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屹安垂手致歉,“春日宴,我在园中偶拾得这方帕子,那日女眷众多,我有碍于身份,便没有四处询问,本忘了此事,却未曾想暗中有人窥视,反连累了姑娘。”
郑屹安的话半真半假。
他本是私藏了这方手帕,被人发觉他倒不怕。但万一日后因此生了嫌隙,并非美事。
他见林昭夕恍然大悟,果然没有因帕子的事怪罪自己,不由轻笑。
林芝孝怕极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丢命,慌里慌张将猎物送到了餐盘上,却觉得他只配看着,就已是天大的恩德,他就会为侯府的纨绔赴汤蹈火。
明珠蒙尘,但总有一日会绽放光彩,林昭夕不会只有自己能发现。
若下个和侯府交易的,是一个正常男人,林芝孝还会只将林昭夕展示一二吗?怕是迫不及待将她送给对方了。
他不是君子,这样的机会他不会放,可他还是想探一下林昭夕的态度。
而林昭夕在顷刻间,就想明白了上一世纠葛的起因。
郑屹安在宴会上无意捡到了自己的手帕,却被顾青云发现,误以为是对自己有意,这才让林芝孝动了用自己的牺牲换林青宇平安的心思。
上一世林青宇犯的错不大,林芝孝甚至没派人问过自己,便直接找郑屹安谈了,郑屹安估计是为了羞辱侯府,便提出了纳林昭夕为妾。
但这一世,林青宇杀了人,不论是三法司还是东厂,都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但若论颠倒黑白,反而是臭名昭著的东厂更得心应手。
怪不得和上一世不同,这世林芝孝提前派林清孟找自己谈,是这次事太大不能有差错,而迫不及待将林昭夕送到了郑屹安眼前,也是因为事太大,必须立刻行动了。
他们还天真认为施舍郑屹安,让他能得自己作陪一次,这事就能解决。
郑屹安怕还是会和上一世差不多,起码会纳自己为妾,羞辱侯府一番。
想通了这些,林昭夕心里便安定了许多,“所以,侯爷还坚持我是只可远观吗。”
郑屹安平静说了实话,“姑娘身在侯府,应该明白二少爷在他心中的位置。”
“可郑公公,不应该答应的。”
她拒绝是合理的,一切都在郑屹安的推演之中,可他心中却升腾起几分不容忽略的失落感。
“辱没了姑娘的清白名声......”
“这对督公的名声不好......”
两人都愣了一下,却都有些急切,以为对方会让自己先说,
“奴才本没有名声......”
“我不在意什么名声......”
郑屹安看着不敢再说的林昭夕,没忍住轻笑出声,“罢了,姑娘先说吧。”
林昭夕没客气,连忙说道:“林青宇犯了事,圣上却钦点东厂来审,何尝不是怕前朝官官相护?所以无论公公做什么判决,都容易引人非议。公公若要报复侯府,日后有的是机会,可这次牵涉人命,若给侯府留下把柄,事后构陷你是为了女人,会很麻烦。”
她说对了八分,郑屹安惊叹于她的聪慧,也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那姑娘为什么觉得,会很麻烦?”
林昭夕一时无言,她无法将那些伤人的话说出口。
可郑屹安却没有退让,似乎等着她宣判。
沉默良久,林昭夕将刚刚郑屹安赠予的海蓝宝石捧在手心,举到他眼前。
“世人将宝石划分三六九等,似乎只有得到当下风向认同的,才会得来一句真挚的夸奖。海蓝宝美丽,却不如红宝石金贵,无法镶嵌于冠,规则反而成了他的罪过。”
“可在我眼里,这颗海蓝宝与红宝石没有区别,都有值得发现的美丽,纵然他人弃之,它的本质也是清白的。”
郑屹安无奈笑了,“这颗宝石还有一丝裂痕,她并没有姑娘说的那么好。”
“我看到了。”
“什么?”郑屹安被满室烛光晃得有些恍惚。
林昭夕轻轻将宝石翻动了一下。
“刚刚在烛火下,我就看到了,可我依然选择拿起了它,在我眼中,这就是最美丽的宝石。”
若林侯爷在场,估计又要怒骂林昭夕歪理漫天。
可重活一世,林昭夕没有那么多顾虑,世俗训诫辨别不了人心善恶,她只相信自己确认过的事实。
郑屹安思虑良久,方恳切说道:“姑娘今日的话,奴才铭记于心。”
腐刑之后,他一直告诫自己,纵然卑若蝼蚁,也不要自甘沉溺于屈辱和苦痛。
在坚持不住时,是她拉了自己一把;兜兜转转,再次相遇,她虽不记得自己,却还是能宽慰自己经年的卑微和苦痛。
郑屹安忽然不想耍什么花招了。
权谋手段暂且搁置,他要光明正大赌一把。
林昭夕对着年长之人说了一大堆道理,有些不好意思,“督公,你先前都说咱们是合作关系,就改一改自称吧,听着别扭。”
“好,我改。”
又是哄人似的语气,林昭夕有些脸热,“所以我刚刚的提议,督公愿意听取吗?”
“姑娘的话句句在理,却忽视了一个问题。”
“是什么?”
“我的心思,算不上清明。而林侯爷的提议,我确实心动。”
“你是指什么......心思?”
郑屹安浅浅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拳头,尽量稳住自己的语调。
“四姑娘,我娶你为妻,如何?”
妻?
林昭夕彻底傻了。
无关身份悬殊、宗法礼教,林昭夕第一反应,是自己又要重蹈覆辙,甚至更惨烈。
“不可以!”
“姑娘放心,我......”郑屹安还没说完,林昭夕尖声反对,“我会害了公公,绝对的!”
郑屹安敏锐发现了林昭夕状态不对劲,他温声抚上林昭夕紧紧攥住的手,“姑娘别急,咱们坐下,慢慢说好吗。”
林昭夕冰凉的拇指感受到了一阵暖意,她才大梦初醒一般,松开了抓紧的衣袖,“对不起,我失礼了。”
“无妨。”郑屹安却并没有松开林昭夕的手,而是轻轻将她带到了旁边的软榻上。
而林昭夕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妻和妾的意味,大不相同。妾,更多是一种享乐,寻常人都难拒绝;娶妻,是一种完善的承诺和纽带。
侯府会被讥讽与阉人互相攀附,郑屹安会被指责以不全之躯折辱礼法……桩桩件件,人言可畏,都不是好想与的。
她摸不准郑屹安的心思,总不可能是对自己有意吧?
心思慌乱中,一阵让人安稳的香气飘了过来,“花茶,可以吗?”
“多谢公公。”林昭夕接过茶盏,热气透过瓷杯,让她略微颤抖的手平静下来。
“可否听我说?”
林昭夕点头确认,郑屹安方开口,“其实此事,算是我有求于姑娘,当然,我不会让姑娘吃亏。”
“姑娘在侯府的日子,必是难过,关于你母亲的事,我有问过皇后,可她不愿详说,但其中必有秘辛,姑娘若信得过我,我可以继续查。”
他还记得自己拜托的事情,“多谢公公。”
郑屹安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当然,我帮你这个,也要你帮我个忙才是。”
几次相处,郑屹安已经将林昭夕的性子摸清了大半。
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就要成倍报答,否则就极度不安。不说成利益交换,她怕是自己的话都听不进去。
太监娶妻这样泼天的笑话,她第一反应就是会害了自己。
凭借这点,他觉得自己能赌赢。
“我现在能使唤的人也多了,可我除了东厂的事务,还做了掌印,每日还要在圣上跟前伺候,事务太杂,实在顾不过来。”
“我上无父母、下无弟妹,更不可能有后代替我分担,孤身一人在内廷多年,尔虞我诈,除了几个还算忠心的属下,连朋友也没有的。”
他见林昭夕面上露出了不忍和心疼,语调更软了几分,带着些哄骗和引诱,“宫外的事,我真的很需要一个帮手。一是交际应酬,需要费些心神;二是我的宅院,需要人盯着;三是借姑娘的名,替我挡一挡塞人到我这的,毕竟替那些女子找出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
林昭夕重生归来,本来头一等事就是报恩,如今他主动提了,她哪能拒绝?可哪怕是“假”妻子,这么多事,真不是她一个久居后院发呆的人能干的,“公公高看我了,我不一定能做好……”
“这你不用担心,要劳你出面的,都只会捧着你,你只需要应付一下,决断还在我。”
郑屹安见她已是松动了三分,继续说道:“听说姑娘答应赴宴,要求是事成后脱离侯府?”
林昭夕一惊,他的探子都能深入侯府了吗,“公公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自有门路。”郑屹安循循善诱,“我只需要你在“妻子”这个位子呆五年,这期间,我替你解决所有麻烦,也会查清你母亲的事情。五年之后,你可以拿着我为你准备的假身份离开,在你母亲的故乡,我替你置办一套宅院,银钱也不会少的。”
各方面他都考虑到了,林昭夕甚至找不到反驳的由头,郑屹安倒帮她主动提了,“当然,这并不是很公平的交易,五年时光于你这个年龄的女子何其珍贵,非银钱所能弥补;何况五年后你也只是平民女子,不再有侯府嫡女的名号。还有就是这五年,你顶着宦妻的名号,文官清流会斥责、平明百姓当笑柄,会很难熬。”
林昭夕沉默了许久,方说道:“那公公也知道,我的身份,只会让你在风口浪尖。哪怕我不是最好的选择,你也会坚持吗?”
“我处在这个位子,并不差这一桩罪名。”郑屹安无所谓的笑笑,“最重要的是,我很中意姑娘,我相信你可以做好。”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都仿佛停止流动,就当郑屹安脑中飞速掠过无数话术时,林昭夕终于发了声。
“......好,我答应你。”
郑屹安笑了。
他明白,此生最惊险的赌局,他赢了。
“我不想嫁人,也不想呆在侯府。你说的那些弊端,我都不在意。”林昭夕笑得轻松,“其实我是想帮你的,结果又是你帮我解决麻烦。”
郑屹安不再掩饰脸上的雀跃,“日后要麻烦姑娘的地方,还很多的。”
林昭夕忽然坐直了身子,严肃说道:“咱们虽然谈好了,物议上咱们也不能便宜了侯府!不如……”
林昭夕对他耳语一番。
前世对于这桩亲事,顾青云出点子,散播林昭夕倾心于郑屹安的权势、生活不检,反而让人忽略了侯府用女儿换前程的恶心手段。
郑屹安贪图颜色,林昭夕爱慕权势,侯府倒是挣脱得干干净净。
此世,可不会再便宜他们!
郑屹安见她眼睛亮晶晶的,没有说自己本来也这么打算的,笑里不由带了几分宠溺,“嗯,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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