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丰一月前上镣入了狱,定罪的判决书也在他入狱十日后正式下发,翟正信为了替父伸冤,一路从合洲来到安都。
他向京兆府递了三次诉状,却是次次都无端遭了驳回,翟正信无法,只能将希望放在了当时审理案件的钟伯行身上。
他神色激动地上前一步,“钟大人,我父亲真的是冤枉的,他为人正直,绝不会为了几个银钱就弃数条人命于不顾,干出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钟伯行不语,封若时倒是开口接过了话头,“翟正信,你可知道翟丰是主动认罪的?”
后半句话封若时没说,在场众人心中却都明了,正是因为翟丰的全权揽罪,这案子才会在仅仅调查出塔楼坍塌原因时就被迫终结。
翟正信眼眶发红,“我知道,可我了解父亲为人,他,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秦皎皎探出头来:“可你若是想替你父亲翻案,仅靠你的了解是不够的呀,你有什么证据吗?”
她说着,却被钟伯行不冷不热地回首瞧了一眼,秦大小姐撇了撇嘴,又乖乖地缩了回去。
钟伯行扬眸,“话你听到了,你若拿得出证据,我自会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替你父亲翻案。可你若什么都拿不出,便也趁早返回家中去,莫要过多跟随纠缠。”
这话合情合理,听在翟正信耳中却等同于回绝。他心中顿时生了愤慨,急喘着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扔向了钟伯行。
“你是要银子才肯帮我吗?我有银子!你要多少?我都会给你的,不够我还能去筹!你帮帮我,帮帮我父亲啊!”
四五锭白银先后落在钟伯行脚边,有一锭甚至还咂在了钟大人的胸膛之上。秦皎皎登时气急,“你这个没脑子的混账……”
她边说边气势汹汹地往前走,才迈出两步就又被钟伯行捏着后颈拎猫似的捞了回来。
钟伯行面色如常,“我说了,你若有证据,我可以替你父亲翻案。”
他抬起沉沉黑眸,只一眼便让方才还怒形于色的翟正信偃旗息鼓。
“现在,立刻从这棚子里离开。”
“……”
无形的压迫感骤然袭来,翟正信咬了咬牙,后退两步,转身跑出了茅草棚。
直到翟正信的身影再瞧不见,钟伯行才松开了对秦皎皎的钳制。秦大小姐颇为恼怒地瞪他一眼,“你怎么总是凭白让人欺负呀。”
她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锭银子,“别让我在安都城里再瞧见他,否则我用银子砸死他。”
封若时登时笑了出来,“若是如此,我平日里也没少欺负伯行,秦大小姐不妨也用银子咂咂我?”
秦皎皎没什么好气,“你想得美,我……”
她突然顿了顿,将那银子拿在手上掂了掂,转而又捡起其他几锭,依次托在掌心掂量了几下。
“这银子,”秦皎皎颦起眉头,“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将银子递给封若时,“你咬一口试试。”
封若时依言接过咬了一口,又多嘴问了一句。
“你家钟大人明明离你更近,怎么不让他咬?”
秦大小姐回答的不假思索,“这地上都是尘土,多脏呀。”
封若时:“……”
秦皎皎将那咬过的银锭子重新握回手中,又走至窗边,放在光下看了看。
光滑的银锭表面显出个鲜明的牙印子,看上去似乎并无不妥。
秦皎皎拧眉细思,半晌之后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一锭分量相同的银钱来,她将两锭银子分别拿在左右手,同时用力砸向了地面。
咚——
两锭银子落地,秦皎皎的那锭响声沉闷,翟正信的那锭则发出了更为清脆的声响。
钟伯行与封若时对视一眼。
——翟正信的银子有问题。
***
雨势渐小,马队加快速度,终于在丑时进入了安都城。
钟伯行走在队伍最后,宽大的披风几乎遮全了马背,加之有封若时为他作掩护,秦皎皎藏在其中,一路行来竟都没被人发现。
队伍过了城门便四下散开,夜风寒凉,钟伯行干脆解下披风,直接裹在了秦皎皎身上。
秦大小姐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双手却还紧紧攥着钟伯行的前襟。
钟伯行叫醒她,“已经入城了,我送你回府去。”
秦皎皎睡意朦胧地‘嗯’了一声。
她迷迷瞪瞪地点着头,只是点到一半,整个人却突然僵住了。
自己竟是都忘记了,她本就是瞒着秦沐偷偷跑回安都城的,这个时辰秦府早已落了锁,她若想进门,就必然会惊动管家,若是惊动了管家,秦沐那边便必然会知道。
钟伯行察觉到她的僵硬,低下头问她道:“怎么了?”
秦皎皎目光炯炯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
钟伯行被她灼热的眼神看的心里发毛,他放慢策马的速度,又问了秦皎皎一句,“到底怎么了?”
秦皎皎不语,半晌之后才重又仰起头来。
她深呼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闭了闭眼。
“钟伯行,”
秦大小姐声若蚊蝇,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小声哼哼道:
“我,我今夜能不能去你府上借住?”
??!
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钟大人猛地一把勒紧了缰绳。
秦大小姐讪讪一笑,她清了清嗓,总归着已经开了口,后面的话便好讲了许多。
她唉声叹气地同钟伯行分析了自己回府的顾虑,见着这人欲言又止,又及时补充道:
“去韩府借宿必定不成,都这个时辰了,清清定然早就休息了,我总不好贸贸然去人家府上打扰。住客栈也行不通,客栈人员鱼龙混杂,万一有哪个编闲的嘴碎之人瞧见了,再将这事传了出去,我就更惨了。”
完全被堵死了后路的钟大人:“……”
秦皎皎见他尤自沉默不语,以为他还要拒绝,她绞了绞袖子,心下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了当地扑进钟伯行怀中假哭起来。
“钟伯行——”
秦大小姐语调凄凄,
“我求你了——”
“……”
不知哪家的狗被这响动惊醒,响亮地吠了几声,钟伯行抬手捏了捏眉心,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他仰头望天,只觉得老天爷给他丢了一个甜蜜又棘手的大难题。
他完全不明白秦皎皎是如何想的。
一个尚未出阁的千金闺秀,整日毫不避嫌地同他一个及冠男子待在一处;行事虽骄纵莽撞,却一次又一次地为他出头,如同一个直率娇气又带着些傻乎乎的稚拙孩童,用着自己的方式,毫无保留且直接坦率地优待他,偏袒他,让他避不开又放不下,简直不知该如何待这小傻子才好。
“钟伯行,你说话呀。”
秦大小姐仍在佯装哭泣,她偷偷抬眼,用余光瞥着钟伯行的神情。
“若是实在勉强,你就将我放下来吧,反正再熬几个时辰就天亮了,我不要紧的。我不会冻生病,野狗也不会咬我,安都城治安这样好,也定然没有什么图谋不轨的贼人。”
“……”
“我知道了。”
钟大人沉默良久,终于放弃抵抗。
“我带你回府,明日一早再送你回去。”
他调转马头,直接骑着小黑回了自家府邸,钟小六前来开门时还睡眼惺忪,瞧见自家少爷身后的俏丽姑娘,登时便起了精神。
“少爷,不知这位贵人是……”
钟伯行提步跨过门槛,没接他的话。
秦皎皎跟在钟伯行身后进门,对着小六甜甜一笑,“我是钟大人的朋友,今日是来借宿的。”
她一面四下打量着钟伯行的府邸,一面同小六搭话道:“你们府上平时常有人来吗?”
小六头摇的像拨浪鼓,“哪儿能啊,我们家少爷平日里醉心公务,来往最多的便只有封若时封大人。”
他跟在钟伯行身边多年,鲜少见到自家少爷同哪家姑娘有往来,今日钟伯行竟是直接带人回了府上,钟小六激动非常,显然已经在心中将秦皎皎当成了半个未来的钟府少夫人。
眼下逮着机会,他便不遗余力地替自家少爷讨巧卖乖,
“您别瞧着我们少爷生的好,便觉得他是个花心的人,其实啊,我们少爷老实的很,平日里连花酒都没去喝过,每日办完了公务就直接回府,哪里都不……”
“小六,”钟伯行停下脚步,“你去叫云福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好嘞少爷,我马上去!”
小六应了一声,从头到脚都洋溢着止不住的欣悦。他最后看了一眼并排而立的钟伯行与秦皎皎,这才喜滋滋地跑远了。
秦皎皎抿着嘴笑起来,“钟伯行,你府上的人同你一点都不像。”
钟伯行叹息一声,“除封若时之外,我从未带人回过府。”
他顿了顿,将头微微偏过个角度,以此避开秦皎皎的视线。
“小六或许是太过惊讶了,若是冒犯到你,还望你别往心里去。”
秦皎皎摇摇头,只觉得钟伯行这幅堪称别扭的模样着实新奇,她心中涨满怡悦,唇角勾起的弧度怎么都下不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后院,云福已经手脚极快地收拾出一间客房,钟伯行将秦皎皎送至门前,轻声叮嘱她道:
“好好休息,云福今日就留在外间,你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喊她便好。”
秦皎皎点了点头,她进入房中,由着钟伯行自外替她自外合上了房门。
直到坐上床榻,秦皎皎才发觉自己又将钟伯行的衣服穿了回来,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披风搭在了床头,合上双眼,沉沉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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