,双手握拳,迎向跑过来的人,抓住一个就往外推,嘶哑着嗓子大吼:“快跑——”

    若是出了事,万死难辞其咎!

    萧爱云听到身后传来的轰鸣之音,感受到脚底的震动,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头顶泥土倾泻而下,小腿有重物压下。

    “啊——”一声尖叫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

    第17章 承担

    梦中无数次的战斗令陶南风反应迅速,她单手发力,一把将萧爱云从地上拉起来,拖拽着向洞口跑去。

    一个、两个、三四个……

    不断有人从洞里跑出来,一个个面如土色。

    尘土滚滚,向北最后一个走出来,表情冷硬似铁,牙槽紧咬,大声道:“报数!”

    萧爱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身泥灰,待确认安全之后,蜷缩着双腿,抱着双臂缩成一个团,开始号啕大哭。

    刚才恐怖的场景令她不寒而栗,如果没有陶南风拉她一把,她这条小命恐怕就得交代在这个隧洞之中了。

    “1、2、3……”

    修路队员一个个报数,所有人都在,全部安然无恙。

    向北这才松了一口气,目光如矩,盯着陶南风:“你怎么知道会塌方?”

    陶南风站在萧爱云身后,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头一耸一耸的模样,心中又恼又气。

    恼的是自己挖洞的技能还不娴熟,没有及时发现红点、红线是塌方警示。

    气的是自己总想低调,不愿意显露本事,结果害得朋友差点被石头砸伤。

    面对向北的询问,陶南风没有再藏拙,挺直腰杆,认真地看着他:“挖隧洞,我懂!”

    “你懂挖隧道?”吓得够呛的杨工稳住心神,看着身材修长纤细的陶南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不是个高中毕业生吗?怎么连挖隧道都懂?

    “是的,我懂!”陶南风点头。

    向北知道她话少,但有一说一、从不打诳语。他脑中忽然闪过昨天看到她在石头上挖出的深洞,心中蓦地一动。

    或许,这姑娘真的会挖洞。

    不是小打小闹、在石头上雕花绣朵,而是在基建项目里开隧道、挖涵洞。

    她不是毛鹏以为的富贵花,也不是知青中的娇小姐,她是一块藏在石皮底下的璞玉,稍一雕琢便能绽放光彩。

    向北指着山洞问:“陶南风,你能提前判断土方坍塌?”

    陶南风双眸闪亮,再不掩藏自己的能力:“是的,我能!刚才我分神了,半分钟之前才发现异常,以后不会犯这样错。”

    既然挑起这个担子,那就努力做到最好。陶南风目光坚定,双手放在身侧,身形站得笔直。

    这一刻,她选择主动承担。

    萧爱云的哭声渐渐停止,听到陶南风的话,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拉着陶南风的小臂,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哭腔:“我,我相信你!”

    在萧爱云心目中,陶南风谦逊低调,她说懂,那就是真懂。

    当初她说只懂一点建筑,结果不仅会画图,还带着大家一起盖好了砖瓦房。现在她说懂得修隧道,主动提出由她来指挥,如此笃定的语气说明什么?

    ——修隧道,陶南风很内行。

    乔亚东与魏民几个对视一眼,站出来说话:“陶南风,我们相信你。”

    其余几个老队员有些犹豫,拍打着身上的黄土、碎石屑,目光在向北、杨工脸上逡巡。

    杨工一脸肃然,摘下头上戴的蓝布帽子,面对众人深深一鞠躬。

    “是我犯了经验错误,以为这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壁承载力强,横向拓宽一米不会有危险。差点害得大家丢了性命,非常对不起。”

    众人见他如此正式地道歉,慌忙扶起杨工。

    “不怪你、不怪你。咱们什么仪器设备都没有,全靠眼力、经验来判断开挖方向和深度,本来就不容易。”

    “对呀,杨工你别这样,这不大家都没事嘛。”

    “都是为了加快修路进度,不怪你。”

    杨工再对着陶南风鞠躬:“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提醒,恐怕……”话未说完,一阵哽咽,这个四十多岁的技术员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陶南风忙侧过身,不肯受他这个礼。

    向北将杨工扶起:“莫内疚,人没事就好。”

    杨工站直身体,喉咙口似乎被什么塞住,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声音,半天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陶南风你若是真懂,就带领大家继续挖吧。”

    向北扫一眼还在犹豫的修路队队员,沉声道:“陶南风示警有功,升任修路队副队长,大家同意吗?”

    “……”两个多月前刚刚加入修路队,陶南风这么快就升官了?老队员们都是二十几岁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哪里能服气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当老大?

    陶南风摆摆手:“我只懂挖隧道,修路队的其它事情并不懂。副队长就不当了,只是请大家在挖隧道的时候听我指挥就行。”

    毛鹏松了一口气,向北当上场长之后,他正准备提拔小弟耿辉当副队长呢。

    向北却没有笑,面容严肃,脸上伤疤微动,看着毛鹏:“刚才陶南风示警,你为什么不动?”

    毛鹏心虚,不敢看向北。

    向北的声音突然提高:“你是队长,安全第一的道理,难道不清楚吗?哪怕你不信任陶南风,但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第一次听到向北训人,所有人都不敢吭声,全都眼观鼻、鼻观心。毛鹏身处怒火中心,向北的话仿佛一根绳子抽打着自己的灵魂,羞愧难当。

    他知道安全第一,修隧道随时都会有塌方危险,但他当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连个小姑娘都不如。

    向北目光从每位修路队队员们脸上掠过,似蜻蜓点水,却锐利无比:“我们是一个团队,要尊重每一位队员。队长也好、副队长也罢,都是为大家服务,不存在什么领导、下属之说。”

    说完这一段话,向北走到陶南风身边,大声道:“陶南风能力突出,从今天开始担任副队长一职,开挖隧道由她指挥,听到了吗?”

    向北身形高大,修长纤细的陶南风站在他身边,似修竹与青松相依相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美。

    萧爱云与乔亚东这帮知青挺直了胸膛,兴奋地叫道:“听,到,了——”

    毛鹏这一刻感受到浓浓的压力,抬头看着向北。

    向北目光威严,再次重复:“听到了吗?”一股煞气自他身体喷涌而出,这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所历练出来的杀气,也是带队厮杀所锻炼出来的威压。

    毛鹏迅速立定,目光坚定,大声道:“是!”

    见队长听从安排,所有修路队员都一起回答:“听,到,了——”

    这么多赞同的声音传到耳边,陶南风感觉到肩上多了一份责任。向北站在她身旁,身形如高山一般,她忽然有了勇气,愿意接过这一付重担。

    陶南风重重点头:“好,那我当。”

    萧爱云抱着陶南风的胳膊,笑逐颜开:“你当副队长了,我们都听你的。”

    乔亚东定了定神,看着陶南风的目光里多了一丝仰慕:“陶南风,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杨先勇微笑道:“陶南风,要不要继续挖,你来决定。”

    “你们等我一下。”陶南风点点头,迈步向洞内走去,准备先去探查一下情况。

    萧爱云一把拖住她:“你干吗?这里头刚刚塌方,危险!”

    陶南风站在洞口凝神细看,洞内白色细条纵横,曾经的红色预警区域现在埋了一半泥土,红色线条全部消散,变成黑乎乎一团。

    这说明这片区域的危险已经解除。

    “这里面乌漆抹黑的,你怎么看得这么出神?”萧爱云不解地看着陶南风。

    陶南风心中自有章法,她摆了摆手,示意萧爱云不要打扰自己,一步一步向洞内走去。

    阴冷、潮湿、黑暗。

    一阵阵土腥味传来,陶南风的心开始急速跳动。这里刚刚发生过坍塌,十分危险。若不是挖洞技能给了她底气,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放眼望去,嶙峋洞壁上浮现出无数线条,不知名的线条汇聚脑中,整个山洞尽在掌握之中。她慢慢向前走去,一点一点地理顺重要信息。

    ——白点应该代表的是山洞石壁的薄弱点,无数白点连成的线条是可选择的开挖线路;

    ——红点则代表的是危险点,只要出现红色,就说明会有塌方的可能,红色色块代表的应该是即将塌方区域的大小。

    走到刚才塌了一半的区域,地面土层与石块堆积半人高,眼睛扫过这些堆积物,眼前忽然出现三条耀眼的绿色粗线。

    绿色粗线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洞顶,似乎要努力撑起这一片坍塌区域。

    陶南风试探性伸出手,轻轻拍打洞壁。眼前一个小红点出现,洞顶有土层继续掉落。她心一跳,赶紧向后退,后背被一只手轻轻托住。

    待陶南风稳住身形,那手一触即走,温柔而克制。

    “出去吧,这里危险。”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向北。知道是向北,陶南风便安下心来,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陡然出现的小红点上。静等两个呼吸,依然只有一个小小红点,并没有更多的红点出现,显然只是自己轻轻拍打惊动了松散土层。

    绿线代表什么?

    陶南风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一个猜想,转身疾步而行。

    来到洞外,迎面几个人跑过来,埋怨道:“你们俩招呼都不打就进去,吓死我们了。里面刚刚塌方,多危险。”

    陶南风转头看着向北。她能夜视,有挖洞的异能,所以才敢进山洞,向北怎么也敢跟着进来?

    向北将手背在身后,低下头没有言语,目光没有与她相对。

    刚才洞中黑暗,他凭感觉跟随陶南风一步步深入,洞壁有土层掉落时不假思索伸手托住后退的她,现在来到光亮之处,却觉得自己太过鲁莽。

    陶南风是谁?实实在在的文化人,漂亮、知性、冷清,光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副仕女图,岂能容人轻易靠近。

    在战火中历练、面对生死毫无畏惧的向北,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姑娘面前低下了头。

    想到刚才寒意十足的山洞中向北一直陪着自己,陶南风心生温暖,冲他做了个手势,比划了一下长度:“帮我找三根粗木,长度……三米四,我要支撑洞壁。”

    绿色代表生命,这三条绿线说不定就是支撑线?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那只要用木桩支撑住洞顶,就能继续开挖。

    明明陶南风什么也没有解释,但她勇敢踏入险地、笃定沉静的态度却燃起所有人心中的希望。

    向北还没说话,众人一起回应:“好!”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砍来三根粗壮树干。众人壮着胆子再次走进山洞,按照陶南风的要求顶住洞壁。

    绿色线条位置安装上这三根支撑木之后,眼前白线迅速向前推进。

    陶南风灿然一笑,难掩心中激动,左手握拳在空中一挥:“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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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保卫科

    经过一次又一次检验,陶南风的挖洞技巧越来越娴熟。

    按照洞壁之上浮现出的白色线条选择最短开挖路径,在出现红色光点之时马上停止,往绿色线条出现位置安装支撑硬木,修路队在陶南风的指挥下顺利开展隧道开挖工作。

    才挖了一周,便往前推进五十几米。按时这个速度,三百多米的隧道一个半月就能完成。

    这一天中午休息,食堂派人送来饭菜,大家坐在洞口吃饭,头顶老松树投下一大片阴凉。

    山上的十一月正式进入秋天,漫山遍野的黄叶,放眼望去层林尽染,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一阵孩童叽叽喳喳的欢笑声从山路那头传来,陶南风抬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转过一个陡坡,便是去往北坡大队去的山路,狭窄难行。

    四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手里提着竹筒走过来,领头的瘦弱女孩辫子上扎着的水红色绸结分外显眼,远看象一朵行走的石榴花。

    坐在身边的萧爱云眼睛一亮,抬起手打招呼:“细妹——”

    扎红绸结的女孩子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欣喜地回应着:“诶~~萧姐姐、陶姐姐!”

    细妹顺着山路跑起来,差点被斜刺里伸出来的树枝绊倒。萧爱云站起身扯开嗓子喊:“细妹莫急,慢慢走。”

    细妹跑得近了,将手中两个竹筒递到萧爱云、陶南风手里,亲亲密密地说:“你们喝水,这是我专门从罗汉泉打来的山泉水,清甜呢。”

    细妹歪了歪头,略显枯黄稀疏的头发扎了根辫子,辫梢结着朵大大的红绸花。

    “陶姐姐你看,这是你送我的红绸带,可漂亮了。”细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欢喜,用手理了理绸花,很是爱惜。

    细妹家在北坡,父亲就是上次路过知青点讨水喝的农民范五福。

    十二岁生日收到叶勤和陶南风送的绸带,从来没拥有过这么漂亮头饰的细妹欢喜得整个人仿佛要炸开来,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一大早上山摘一筐野果子,走三个小时山路送到知青们手里。

    一来二去,细妹和知青们混熟,这次听说修路队要挖通隧道、连通南北坡,便带着同村伙伴一起过来送水。

    另外三个小姑娘有些怯怯的不敢靠近,羞涩地躲在细妹身后。

    细妹笑了笑,转过身将她们向前推:“萧姐姐、陶姐姐,这是兰妹、荷花、五妹。”

    小姑娘脸蛋红红,将手中装着水的竹筒往萧爱云手中一塞,又躲在细妹身后,伸出脑袋悄悄张望。

    萧爱云笑着接过竹筒,分发到队员们手中。

    知青们笑嘻嘻和四个小姑娘打招呼,看她们躲闪中透着好奇的模样实在可爱,便逗着她们说话。

    “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

    “你们今天不上学吗,怎么中午过来送水?”

    细妹胆子大一些,认真回答着知青们的问题:“我们都从南北坡小学毕业了,去镇上读初中太远,家里人不让再读了。”

    眼前孩子只有十一、二岁,瘦弱纤细,脸上没什么血色,有些营养不良。脚上穿着的布鞋前头磨毛,露出白白的脚趾头,身上穿着土布衣裳明显小了一截,可见很久没有新衣服穿了。

    才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吗?

    萧爱云蹲下来,目光与细妹平视:“为什么不读了?你十二岁生日不是还想要个新书包吗?”

    细妹被戳中心事,咬着唇半天没有说话,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

    萧爱云慌忙抱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慰道:“不哭不哭,姐姐错了,不该问这个。”

    荷花悄悄凑近萧爱云身边,轻声道:“细妹学习成绩可好了,年年都是第一名。可是去镇上读初中要住读,花不少钱呢。”

    五妹看细妹难过,心里也不好受:“家里不让女孩子读书。”

    细妹抬手抹了把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萧姐姐,我生日要书包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咧。我想去镇上读初中,将来和你们一样,做个有知识的好青年。”

    成为别人的学习榜样原本是件愉快的事,可看着眼中含泪的细妹,知青们却觉得沉甸甸的。农村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想要读书真的很难。

    魏民走过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等路修通,我们一起努力,让想读书的孩子都去读书。”

    细妹惊喜抬头,眼中迸射出极度的渴望:“真的吗?你说话要算数呀。”

    魏民眼前闪过竹林的磷矿石,与乔亚东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点头:“算数。”开矿之后就会有了钱,有了钱连中学都能建,还怕孩子们上不了学?

    细妹拉过小姐妹的手,跳了起来:“耶——太好了,我们可以读书了!”

    看到四个小姑娘如此欢乐,所有的队员都笑了起来,一边喝水一边赞:“果然是罗汉泉的水,真甜!”

    得到夸奖的细妹笑得眉眼弯弯,脆声道:“你们修路挖隧道是为了让我们上学咧,以后我每天过来送水。”

    身后三个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裳,弱弱地说:“细妹,往罗汉泉带水过来要五个钟头……”

    罗汉泉位于罗汉峰顶,海拔两千多米,是秀峰山众多山头中最高的山峰。

    细妹扯了拉了拉辫子上的绸花,脸上带着丝倔强:“没事,我不怕走山路。”

    大家都劝她不要天天送水,举着各自的军用水壶说每天都会带水,可是细妹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也不肯听,抿着唇说:“我只送两竹筒,罗汉泉的水甜些。”

    说完,细妹抬眼看向众人,笑容纯净而天真,深深一鞠躬,拉上小姐妹便跑开了。

    看着孩子们奔跑的身影,陶南风心头受到很大的冲击。

    五个小时山路往返送来几竹筒山泉水?现在是十二点,孩子们至少得早上七点从家中出发。秀峰山的村民虽穷,却有一颗金子般纯净、感恩的心。

    陶南风将手中竹筒搁在洞边,站起身拿起铁钎,目光沉静:“我们开工吧!”

    修路、开矿、赚钱、送孩子们上学。

    所有队员齐声应和:“开——工——”声音震天,在山谷间回响。

    “叮叮!铛铛!”这是铁钎与铁锤敲打的声响。

    “扑!扑!”这是锄头挖泥土的声音。

    正在热火朝天之时,洞口响起一阵喧哗,夹杂着粗大嗓门的呵斥。

    陶南风侧耳细听,抬手让众人停手。

    魏民问:“怎么了?”

    洞外吵嚷的人对着隧道口高喊,回音嗡嗡地响着,听不真切。乔亚东皱起眉毛:“听声音像是保卫科的刘斌科长。奇怪,他来做什么?”

    乔亚东知道陶南风不喜欢应付这样的事,便对陶南风说:“你们继续做事,我和魏民、陈志路出去看看。”

    他放下手中铁锹,示意魏民、陈志路跟上。三人一齐向洞外走去。

    洞口站着一群人,领头的正是农场保卫科科长刘斌。五大三粗的汉子,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眼如铜铃,似乎总在瞪人。他身后簇拥着七、八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嘴里叼着香烟,手执铁棍,一脸的凶神恶煞。

    “出来!都给我出来!”

    “发生了山洞塌方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你们竟然故意瞒报?赶紧停工整顿,不许再挖了!”

    喊了半天,看到黑乎乎的山洞里终于有人走出来,刘斌顿时来了精神,一声断喝:“都给我带回场部!”二话不说指挥人将乔亚东三人反剪双手控制住。

    乔亚东措手不及,根本反应不过来,一边挣扎一边喊:“刘科长你做什么?我们是修路队队员,正在挖隧道,凭什么抓人?”

    几个保卫科的职工取出粗麻绳捆住三人手脚,嘿嘿冷笑:“你们违规操作,差点出安全事故,都得带回场部接受调查。”

    魏民奋力挣扎,但双拳难敌四手,被两名大汉按住动弹不得。

    陈志路扯开嗓子喊:“刘斌打人了,大家快来帮忙啊……”

    语音未落,“啪!”地一声,刘斌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妈的!乱喊什么,老子什么时候打人了?我们是奉场长之命过来通知你们停工整顿,这是对修路队队员们的保护。”

    修路队已经深入洞内一百米,如果不对着洞内吼,外面有什么动静基本听不到。倒是陶南风察觉到一丝异样,对萧爱云说:“乔亚东他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萧爱云随意地摆了摆手:“乔班长最擅长与人沟通交流,肯定没事儿。”

    毛鹏在一旁接了句:“保卫科的人一天到晚乱晃,能有屁的事!怕是闲着无聊过来讨根烟抽吧,我去看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揉得皱巴巴的香烟,表情陶醉地闻了闻,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笑嘻嘻道:“陶知青,我到洞外抽根烟。”

    陶南风点点头,目送他向洞口走去。

    不到两分钟,毛鹏跌跌撞撞折返回来,大声道:“保卫科抓人,抄家伙和他们干了!”

    一听说保卫科的人竟然来修路队抓人,山洞里所有队员气愤不已,抄起锄头、铁钎、铁铲往外奔。

    “搞邪了!竟敢到修路队闹事。”

    “刘斌是不是上次还没被向场长打服?”

    “妈的!胆子真大,敢来修路队抓人,跟他们拼了!”

    陶南风走得不急不慢,缀在队伍最后。

    纤细的手腕看着柔若无骨,却拎着一柄十五斤重的八角铁锤。铁锤木柄略粗,完美填充手掌,手指自然弯曲抓握感很好。八角铁锤向下倾斜,看着沉甸甸的。

    看到修路队的男人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喊打喊杀的,萧爱云有些紧张,凑近陶南风身边低语:“是要打架吗?我有点怕。”

    陶南风抿了抿唇,安慰道:“不怕,有我呢。”

    两个女孩子刚走出山洞,便看到眼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毛鹏大声道:“刘斌你这是什么意思?耀武扬威也得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刘斌冷笑道:“农场的保卫工作归我管,你们一周之前发生塌方这么大的安全事故,我过来调查合理合规,别给我扣耀武扬威的帽子!”

    毛鹏心中一咯噔,塌方?这事当时陶南风处理及时,并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为避免节外生枝,向北嘱咐过大家不要外传,怎么现在让保卫科知道了?

    毛鹏还在思考怎么回话,从他身后站出两个知青,挥舞着手中铁锹:“调查归调查,凭什么绑人?快点把我们的人放了!”

    魏民双手反剪被麻绳捆绑,双肩被按住,拼命挣扎,嘴里塞了块破布,嘴里发出“唔唔”声响,气得双眼发红。

    刘斌抡起铁棒在手掌中央轻轻拍打,发出“扑、扑!”的声音,一副痞里痞气模样:“你们要是乖乖回场部接受调查,我当然不会绑人。可你们一上来就动手,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陈志路脸颊一个巴掌印红通通的,眼中迸射出怒火。如果眼睛里能射出刀子,估计刘斌早已被扎了几十刀。

    乔亚东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毛鹏等人摇头,用目光疯狂暗示:不要硬碰硬,赶紧去场部叫向北过来处理。

    修路队队员们看到同伴被抓,个个义愤填膺,毛鹏冲乔亚东点了点头,在身后队员耳边低语,队员迅速跑开。刚跑开几步,却被刘斌手下一把拖住,迅速制服。

    “呸!”刘斌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跑什么跑!停工、交出工具、乖乖地跟我一起回场部接受调查,什么事都没有。”

    他恶狠狠地扫了众人一眼,右手从背后取出一杆猎.枪:“要是谁敢反抗……别怪我无情!”

    秀峰山山高林深,常有野兽出没。农场保卫处配有两杆猎.枪,没想到这一次刘斌竟然拿出来一杆!

    刚走到洞口的陶南风瞳孔一缩,心跳骤然加快。

    毛鹏惊得声音都变了形:“刘斌你怎么敢?我们都是农场职工,不是敌人!”

    修路队十几个壮硕小伙同时出场气势惊人,刘斌亮出猎.枪后才觉得心中有了底气:“老子这叫有备无患。”

    刘斌手下都是附近村里的闲汉,最擅长小偷小摸、□□,拿着枪觉得牛气哄哄,一个个鼓噪起来。

    “都给我老实点,子弹可不是吃素的!”

    “你!锄头举那么高想干嘛?”

    “放下手里武器,敢反抗科长就开枪!”

    猎.枪长1.4米,重3.5公斤,木质枪托,两根粗大的枪管黑洞洞的,看着很是瘆人。

    毛鹏很清楚这种猎.枪子弹杀伤力强,一枪就能把窜进村里的野兽击倒。相隔数米,对方如果开枪,修路队所有队员都会被散发的小弹丸打中。

    非死即伤。

    毛鹏一口气堵在心口,进退两难。

    反抗到底?如果刘斌抽了风手指头一勾,到时候出了人命谁负责!

    听话投降?万一被刘斌一锅端了,冲进山洞毁了隧洞怎么办?

    毛鹏的口气明显弱了下来:“刘科长你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己人,动刀动枪的多不合适。哪里有什么塌方,只不过是开挖隧道的时候遇到点小状况,所以才没有上报。我们修路队平时遇到点沟沟坎坎不都是自己克服困难?哪里会想到事事寻求场部帮助。走走走,我们一起回场部接受你们的调查。”

    刘斌见毛鹏服了软,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猎.枪:“这还算句人话。走!都不许继续工作,放下手中工具,乖乖地跟我们到保卫科去。”

    修路队队员们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铁锹、铁锤、锄头。

    刘斌嘿嘿一笑:“这才对嘛,你们千万别反抗,不然……”目光一扫,正对上站在队伍最后的陶南风,一句话忽然卡了壳。

    刘斌双眼冒光,一张嘴快要咧到耳朵根:“唉哟,你们修路队什么时候来了个小美人儿?这么好看怎么好意思让她干粗活?来来来,跟哥哥一起回去,从此吃香的喝辣的。”

    一边说话,他右手执枪、腾出左手去拉陶南风。

    电光火石之间,陶南风动了。

    在她眼里,猎.枪洞口上白线纵横,在枪膛中段位置交叉出一片白色区域。她侧身躲过刘斌左手,手腕轻抬,食指快速拂过枪身。

    指尖纤纤,却带着极大的力道。刚一触及枪膛中段,耳边便听到细碎的“哔哔啵啵”之声。

    ——这是铁器开裂的声音。

    陶南风浅浅一笑,笑容似幽兰绽放。刘斌感觉整个人都酥软无力,半天才说出一句:“好看,真他娘的好看。”

    萧爱云将陶南风向自己身后一拽,瞪着眼睛骂:“你干嘛?”

    刘斌眼看着陶南风漂亮的脸蛋被萧爱云遮住,心中烦躁,左手重重一推。

    左肩被推,萧爱云尖叫一声向后倒去。

    陶南风手掌一伸,将她后背托住,错开一步,单手一挥。

    “啊——”

    “啪!”

    一股强大的力量自陶南风掌中涌出,五大三粗的刘斌踉跄后退,脚步在地面划出两道深深的印记。

    刘斌左右手在空中乱晃,右手执着的猎.枪在地面拖过,半天才稳住身形。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力量?她……她只是轻轻一挥!

    刘斌一颗心急跳,死死盯着陶南风:“你,你是谁?”

    他这个时候方才想起罗宣办公桌被女知青一拳头捶烂的故事:“你,你是陶南风!”

    刘斌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抬起右手,猎.枪枪口直指陶南风:“给脸不要脸!敢动手打老子?信不信……”

    话音刚落,一阵异响传来,手中猎.枪忽然散了架。

    咔嚓!咔嚓!

    枪管折断、枪托裂开、铅弹丸……滚落在地。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呆在原地,半天没有一丝声响发出。猎.枪就这样散架了?这枪可是纯钢打造、胡桃木枪托,结实可靠,能承受几百斤重的力量呢。

    猎.枪是农场重要财产,损毁枪支可是大罪!

    毛鹏脑子灵光,立马指着刘斌叫了起来:“刘科长把枪弄坏了!刘科长把枪弄坏了!”

    其余修路队的队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振臂高呼:“破坏公物,罪大恶极!”

    刘斌慌了神,拿着手上仅剩的一杆枪托,拼命摆头辩解:“不是我,我没有,我不知道。”

    刘斌急得满头是汗,刚刚的嚣张被惊慌所替代。陶南风看在眼中,隐隐的快意涌上心头,指尖轻捻,感觉到指腹传来的摩擦感,嘴角不自觉地带出一丝浅笑。

    她这一抹笑意落在刘斌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一个激灵,突然抬手指向陶南风,大喊起来:“是你,是你,是你弄坏了我的枪!”

    这话一说出口,就连刘斌的手下都面面相觑,悄悄议论开来。

    “刘科长是不是魔障了?”

    “枪一直在他手上,怎么会是那个小妞弄坏的?”

    “虽然栽赃陷害的事情咱们也没少干,但这个……也太假了?”

    毛鹏嗤笑一声,双手一挥:“兄弟们,上啊——”刘斌没有了枪,那还怕他个鬼!

    一场混战。

    陶南风与萧爱云站在洞口看热闹,没有靠近。萧爱云紧张地抱着陶南风的胳膊:“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在打架。”

    “没事。”陶南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专注地观察着场上的动静。或许是刚才与刘斌的对峙让她有了信心,不自觉地挺直腰杆,眼睛里闪动着微芒。

    修路队员们年青壮实、精干强悍,不过十几分钟就把保卫科的那帮好吃懒做的混混们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场面瞬间反转,乔亚东三人被解救出来,刘斌与手下全部被绑住,只放出一个往场部通风报信。

    毛鹏顾不得身上淤青,弯腰收拾好地上散乱的猎.枪零件:“这是刘斌破坏公物的罪证,可不能让他们毁了。”

    陈志路趁乱朝着刘斌脸上狠狠捶了一拳,往地上啐了一口:“风水轮流转,我看你再嚣张!”

    发泄完心中愤慨之后,修路队队员们都安静地等待着向北的到来。

    虽然刚才对自己动粗的人全都被捆住,乔亚东心中依然觉得对劲。他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扭转头对毛鹏说:“是谁把塌方的消息传出去的?”

    毛鹏耸耸肩、摊开手:“不知道。”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环顾四周,大声道:“是谁说出去的?”

    修路队的老队员们不服气:“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中间有人告密?我看就是你们这些嘴上无毛的小知青屁都不懂、到处嚷嚷被人听了去!”

    陶南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人竟然会吵起来。

    自向北公开夺权,修路队队员们隐隐感觉到一股暗流涌来。虽说明面上罗宣当着向北的面好话说尽,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憋着一口气,总想逮住修路队的错处,把向北的权力削弱。

    如果修路队全体队员不能拧成一股绳,那向北腹背受敌、后果堪忧。

    陶南风走过来指派任务:“派两个人看着这些人,其余队员进洞继续工作。”

    她的声音不大,但坚定清晰,似清澈溪流蜿蜒流过,清清冷冷,犹带着泉水激石之音。

    争吵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乔亚东顺从地点点头:“好,让魏民和耿辉留下,其余人继续开挖,咱不能耽误了工作。”

    毛鹏也觉得陶南风的话有道理:“行!不能被这些人拖慢进度,我们赶紧进洞吧。”

    见陶南风主动上前、成功阻止修路队员内部争执,萧爱云松了一口气,悄悄冲陶南风比了个大拇指,比了个嘴型:你真行,便拿着工具笑眯眯跟着队伍进隧道继续开挖。

    一时之间,停止了老半天的叮叮铛铛之音继续响了起来。

    过了一阵,洞外也热闹起来。

    向北、杨工、罗宣、焦亮,还有其他几名场部领导全都赶来。原本这些人就在场部会议室开会,保卫科的人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这么一说,大家伙便全都赶到修路队这里来处理变故。

    保卫科的人借着隧道塌方为由,擅自前往抓人,科长刘斌竟然动用猎.枪?

    ——向北面沉如水,眼中透着寒光。

    猎.枪突然散架,修路队与保卫科打群架,绑了刘斌?

    ——罗宣与焦亮对视一眼,悄悄跺了跺脚,咬牙暗恨刘斌不堪大任。好好的猎.枪拿出去不仅没有唬住人,反而被对方拿住短处,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向北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猎.枪是为了防止山上野兽。刘斌却将枪口对准修路队队员,其心可诛!直接扭送派出所。”

    刘斌慌忙求饶:“是,是修路队的人举着铁锤、铁锹跟我们对抗,我才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

    罗宣陪笑道:“是啊,向场长,我相信刘斌绝对没有真开枪的意思。既然没有开枪,那就不必送派出所了。”

    焦场长虎着脸没有吭声,眉毛紧皱。刘斌的姐姐刘丽丽是卫生站的护士长,生得有几分姿色,与焦亮是地下情人关系。刘斌仗着这一层关系在农场耀武扬威,焦亮平时睁只眼闭只眼。这一回,刘斌踢到向北这一块铁板,到底应该怎么样救他一救呢?

    刘斌慌了神,扑过去一把抱住焦亮小腿,哀号道:“场长、场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不要去派出所,我不要坐牢!”

    焦亮被他一把抱住,眼泪鼻涕全糊在裤腿上,焦亮嫌弃地抬腿将他踹开,清咳一声,没奈何对着向北求情。

    “向副场长,你看这事儿……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嘛,何必上纲上线?刘科长做得不对,肯定是要处分的,撤职、公开检讨、罚款,只要不送派出所,都行。你们还有什么条件,只管提。”

    魏民在一旁听着领导们的对话,心中愉快,忍不住笑了起来。刘斌这货牛逼哄哄,拿着鸡毛当令箭,刚才派人绑了自己,又打了陈志路一巴掌,现在报应来了吧?活该!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堆碎裂的猎.枪零件时,心里犯起了嘀咕:好好的,这枪怎么就散了架?难道当真是陶南风出手?

    一边思索,魏民抬眼看着向北,眼中犹带一丝笑意。

    向北恰在此时抬头,与魏民目光相对,心念一动,沉声道:“刘斌撤职,保卫科科长换人。”

    焦亮喉头一梗,眼珠子嘀溜溜直转,心中暗恨向北得理不饶人,挤出个笑脸:“这个……我们再商量商量,保卫科科长一职十分重要,一般人哪里熟悉这些保安流程?何况,匆忙之间哪里去找个合适的人来?”

    向北不待他说完,弯腰提起刘斌反剪的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对魏民道:“把猎.枪零件收好,我们下山!”

    魏民收拾好东西欢天喜地跟上:“好的,向场长。”

    刘斌被向北这一拎吓得魂飞魄散,肩胛骨一阵剧痛,嗷嗷惨叫:“场长、场长、姐夫……救命啊!”

    这一声“姐夫”一喊,焦亮眉毛直跳。

    焦亮狠狠地瞪了刘斌一眼,抬手拦住向北:“向副场长,有话好好说,莫慌嘛。这样,保卫科科长你想让谁当?你说了算!”

    刘斌那一句“姐夫”提醒了焦亮,也是一种威胁。这小子知道焦亮太多的秘密,如果让他进了局子,满嘴胡言还真不搞。没办法,一个保卫科科长职位,换来刘斌闭嘴,只能丢卒保车。

    向北将刘斌往地下一丢,将魏民拉到身边:“你来当保卫科科长。”

    魏民吓了一跳,他今年二十岁,工人子弟,高中毕业一直在家待业,吃得多、精力旺盛,整日里不是在钢铁厂打架,就是和一群混混到文化宫溜冰看电影。父母实在拿他没办法,这才给他报名到农场当知青,想着有个正经工作约束一下他的行为,而且有补助、发米粮、不会饿肚子。

    魏民没什么大志向,能吃饱喝足、有个安稳地方睡觉、没有人在耳朵边上胡乱哔哔就心满意足、没有烦恼。陡然听向北让他当保卫科科长,魏民还真没心理准备。

    魏民是江城知青中的刺头,焦亮与罗宣都不喜欢他。听向北提议的保卫科科长竟然是一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伙,交换了一个眼色,齐声阻拦:“这这这,这不妥吧,他只是个去年才来农场的知青,能有什么担当……”

    向北一挑眉:“怎么,不敢?”

    激将法一出,魏民立马抬起头,重重一拍胸口:“怎么不敢?当就当!”

    他斜眼看向在地上瘫软如泥的刘斌,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就这熊样都能当科长,我怕什么。”比起刘斌这个半吊子,自己好歹也是个高中毕业生,未必连保卫科科长都不敢当?

    向北将右手搭在魏民肩头,看向焦亮:“这就是我推举的保卫科科长。”他目光凛然,一脸的笃定,似乎在说:若不同意,那就不要怪我无情。

    焦亮将罗宣拉到一边,悄声问:“怎么样?”

    罗宣扫了眼在场所有领导:“基建科杨先勇是向北的人,其余财务科、宣传科、后勤科、劳保科都是我们的人,他们就算再多一个,依然是少数,应该没事吧?”只要保证自己的人是大多数,就不怕向北夺权。

    这两人鬼头鬼脑地商量了一阵,刘斌在地上挣扎着喊:“救命、姐夫救命!”听得焦亮心里头毛焦火辣,只得点头同意,先把眼前困境应付过去再说。

    罗宣走到向北跟前:“行,我们同意小魏知青当保卫科科长。”

    焦亮面孔扭曲,魏民当选科长一事对他打击太大,鼻孔一翕一张,胸脯上下起伏,气得不轻。他死死盯着向北:“向北,你目的达到,那就放人吧!”

    向北打断焦亮的话:“刘斌撤职,魏民当选为保卫科科长,剩下的事就交给魏科长来处理吧。”

    魏民挺起胸膛,双足立定,敬了个像模像样的军礼:“是!坚决执行命令。”

    他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个性,现在新官上任正是兴致勃勃之时,当下便让耿辉押着过来打架闹事的保卫科职工返回场部,大声道:“全都回去给我写检讨,关禁闭两天,谁再敢滥用职权,我绝不轻饶!”

    一场纷争,最终以向北取胜而告终。

    等到陶南风和修路队员们收工从山洞里走出来,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农场的权力斗争进入白热化,喜的是魏民当上保卫科科长。

    再听魏民说审问的结果并不是自己人泄密,而是修路队员们的谈话被人无意间听到,这才传了出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魏民一看到陶南风,屁颠颠地凑到她身边:“陶南风,那猎.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练过什么功夫,不仅力大无穷,还能点铁成渣?”

    点铁成渣?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词,萧爱云在一旁笑话魏民:“喂,我只听说过点石成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点铁成渣,你不要乱造词好不好?”

    魏民白了萧爱云一眼,继续追问:“陶南风,你就告诉我吧,你是不是有功夫在身?不然猎.枪怎么会就那样散了架?”

    眼下知青点流行晚上讲些天马行空的神鬼、仙侠的故事,男知青们都爱听那些得到仙人点化、一身神通斩妖除魔的故事。大家不敢议论时政,便将心中对现实的不满化作故事中侠士的长剑,梦想着能够仗剑劈开云雾、还世间一片清明。

    陶南风摇了摇头,嘴角带笑。

    只不过在枪托脆弱区域轻轻一点,就能令枪管断裂,没想到眼中所看到的那些“红、绿、白”线条还有这样的妙处!如果自己的能力再向前一步,是不是可以用在近身搏斗之术?

    一眼看到对方的弱点,这是多么厉害的技能!

    越想越开心,陶南风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那枪旧了,一碰就坏,怪得了谁?”

    第一次见到陶南风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慧黠,态度又如此轻松,魏民被带动得越发跳脱:“可不是?刘斌那小子带把破枪过来,还不好好保管,破坏了公共财物,活该撤职、检讨!还白送给我一个科长当,太爽了!”

    一群知青都笑了起来。

    “没有陶南风这一战,你想当科长?做梦吧!”

    “你小子发达了,当上科长别忘记哥们儿。”

    “苟富贵勿相忘啊……”

    听到众人的话,魏民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陶南风,这回还真得谢谢你。没你出手,我们根本没机会斗垮刘斌,将这个重要的职位拿下。这样……我到农场供销社给你买包葵花子,算是谢礼!”

    葵花子?陶南风的食指动了动。

    “鼠性”作祟,陶南风现在对零食,尤其是坚果类零食没有抵抗力。

    萧爱云在一旁笑了起来:“供销社卖的葵花子一两一包才一毛钱,太便宜你了!你当上保卫科科长工资高了十几块呢,真小气。”

    魏民一咬牙:“那就给你们宿舍买一斤瓜子、一斤花生,怎么样?”

    “哈哈哈……”看到魏民这咬牙切齿的模样,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小气鬼魏民终于舍得放一回血,难得啊难得。

    在一群知青的簇拥之下,魏民走进供销社,隔着水泥柜台,指着柜台上盛放零食的大玻璃罐子,一脸肉痛地说:“每人一包葵花子、再来一斤花生。”

    供销社是农场唯一能买些烟、酒、副食的小商店,就建在场部东面,一间层高大约四米的红砖平房,高窗,光线略显阴影,空气里飘着酱油、醋、酒、糖果的香味。

    走出供销社的陶南风手里拿着一袋炒花生,口袋里装着一包葵花子,心情愉悦。真希望天天能有这样的好事,夺权胜利不说,还有奖品。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双更,上午9:00和晚上21:00更新,谢谢大家支持正版,章节留言前5名有惊喜~

    第19章 卫生所

    秀峰山海拔高,十二月一到,天气渐冷,寒气逼人。

    道路结上薄冰,走一步滑两步,土层变得坚硬难挖,修路队队员克服困难,艰难向前。

    隧道越往里走、石头越多,队员们用铁锤敲、斧头劈、铁钎砸,铲下来的泥土、石块用簸箕装、小车送,不少人肩头磨破、虎口震裂出血,手掌早已伤痕累累,缠上厚厚的布条,布条被鲜血渗透。

    即使是这样,大家依然不叫苦不叫累,都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赶在下雪之前打通隧道,连通南北坡。

    这一天晨起,刚打开木门迎面便是一阵冷风。陶南风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份凛冽、肃杀之气。

    知青点新建的砖瓦房墙体厚实、保温性能好,到天冷便感觉到了好处。虽然屋外呵气成雾,但屋里却温暖干燥。

    陶南风穿了件薄棉袄,红底绿花的内衬,外面罩了件墨绿色灯芯绒外套,衣服虽然式样简单、略显臃肿,可却在清冷的陶南风身上笼上一层暖色,让她显得平易柔和。

    陶南风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缩了缩脖子,耳朵冻得生疼,她转身回屋,从藤箱里取出条米色羊毛围巾,将头顶、耳朵、脸颊包得严严实实。

    李惠兰、叶勤起身洗漱,从厨房灶房蒸锅里取出两个馒头吃了,扬声道:“我们去养猪场了。”

    两人顶着寒风离开知青点。养猪场的工作上手之后,叶勤与李惠兰没有再发牢骚。养猪场虽然又脏又臭,但看着自己喂养的十几头猪膘肥体壮,还是蛮有成就感的。这可是社员们过年的口粮,大家都盼着年前分肉呢。

    陶南风看向安静缩在被窝里的萧爱云,轻声道:“萧爱云,起床上工了。”

    被窝里没有一丝回应。

    如果是往日,萧爱云早就在屋里叽叽喳喳,难得见她睡懒觉,陶南风摇了摇头,从厨房取早点回来,走到通铺旁轻轻推了推被窝卷。

    “萧爱云,萧爱云?”

    还是没有回应。

    陶南风心中一紧,抬手掀起被窝一角,一股热气涌出来,露出一张绯红的脸蛋。

    萧爱云双目紧闭,鼻息粗重,额头滚烫。听到陶南风的呼唤迷迷糊糊地哼哼了几声,却依然昏睡着。

    陶南风自小身体弱,久病成良医,一看就知道萧爱云在发高烧。她压住急跳的心,快手快脚从床边取过衣服帮萧爱云穿上。

    窗外乔亚东在喊:“陶南风、萧爱云,走喽~~”

    陶南风拉开门,再将萧爱云背在背上,扶住她因为虚弱而绵软无力的双腿走出来:“萧爱云发烧了,得送卫生院。”

    知青们同住同吃同劳动,早就结下深厚情谊,听说萧爱云生病,大家都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

    “唉呀,肯定是昨天收工晚,路上受了凉。”

    “喊半天也没反应,耽误不得。”

    “派两个人跟着去卫生院,其余人照样上工吧。”

    萧爱云哼哼唧唧将脑袋贴着陶南风的脖子,感觉围巾温暖柔软,怎么也不肯撒手。乔亚东原本想从陶南风手中接过萧爱云,看到她不肯只得作罢。陶南风力气大知青点的人都知道,背着瘦小的萧爱云并不吃力。

    乔亚东陪着陶南风一路疾奔,临走前冲陈志路他们挥手:“不用担心,你们赶紧修路去吧。”

    卫生所位于场部西北角,一栋孤零零的一层矮楼带院子,大门口用两根砖柱挑起雨棚板,门厅、走廊地板刷着暗红色油漆。走廊两侧采光不好,配上浅绿油漆墙裙、墙上大大的黑字“静”字,显得阴暗而沉郁。

    值班室、挂号室、药房、诊疗室、病房加在一起总共六间房,此刻天色尚早没什么人影,冷冷清清的。

    一走门厅乔亚东便高声喊:“医生,医生!”

    从值班室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材妙曼、长相艳丽的护士,刘丽丽。

    刘丽丽的花棉袄外面套一件白色护士服,底下穿着细毛呢长裤、黑色皮鞋,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她的语气有些冷淡:“喊什么喊?医生不在。”

    秀峰山农场不算大,总共六个知青点,两、三百人,加上农场职工、家属约摸一千人。遇到农忙季节,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规模小、地处偏僻,虽然建了独立的卫生所,但根本没有医生、护士愿意来。条件简陋,只配了内科、外科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平时轮流值班,也就能医治头疼脑热、刀伤脚气的小毛病,真遇到什么大症状,得送山下曲屏镇医院。

    刘丽丽人长得漂亮,又与焦亮场长关系暧昧,是农场名人,乔亚东自然认得她,客气地汇报萧爱云的情况:“早上起不来,一直晕迷,发高烧,刘护士您先帮着看看吧。”

    刘丽丽抬手看一眼手表,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才八点半,还早呢。你们先把病人放在病床上,等姜医生上班再开药。”

    陶南风跟着她走进治疗室,将萧爱云轻轻放在床上。临时病床只铺了薄薄一层军用床垫,面上雪白的床单有浅浅的黄色印记,不知道多久没有更换过。

    陶南风皱着眉毛四下打量。治疗室里除了一张铁床,只靠墙位置摆了张长桌、一把木椅,冰冷的水泥地面、木头窗框不严实,直往屋里灌风。

    萧爱云烧得迷迷瞪瞪,嘴唇发白,拉着陶南风的手喃喃道:“妈,妈,我口渴……”

    陶南风将萧爱云的手拿开,起身想找个茶缸倒点水来,可治疗室的桌子上除了个装压舌板、棉签的卫生铝盒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敢离开萧爱云,快步走出治疗室,冲着走廊喊了一声:“护士,麻烦倒点水来。”

    陶南风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引发回响,可是却没有半点动静。

    乔亚东快步从值班室走过来:“卫生所只有刘护士一个人,今天的值班医生是姜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来。刘护士说医生不来她不敢治疗,让我们先等着。”

    哪怕是再胆大的人,一到医院自然而然就会老实起来、对医生护士敬畏有加。刘丽丽一脸的冷漠,这让乔亚东不敢多问多说。

    陶南风抿了抿唇,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盖在萧爱云胸腹,侧身挡住窗外灌进来的冷风。

    农场条件真的非常艰苦,尤其是医疗条件。平时身体康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遇到萧爱云高烧,真让人心急如焚。

    乔亚东感受到她身上的低气压,轻声安慰道:“别急,我这就去打水,场部办公室离这里不远。”

    陶南风点点头,抬眸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快去倒水吧。”

    萧爱云额头渗出汗珠,呼吸声急促而粗重,呼出来的气息如火一般灼热。陶南风忽然想起自己每次生病都是父亲守在身旁,往日种种浮上心头,不知怎么地眼圈忽然一红。

    乔亚东看陶南风眼中泪光闪动,以为她担忧萧爱云,心中不忍,取下头上戴着的棉帽放在她手中:“你莫慌,只是感冒发烧,退烧就没事了。这里冷,你把帽子戴上。”

    乔亚东匆匆离开,陶南风手中的军绿色棉帽还带着他的体温。陶南风将萧爱云的双手拢在一起,用帽子包住。

    萧爱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四肢发软,面泛潮红,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贴近她唇边,只听清一些碎片化的词语。

    “冷……热……好渴,太阳晒……风好冷……妈、爸!我想回家……”

    听到最后一句“我想回家”,陶南风俯下身伸出胳膊将她轻轻抱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输到她身体里,助她快快好起来。

    回家,多么美丽的词。

    自九月离家,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农场地处偏僻、到达不易,邮递员有时候一个星期都没办法上山一趟。寄了几封信回家,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不知道是父亲没有回来,还是信没有寄到家,又或者是继母与陶悠故意不回?

    生活了十七年的江城啊,陶南风做梦都想回家。

    虽然继母与继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但父亲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用心栽培。何况,那里有自己从小成长的大学校园。

    江城建筑大学校园宁静而美丽,筒子楼烟火气十足,一出门便是美丽的香樟、茂密的梧桐,还有小花坛的月季、园子里的腊梅……

    走廊忽然响起一个男子嚣张跋扈的声音:“姐,我没钱用了,给点钱啊。”

    刘丽丽咬牙切齿:“前天不是才给了你十块?怎么这快就没了?我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二块,哪里经得起你这样花!”

    陶南风听到这段对话,不自觉地直起腰,有些警惕地走到门边。唤刘丽丽一声“姐”的男子,不就是那个被撤职、留岗查看的前保卫科科长刘斌吗?

    刘斌说话毫无顾忌:“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被魏民那小子赶出保卫科,没什么事做,只得和哥几个耍骨牌玩。你给我的钱,一晚上就没了。”

    他话风一转:“姐你有本事,没钱就找姐夫要嘛。”

    刘丽丽被他气得四仰八叉,抬手在刘斌胳膊上重重拍了一记:“别人说也就算了,你是我弟,怎么也说这样的胡话!”

    给焦场长当情人难道是件光荣的事?刘斌竟然在她的工作场所说什么“姐夫”……姐夫个屁!焦亮有老婆有孩子,只是人在省城不肯来农场吃苦。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再加上自己想调回县城医院,她何必和那个半老男人虚与委蛇?

    刘斌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模样很是吓人:“反正你也不吃亏,怕什么。”

    刘丽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这个作风问题可以上升到政治层面的时代,女人名声坏了那就很难再嫁良人。亲弟弟靠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现在竟然说自己不吃亏?

    “我呸!你懂什么。滚滚滚,我今天还有病人,不跟你说话。”

    听到姐姐不留丝毫情面要赶自己走,刘斌眼睛一鼓,拽着刘丽丽不肯撒手:“姐,爸妈死得早,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要是不管我,那我就赖在你这里,死活归你负责喽~”

    听到刘斌提及父母,刘丽丽有片刻心软,但胳膊被他抓得生疼,似乎在提醒着什么。想到这个弟弟的所做所为,她硬起心肠没有理睬,快步向治疗室走去:“莫拉着我,我还得管病人呢。”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治疗室,刘斌一抬头正与陶南风目光对上。

    刘斌愣了半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甩开刘丽丽阴恻恻一笑:“唉哟,原来是陶美人。你病了?我来帮你治治……”

    刘斌这人记吃不记打,伸出右手正抓住陶南风的胳膊。隔着厚厚的棉袄,与陶南风仅半尺之遥祝,气息相闻,温软香浓,刘斌心中一荡,犹觉得不过瘾,左手朝着她脸蛋摸去。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荤话,模样轻佻至极。

    陶南风大怒,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传向被刘斌抓住的胳膊,抬手一甩!再看准他左腿弯白线最集中的区域,狠狠一踹!

    “呼——啪!”

    兔起鹘落,电光火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刘丽丽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在空中划过,然后撞在走廊墙面,坠落在地。

    一脸络腮胡子凶煞无比、壮实得像头小牛的刘斌此刻像只被打败的土狗,脸埋下趴伏在走廊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狼狈不堪。

    刘丽丽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刘斌再一次在陶南风手下吃亏,这才知道农场人传说她力大无穷不是无稽之谈。刘斌顾不得屁股、后背阵阵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撑墙一手指着陶南风,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动手打人!”

    因为脸向下摔倒,刘斌鼻青脸肿,嘴唇更是肿得老高,说话瓮声瓮气,刚才嚣张的气势全无。

    “滚!再敢无礼,见一次打一次!”或许是神力给了她勇气,陶南风现在面对刘斌这类无耻之人再没有半分害怕。她嫌恶地拍打着被他抓过的衣袖,目光微敛,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刘丽丽紧张地查看着刘斌的胳膊、腿,确认没有骨折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审慎地盯着陶南风,似乎在评估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厉害之处。

    在陶南风的目光逼视之下,刘斌讪讪地扶着腰,自我解嘲地说:“不让碰就不碰嘛,这么凶干嘛?”说完便灰溜溜离开。

    看着走廊里刘斌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刘丽丽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芒。

    不等陶南风说话,刘丽丽主动从值班室提着壶开水过来:“你朋友是受凉发高烧吧?先喂点水给她喝。我再拿点酒精过来你帮她擦擦,先试试物理降温。”

    等乔亚东回来,看到刘丽丽鞍前马后,似乎在刻意讨好陶南风,觉得有些稀奇,悄悄问:“刘护士前倨后恭,这是为了什么?”

    自己打了刘丽丽的弟弟,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变得客气热情?陶南风也不知道原因,摇了摇头。

    刘丽丽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农场上上下下对她的评价并不好听,什么“破鞋”、“烂人”、“坏女人”,她全当是耳旁风。反正只要达到目的,骂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她头痛的,是弟弟越走越歪。

    第一次见到有小姑娘能够治住自己这个顽劣不堪、满身毛病的弟弟,再看她雪□□致的小脸、一身凛然正气,内心竟生出一份不敢说出口的心思。

    如果……如果能够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能够成为自己的弟妹,那是不是代表刘斌能够走上正道?

    就因为这份心思,刘丽丽一改往日对工作的消极散漫,热情地照顾着病床上的萧爱云,还不忘及时汇报。

    “我量一下她的体温,刚才是39.8,现在降到39.2,虽然还是高,但物理降温有效,这是好事,陶知青你不要太担心。”

    “我配了点糖盐水,喂她喝这个,比白开水强。”

    虽然姜医生没来,但刘丽丽照顾得当,萧爱云的脸色渐渐变得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病情眼看着有好转,乔亚东与陶南风的心终于安下来。

    “医生、医生——”

    卫生所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叫声,声音凄厉,夹杂着零乱的脚步声,气氛顿时变得紧张,陶南风与乔亚东霍地站了起来。

    不好,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21点还有一更~

    第20章 卫生所

    伴随着一群人的惊呼喧闹,刚刚还略显冷清的农场卫生所顿时便忙碌紧张起来。

    陈志路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一条纤细的胳膊软绵绵地耷拉着,鲜血自她指尖滴答落下。

    陈志路身后还跟着几个修路队的队员,扯开大嗓门喊:“医生呢?叫姜医生来!有人摔下山崖,快救人呐——”

    姜坤是卫生所的外科医生,专治跌打损伤、腰酸背痛。

    刘丽丽从诊疗室走出来,看到情况危急也有些心慌:“姜医生还没来,现在值班的只有我。”

    陶南风与乔亚东听到修路队员熟悉的声音,赶紧跟着出来,陶南风守在门口,留意着萧爱云的情况,乔亚东跑到陈志路面前:“是谁?怎么了?”

    陈志路的白色背心胸口血迹斑斑,面色焦灼:“细妹给修路队送水,路滑摔倒,从山崖滚下来。”

    怀中的瘦小身影动了动,瘦得像根豆芽菜,面孔煞白,衣服扯破多处,露出里面的棉花。

    是细妹!她额头破了一个洞,头发散乱,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血,看着很是吓人。

    细妹一条腿扭曲成奇怪的形状,陈志路根本不敢碰触,稍微动一动,细妹便会痛苦的□□,显然疼痛难挡。

    乔亚东面色一白:“细妹是不是走的那条夺命路?”

    几个修路队队员一边派人去喊向北和姜医生,一边将人安放在病床,安顿好了便开始骂那条该死的夺命路。

    “就是那条破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石壁,一条路统共就只有一米宽,每次走那段路老子都心惊肉跳,就怕掉下去。”

    “去年向北带我们在这条路边密密地插上木桩子,做了个护栏,这才好了一些。”

    “今天路面结冰,再加上风大,细妹人瘦,经不住,所以摔了。”

    “好在这回细妹是和荷花一起来,荷花喊我们过去把她救上来。”

    到了这个时候,知青们越发意识到修路的重要性。如果道路修通,细妹就不会摔倒。退一万步讲,就算摔倒也能及时送往曲屏镇中心医院,不至于在条件简陋的农场卫生所心惊胆战。

    一阵兵荒马乱,姜医生和向北赶了过来。

    姜医生检查之后,表面有些凝重:“摔得太严重,小腿胫骨骨折有错位,轻微脑震荡,我要正骨、打石膏,你们赶紧补个挂号,把费用交了。”

    向北二话不说掏了钱,配合姜医生正骨。

    “咔嚓”一声脆响,昏迷中细妹痛得惨叫起来,吓得陈志路面色大变,以为姜医生把她的腿硬生生地掰断了。

    姜医生的确有一套,不借助仪器设备只凭眼睛和手便能判断出骨头受伤情况,一推一拉再一转,错位的胫骨归位,打上石膏、用纱布缠上,再清理全身上下的伤口,该缝针的缝针,该消炎的消炎,该包扎的包扎,一直到中午才完成治疗。

    萧爱云悠悠醒来,看到自己身在医院,双手包裹在一顶棉帽之中,身旁站着陶南风与乔亚东。

    “我——”她声音有些嘶哑。

    见萧爱云终于醒来,陶南风终于松了一口气,凑到她跟前:“你醒了?”

    “没事就好。”乔亚东微微一笑。

    乔亚东的笑容落在萧爱云眼中,仿佛春风拂面。她抬起手,紧紧抓着棉帽,眼中噙着感激的泪水:“谢谢你们。”

    军绿色棉帽,内衬棕色毛皮,暖和厚实,萧爱云认得是乔亚东的帽子。

    今天人虽昏沉,但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只是如同飘在海浪中的一艘小船,晃得她完全没办法说话、思考。陶南风背着她、陪着她,给她喂水、擦汗,她都知道。

    乔亚东摆摆手,开玩笑地说:“说什么客气话,我们革命友情深厚无比、坚不可破。”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陶南风挨着病床坐下,压了压被角。

    萧爱云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依赖:“陶南风,多亏有你把我背到卫生所来。你不知道高烧的时候我好痛啊……感觉骨头缝都在痛,痛得我只想哭。”

    陶南风点了点头,她知道高烧是什么感觉,痛到在床上踡成一团,只有不断地喊着“妈妈”才能抵挡这种痛。

    从七岁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将冯清娥娶回家,陶南风已经很久不敢触碰“妈妈”这个词语。陶悠很快就适应了继父的存在,热情亲密地喊陶守信为“爸”,但陶南风却只称呼继母为“冯姨”。

    父亲和自己给予了冯春娥、陶悠最大的善念与尊重,可是换来的却不是温暖和感恩。陶南风有很多心事,一直藏在心底,因为她不喜欢激烈的冲突,担心让父亲为难。

    旁边病床的细妹一直没有清醒,甚至开始呕吐。姜医生眉头紧锁,对向北说:“脑震荡,我们这里治不了,赶紧送镇医院去拍片子,别耽误孩子病情。”

    细妹的父亲范五福收到消息赶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向北,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她还只有十二岁。医药费我会还给你的,将来有钱一定还。”

    向北将这个才四十几岁就被苦难压得苍老的庄稼汉子扶起,道:“范叔你放心,我一定救。”北坡与南坡虽然通行不易,但两边的村民沾亲带故,论起亲戚来向北得称呼细妹的父亲一声“叔”。

    范五福千恩万谢,哽咽难言,黑瘦的脸上满是泪水,蹲在墙角捂住脑袋,自责与担忧让他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岁。

    看到这个为女儿生死揪心难过的父亲,陶南风心里很不是滋味。

    细妹为什么会滚落山崖?说到底还是细妹感谢修路队开通隧道,想把最甜最清的罗汉泉水送给修路队员们喝。

    若是刁钻之人,恐怕早就哭闹不休:我家细妹是因为你们摔下去的,那就得你们管!可范五福是个老实人,明知细妹是因为给修路队队员送水而受伤,内心却对大家全无埋怨,提都不提送水一事,反而对大家送来看病感激涕零。

    这样的村民,让陶南风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原来这世间有冯春娥、陶悠那种得寸进尺的小人,更多的却是知恩图报的好人。

    知道范五福家里困难,陶南风取出两块钱递给范叔:“叔,这钱你收着,给细妹补营养。”

    其余人看到陶南风拿钱出来,纷纷翻口袋找钱。一毛、两毛、五毛、一块……零零碎碎的钞票送到范五福手中,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咧。”

    接下来,向北安排一副担架,由四名体格健壮的修路队队员轮流抬着,在范叔的陪同之下将细妹送下山去,嘱咐了一句:“看这天气,马上就会下雪。你们快去快回,如果大雪封山……恐怕难得回农场,只能等雪化。”

    听到这话,陶南风心中一惊,明眸清澈,认真地看着向北:“大雪封山?”

    向北还没回话,几个修路队队员抢着说话。

    “你们这些新来的知青还不知道吧?秀峰山海拔高,十二月底就会下雪。一旦下雪山路难行,只能困在山上,这就叫大雪封山。”

    “前一阵子不是让你们储藏土豆、玉米吗?就是冬天缺蔬菜,要存口粮啊。”

    “不过你们也别怕,下雪也不是只有坏处。按照农场惯例,只要一下雪就会杀猪分肉。”

    听到这里,几个江城来的知青不知深浅,眼中带出丝兴奋:“真的?有肉吃!”

    向北点点头:“后勤科已经开始做准备。”眼前这些都是孩子,光知道有肉吃,却没有想过养猪场那十几头猪能够顶多久?到后来食物匮乏、严寒难挡,秀峰山的冬天真的非常难熬。

    陶南风问:“下雪了,还能修路吗?”

    向北摇头:“不能,所有工作都得停下。等到下雪你们就会知道,山上的风雪非常大,根本没办法出门。”

    陶南风定定地望着向北,从他的眼中看到隐忧。如果连门都出不了,那得是多大的风雪?

    刚刚还期待着分肉吃的知青也明白过来,开始紧张起来。

    “只能呆在屋里吗?那我们得多备些柴火。”

    “农场会按时给我们发米粮吗?”

    “邮递员不能上山了吧?那我怎么和家里人联系?”

    “完了完了,我得赶紧下山跟家里人说一声。谁知道这雪要下多久,要是我爸妈一直收不到我的信,连年都过不好。”

    听到知青都在担忧与家人的联系,陶南风抿着唇、双手紧握。到底为什么,写了几封信回去都没有回音!不会是父亲出了什么变故吧?

    越想越怕,双手越攥越紧,指节开始泛白。

    向北的目光落在陶南风的手上,若有所思:“这样,明天放大家的假,你们一起到曲屏镇去一趟,邮局、供销社、布店……想寄信的寄信,想买什么就买,赶紧安排一下。如果要预支工资的,等下去财务室打个条领钱,我来签字。”

    听到向北这话,所有知青都欢呼起来。

    “好耶!向场长真是我们的好领导。”

    “回去就写信,多写点,让家里人放心。”

    “快点快点,领钱买鸡蛋糕,哦不,鸡蛋糕不经放,还是多买点发饼存着。”

    发饼是当地一种零食,发酵的面饼,烤得硬硬的,小麦香混着碱味,风味独特,很扛饿,还耐保存。

    一时间,刚才因为萧爱云发烧、细妹摔伤而沉郁的氛围渐渐消散,就连萧爱云都恨不得从病床上爬起来赶紧回去写信。

    因为有姜医生拦住,萧爱云只得眼泪汪汪地拉着陶南风的手叮嘱:“你帮我领钱,等下带信纸和钢笔过来,我把信写好你明天记得帮我把信寄出去啊。”

    思乡心切的知青们此刻一颗心全在如何与家人联系上,刘丽丽笑眯眯对陶南风说:“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陶南风点头离开,与众人一起到财务室预支了下个月的十六块钱补助,给萧爱云送去纸笔之后,匆匆赶回知青点。

    李惠兰和叶勤还没下工,屋里只有陶南风一个人。

    寒风在窗外呼啸,陶南风却觉得胸口似有一团小小火焰在燃烧。她坐在桌前,铺开信纸,拿起钢笔,提笔写下一行字。

    “爸,你还好吗?”

    眼前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陶南风抬眸看向木窗。浅色窗帘轻轻扬起,仿佛在温柔地安抚着她。

    “爸,我在农场挺好的,天气渐冷,眼见得大雪将至,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给你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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