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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皎皎足下踉跄,被身后的狱卒一把推进了牢中。
披在身上的靛青云纹长袍顺势滑落,露出她一身鲜红嫁衣及腕间镣铐。
铁镣沉而笨重,石块似的死死坠着她的手脚,昔日安都城内的娇纵千金风光不再,秦皎皎面色惨白,简单的起身动作也做的颇为吃力。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秦皎皎咬紧牙关,强撑着虚软的身躯挺直了脊梁。
曲天明就站在牢门之外,穿着与她制式相衬的婚袍,面上端的一派波澜不惊,只是在看清她细白手腕上被镣铐磨出的血色淤痕时,那双平静无波的暗色眸子里才极快地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隐匿情绪。
“皎皎,”曲天明轻声道:“你可怪我?”
秦皎皎嗤笑,“曲大人觉得呢?你陷害我父亲,踩着我秦家上位,我难不成还要谢你?”
新晋的工部侍郎曲天明,众臣口中资质卓越的栋梁之才,亦是户部尚书秦沐唯一的得意门生,与其女秦皎皎相伴数载的青梅竹马。
旁人都知秦家千金钟情曲天明多年,为博其青睐,上可投其所好当街送重礼,下可枉顾身份洗手做羹汤。此番终能得偿所愿,与那曲大人喜结连理,亲上加亲,二人又是郎才女貌的极为相配,怎么着都该是段佳话。
只是眼见好事已近,那不久前才与秦家千金许下百年之约的曲天明曲大人竟一改故辙,借由原州断桥一案,亲手将恩师兼准岳丈一家尽数送进了大牢。
“我父亲呢?”秦皎皎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牢门栏杆,“你们将他如何了?”
原州位处西南,地势西高东低又两面环湖,自今年入夏起便暴雨不断。洪涝招致粮食收成欠佳,饿殍遍地,朝廷前些日子特地派了官员前去赈灾,岂料还未赶得上放赈,成车的粮食和两个派送粮饷的朝廷命官就先折在了那被暴雨冲垮的桥梁之上。
皇帝大怒,下令刑部彻查原州断桥一案。曲天明所在的工部奉命协查,抽丝剥茧近一月,最后竟将矛头直直指向了两年前批银子盖桥的秦沐秦尚书。
他将这事瞒的滴水不漏,秦皎皎与他日日商议嫁娶事宜,竟也没察出半分异常。
直到成亲当日,秦皎皎一身凤冠霞帔,满心欢喜地候在府中,不仅等来了自己的夫君,还等来了那盖章加印的缉拿文书。
曲天明与她对视,眉目是惯常的疏离平和,仿佛那致使秦沐因贪污修葺款项之罪入狱的关键性证据并非由他从秦府书房搜出并向上呈交。
“这案子事关重大,目前已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联审。老师连同工部尚书,户部左右侍郎,工水部郎中及其余涉案官员已经全部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曲天明目光下移,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地上那件不属于秦皎皎的男式外袍。
“皎皎,我知你心性单纯,应当是同我一般,对老师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他将话说的冠冕堂皇又过于无情,且不论最后秦沐的罪名是否成立,三言两语间就已先一步将自家从恩师曾经的庇荫之中干干净净地择了出来。
秦皎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却又听得他继续道:“你我二人今日虽未礼成,但总归着还有年少相伴的情分在。皎皎,你若不嫌弃,我会说服祖母,让你……”
他顿了顿,“让你先作着我的外室,待我想些法子救你出去后,你也暂且能有个容身之所。”
轰隆——
外间惊雷乍响,曲天明话中的那两个字却依旧极其清晰地传入了她耳中。
“……外室?”
秦皎皎目光微闪,极其轻柔又缓重地将那二字重复了一遍。
曲天明沉默,片刻之后才哑声辩解道:“你眼下还是罪臣之女,总不好以正妻的身份入我曲家。皎皎,你该理解我的难处。”
……是啊,她眼下是罪臣之女,不配嫁给他曲天明做正妻。
可若不是曲天明故意构陷,她又怎会变成罪臣之女?
秦皎皎轻笑起来,眨去眸中水汽,双手抬起,徐徐为他鼓了鼓掌。
“曲大人这般会审时度势,将来必定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双手移至腰间,解下那寓意着成双成对的碧色同心环坠。
“事已至此,外室什么的也不必了。还有这传家玉坠,大人拿回去吧。”
秦皎皎卷起长袖,费力地隔着铁栏伸出一手,将环坠递了过去。
那手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手掌细嫩指腹粉红,指尖涂着艳丽蔻丹,越发衬的五指纤纤如笋,合着窄白的腕子,如同被揉碎了根茎的纤弱花枝,满眼的苍白羸弱。
也正是这只手,前几日还玩闹似的捏过曲天明的下巴,蹭过他的侧颊,抚过他眉心褶皱,手的主人娇声又颐指气使地窝在他怀中,让他认真听她讲话,不准总是皱眉……
曲天明神色微动,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敛敛衣袖,作势要将那玉坠接过。
指尖堪堪触及玉坠流苏,秦皎皎蓦的松了手。
啪——
圆整环坠落地,顿时摔的四分五裂。
“曲天明,滚吧。”
秦皎皎牵动嘴角,面上哪里还有方才的脆弱之感,反倒尽显轻蔑,看向他的目光满含讥诮之色。
“别再在我面前碍眼。”
***
直到那挺拔身姿再瞧不见,秦皎皎才卸下伪装,整个人瘫软在地。
与曲天明的对峙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秦皎皎双手环膝,始终强忍的泪水直至此刻才终于落了下来。
她思绪杂乱,一时念着秦沐月初才染风寒,身体本就未曾痊愈,此刻骤然被提到大理寺,还不知要吃多少苦;一时又恨自己识人不慧,不仅一腔爱恋喂了狗,还将家族连累至此。
直到牢门之外传来细微响动,秦皎皎才慌忙抬手抹了把脸。
来人是送饭的狱卒,个子不矮,头上帽子压得极低,将整张面容盖住了大半。
那狱卒蹲身至她眼前,从食盒之中端出一碗熬煮的极其软烂的莲子甜汤,话说出口语调沉沉,像是刻意压制过的样子。
“秦小姐,先喝碗汤吧。”
秦皎皎手忙脚乱地扯下耳上玉坠塞进他手里,“这位小哥,你可知秦尚书眼下处境如何啊?”
狱卒托着耳坠打量一番,发现成色极好后便自然地揣入了怀中,他愈加垂头低颈,对于秦皎皎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将瓷碗略显蛮横地往她眼前递了递,“先喝汤!”
再次的催促之中,强迫的意味已然颇为明显,秦皎皎止住哽咽,迟疑片刻后缓缓伸手,将汤碗接了过去。
“这汤不错,是韩家小姐让你送来的?”
狱卒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秦皎皎不甚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好在她还惦记着我。”
她边说边凑近碗沿,双唇微启,是个要张口喝汤的架势。
只是那端着瓷碗的纤纤手腕还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秦皎皎乏力似的将碗放下,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能否麻烦小哥将汤匙递给我?就在那里。”
狱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偏过头去,秦皎皎看准时机,用尽全力将碗掷了出去。
韩容清根本不在安都,这狱卒在撒谎。
“救——”
她高声呼喊,只是一声求救尚未完全出口,就已经被那反应过来的狱卒用一根柔韧细丝死死勒住了脖颈。
“放……救……救命……”
颈项脆弱,须臾间便冒了红,血腥四散,转眼间又被牢中霉气掩盖。
秦皎皎徒劳地挣动手脚,指甲断在肉里,耳垂也磨的生疼,泪水淌了满脸,她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被所恋之人背叛,父亲的安危尚且不知,自己还于大婚之日不明不白的死在牢中,这让她怎能甘心……
秦皎皎眼前发黑,气息越来越弱。
若能重来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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