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封若时与钟伯行特地提前一条街下了马车,寻了家糕点铺子,重又买了些芸豆糕。
二人并肩而行地往钟伯行的府邸走,才拐入一条小巷,封若时就已经皱眉提醒道:“哎,前面那人是不是你们家小六?”
钟伯行抬眼,果然见到小六正从巷子的另一端埋头跑了过来。
小六显然也瞧见了他们,顿时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冲上来,拉着钟伯行的袖子就要往回跑,“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快回家看看吧。”
三人疾步回了宅院,甫一迈进大门,封钟二人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钟伯行的祖母杜氏喜爱侍弄花草,前院的小道两侧摆的都是杜氏悉心养护的秋海棠,只是眼下那成排的花盆被咂了个稀碎,花土花茎合着断裂的花枝摊了满满一地,府中的家仆正拿着扫帚,闷头收拾着这一地狼藉。
钟伯行俯身,从满地的小石头里随意捡起了一颗。
那石头一看就是经过人工打磨的,个头适中形状浑圆,作为弹弓的弹丸再合适不过。
他压下眼中寒意,沉声问一旁的小六,“怎么回事?”
小六愤愤不平,“一个时辰前,有伙儿人突然攀上了咱们的院墙,用弹弓将老夫人侍弄的花草都给打坏了。少爷,那伙儿人虽然个个戴着纱帽,但我还是认出来了,里面领头的分明就是小五!小五肯定是奉了三少爷的命令才……”
“小六!”钟小四从正厅里跑出来,“不许在少爷面前胡言乱语!”
钟小四和钟小六是杜氏从钟家老宅里带出来的,当年钟老将军曾从战场上救出了七个孤儿,按照他们的岁数从一到七排了号,带回府中学文习武,权当做近卫来培养。老三,小四与小六甫一入府便养在了杜氏的院子里,只是一场变故折了老三,只剩下了小四与小六。
云福云喜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搀扶着杜氏,也从正厅里走了出来。杜氏缠绵病榻已久,身体本就孱弱,今日许是受了惊吓,面色看上去竟比平日里更为苍白。
她如一株枝干弯折的干枯花枝一般立在台阶上,强撑着精神对着钟封二人招了招手,“行儿回来了?若时也来了,快,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钟伯行站在原地未动,封若时从身后按上他的肩膀,一面推着钟伯行向前走,一面笑着和杜氏问好:“我前些日子送来的补气丸药您可吃完了?晚些时候我再派人送来些。”
杜氏笑道:“丸药还有,行儿不在,我这里全凭你在照顾。今日不如就留在这里用午膳吧,吃完再回去。”
封若时正要点头应下,一直沉默的钟伯行却先他一步开了口,“若时,你先回去,我同祖母有话要说。”
封若时面上的笑容登时淡了下来。
钟家宅院眼下一片混乱,实在不适合答谢待客,可杜氏却在此刻亲自出面留他用膳。
此举目的再明显不过,钟承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钟伯行,今日更是毫无顾忌地将这责难施到了杜氏身上。
钟伯行虽自小受着杜氏‘万事忍让嫡系’的教诲,十数年来也一直贯彻始终,从不与钟承泽正面起冲突。可他自己受了委屈再百般忍让是一回事,若这委屈牵扯到了杜氏,那便又是另一回事。
今日这样的状况之下,钟伯行若真的亲自上门去找了钟承泽,小六必定双手赞同,小四虽沉着稳重些,却也绝对劝不住自家少爷,在场众人之中,唯一能不失体面地拦住钟伯行的,便只有封若时。
“伯行,”封若时道:“你不要冲动。”
钟伯行的嘴唇抿的死紧,那可以被称之为‘凶器’的小石头被他握在掌中攥的暖热,仿佛一块烧红的炭火,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他仅存的理智。
“行儿。”杜氏也唤了他一句。
院中一时寂静,半晌之后,钟伯行才松开手掌,由着那小石头直直落了地。
“我今日累了,哪里都不会去。”
他撩起衣衫下摆,面色平静地蹲身收拾起地上的花盆碎片,“若时,我明日再找你去喝酒,今日你先回去吧。”
***
封若时离了钟宅,直到将宅子的残局全部收拾干净,钟伯行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接过小四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手,之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杜氏中途派人来请他去前厅用午膳,请过两次没得到回应,便也只能由着他去。
小四知道他今日回来,一早便在他房中备了浴桶和半桶冷水。钟伯行没让人送热水,他将自己关在房里,草草用冷水擦拭了一番,之后便只着里衣躺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床幔出神。
他想到了自己的儿时,那时他已经被赶出了钟家大宅,却还是要同钟承泽一起在国子监求学。
钟承泽会撕毁他的书卷,故意打翻他的砚台,折断他的毛笔,当着他的面嘲笑他是钟家不要的小孩。
钟伯行彼时尚且年幼,他在外面受了欺负,便只能回家找自己的母亲倾诉。
母亲每每听过他的委屈,都会将他搂在怀中,一边抚摸着他的头顶,一边柔声安慰道:“我们行儿是哥哥,作哥哥的要大度,要包容弟弟,保护弟弟才行,所以原谅承泽好不好?”
钟伯行抽抽鼻子,“可是,可是承修哥哥也没有保护我,他就看着承泽欺负我,我同他讲话,他也不理我。”
他埋头进母亲的怀抱,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庶祖母还不让我同承泽起争执,她叫我让着承泽。可是母亲,承泽好凶啊,承修哥哥还一直袒护他,为何没有个更凶的人也来袒护我呢?”
钟母抬手蹭过他的眼角,“这样好不好?以后我们伯行就找个比承泽还要凶的夫人,让夫人袒护你,让夫人保护你。”
钟伯行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他脸红红地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夫人保护我,夫人就算再凶,我也要保护她,就像父亲会保护母亲一样。”
钟母按着他的鼻头莞尔,“那我们伯行就快些长大,长大了就能做官娶夫人,也再不会受欺负了。”
小小的钟伯行于是重又开心起来,他抹一把眼泪,开始数着日子盼着自己长大……
然而一年的时间转瞬而过,情况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好转。
庶祖母的身体依旧羸弱,父母也双双丧命于一场山洪,钟承泽对他的为难变本加厉,封若时看不过为他说话,第二日就会同他一起受到国子监同窗们的孤立……
他对杜氏的称呼从‘庶祖母’变成‘祖母’,自心底里割裂了自己与钟家的联系。人也开始变得沉默,变得隐忍而寡言,甚至因为害怕连累封若时,有段时日还刻意冷言冷语地拒绝封若时的善意。
作业被撕毁了他便重新写,饭菜被藏了石子他便饿肚子,衣衫被弄污了,他便早半个时辰溜出学堂,自己汲水洗干净了,再穿着湿漉漉的袍子如常回家……
他习惯了漠然地忍受一切,直到钟承泽动手去抢他赛马得到的重彩彩球。
钟伯行的父亲极擅骑射,他还在世时,每年都能在马术比赛里博个好彩头。父亲亡故后,杜氏一直郁郁寡欢,眼见着杜氏生辰在即,钟伯行便想着赢得学院的马术比赛,将头筹的重彩当做贺礼送给杜氏。
他苦练马术,如愿得了第一。
同时也如预料一般迎来了钟承泽的发难。
高高在上的钟家嫡三少爷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丁,将钟伯行围堵在暗巷里,强迫他拿出彩球,当面烧掉。
“钟伯行,”钟承泽盛气凌人,“杜氏害死了姑姑,你作为杜氏的子孙,这辈子都要用来赎罪。”
……
有风顺着半开的窗户吹入内室,钟伯行起身,弯腰从床榻之下拉出一个小小的木箱。
他打开木箱,将那已经褪色的彩球拿了出来。
这是他少年时期唯一没有被破坏夺走的东西,留存原因却并非是因为钟承泽手下留情,而是当钟家三少爷将他一把推倒在地时,有人站出来,如他一直所愿那般袒护了他。
“难怪这巷子里如此热闹,原来是有人仗着养了两条大狗,就在以多欺少呀。”
梳着两个圆圆发髻的小姑娘双手叉腰,明明身高还不及他胸口,言语之间却已经气势十足。
钟承泽被她讥讽的面红耳赤,“你敢骂我的护卫是狗?”他扬起拳头,气势汹汹地大声呵道:“我警告你快些离开,不然当心我连你一起揍!”
小姑娘冲着钟承泽做了个鬼脸,“你当我秦皎皎是吓大的?有胆子你就过来揍我。”
她小跑着上前,伸出胖胖短短的手臂拉起了地上的钟伯行,“你傻呀,他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钟伯行不说话,就这样乖乖被她牵着,跟在她身后上了秦家的马车。
钟承泽原本不肯罢休,后面的护卫倒是认出了跟在这小姑娘身边的侍从是户部侍郎府的人。
为着件不甚光彩的小事,着实犯不着与户部侍郎起冲突,那护卫略一思索,没去拦马车,而是低声劝解了钟承泽几句。
马车缓缓驶出暗巷,秦皎皎放下车帘,将钟承泽愤愤的叫喊全数挡在了外面。她看钟伯行嘴角有伤,便鼓起水红的唇,凑上去要帮他吹。
“你受伤了呀?没事,我帮你呼呼就不疼了。”
坐在一旁的嬷嬷笑着拦了一把,将秦皎皎抱回到了怀里,轻声问钟伯行道:“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我们送您回去吧。”
钟伯行摇头,“不必麻烦了,将我放在前面的路口便好。”
下车时秦皎皎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松手,她自车内探出半个脑袋,一本正经地教育钟伯行,“你下次不可以再乖乖地让人欺负了,他打你,你就要打回去,记住了吗?”
秦大小姐嘟着嘴,思虑再三后又补了一句,
“若是不敢打他也无妨,你来找我,我秦皎皎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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