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皎皎面色不虞,一路上步伐不停,径直回了房。
外间的门板被甩的震天响,少顷,里间也传来了茶具落地的噼啪声。几个丫头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叫门,只得凑作一团守在门口,随时等候着自家小姐的传唤。
秦皎皎摔了一套茶具,又砸碎了两个瓷蓝的大花瓶,心头郁结的火气却怎么都消不下去。她想起钟伯行在马车里那个凝滞的神情,头一次觉得自己这怒气上头便口不择言的臭毛病简直是损人又害己。
“那又不是我的真心话。”秦皎皎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对谁解释,“旁的事也就算了,合洲的这件事我不能不管的呀。”
她鼻头发酸,眼前很快蒙上了一层水雾,如同困兽一般在屋内烦躁地走来走去,脑子里不住思考着应当如何同钟伯行赔礼道歉。
“对了,玉扳指!”
自己原本不就打算要给钟伯行挑选一个上好的玉扳指当做谢礼的吗。
思绪至此,秦大小姐如梦初醒,如同一个终于寻着正确方向的迷途旅人一般激动起来。她抬起衣袖,草草抹了一把脸,慌慌张张地推开门,提步就要往外走。
门前守着的两个丫头见她出来了,也匆忙地跟着起身,“小姐要去何处啊?”站在外侧的巧叶最为年长,见状便伸手拦了一把,“小姐是要出门去吗?您脸上还有泪痕呢,还是先让奴婢伺候您梳洗一番后再出去吧。”
秦皎皎脚下一顿,这才恍然察觉到自己方才竟是哭了。她抿了抿嘴,转身又退回了屋里,巧叶紧随其后地跟进去,手脚极快地为她净面梳头。
平日里坐惯了的马车已经坏在了猎场,小顺尚未归来,巧叶便寻了旁的马车与把式,载着秦皎皎出了秦府大门,径直奔向了正阳大街上的珍珑阁。
秦大小姐是珍珑阁的常客,甫一下了马车就被掌柜直接迎进了里间,她将店里各式的扳指挨个都看过一遍,于最后择出的两枚之间犯起了难。
那两枚扳指的样式成色都属上品,唯一的区别便在于材质不同,一枚是带着红丝的老坑汉玉,一枚则是戗金雕琢的墨玉扳指。
秦大小姐将两枚扳指一左一右地戴在手上,远远近近地来回比个不停,珍珑阁的掌柜见她犹豫不决,便主动凑上前来,笑着建议道:
“秦小姐的眼光一向甚好,这两枚扳指虽说风格迥异,却都是我店中的极品。敢问小姐,这扳指您可是要买给曲大人的?曲大人一介文人雅士,气度又是一等一的淡泊高洁,若是论起来,还是汉玉的这枚更为合适些。”
秦皎皎没说话,她将两枚扳指取下托在掌心,又移到窗边,就着阳光仔细察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墨玉的那枚色泽深沉,通身又以金线辅以纹饰,内有乾坤且不过于张扬,与钟伯行的沉稳大气颇为相配。
“我要这枚。”秦大小姐勾起唇角,将墨玉的扳指递给掌柜,“给我包起来。”
掌柜应了声‘好’,垂首从抽屉里取出个月白的绸布锦囊,小心翼翼地将扳指放了进去,继而又拿出个刻着‘珍珑阁’字样的乌木匣子,欲将那锦囊搁置其中。
秦皎皎伸出手去,“无需装匣,给我吧。”她吩咐巧叶,“你将匣子拿着。”
她将锦囊系紧,妥帖地放入自己腰间,这才心满意足地往珍珑阁外走去。
巧叶跟在她身后,“小姐可是需要奴婢另外备个匣子?”
“不用,”秦皎皎一面走一面扭头同巧叶讲话,“你稍后将这匣子……哎哟!”
秦大小姐不曾注意前路,恰巧那迎面走来的女子也正低头翻找着袖袋,二人就此撞了个满怀,双双后退了几步。
巧叶及时扶了秦皎皎一把,被撞的女子身后却没个搀扶之人,她身子一偏,踉跄着碰倒了旁侧伙计端着的茶盘。
哗擦——
茶盘坠落,茶壶茶盏也随之碎了一地,秦皎皎急忙抬手拉了一把女子衣袖,“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对不住,是我没看清……”那女子手忙脚乱地擦着身上茶水,满含愧疚地抬起头,却不期然地与秦皎皎撞上了视线。
二人具是一愣,半晌之后,还是秦皎皎先回过神来,“阿静?你怎的会来此处?”
曲竹静作为曲天明的胞妹,不论前世或者今生,对秦大小姐都不曾有过什么亲近的好脸色。她自觉大家闺秀应当含蓄内敛,因此便极为瞧不上秦皎皎对自家兄长那颇为主动热切的‘关照’之举。
重生前的秦皎皎对于曲竹静同样没什么好感,相比于率直却无礼的曲竹静,她更愿意同谄媚且嘴甜的曲郑氏来往。
可当她秦家满门入狱之时,曲竹静却是曲家唯一试图帮助她的人,不仅救了菘蓝,还趁乱凑上前来,将阴阳账目的事告诉了她。
思及此,秦大小姐的脸色更为和煦了些,她掏出手帕抹了抹曲竹静衣襟上的水渍,轻声问了一句,“烫到了吗?”
“……”曲竹静略显别扭地摇了摇头。
在曲竹静的记忆里,自己与秦皎皎的相处虽称不上是针尖对麦芒,却也绝对不友好,眼下骤然得了秦大小姐的亲切关照,曲竹静震惊之余,竟还少见地生出些自省的念头。
敬人者人恒敬之,回看她们二人的相处方式,她从前对待秦皎皎,是否真的不够礼貌?
秦大小姐不知她的心思,她抬手翻了翻曲竹静的袖子,“需要去医馆瞧瞧吗?我送你过去。”
曲竹静将衣袖放下来,“无妨,茶水已经不烫了。”
她看向秦皎皎身后的巧叶,待瞧清巧叶手中的首饰匣子时,便了然地伸出手点了点,“我同你一样,都是来此处为兄长买生辰礼物的,看来你已经选好了。”
生辰礼物?
秦大小姐闻言一愣。
她这才意识到,曲天明的生辰就在七日之后。
往年这人的生辰,自己都是提前一月便开始大肆准备,只是重生之后她的心思全然变了个样,自然也不会再将这庆生之事放在心上。
曲竹静不曾察觉她的愣神,自顾自地接着道:“说起来,这还是我们来到安都后为兄长过的头一个生辰。你能不能,能不能让兄长在生辰当日同祖母与我待在一起?”
秦皎皎哑然失笑,“这是自然,我与你兄长非亲非故,定然不会剥夺你们一家人的天伦乐事。况且自从你兄长搬出竹院之后,近日来已经鲜少踏入我秦府大门了。”
她这话说的颇为疏离,就连曲竹静都察觉出不对来,“可是我听兄长说,往年都是……”
“你也说了是往年,今年你们既然到了安都,情况自然也当有所不同。”秦皎皎打断她,她见曲竹静确实不曾烫伤,便将帕子收回袖中,提步要走,“你且慢慢挑着,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等,”曲竹静拦住她,她犹豫半晌,还是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同秦皎皎道声谢,“还要多谢你几日前为祖母送了山参来,祖母食了用山参辅制的药膳,这几日的气色确实好了不少。”
“山参?”秦皎皎步伐一顿。
曲竹静颔首,“你也不必瞒着我,兄长这几日不在安都,山参是嫂嫂代收的。嫂嫂已经同我说过了,那是你为了替祖母补身子,特地托翟管事寻来的佳品。”
几个关键字不期然地落入秦皎皎耳中,秦大小姐一个激灵,“你说那是我托谁寻来的?”
曲竹静不明所以,“托翟管事啊。”
翟管事……
那先前始终模糊不清却又至关重要的共同点在此刻终于变得清晰起来,秦皎皎登时露出个舒心的笑容,抬手拍了拍曲竹静的肩膀,赞赏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静,你可真是个好姑娘。”
合洲塔楼坍塌案中,负责采办的人员姓翟,原州断桥案中,将阴阳账本送来安都的人也姓翟,‘翟’姓在本朝并非大姓,况且合洲与原州盈盈带水,共属同一辖区,人员本就互有往来,朝廷派下来的工程又不会贸贸然地择人经手去办,这同姓氏的二人,八成关系匪浅。
秦大小姐得出这个结论,第一时间便想着去告知钟伯行,她大步流星地出了珍珑阁,堪堪步入停着马车的小巷巷口时,身后就传来了一声闷响。
巧叶连声惊呼都尚未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已经眼睛一闭,软软地摊在了地上,站在巧叶身后的两个高大男子头戴斗笠,一人面色发白,一人目露凶光……
灰顶棚的马车驶过正阳大街时,曲竹静恰好从珍珑阁中走了出来。她为曲天明选了一块尾间点翠的玉佩,那点翠色被雕琢成了绿叶的形状,恰如苍茫海上的一叶扁舟,颇有些独行孤洁的意味。
曲竹静将那玉佩揣入袖袋之中,转而又走向对面的铺子,想买些点心一并带回去,她避着来往的车马小心穿行,却仍不免被驶过的马车车尾剐蹭了衣摆。
“当心些啊。”浅色的裙角当即便多了个黑印子,曲竹静皱了皱眉,不悦地俯下身子……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曲竹静捡起,解开了钱袋子的系口。
那不久前才被秦大小姐用来为她擦拭水渍的帕子被人刻意叠着塞在其中,以银线绣制的‘皎’字明晃晃地显在了最上方。
曲竹静心下一惊,她慌忙抬头,错身而过的马车却已经驶出了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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