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梳再出来时已经夜幕四合,她提着裙子准备回屋,刚走到院门竟迎面碰到了一个清俊的身影。
须纵酒有些意外会在这里碰上殷梳,今晚他去城内几家商户查探完方夜归,身上还披着浓重的暮色和露气。他沿着碎石嶙峋的小道一路急行,正好遇到殷梳从殷莫辞的院子里出来。
“须少侠!”待看清了来人,殷梳觉得自己应该和这个少年郎算是有不浅的交情了,便热情地迎上去朝他打招呼。
“殷姑娘。”须纵酒往院子里看了眼,心里想着,看来是碰上了这两堂兄妹夜话结束。
“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回来?你累不累?”殷梳眼睛扑闪扑闪地关切看他,须纵酒俊朗的脸被夜色笼住,但双眼明亮,眼尾幽深。
须纵酒淡淡地说了个不累,他退了一步,给殷梳让了条道:“走吧殷姑娘,我送你回屋。”
两人并肩走在石道上,除了殷梳珠珥缀珠铃铛作响,好似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今天是个无月的夜晚,夜幕像一片轻纱,漫天的星斗倾泻着晶莹柔和的光。
殷梳抬头望着这初春的夜空,忍不住轻声呢喃:“真宁静,要是每一天都像今晚一样静得叫人高兴,就好了。”
她扭头看向须纵酒,夜色朦胧,面前的少年郎侧脸棱角分明,眉如墨画,眼似寒星。感受到殷梳的注视,须纵酒微微扬眉,似在静待她开口。
晚风吹动,他黑玉般散发着光泽的乌发在空中肆意飞舞着,墨绿色的袍子猎猎作响,这沉闷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竟奇异地在春风中酿出了更浓重更朝气蓬勃的少年气。殷梳细细打量着他,不由得在心里暗叹,好一个芝兰玉树美郎君,他就是破除黑夜的那最鲜丽的一笔。
她不由得又想到从殷莫辞那听来的有关须纵酒来历的事情,他出身骆丘常乐宗,也是武林三大门派之一,他的父亲是已故的上任宗主,现任宗主是他叔父。原本在宗门弟子中他已是独占鳌头,前途无量。可这个本应鲜衣怒马的金羁侠少年,自从五年前常乐宗前宗主故去之后,就离开了宗门独自闯荡,独来独往鲜少与宗门同行。
须纵酒曾在街头告诉过她,他与殷梳的堂哥殷莫辞曾在三年前结识。他们当时也是合作追查一起案子,虽志同道合,但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又侧脸深深地看向须纵酒玉石一般的眼睛,他的眼底清澈但幽冷。
见她久不开口,须纵酒收回目光看向天上那一片冷落迷茫的星海。
殷梳轻轻地把脚尖朝他那边挪了挪,若他不擅长与人交往,那她自认为作为他的朋友,那就有义务要为他着想。于是她便开始热心地提议道:“我听说你叔父就要来了,我们要不要提前安排一下呀?”
“他并不真是我叔父。”
他如此答非所问,殷梳一时之间有些读不懂他这句话里的含义,诧异到忘记合上嘴。
话音落下,看到殷梳凝结的表情,须纵酒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两人渐渐停下了脚步。
他也有一点点讶然,平日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无法宣之于口一件事情就这么轻松地对着一个相识不过半月的姑娘说了出来。或许就是因为在这样的夜晚,就是适合敞开心扉,他想。
“我只是师父的养子。”他坦然解释。
“啊……这样啊。”殷梳惊愕未消,但见须纵酒似乎有倾诉的欲望,她露出了她惯有的令人松快的笑容。
他口里的师父应该就是已故的上任宗主,殷梳揣测。
“那……就是你的师叔要来了。”
见他轻轻点头,殷梳还是忍不住问:“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他们不在了,在我很小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须纵酒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仿佛说的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于是殷梳把想安慰他的话又收了回去。
“我印象中我的娘亲,别的我都不太记得了,就记得她时常会叫我的小字。”须纵酒慢慢地回忆着,想到了令人愉悦的事情,他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月白色的发带在夜风中舒展着。
听到这里,殷梳没忍住打断了一下:“你的小字?”
“我小字敛怀。”他一双黑峻峻的眼睛熠熠生辉,声音清凌凌的,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师父告诉过我,我的名字和小字都是我娘亲取的。”
“很好听呢。”殷梳在心里默念了一下他的小字,由衷赞道。
“后来他们都不在了,师父是父亲的旧友,他便收养了我。”提起师父,须纵酒露出饱含敬意的神情。
殷梳有些怜爱地看着他,这分明是有些忧伤的往事,为什么他看起来竟然像沉浸在幸福之中?
他似乎身怀重重谜团,但她也无意要去刺探他的隐私。见他神情怅惘,殷梳用力地想了想,若果是朋友之间,一方交托了自己的秘密,另一方此时应该怎么做?
她仔细回想了见过的类似场景,下定决心开口说:“其实我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亲。”
须纵酒有些意外,他低头端详少女的脸,她眸中沉沉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水光。见他看了过来,她眨眨眼,又朝他挤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
她手指挡在嘴前嘘了一声:“这件事情莫辞哥哥都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我娘亲就死了,那时候很多人都说是我克死了她。可是后来有人告诉我,命运拿走我什么也会馈赠我什么,我承担着双份的责任,我须得更加坚强。”
他以为殷梳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抱歉。”
殷梳摇了摇头,她摊开两只手掌,各伸出一根手指,作出一个交叉的动作,为他解释道:“你把你的秘密告诉了我,我也把我的秘密交托给你,以后这就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了,我们一起保管好吗?”
须纵酒怔然,他和殷梳迎风而立,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眼里浓郁的星河流落降临到了人间。
殷梳便认为他接受了她的提议,她又向前跨了一步,有点期待地发问:“以后我可以叫你敛怀吗?”
见他点点头,她这回是真的喜逐颜开,她向前一步伸手去拉须纵酒的袖子,保证道:“谢谢你信任我,我一定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的,敛怀。”
次日清晨。
昨夜和须纵酒约好了,叫他出门探访商户的时候带上自己,用过早膳之后,殷梳就喜滋滋地在后院等着他。
因为上次在绸缎庄遇到摧心肝的事情,殷莫辞为了避免她再遇到危险,要求她这段时间避免出门。怕被殷莫辞发现责备自己,殷梳特意提出二人从后门出去,须纵酒迟疑了一下也答应了。
从后门出来是一条窄巷,沿着青石板路走了一截才慢慢听到些喧沸的人声。头顶上是老弄堂特有的破旧的瓦檐,从两边高高地翘了出来,凭着层层叠叠的蛛网汇在了一起,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殷梳踩着翘头履哒哒地走过散石铺成的地砖,还饶有兴致地拿鞋尖去磨那些生在被踩得滚圆的卵石尖上沉闷的青苔。
须纵酒跟在她身后,努力压抑他心中那一丝异样的感觉。虽然他办事时常通权达变,但这种带着别人家的妹妹,从别人家后门出来的事情,真的是第一次干。
但殷梳丝毫没有感到不妥,她像是个在笼中关了几日的小雀儿,今日好不容易重获了自由,她蹦蹦跳跳着,突然想到还没问今天的目的地,回头问须纵酒:“今天要去哪里呀?”
“要去城东几家粮铺,不着急,慢慢走。”今天他也换上了一件米白的长褂,和他的发带颜色很是相称,这清亮的颜色显得他更加明朗。
听他这么说,殷梳放下心朝巷口摆着几个小摊走了过去,然后就蹲在一个面人儿摊前走不动脚了。
她想起了话本里的话,摇头晃脑念了出来:“油面糖蜜造如笑靥儿,这就是书里写的糖面人儿呀。”
做面人的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他双手轻轻一拉就捏了个兔子形状的面人递给殷梳。
殷梳攥着竹签转动着,觉得新奇有趣极了。看够了先舔了舔兔子丹红的眼珠,接着把兔耳朵含在嘴里。
“好棒啊,我还要再来一个!”殷梳趴在案上,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油锅里噗嗤冒着泡儿的糖浆。
须纵酒掏了钱,劝道:“别吃太多糖。”
“我就举着玩儿,再买一个吧,就一个!”殷梳鼓着腮帮子,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插着一排的各色面人。
须纵酒拗不过,摇摇头又掏了钱。
“捏一个花仙子,我要一个最漂亮的!”
再往前走就到河岸边了,绕过堤岸才能到最热闹的东市去。此刻殷梳反而不走了,三两步爬上了河坝,在一排柳树下坐了下来。
她举着花仙子,捏着竹签在手上转啊转啊,须纵酒看着这个面人在她手中翻飞得似乎活了起来。
“好宁静啊!”两人并排坐在河堤上,连风都静止了一般,殷梳伸手挥开了要落在脸上的柳絮。
以为她要开始说话的须纵酒侧耳听了一会,都没听到她开口。今日转了性子突然这么安静?须纵酒有些不习惯,他转过脸,见殷梳垂着脑袋,眼皮子耷拉着,有些兴趣阑珊的意思。她攥着那个面人花仙子,动作很小心地把木签子用力插进树边的泥土里,然后她站起身,抖了抖裙子。
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的须纵酒,试着问道:“要不要再买一个?”
“啊?”殷梳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她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走吧,快点去东市吧!”
这段日子武林盟和万家堡分别都已经把临安城翻过来覆过去的查了好几遍了,可疑的人也抓了一些,大家都觉得城里应该是打扫干净了。须纵酒和殷莫辞这几日出来查探,不过就是亲自去一些城里影响较大的商户旁敲侧击问几句话,确保哪怕城里还留着几颗小钉子也翻不出太大的浪,想着没什么太大危险,所以须纵酒答应带闷在府里好多天的殷梳出来放个风。
米铺的老板这几天是感受到来往的人比平日里频繁了些,但寻常商户都不过以为是因为万家堡的家主寿宴在即,城里最近又有些案子不是很太平,所以这些有头有脸的世家门人比往日勤快。见到连须纵酒都亲自出门来采买米面,他打起个笑脸迎了上去。
须纵酒和他客套了会,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些问题,感觉没什么异样问得都差不多了之后,又做戏做全套的定了些粳米,转身准备叫殷梳一起走。
殷梳站在正对店门的岔道口,看树下的小孩子们拿着竹竿扮竹马在追着跑着玩闹看得非常入神。
有个半大的孩子玩得太疯,他抓着个碗口大的竹竿追着人朝殷梳这个方向冲了过来,被他追着的那个孩子瞧见殷梳急忙转了方向,可后面那个追着的孩子像是冲得太猛收不住,径直朝殷梳扎了过来。
须纵酒脸色一变,他大喊了殷梳一声,大步朝她走了过去。
他身形一闪掠到殷梳面前替她拦了一下,但她还是被那小孩擦到半边身子,不由得踉跄了一下,退了两步才站稳。
“没事吧?”须纵酒握着殷梳的手臂,扶稳了她。
这群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是都是商户里长大的,人精得很。之前看到这个漂亮的姐姐立在一边,虽然她看起来对他们的玩闹很感兴趣的样子,但看她的穿着就知道她肯定是某个大富人家的小姐,也没人敢随便和她说话。见撞到了她,这群孩子都有些害怕。现在又冲出来个哥哥,虽然俊得不像话,但他板着脸,还背了把看着就沉的大刀,孩子们互相递了个眼色便一哄而散。
“怎么走了?”有趣的竹马游戏没得看了,殷梳有些失望。
见须纵酒正事办完了,殷梳乖巧地跟着他准备去下一家。刚走到巷子口,殷梳突然感觉到耳朵上似乎有些空落落的,她随手一摸,惊叫了出来。
“怎么了?”须纵酒以为她被撞的不舒服,忙转身看她。
“我的耳坠呢?”她摸着一边耳朵,有些慌张地往地上看去。
须纵酒跟着她一起在周围找了会,不经意地抬了个头,就看到巷子那头刚刚殷梳站的那棵树下,一个小孩正摸在地上捡什么东西。
那孩子把东西捡了起来,吹了吹灰揣进了怀里,虽隔着一段距离,但能看到那东西被日光一照,闪着冷冷的光。
殷梳有些急了,她朝那孩子喊了声还给我,就提着裙子朝那边跑了过去。
那孩子听到声音,看到两人,吓得转身就跑,直接跑到刚刚须纵酒问话的那家米铺里去了。
“哎呀你还给我,那个不值钱的,你拿我耳坠干什么,你这个坏孩子!”殷梳见状,抱着裙摆更快地朝米铺跑了过去。
须纵酒看着殷梳还剩一边的耳坠,是一个银色的镂空的圆球形,殷梳现在心急如焚,带着这个耳坠也摇摇晃晃的,看不太清里面是什么。但他依稀认得这个耳坠是殷梳来临安第一天就佩着的,应该是从家里带来的。
见殷梳心急火燎地追了过去,他连忙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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