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里支着几盏琉璃灯,白玉屏风旁边还挂着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鲛纱,须纵酒挺拔的身影映在上面,夜风一吹,如同湖面上的水波一圈圈荡开。
听到陈小姐的召唤,他推门入内,沉默地站在屏风后。
此刻已是夜最深的四更天,万籁俱静,偶尔有一两声夜枭的叫声。
“我……”陈小姐面色苍白,眼睛底下挂着两团乌色。
“什么事情?”殷梳问道。
“我……我想见我爹爹……”陈小姐瞟了一眼殷梳,又抬头看着屏风后的影子。
殷梳更加诧异地看着陈小姐,十分不解她提出的这个要求。
“不妥。”须纵酒断然拒绝。
“不,我就要见我爹爹!”陈小姐突然惊叫了起来,她的声音在这暮夜里分外尖利。
殷梳看着陈小姐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和她抖动的双肩,连忙上前柔声安抚说服着:“陈小姐,你冷静一点,现在不是时候,等明天安全了你有的是时间见你爹呀……”
陈小姐一把推开殷梳,更加激动的尖叫了起来:“我不信,我已经知道了,之前你们也说要保护赵小姐,可是赵小姐不还是死了?”
见殷梳被推得一个踉跄,须纵酒跨过屏风刚伸手接住了她,就听到陈小姐后面的话。他眼眸沉了下来,怒气中又升上一丝愧意,抿紧嘴唇缄默不语。
陈小姐像是一根被拉扯了三天被拉到极致的琴弦,终于在这一刻崩掉了。她推开殷梳后,又伸手把桌面上的茶壶茶杯也摔了下去,满屋子都是瓷器碎裂的叮铃咣当声。
她突然的暴起让殷梳惊了一下,她放开须纵酒的手臂又朝陈小姐走了过去,尽量柔声细气地继续开解着她:“陈小姐,你冷静下,这次我们准备周全,你会没事的。”
陈小姐避开殷梳想拉她的手,她的头甩成了拨浪鼓,嘴里不停的叨叨着:“你们保护不了我,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你们没有用!”
“你!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好心保护你,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见她越说越过分,殷梳忍不住呛了她一句。
“我不要死,如果要死的话临死之前我还要再见一次我爹爹!”陈小姐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自顾自地说完了话,终于安静了下来,一双发红的眼睛期待地看着须纵酒。
枭鸟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听得人心里更烦了。
“要不……”殷梳试探着开口,“我去帮你叫你爹爹过来?”
陈小姐像是没想到殷梳会这么问,一时怔在原地。
“不可,太危险了。”须纵酒再次断然拒绝。
“那怎么办,敛怀你要是走开了,陈小姐就会很危险的,只能我去了。”殷梳回头看向须纵酒,有些无奈地说。
须纵酒看了眼陈小姐,又把眼光移回殷梳神色,他踌躇了一下,伸手想召一个埋伏在周围的影卫出来。
殷梳明白他的意思,她伸手按下他的手指,神情有些苦恼:“不行的,之前都说好了,只能你去或者我去才有用。”
须纵酒心里暗叹了口气,之前为了避免摧心肝用邪性的手段,他们甚至交代了陈小姐亲近的人,当然包括她的父亲陈老板,今晚无论任何情况,任何人叫他们,他们都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眼下这个情况,的确只能他本人或者殷梳去找陈老板,才能把他带过来。
他眼眸中一片深色,目光慢慢移到陈小姐脸上,面无表情淡淡地开口:“非得要现在见你父亲吗,你可莫要后悔。”
“对!”陈小姐点头如捣蒜,“我要见爹爹,我好害怕,我一定要见到爹爹!”
他唇畔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转瞬即逝。
须纵酒朝殷梳招了招手,殷梳朝他走了过去。他从怀里掏出了个物什,塞在殷梳手上。
“我快去快回,你在这小心些。”他低声叮嘱。
殷梳低头一看,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小弩。
“记得怎么用吧?”须纵酒温和地问道。
殷梳点点头,前两天他才教过自己的。
“有什么事情就拉窗台上的信号弹,别害怕,我很快就回来。”
殷梳又点了点头,须纵酒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陈小姐,转身朝高楼外走了出去。
殷梳目送他离开,转过身,叹了口气:“陈小姐,你爹爹很快就来,你别害怕了,我给你倒杯水喝吧。”
她刚要动作,才想起刚刚桌上的茶壶已经被陈小姐给砸了。她想倒杯热茶给陈小姐安安神,只能转身去另一侧桌面上找茶水。
她经过陈小姐身边的时候,听到她凉凉的声音:“谢谢你。”
“啊,不用客气的。”殷梳随口回应着她,和她擦肩而过的那一瞬,猝不及防地被一股极大力气攫住了。
她大惊,开口就要叫,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她一只手臂被身后人扭住,连忙用脚往后踩,刚抬起脚就被人顶住了膝盖,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就在一个瞬间。
殷梳倒在地上的那一刻看着楼内被层叠的纱帐掩住的四角,屋外的影卫根本看不到屋内的情形。
她手臂也摔在了地上,刚好碰到了那个被扔地上的茶壶,她眼疾手快一把捞过那个茶壶往后一抛,然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她手臂得到了自由,手脚并用就要往前爬去拿窗边的信号弹,就感觉到身后的人抓住了她的脚。
殷梳还要挣扎,耳边传来一声锋利的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的声音,然后感觉钳制她的力气都被卸下去了。
“敛怀!”殷梳惊喜地看着眼前这个扶起她的人,一把反握住他的手,“你没有走吗,真是太好了,刚刚吓死我了!”
她抓着须纵酒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然后回头去看陈小姐。陈小姐被须纵酒打出的小石子点中了穴位坐在地上,额头上有一处明显的红肿,隐隐还往外渗着血丝。
殷梳有一点点心虚,她手指揪着须纵酒的衣袖,小声地解释道:“是她先打我的!”
“我知道。”须纵酒拍了拍她的手。
他眉头皱起看着陈小姐,从身旁摸出一条绳子递给殷梳:“把她绑起来。”
“啊?”殷梳有些吃惊,但还是依言接过绳子动作了起来。
须纵酒盯着现在怂搭着脑袋一言不发的陈小姐,心里泛上一层冷意。
这个陈小姐从叫住他的那一刻起,就有些不太对劲。他冷眼看着她癫狂,也依言离开去找她的父亲。
不过离开高楼后他在清寒的夜色中只是轻轻地划了一下便打了个转径直回来了,伏在窗上。
窗户被他推开了条缝,几条打着卷儿的柳叶见缝插针地往里面钻了进去,冷风一吹便嘎吱作响。
他在之前想了很多,他想到了之前那个在清晨诡异的一个人狂跑去送死的赵小姐,想到了湮春楼诡异的制药手法。
他想,或许可以看一看这个陈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花那么大力气要把他调走,此刻他甚至可以守株待兔,来个瓮中捉鳖。
然后他挑开窗纱,就看到殷梳趴在地上,陈小姐一脸戾气地要去抓她的脚。
他感觉心火腾地一下就冒起了三丈高,随手摸起两块石头就朝陈小姐身前几处穴位打了过去。
“她应该是中了药。”看着殷梳把陈小姐绑得结结实实,须纵酒开口。
这代表摧心肝已经到陈府来了,他神色一凛,手放在了刀柄上。
至今都没有弄清楚那个邪徒的来历,如今敌暗我明,陈小姐这一番动作肯定是惊动了他,不知道他今夜还会不会现身。
须纵酒凝神侧耳去听,夜深了,近处是冷风从窗缝灌进来的声音,远处的鸦叫掺杂着一两声突兀的夜枭声。
“叫叫叫,真是难听死了,不该叫的时候总是乱叫!”殷梳抱怨道。
须纵酒专心地思考着摧心肝下一步可能的动作,不经意地听见了殷梳这句随口的抱怨。他眉心一跳,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了上来。
他反手从箭筒里掏出一根弩/箭,运了点劲力朝着夜枭叫的方向射了出去。
锋利的箭头卷着寒光破空而去,霎时,隐隐传来扎中什么东西的闷响,和一声低呼。
须纵酒听了动静,他脚尖一点从高楼掠了出去,同时对殷梳留下一句话:“快拉信号弹,叫他们两个人过来。”
须纵酒身形如电朝着庭院中央一颗参天巨松扑了过去,随手又发出了一根弩/箭,截住了一个欲飞的黑影。
那个黑袍下面,露出那张熟悉的阴戾的脸。
“须少侠,久违了。”见被须纵酒识破,摧心肝面上并未看到几丝焦急,他神色悠哉地掌心为爪和须纵酒对起招来。
摧心肝毕竟身上中了两箭,几招下来便有些吃力。而另一边,听到信号弹便即刻赶来的万钰彤和殷莫辞见到这一幕,立马加入了战局。三人联手,摧心肝更加招架不住,一连露出了好几个破绽。
左支右绌间,摧心肝扫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此处位于高楼和水榭的夹角处,两面临水,除了这颗巨松以外场景开阔,一览无遗,没有可以用来施展轻功逃生的地方。而此刻他们四人在这交手了几个来回,弓箭手也已经在底下待命完毕。
勉力闪过了迎面而来的剑锋,摧心肝收了掌风飘飘落在了地面上,他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刀一剑摊了摊手,一副极识时务的样子:“罢了罢了,技不如人,便随了你们去吧。”
他竟束手就擒了。
三人有些警惕地交换了一个目光,殷莫辞上前点了他几处穴道,封住了他的内力:“你不要妄图使诈。”
武林盟和万家堡的人上前层层锁住了摧心肝,三人暂时松了口气,殷莫辞刚准备开口问须纵酒其中的细节——
他们背后高楼里传来一声重物碰撞的脆响。
殷梳还在高楼里!
须纵酒面色大变,当即施展轻功赶了回去。
当他落地,身后撩开幔帐看清楼内的情形时,他不由得动作顿住,表情也古怪了起来。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殷莫辞和万钰彤见他不走了,忙心急地探头看去——
只见殷梳站在正中间,手里握着个蓝瓷花瓶,那陈小姐躺在地上,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了。而那个花瓶底,就是那么刚刚好正抵着陈小姐的后脑勺。
“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呀……”殷梳面色有一点点尴尬,她开始解释,“刚刚我把她绑住了,但是突然间她又开始暴躁起来,一直在乱动要挣脱绳子的样子……我想起她之前抓我的时候力气超级大,我怕她真的挣脱了我打不过她,所以我先下手为强……”
她越说声音越小,她看着眼前三个人精彩纷呈不忍直视的脸色,以及他们都张着嘴无言以对的样子,她不由得挺了挺腰板,感觉到一股理直气壮油然而生,举着花瓶大声问道:“我做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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