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雪屏的右眼有些近视,处理事务时面上便挂着单边镜片,视线从那薄薄的镜片后射出,散着沉稳而温和的光芒,但却叫仆佣不敢直视。
“请他在客室稍候,我马上就到。”
“是。”
仆佣踮着脚离书房远了,聂雪屏人靠在椅上,目光沉沉地落在空中一点,静思片刻后起了身,人往书桌后走出两步,才想起来摘了面上的眼镜,手指又滑向衣领,衣领笔挺,原没有任何整理的必要,手指便又顺着滑下,同聂雪屏那一口轻叹出的气一般落下。
“聂先生。”
宋玉章笑容满面地立起身同聂雪屏打招呼。
聂雪屏亦微笑着对他点头,“小宋先生。”
仆人早早地已经上了茶,聂雪屏坐下后瞥了一眼茶杯,抬手招了仆人,吩咐道:“给小宋先生换杯红茶。”
宋玉章道:“聂先生不必忙,这茶就很好。”
他既这样说,聂雪屏也就不再多言,虽是居家,但他是刚从商会回来,所以穿着打扮亦很是正式,待客很相宜,宋玉章穿着一色的淡灰西服,样式一看就是出自巴黎的师傅,巴黎的师傅制衣像是刻意要同人作对,做出来的衣服很刁钻,一般人都穿不好看,非宋玉章这般修长风流的体态不能匹配,聂雪屏的目光在他身上略作停留,道:“小宋先生最近很忙吧?”
“是,刚接手银行,许多事还有些力不从心。”宋玉章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
聂家待客上的是玉露茶,如今茶叶堪比黄金,玉露茶更是昂贵,也不知道是聂家纯粹的财大气粗,还是他在聂家算是位贵客。
宋玉章没有比较,说不准。
“慢慢来,”聂雪屏温和道,“万事开头难。”
宋玉章笑了笑,“聂先生今日忙吗?”
这话问聂雪屏,实际却是多余,因为聂雪屏就从来没有闲的时候,聂雪屏听后,迟疑片刻,道:“不忙,小宋先生有什么事么?”
“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来拜访拜访道声感谢,前段时日在贵府失态,真是过意不去,多谢聂先生那日的照顾。”
“举手之劳,小宋先生不必挂在心上,现下身体恢复了么?”
“好了,多亏了那日贵府管家及时救治,否则也许要出大事。”
宋玉章将藏在身后的盒子拿出,“特备薄礼,请聂先生你万勿推辞。”
聂雪屏立刻就推辞了,“小宋先生太客气了,这礼我不能收。”
宋玉章铁了心要把这礼送出去,横竖是宋振桥留下的藏品,又不能变成现钱,借花献佛地拿来同聂雪屏搞搞关系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先前宋玉章除了为拿聂家做筏子同聂伯年稍有接触外,一直都是避着聂家,就是为了个聂饮冰。
如今聂饮冰回来了,宋玉章思前想后,两个人既同在海洲,就没有碰不上的道理,与其被动等着人寻上门来,不如主动出击做好应对的准备。
宋玉章派人悄悄盯着聂家门口,聂饮冰一走,他便立刻上门拜见送礼,想先同聂雪屏做些交际,等到事发时,也能凭在聂雪屏这里的好印象争取一些“争辩分明”的时机,更何况聂家是同孟家在海洲并驾齐驱的家族,日后银行想要翻身,必定也要寻求同聂家的合作,无论从哪一面来看,同聂雪屏搞好关系都是很必要的事情。
躲不过,便迎难而上吧!
“区区薄礼,聂先生不也送过我印章绘画吗?礼尚往来才是朋友之道。”
宋玉章将盒子放在了他的茶杯边上,目光诚恳地凝视了聂雪屏,“聂先生,请收下吧。”
聂雪屏回避了他的目光,也不再做推辞之语,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道:“茶凉了。”
仆佣上来换茶,这次换上来的茶就变成了红茶,红茶也一样是珍品,香气分外浓郁,宋玉章喝了茶便赞美了几声。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内容全无营养,纯粹的是在交际,没有重点的话题,谈茶谈画,闲聊罢了。
宋玉章算算时间,怕聂饮冰会突然回来,“打扰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我也该走了。”
聂雪屏起身,原想让管家去送客,但今日待客的是他本人,这般让家中管家送客着实是有些不合礼数,便向外伸手道:“我送你。”
宋玉章没有推辞,两人并肩向外,聂家绿树浓荫,隐隐还飘散着果香,令人心旷神怡,宋玉章一路安静,聂雪屏也是静默不言,唯有鸟雀轻鸣,点缀在两人之间。
聂雪屏一路送人到了门口,宋玉章道:“今天真是打扰了,改日有空的话,我想再请聂先生吃顿便饭,请聂先生务必赏光。”
“小宋先生客气了。”
“应该的,还是多谢那日的照顾。”
宋玉章前脚刚到家,正在用热毛巾擦手,后脚聂家的人就上了门,宋玉章把人叫进来,聂家的仆人带了个小盒子,“五爷,大爷说看您喜欢这茶,便送您一些,您留着喝。”
“这怎么好意思呢。”宋玉章道。
聂家仆人边笑边把东西放下。
宋玉章把毛巾递给佣人,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个精美的铁罐,铁罐上印着大朵鲜艳的花卉,罐顶一打开,便是扑鼻的红茶香气,闻上去还有些葡萄味。
宋玉章嗅着茶香,神色之中若有所思,心想聂家这位家主看来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物,他方送了礼,立即便回礼以示撇清之意。
宋玉章合上茶罐,心里也并不气馁。
万事开头难,聂雪屏不都这么说了么?
银行一日两日倒是风平浪静地先这么撑了下去,宋晋成和宋业康坐不住了,终于是直接质问了宋齐远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齐远每日接待柳传宗,俨然快成为了银行里的二当家,只不过这二当家空有虚名,实际就是个钱袋子,既然银行需要支取,宋齐远也改了主意,把那三千万就先放在那按兵不动。
“老三,终究咱们三个是一起的,有些话你是不是该同我们说明白?”宋晋成言语上倒还很温和,摆出了一副心平气和好好商谈的架势。
宋齐远却懒得同他说那些虚伪好听的话,直接道:“事情有变,大哥你和二哥没事就多看看报纸写写字,好好修身养性,别成天胡思乱想。”
宋晋成被像训儿子一样训了一通,面红耳赤,只觉这家里实在没有王法,他宋晋成也三十好几的人,难道还真怕了宋齐远不成么?
宋晋成手挽起袖子,受激的公牛一般预备同宋齐远斗上一斗。
宋齐远正满肚子的怨气,亦深知这两位兄长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于是“啪”的一声按了桌子站起身,“宋晋成,你预备做什么?!”
“枉你日日夜夜守在银行,将银行当作自己的私有物品一般占有,却丝毫不知银行亏损了多大的窟窿,爸爸死之前都不肯同你说,为什么?知道你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说也是白说!今日如若银行安好,你又以为这银行由得你做主?梦做得太久,自己也当真!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就出去闹,银行交给你,你来扛那债务,也省得你成日里殚精竭虑地只想着提防兄弟——”
宋齐远将桌上的报纸甩在宋晋成身上,“滚出去!”
宋晋成挨了一顿劈头盖脸的好骂,心惊肉跳地出了书房,见宋业康在房门口探头探脑地望风,于是暴跳如雷地想转移怒火也过过修理兄弟的瘾,宋业康看出了他的意图,忙立刻把门关上。
宋晋成暗骂一句,人却又是有些颓然。
是啊,银行亏损这么大的事情,宋振桥怎么一个字都未同他说起过呢,他每日都兢兢业业地在银行上班,也没有发现什么纰漏,难道父亲真的就只当他是个废物么?
宋晋成在楼梯口坐了一会儿,便悻悻然地去孟家接孟素珊。
孟焕章前两天病了,孟素珊说回去探望,宋晋成不大想去接,总觉得自己现在已不复从前,尤其是在孟家人面前更是矮人一等。
孟素珊没跟他回去,说孟焕章身体还是不好,她得留下来照看照顾。
“哦,那你自己注意些,家里事情多让佣人干,你身子也不好。”
“嗯,我知道。”
孟素珊柔声道:“你呢,还好么?”
宋晋成一言难尽,嘴里发苦,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好字,只忍耐着抱怨道:“老三脾气越来越坏了。”
孟素珊道:“三弟喜欢自由,如今他当了家,就不能像从前那么自在了,他心里自然有怨气。”
“他有怨气,我难道就没有吗?他不愿意当家,这个家可以由我来当啊!”宋晋成理所当然道。
孟素珊笑了笑,不置可否。
宋晋成离开前,恰巧又碰上了孟庭静,宋晋成强作精神同孟庭静打招呼,孟庭静倒是待他如初,很客气道:“姐夫来看姐姐?”
“是,是。”宋晋成瞥眼看向孟庭静,总觉着对方意气风发,衬得他愈加灰头土脸。
孟庭静道:“姐夫现在还同几个兄弟住在一块儿?不是分了家么?”
宋晋成苦笑了一下,“分也分不干净,再说吧。”
孟庭静淡淡一笑,也不再说什么,进去看了孟素珊。
“宋晋成如今可真是落魄了。”
孟素珊没搭话,只笑了笑,“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喝口茶吧。”
孟庭静没动茶,“一家人挤在那么一栋房子里住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在城西买了套宅院,过两天我叫人带你去看看,你如果喜欢,就同宋晋成搬出来住过去。”
“他不是没分到房子,房子家里是有的,你不用费心。”
孟庭静端了茶,欲喝又放了下去,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孟素珊,“宋晋成到底有什么好?他如今都这副光景了你还恋恋不舍,你也不要装傻,我们孟家就没有傻子!”
这类似的话,孟素珊听了好几年,从她出嫁开始耳朵里就没停过,孟素珊一直没正面回应过,此时她便轻叹了口气,温柔地看向面色冰冷的孟庭静,“我知道我爱他是我发傻,可是庭静,难道聪明人就没有发傻的权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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