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是谁。”
华县尸窟-18宴潮生觉得非常新奇。
因为不管是那个年轻的顾栖也好,还是这个日后的顾栖也好,全部都一股子的运筹帷幄和对诸事的漠然。
其实宴潮生倒也不是不能够理解这样的情绪,毕竟,当你已经强大到了一个没有任何人能够达到的高度的话,那么你也会在做其他所有的事情的时候,都表现出一种游刃有余来。
仿佛无论中途发生什么样的横生的意外都不足以让他心神动摇。
因此,这种非常罕见的、几乎让人以为不可能发生在顾栖这个人身上的破碎感和朦胧感,可不就显得十分新奇了么?
宴潮生知道顾栖应该是在意识恍惚之间把他错认成了宴乐,不过宴潮生暂时并没有打算纠正这个错误。
他并不打算让顾栖死在这里,尽管那理应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安排,但就是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静静的、却又反复的提醒,不要那样做,否则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好吧,好吧。
宴潮生向着自己心底的直觉举手投降,并且顺应了那个声音,在敲晕了江不换之后,自己施施然的来到了下面的第一层、同时也是这个养鬼地的核心。
……不过当然并不是为了顾栖而来的,或者说,顾栖不过是宴潮生此行的目的当中所顺手捎带上的一盘小菜,一个添头。
“我帮你一把,带你回去。”宴潮生说,“就当是……对这样一份殊色的回礼了。”
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宴潮生的本意也绝没有任何的要欺辱顾栖的意思。
因为。
那真的是非常好看的、超越了性别和种族的美丽。
诚然,顾栖如今的面貌绝对是同人类相去甚远,可是他身上鬼化的部分既不丑陋,也不粗俗。若是一定要说的话,那应当是一种与人类的体态结合的无比完美巧妙的非人感,是力量最直白的表露和展现。
而无论是任何时候,生物崇拜强者、追求力量都永远是天性,是对于任何种族来说不变的、共同的审美。
再加上,宴潮生也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大鬼——一位鬼王。顾栖这一副鬼化的模样,说不定比人类的样子于他而言还要来的更为赏心悦目。
那句“殊色”,倒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极为真诚的赞美了。
他带着顾栖破开了水面,将对方安置在了某一块凸起的礁石上。
可能是因为误认为“宴乐”在自己的身边,又或者是要压制自己不完全的堕化为鬼也实在是一门耗神的功夫——总而言之,顾栖陷入了某种意识的深层次的休眠当中,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醒来。
不过与之相对的,宴潮生看到顾栖的面上那些黑色的鬼纹在一点点的消散,身上不该是人类所拥有的肢体部位也逐渐回退。
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在从堕化的状态当中退出来,并且慢慢的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这个过程看起来还需要不少的时间。
也好。宴潮生想。
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如果顾栖的意识还保持着清醒的话,那他才是会真的觉得有些难办了起来。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的话,即便非常惋惜,他说不定……也会为了确保顾栖能够不给自己造成困扰以及永远的闭嘴,而遗憾的采取一些“小手段”呢。
宴潮生踩着礁石踏入了水中。
他的身上有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阴气炸裂开来,只是那些阴气又与常人不同,其中像是夹杂了另外的某种黏稠、阴暗、潮湿而又邪恶的东西。
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虚影在他的身后隐隐成形,张开了一对宽大却又轻薄的羽翼,亮起了单只的猩红色的眼瞳。
那只猩红眼瞳这么瞧上去,其实是应该有些眼熟的。若是此先在筒子楼当中顾栖对付女魃——又或者是就在刚刚,顾栖同卫黎一较高下的时候,宴潮生能够在一旁观看的话,那么他就会发现,这一只猩红色的眼瞳似乎同时常会在顾栖身后出现的那只一般无二。
相似到仿佛有谁拿着尺子,将其中的一只对称着描画而出,于是便能够得到另一只。
整片水域都开始隐隐沸腾了起来,有无数的黑烟自水下升腾,随后冒了出来。
不过在那些黑烟当中,又夹杂了些许极为微弱的细小闪光,像是星星的碎屑,即便是在这样阴森可怖的地方,居然也还给照出了几分别样的浪漫和美丽来。
“所以说,还是太年轻了。”宴潮生摇着头叹息,“你可真的要好好感谢我,顾栖。”
“如果没有我帮忙做这收尾的工作的话,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都究竟放过了什么。”
他身后的那一抹黑色的虚影缓缓的飘动着,在水面上停了下来。随后,能够看见这虚影“张开”了应该是嘴巴的部分,做出了一个“吸气”的举动。
所有的黑烟也好,还是星星的碎屑也好,全部都被它鲸吞吸入,卷入腹中,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黑色虚影的某一部分就开始变的半透明起来,并且亮闪闪的,是那些闪着光的碎屑落在了那个部位;而另外的黑色的烟气责备填充到了虚影本身当中,让它的存在更加的壮大和凝实。
“嘎嘣”、“嘎嘣”。
有让人觉得牙酸的咀嚼声在这一片过于寂静的空间当中响了起来,甚至因为这密封的、大部分都盛装了液体的特殊空间构造而经由四壁不断的回荡,构筑出了任何恐怖片拍马都赶不上的效果。
伴随着那些黑烟和闪烁光芒的星屑的不断纳入,宴潮生的眼睛也越来越亮,面上逐渐露出了能够被称之为“餍足”的神色来。
鬼王不是这么好消灭的。
顾栖先前只是将卫黎“杀死”,但是这并不代表卫黎这一鬼王就被彻底的根除了。
那不过是这一抹苏醒的、自我命名为“卫黎”的意识被打散,而鬼王真正的本源重新散落在养鬼地当中被再一次的孕育,等待下一次的苏醒,以及诞生的机会的到来。
“想要杀掉一只鬼王,唯一的方法是将对方吞噬。”宴潮生用手指点了点顾栖的眉心,“看来没有人教过你这个道理呢,天师大人。”
宴潮生吞吃的“黑烟”是卫黎的阴气,而他吃掉的“星屑”是卫黎的本源。
同为鬼王,宴潮生毫无阻拦的接受了这一部分力量,他会变的较之以往更为强大,甚至继承到卫黎的一部分能力,而卫黎这一位鬼王——这一次才是真正的、永远的,从这个世界上被根除了。
宴潮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唇,因为刚刚得到了另外一位鬼王的力量而心情愉悦。
看在这一份愉悦、以及从头到尾都在帮他开路、甚至是最后打散了卫黎让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成为他盘中餐的份上,宴潮生上前去将顾栖捞了起来,打算带他回去这个尸窟的外面。
只是他才刚刚将对方揽入怀中,耳畔传来一声极为刺耳和尖锐的鸦啼。
宴潮生的动作于是顿了顿。
一只黑羽的、半透明的鸦从天而降,落在了宴潮生的肩膀上。它先是用喙理了理自己的羽毛之后,随后啄了一下宴潮生的耳朵,化为一道流光消失。
这是鬼域独有的联系手段,在进入华县尸窟之前,宴潮生曾经给自己麾下的大鬼们布置了一个任务,让他们尽可能的去打探到同“宴乐”相关的信息。
现在看来这些家伙们总算是查出来了一些眉目因此匆匆的就给宴潮生送了过来,像是生怕慢上一秒就被自家的王给扣上一个“办事不利”的头衔。
宴潮生就开始浏览这些被十万火急的送到了自己面前的情报。
名为“宴乐”的人类的一生徐徐在他眼前展开。
天师宴家数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天赋异禀惊才绝艳的鬼才天师。
18岁晋升五级,20岁晋升六级,是新一代天师的领头者,同顾栖一起,被认为是天师界冉冉升起的、相互辉映的双子星。
为人性格温和,风水堪舆、星宿卜算,符箓剑法,无一不通,最擅弓道。于少年求学时同顾栖相识,两人之间关系密切,更是在十八岁成人礼上同彼此宣誓爱意,互定终身。
六年前,百鬼天灾爆发,顾栖和宴乐开始显露头角,为人族的脊梁。
而三年前,在百鬼天灾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月,两人同赴百鬼天灾的起源之地探查。
然数日后,仅顾栖一人归还,宴乐不见踪影。同时,供奉在宴家族内祠堂的魂灯熄灭,以此为凭,确定宴乐死亡。
“青梅竹马、年少相识,携手共进、比肩前行……”宴潮生笑了一声,“难怪顾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倒的确是极重要的人。”
他一目十行的继续往下看,却在某一处堪堪停住。
他身后原本在进食的黑色虚影都像是察觉到了从主人那边传递来的情绪,巨大的双翼振动,掀起了无匹的狂风。
宴潮生的小指痉挛性的颤动了一下,这样的变动像是终于将他从某个可怕而又荒诞的噩梦当中惊醒,眼底总算能够看的见现实。
[宴乐,宴家七子。十八成人,得赐字,唤潮生。]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那是来自长者的祝福,愿你此生所行皆所愿,处处见月明。
[是故也可称其……][——宴潮生。]仿若有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响,宴潮生的眼底是一片翻涌不休的黑色阴云。
名字是有意义的。
其为最短的咒,同灵魂牵系,同每个生命的存在本源息息相关。
你叫宴潮生。
那么。
“我是谁……?”
第32章 “那我也该去看看,这最后能够成为鬼王妃的,得是什么样的人选。”
华县尸窟-19“我要见宴潮生。”
这是当顾栖在协会专属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对于他的话,没有哪个天师敢真的全然无视——不如说哪怕是顾栖咳嗽一声,天师协会都会严阵以待,嘘寒问暖,生怕这位爷出了点什么问题。
因此,这样的需求自然也很快被传达了上去……但是挂了电话的、负责照顾顾栖的那个小护士有些纠结,不知道应该怎么同顾栖说这件事情。
“那个……顾先生……”小护士说,“很抱歉,宴先生现在不在协会里。”
顾栖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不在协会。”
他重复了一遍,随后笑了一声。
眼前的青年拥有着一副好看到让人失神的皮囊,即便是整个人看上去都颓丧了无生趣,眼睛里甚至也失去了光,但是却依旧是好看到让人目眩神迷。
可是小护士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却觉得有凉气一点一点的爬上了她的后背,如果不是职责使然的话,小护士觉得自己一定会撒腿就跑夺门而出。
“不在协会的话,是去了哪里呢?”顾栖问。
小护士抖了抖,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记事板,回答了顾栖的问题:“他接了个任务出去了。”
顾栖扬了扬眉,小护士便闻弦歌而知雅意,非常上道的同他介绍:“是一个B+级别的任务,只不过地点稍微有些特殊,在万鬼之渊。”
顾栖:“任务内容?”
小护士:“鬼王选妃。”
“……什么?”顾栖差点以为是自己耳鸣了没有听清,又或者是眼前的小护士根本就是在和他开玩笑,“谁选妃?”
小护士呐呐的,弱声弱气的应了一声:“鬼王……”
“几日前……就是您还在昏迷当中的时候,万鬼之渊上突然升起一座恢弘磅礴的鬼城,占地万里,内有看不见尽头的宫殿群。”
“然后阴鬼那边放出了风声,说是他们的鬼王出世,如今广告天下,诚征……选妃。”
“不限种族,不拘性别,不问年龄,皆可参加。”
顾栖一口刚刚喝进去的水全部都给喷了出来。
“咳、咳咳……”
小护士急忙上去帮他拍背顺气。
等顾栖好不容易避免了被直接给呛死的命运之后,他望着小护士的眼神莫名,连那原本的颓丧气质都似乎因此而被削弱了几许,于是露出了些许其下原本一直遮掩的锋芒。
“鬼族这是要做什么?”
他像是在询问,但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谁知道。”
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有人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对方随手将自己提着的花往旁边的桌子上一丢,接着老大不客气的坐在了顾栖的床尾:“哟,你可终于是醒了。”
来人可不正是江不换。
“华县尸窟的事情彻底解决了么。”顾栖问他。
“解决了,协会这边已经给那养鬼地上下了阵法和封印。随着时间的流逝,阵法会将那个养鬼地逐渐的消磨掉,最后成为完全能够居住的、普通的土地。”
“鬼城和鬼王选妃又是怎么回事?”
江不换耸了耸肩:“就是你听到的那么回事儿呗……突然出现的鬼城,高调的宣扬了自己存在的鬼王,以及轰轰烈烈的选妃。”
顾栖觉得这事儿荒谬:“既为鬼王,便是真的要选妃,那也是鬼的事情,和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指不定那鬼王就口味特殊喜欢人类呢?”江不换摊了摊手,“但是——的确有不少人,天师也好,普通人也好,蠢蠢欲动的想要去试一试。”
江不换评价:“小说和电视剧看太多了吧,连鬼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兴冲冲的就去了。那可是鬼,人鬼殊途,他们心里倒是一点AC数都没有。”
顾栖手指敲了敲一旁的桌面:“那宴潮生怎么去选妃了?”
他磨了磨牙,在笑,但江不换却打了个哆嗦,总觉得这会儿的顾栖看起来像是随时能扑出去咬人的样子。
江不换:“啊……你知道的,这事情毕竟事关重大,协会当然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所以就发布了任务,派了一批四级天师去打探情报。”
“而且不是也有些不知死活的普通人去吗,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也能让同去的天师把那些普通人接回来。”
“宴潮生就是接了这个任务。”
顾栖觉得江不换的每一个回答上面,都刻着两个大字。他横看竖看,愣是看出了“离谱”。
“为什么是万鬼之渊。”顾栖眼底情绪晦暗,“为什么是……这么特殊的地方。”
万鬼之渊是安全区之外,占地最广的一大片鬼域,同时也是当年百鬼天灾爆发的最中心。曾经有无数的天师和阴鬼在这里殊死搏斗,只为了给自己的种族争一片生存之地,以及一个未来。
那一场战斗以人类的残胜作为结束,顾栖力敌十鬼将,一人为线,阻万千阴鬼不得上前。以绝对的强势迫得他们最后不得不同人类订立盟约,划线为界,两不干涉。
而这一处曾经的战场、百鬼天灾的最中心,在日后被冠名为【万鬼之渊】。
那是人类永远的隐痛,但也是阴鬼公认的起源和圣地。
也是因此,在这件事情发生在万鬼之渊上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人类将会慎而又慎的对待这件事情。
顾栖明白这当中的诸多弯弯绕绕,他闭了闭眼。
“最后一个问题。”
江不换:“哈?其实没关系,你想问多少问题都行,毕竟你看我们之间是这么个交情……”
顾栖打断他:“我是怎么回来的。”
江不换:“能怎么回来?不就是那么回来……”
“江不换。”顾栖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我在问你,我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回来的。”
江不换噤声。
他转过头去同顾栖对视,半晌才笑了出来。
“不要担心,顾栖。”江不换说,“我不知道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至少我和宴潮生带着你从尸窟里面出来的时候,你是人类的模样。”
“完完整整的,人类的模样。没有多出任何不该多出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身体部位产生变化。”
“你做的非常好,顾栖。不仅仅是尸窟的任务……你一直都是人类。”
“好。”顾栖应了一声,垂下眼眸去,长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但是江不换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华县尸窟一行凶险,顾栖的法器又依旧处于失落的状态。前面还好,有赖于那块儿不化骨干的好事,都是少年顾栖代打,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之后,当顾栖自己上手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调动了阴气——并且是大量的阴气。
那么堕化的情况自然也就不可避免。
顾栖要问江不换的,就是自己究竟是用人类的形态回来的,还是用……另外的什么模样回来的。
好在江不换给出来的是一个足够让他安心的答案。
又沉默了一会儿,顾栖说:“我也去吧。”
“哦,你去就去呗……等等,你说你要去什么?!”
江不换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怪叫了一声,饿虎扑食一样的扑到了顾栖的面前:“你要去哪个任务?!选妃吗?!”
顾栖把他从自己的身上拍开,神色淡淡:“嗯。”
江不换倒吸一口凉气。
“那啥,这任务是你自己要接的,和协会没有任何关系,绝对不是我们逼你的哦?”
天要下红雨了吗,顾栖这个万年死宅居然也要主动接任务?
江不换都以为顾栖打算在他的那栋筒子楼里面住到发霉,也绝不踏出一步了。
顾栖掀了掀眼皮:“我知道,你不用强调。”
他说:“把任务相关的情报发给我吧。”
江不换“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顾栖,你是把宴潮生……”
当做是宴乐了吗?
他话只说了半截,后面的呗江不换自己给吞了下去但是顾栖已经完全的理解了他想要说什么。
“没有。”顾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栖不会将任何人错认为宴乐。对于顾栖来说,宴乐的存在是如此的特殊,容不得分毫的轻慢。
但是。
如果那不是与顾栖毫无关系的宴潮生,而就是……他的阿乐呢。
就算是年轻的自己,也绝对不会在有关宴乐的事情上开玩笑犯迷糊;而在意识朦胧的那一刻,他也确信自己的确看见了宴乐的背影,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是熟悉的温度。
那些曾经被忽视的过往被一点点的串了起来。
相同的容貌,相似的声音,万鬼之渊走出来的鬼王。
这个世界上本不该有那么多的巧合,顾栖想,所以他是不是可以小心的去猜测一下,他的阿乐虽然的确在三年前死在了万鬼之渊,但是却又用另外的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毕竟……他的流火和霜星都留在了那里。
“选妃。”顾栖笑了一声,冷的渗人,“那我也该去看看,这最后能够成为鬼王妃的,得是什么样的人选。”
这一句话当中,倒是依稀带了几分昔日的桀骜与不逊来。
江不换看着顾栖,暗暗有些心惊。他不知道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江不换的确有清楚的看到那在顾栖的眼底亮起来的光,锋锐到像是能够将人刺伤。
“江不换。”他喊了一声。
“嗯?”
“女魃还在这里吧。”
“还没有押送走……怎么了?”
“安排一下。”顾栖说,“我要去见女魃一面。”
“问一些……和她的王有关的,小玉盐问题。”
江不换应了一声,却又有些犹犹豫豫。
“见一面可以……但你不能欺负孩子啊……”
“……江不换,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第33章 “百鬼天灾落幕的第二日,他自沉渊中走出,加冕为王。”
华县尸窟-20在送顾栖去关押着女魃的房间的路上,江不换就像是一个操心的老父亲那样念念叨叨,在顾栖的耳边反复叮嘱,唐僧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有话都好好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江不换苦口婆心,觉得自己都快要老了十岁。
顾栖“嗯”了一声,但不管是看他的表情,还是听他的语气,全部都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来。
江不换顿时觉得自己的火起来了。
“顾栖!”他提高了音量,“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青年黑色的眼珠动了动,朝着他看了过去。
“在。”
至于究竟是真的听到心里去了,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江不换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反复的告诫自己要注意涵养之后,才总算是能够心平气和的继续同顾栖说话。
“女魃与普通的阴鬼不同。”江不换道,“毕竟是轩辕黄帝的孩子,曾经也镇守一方护佑人类。在她真的对人类表现出足够程度的威胁和恶意之前,我们都会对女魃以礼相待。”
“所以你也对人家客气一点……”
江不换可还没忘呢!顾栖之前可是被当做欺辱幼女的变态给抓进过警局一次!
顾栖:“……我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江不换“呵呵”冷笑:“你最好是。”
他们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某一扇门前。
江不换停下来,最后给顾栖叮嘱:“和气一点,记住没啊?人家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顾栖就笑了一声:“几千岁的小姑娘?”
江不换噎了噎。虽然顾栖只是笑了笑,但是江不换发誓,他从其中听出来了浓浓的嘲讽的意味。
有那么一刻,江不换是真的萌生出一种为什么顾栖这种人可以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还没有被人套麻袋的迷惑来。
他虽然内心有几百个不愿意,并且笃定一旦顾栖进去之后,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和女魃打起来,但总归还是只能够满心忧虑的掏出钥匙,帮顾栖打开门。
“好好相处啊。”
江不换最后像是一位操心的老父亲一样,拍了拍顾栖的肩膀,非常不抱希望的又唠叨了一遍。
“江不换。”顾栖冷不丁叫了他一声。
江不换:“啊?”
顾栖非常真诚的道:“少操心一点吧。”
“你要不要回去照一照镜子,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头顶清凉、脑门也宽了不少?”
江不换迟疑的反应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声怪叫:“等等,顾栖,你什么意思?!”
他几乎要当场跳起来:“你是不是在骂我秃?!”
但是顾栖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并没有任何的要回答江不换的意思,徒留江不换在背后怪叫着冲向洗漱间。
他得看看镜子,是不是真的如同顾栖说的那样发际线上移!他还很年轻,当不起英年早秃的重担!!
正如江不换之前所说的那样,女魃的存在是极为特殊的,在对方真的表现出针对人类的攻击性与恶意之前,人类都不会对女魃有任何的冒犯之举。
正好相反,他们甚至是会好吃好喝的把女魃给供起来。
因此,虽然名义上说的是将女魃暂时的关押,实际上这扇门后面的所谓的“监牢”,同那些高星级的度假酒店当中的总统套房也没有差多少了。
除了所有的墙壁上全部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阵法,防止女魃从这里逃离的同时,也隔绝她对外界可能的影响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的限制。一应的吃喝用度全部都走的是最上等的品质。
若是说这就算是“□□”的生活,想来会有不少人红着眼睛想要犯事儿,然后被抓进来关着吧。
那一扇门在顾栖的身后被“啪嗒”一声关上。
这样的响动自然引起了这一间房屋暂时的主人女魃的主意,小姑娘踩着松软的红色小皮鞋,像是一只骄傲的猫咪那样从房间深处走了过来。
在看到顾栖的时候,那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所有的五官全部都皱在了一起,拧成了一团。
“顾栖!”
她像是一枚小炮弹那样冲到了顾栖的面前,如果不是顾栖伸手挡了一下的话,想来小姑娘就直接砸到了他身上了。
而伴随着女魃的靠近一并而来的,是炽热到让人觉得喉咙开始不自觉的干渴的可怕热度。皮肤暴露在这样的温度下,很快就已经肉眼可见的开始起皮、皲裂。
顾栖垂下眼,一抹极淡的黑色的阴气覆盖在了他的体表,将那些因为女魃的靠近而带来的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温度都给尽数的隔绝了。
女魃当然注意不到这种微小的动作——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于观察的体贴入微的孩子。
“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她凶巴巴的质问道。
顾栖:“……我为什么就会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了呢。”
女魃的声音顿时就高了起来,像是这天下所有的熊孩子一样:“你害的我都拿不到要送给精卫的礼物了!还把我关在这里,我连精卫的生辰都错过了!”
“哦。”顾栖慢吞吞的道,“那怎么办呢,我不可能把高阳的心脏给你的。”
“你、你……!”
女魃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顾栖这样的人,她气的跺了跺脚,却居然对顾栖毫无办法。
打、打不过……QAQ!
顾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让两个人的视线保持齐平。
“我从之前就想问你了。”顾栖说,“你为什么想要高阳的心脏?”
无论是精卫也好,还是女魃也好,虽名为阴鬼,但是在更久远一些的时候也是被当做图腾和守护神来供奉的。
她们本身更非是那种以食人为乐的阴鬼,顾栖是真的不理解,女魃为什么会想要用高阳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高中生的心脏,来当做给精卫的诞辰贺礼。
只是当这个问题出口之后,顾栖发现女魃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变成了看傻子的眼神。
“我才不想要人类的心脏呢!”女魃精致小巧的鼻子抽了抽,面上露出了一种混杂了厌恶和无奈的神情,“可是……那个是五彩石哎。”
“五、彩、石?”顾栖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她的话。
女魃对此犹然不觉,只自顾自的说:“对啊,他的心脏是五彩石呢。……我都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的会有遗落的五彩石。”
“精卫最喜欢各种各样的石头了,我要是送她一块儿五彩石的话,精卫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顾栖:“……”
好吧。
他终归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并没有阴鬼那样的力量,看不出高阳的心脏似乎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
只是原来上古时代,女娲补天遗漏的五彩石,是怎么变成一个人类的心脏的?
“算了,这是小事。”顾栖把这件事情暂时按下不表,同女魃道,“我有点事情要问你。”
女魃是丝毫面子也不给他的:“我才不会告诉你!大坏蛋!”
顾栖就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他的眼神非常的真诚。
女魃几乎是一瞬间警惕了起来,如果她真的是一只猫的话,想来现在已经弓着腰、炸起浑身的毛,发出嗷嗷叫的声音了。
这个家伙想干什么?
联想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女魃怀疑顾栖这个混账东西说不定是想打自己!
一个小时后。
“现在愿意和我好好聊聊了吗?”顾栖问。
女魃嘴里咬着汉堡,手里提着炸鸡,面前的桌子上放满了冰淇淋巧克力肥宅快乐水烧烤,全部都是小孩子喜欢但是家长一般不会给多吃的垃圾食品。
听到顾栖的问话,她点了点头,但是手上嘴上全都非常忙碌的在吃吃喝喝:“唔唔唔!(你问吧!)”“给我讲讲你们的鬼王吧。”顾栖说。
“鬼王?”
女魃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谁。
“那个不是我的王,我没有对他宣誓效忠。”女魃哼哼着,“但是他是精卫的王,我只是跟着精卫住在万鬼之渊而已。”
“万鬼之渊。”顾栖的耳朵一动,“万鬼之渊是属于鬼王的领土吗?”
看在他给自己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的份上,女魃在回答顾栖的问题的时候,明显尽心尽力了不少:“不是属于鬼王的领土。”
她纠正道:“而是——属于这一位鬼王的领土。”
“就像是鬼将不止一个一样,鬼王也不止一位的。只不过相比于鬼将,鬼王诞生的条件要更为的苛刻,以至于直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位鬼王诞生。”
“也就是精卫宣誓效忠的这一位。”
“他诞生于暗渊,从百鬼天灾的最中心走出,所以得到了绝大多数阴鬼的效忠,被视作最名正言顺的、同时也是唯一的王。即便之后再有其他的鬼王诞生,也很难动摇他的地位了。”
“更何况现在除了他之外,也没有别的鬼王诞生。”
女魃舔了舔手指,做出结论:“所以说他是鬼族现在最高的统治者,并没有什么问题。”
顾栖的食指和大拇指不断的相互摩擦着,宣泄着内心的焦躁和不平静——当然他的面上还是一副岳峙渊渟的模样:“这位鬼王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鬼域当中的?”
女魃这次没回答他。
顾栖稍作沉默,掏出手机来:“我知道的,这是另外的价钱了。”
他朝着女魃露出非常的……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那种笑容。
“我给你推荐几款手机游戏吧。”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之后。
顾栖成功的用几发648,从女魃的口中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三年前。”小姑娘这么告诉他,“鬼王第一次出现在鬼域,是三年前。”
“百鬼天灾落幕的第二日,他自沉渊中走出,加冕为王。”
第34章 “他为了救我,永远的留在了那片鬼域。”
华县尸窟-21在自己人生的前十六年里,高阳一直觉得他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最多——特别倒霉。
毕竟也不是谁都父母双亡家里还没车没房的,现在连少年漫都不流行这样配置的主角了。
当然,以后高阳的倒霉履历上可以再添一笔。
例如只是和同学一起去玩了个密室逃脱,别人什么事儿都没有,偏偏就他被女鬼给盯上了,还要取他性命。
如果不是顾哥的话,他现在大概已经凉的透透的了。
高阳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上,感受着其下心脏有力的跳动,心有戚戚焉的想。
那天死里逃生之后,高阳当即就冲去书店买了一本《山海经》,大概的了解了一下女魃其人,冷汗简直是哗哗的往下流。
死里逃生,不外如是。
高阳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同顾栖好好的道谢,但是隔壁却一直没有人回来。
如果不是天师协会的接待处在面对高阳的每天打卡报到追问的时候,信誓旦旦的同他保证顾栖真的只是去外地出了一个任务,高阳几乎都要以为他顾哥是因为身份暴露,所以才必须离开,他们之后将永无再见之日了。
这样想的高阳在今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了些许的变动——比如,隔壁关了很久的床帘今天居然被人拉开了。
他先是一愣,随后书包都来不及放,直奔隔壁而去。
“顾哥你回来——”……了。
打开门,嘴里叼着根冰棍同他大眼瞪小眼的女孩儿有着熟悉到高阳不敢去认的脸。
即便是她并未穿着那一身华贵非常的青衣,而换上了现代化的漂亮小裙子,但是系在四肢的红绳并未摘下,那一张脸也没做丝毫的伪装和掩饰。
高阳嘴里发苦。
这个不是……女魃么……?
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动静,顾栖从卧室探出半个头来,在看到高阳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
“来帮帮我。”他说,“我不是很会收拾东西。”
高阳看见他简直像是看见了亲人,当即鬼哭狼嚎连滚带爬的朝着顾栖冲了过去,一米八高的个子愣是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媳妇儿一样委委屈屈的躲在顾栖的背后,看起来恨不得把自己整个都给团成一团。
“顾哥!”高阳惨叫,“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啊。”
顾栖顺着高阳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同女魃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
高阳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开始逐渐沉了下去。
要开始战斗了吗!高阳紧张的想。
女魃谨慎的后退了几步,试图把手里的冰棍往背后藏。
顾栖:“我都看见了。”
女魃:“唔……”
“这是第几根了?”
女魃扭过头去不看他。
顾栖就自己走去冰箱前,打开看了看。
即便是他,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一共买了十根。”顾栖问,“魃,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里现在只有一个空的包装袋。”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高阳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懂了什么——然而正是这让他觉得无比不可思议了起来:“顾哥……?”
他的视线在顾栖和女魃的身上来回巡游了几圈而,随后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准备英雄就义的神情。
“不用解释了,顾哥。”高阳眼含热泪,“我都明白的。”
顾栖:“……你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我不是很明白?
花费了一些时间之后,顾栖才算是给高阳解释清楚了这中间的种种误会。
然而高阳的关注重点却是……
“哇擦。”高中生惊呼,“原来我这么牛的吗!”
顾栖:“是吧。”
毕竟是已知的最后一块儿五彩石。
“顾哥顾哥。”高阳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肥宅快乐水,讨好的跑到了顾栖的面前,像是上供一样恭敬的给顾栖送到面前,甚至殷切的帮他拉开拉环插上吸管,“嘿嘿,你看既然我有这么牛的来历,你是不是考虑教我几招,让我以后脚踢西门庆!拳打镇关西!”
顾栖觉得他经常会弄不懂高阳都在想什么:“哪儿来的西门庆和镇关西。”
“一个比喻,比喻。”高阳朝着顾栖比划,说话的语气当中颇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成分在其中,“顾哥,明明你跟我也没差几岁,怎么我们之间的代沟就差了这么多!”
顾栖听不懂这破孩子都在说什么,索性也放弃了理解,只是对高阳说:“我现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啊?要我帮忙?”高阳问都不问,满口应下,“顾哥你尽管说,你和我那是什么关系,谁跟谁啊!”
很是带着几分少年的意气在其中。
顾栖打断了他的话:“听我说完。”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轻松的、你随手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顾栖说,“我要带你出安全区,然后——”“去万鬼之渊。”
顾栖大概这辈子都还没有跟谁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过话。
高阳答应的很干脆:“好啊。”
顾栖怀疑他没有听清自己都说了什么:“你不要急着答应,好好想想。就算我会保护你的安全,但是那也终归是安全区之外的鬼域,而你甚至不是天师。”
“但是顾哥你不是需要我帮忙吗。”高阳不假思索的道,“那我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了。”
“……”顾栖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呢?”他问高阳,但也像是在问自己,“你知道这是多么凶险的事情吗?”
高阳挠了挠头:“我大概能想到,但是……”
他朝着顾栖露出过于灿烂的、蓬勃朝气的笑容:“这不是顾哥你需要我么!”
高阳觉得他可是太懂顾栖了!他顾哥平时不爱说话,有事情都藏在心里,这都请他帮忙了,肯定是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没有其他任何的替代办法的事情,才会不得已同他开口。
那他怎么能不帮呢?
要知道,即便不算之前顾哥帮他从女鬼还有魃的手中死里逃生的事儿,在此前的三年当中,作为邻居,顾栖也的确是帮助了高阳与他的奶奶良多。
少年人的眼神澄澈而又明亮,满怀着信任与尊敬。顾栖的眉头微微一动,曾经有人同他说过的话,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如此清晰的在耳边再一次的响起。
【我希望有一天,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依旧被万人瞩目和景仰,活在所有人的爱意当中。】
【你应该被爱意包裹,这是我对你最后的祈愿和祝福。】
【从今以后,要更好的活下去啊。】
宴乐。
这就是你说的……被爱着的感觉吗。
顾栖想,所以即便他对人类的存在有诸多看不上眼,即便他曾经一度被人类厌弃和不公正的对待——他也依旧是站了出来,成为了人类最后的防线,为他们守这万里疆域,也不让自己越过人与鬼的临界线半步。
因为总会有那样的爱、崇敬、仰慕等诸多情绪落在了他的身上,让顾栖不忍辜负。
“我接了一个任务。”顾栖对高阳说,“需要进入鬼域一趟。”
“但是我不想通过正规的渠道进入鬼域,那样会招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监视,也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我想了另外一个法子。女魃知道别的进入鬼域的方法,她能够带路,但是这一条路上有一道门;我希望作为五彩石的你能够作为钥匙,帮我打开这一扇门,然后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鬼域里面。”
高阳满口答应:“多大点事!顾哥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那你和你奶奶说一声。”顾栖道,“快则半月,多则百日,就能回来了。”
“哦哦好的。”高阳应了一声,表情突然皲裂,“草,但是我暑假有补课。”
他是一个苦逼的准高三!
顾栖:“我帮你请假,然后推荐你去天师大学读书。”
原本身为五彩石,高阳也不可能与天师界一别两宽、置身事外。在这个时代,能够成为一名天师——这可是比其他的任何职业都更受到追捧的公认的铁饭碗,是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你既然信我。”顾栖缓缓的说,“那我也不能让你失望才是。”
“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在鬼域受到半分的伤害,直到将你安然无恙的送回安全区。”
“——以我顾栖之名起誓。”
高阳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这个世界上面最宝贵的承诺。
***
顾栖的这个决定自然得知会安全区负责人江不换一声。
“你要带个普通人去万鬼之渊?”
这如果换做是其他天师的话,即便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六级天师,江不换也可以冷着脸把对方喷个狗血淋头。
那可是鬼域!完全独立于安全区之外的、阴鬼的狂欢之地!
六级天师又怎么样?难道就敢说自己天下无敌手吗?有多少能力兜多少事儿,您不妨照照镜子看自己算老几?
然而要这么做的人是顾栖……
江不换还真不好说什么了。
因为,以上种种列举,他顾栖还真做的到。
“批了,批了。”江不换疯狂的抓着自己的头发,“你都开口了,我难道还能不批吗?再说了,待在你身边,保不齐是比安全区里面还要更安全的。”
至少高阳在安全区内还能够因为玩了一个密室逃脱就被女魃这样的A级大鬼盯上,但如果是跟在顾栖的身边的话——想来就算是十鬼将,除非是情不得已,不然也得选择绕路走。
但凡是有点见识、长点记性、知道趋利避害的鬼,就没有谁想要跟顾栖碰上的。
顾栖拿了批条就要走,却被江不换喊住。后者看上去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问:“你对万鬼之渊过于关注了,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吗?”
“顾栖,你一直不说,我们也一直不敢问。现在既然你要离开安全区,重入万鬼之渊,是否证明三年前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你的心结?”
顾栖模糊的笑了一下:“大概吧。”
如果一切真的如同他所推测预料的那般,那的确是宴乐的话——纵有多少思绪纷飞,都可自然斩落了无痕。
于是他便也能够——在那件事情过去三年之后,第一次用平淡的、寻常的语气,将那曾以为会永不愈合、盘亘在那里腐烂流脓的伤口掀开来,给别人看。
“三年前,我突发奇想,要去百鬼天灾最初的爆发地、同时也是最中心看一看。”
“然后……我为自己的狂妄自大付出了代价,失去了我最重要的珍宝挚爱。”
“江不换。”顾栖说,“他是为了救我才会死的。”
顾栖走出了万鬼之渊,而作为交换,宴乐永远的留在了那片鬼域。
—【华县尸窟】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搓手手,先预告一下,下一卷是【忒休斯之船】
我写的非常充满感情(?)的一卷!啊好希望你们快点看到哦,我想围观评论……
第35章 “这里是全世界最[干净]的无灵之地。”
忒休斯之船-01—三年前——世界脐眼.天府平原.罗城—狂躁的风暴肆虐而过,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连地皮看上去都足足铲了几尺。
有一双眼睛谨慎的透过窗户、钢筋和水泥的缝隙,打量外面的情况。
没有别的声音和响动,风暴也刚刚离去,眼下似乎正是出去的好时机。
于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动了起来。
这是一个看上去单薄削瘦的中年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
“鱼鱼。”他小声说,“爸爸出去一下。”
有非常细微的声音应了一声:“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爸爸。”
男人那一张苦涩的脸上也因为这句童言,而露出一个短暂的笑来。
他打开收音机,调整到那个已经背熟了的频率上,从里面传来沙哑的女声。
“你好,请问有人能听到吗?”
“这里是罗城第五小学,我们目前共有十名老师,和三十四名学生。”
“如果您能够听到这一条广播的话,请来罗城第五小学同我们回合,或者用任何的方式同我们联系,让我们知道您的存在。我们会尽力为您提供帮助,并告知您关于在如今的罗城活下去所需要知道的必备的知识。”
“我们由衷期望您的到来。”
男人把收音机放到了孩子的边上。
“听爸爸说,鱼鱼。”男人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如果你没有等到爸爸回来,那家里的东西吃完后,你就去第五小学。”
“鱼鱼已经是大孩子了,能做到的,对不对?”
小孩子便仰起头,脆生生的应是:“好的,爸爸!”
“真乖。”男人亲吻着孩子的额头,“那……等爸爸给你好吃的回来。”
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过去了。
在这个房间里,终于响起小小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爸爸?”
“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孩子打开了收音机。
但是传来的只有“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响。
他和他的爸爸都不知道。
几天前,广播就已经被人掐断。
他们听到的是最后的通报。
第四天、第五天……
小孩子终于意识到,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要去第五小学。
因为爸爸之前……是那样和他说的。
***
“这里就是罗城?”
周围还能够看到曾经属于城市所遗留下来的痕迹,那些高楼大厦、以及更多的,属于人类的建筑物。
只是如今都尽是一片的废墟罢了。满地都是散落的瓦砾,露出来的钢筋,被掀翻了的汽车与自行车。
“咔哒”、“咔哒”。
长靴踩在瓦砾上,发出了于这个寂静的罗城来说过分响亮的声音。
有两个人影结伴从远处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相似的制服,内里是紧身的黑色薄T,胸前斜搭着金属的长扣,扣下挂着自己的铭牌。外面套着长及大腿的白色风衣,宽袖在手腕处收口,同样用金属扣扣紧,显得线条格外的修长好看。
在制服上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只有,略显冷漠的少年领口和下摆的内衬是红色的,而他身边站着的稍高一些、面上一直都挂着温和笑意的少年的内衬是蓝色的。
这是两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性,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龄,身上充满着勃勃的生机与朝气。
只是看着他们,就大概能够明白,“少年风华”这个词语究竟描述的是如何的模样。
“这罗城和我想的……未免也差的太多了。”
红服的少年一边扯着自己的袖口,一边带了些不耐烦的情绪的抬起眼来,略略的看了一眼那些横七竖八的倒下的、被折断的楼厦。
他有极好看的容貌,然而气势太盛,竟是连那样靡丽的容貌都被压了过去。以至于当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只会被那样的气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为之惊叹臣服,便也根本来不及去注意和欣赏那张脸。
“看起来和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少年说,声音里带了些不耐烦,“这也陪成为百鬼天灾的中心?之前进来却传不出去消息的都是什么废物?”
站在他身边的蓝衣少年闻言,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太苛求了,七七。”
他的语气和他整个人都是一样的,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仿佛站在他身边,都会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跟着一并平和宁静了下来。
“罗城作为百鬼天灾的中心,我本以为还该有些别的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红服少年拧了拧眉,看起来是大失所望,“眼下瞧着,也不过如此。”
蓝衣少年就叹了一口气,那一张俊雅儒和的脸上也跟着浮现出一抹似是苦恼的神色。
“你这话如果给别的天师听到了,怕不是今晚就拿着麻袋在营帐门口埋伏着等你了。”
委实有些太欠揍了。
红衣少年顿时就眉头一挑,那张靡丽的脸上表情也跟着生动了起来。固然是美的,可是那种美未免太充满了攻击性,像是铮然出鞘的名剑,自带有一股的锋锐难挡。
“他们若是敢的话。”红衣少年道,“那尽管来便是了。”
“我等着呢。”
蓝衣少年的叹气声更大了。
“七七。”他喊了一声。
红衣少年像是一只被揪住了后颈的猫,从喉咙里面发出了几声不怎么能听清的咕噜声,但终归还是闭了嘴。
他们两人复又朝着罗城的更中心处走去。
实际上,倘若现在这里还能够有第三个人的话,那么他就会惊讶的发现,这两个少年的名声,可并不像是他们的年龄这样轻。
天师榜第一位,鬼枪顾栖。
天师榜第二位,天弓宴乐。
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几乎代表了人类的天师在当世所能够达到的最高水平。
——尽管他们的确如此年轻,年轻到让人觉得有些荒谬了的地步。
但是,很遗憾,天师就是这么一个更注重天赋远胜过年龄和资历的职业。天资的不同,会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无限的拉大。
而顾栖和宴乐毫无疑问,便是那在方方面面都站在最顶端的存在。
天师的存在曾经一度只隐在暗处,为少数的人知晓;然而三年前,百鬼天灾一朝爆发,以罗城为中心,原本应该只是零星出现的阴鬼突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滋生,壮大,并且朝着人类发动了进攻。
这成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两个种族为了生存而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
但是,这一场战争对于人类来说,总体是极为不利的。
一方面,人类寻常的手段很难对阴鬼造成什么伤害,就算是已经开始加班加点的研发,试图用科技来个物理驱鬼,显然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做到的事情。
所以其实更多的,还是得仰仗天师。
可是天师整体数量显然太少了,便是从现在开始培训,也不是这么快就足够上战场的。
另一方面,比起有血有肉、需要进食和休息的人类,阴鬼在这方面无疑更为得天独厚。
他们受伤不会影响行动,而天地之间一日胜过一日的阴气也保证了他们体内的力量时时刻刻都维持充盈。
而且……人类死后,是有可能成为阴鬼的;可阴鬼若是被根治了,却不见得会转化为人类。
此消彼长,无论是谁都看不出人类在这一场战争当中取胜的可能。重复并坚持着战斗,或许只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能后退,与其沦为阴鬼的口粮,不若殊死一搏。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人类曾经一度处于劣势。
但是人类终归是这个世界上面最擅长变通的、最适应改变并且能够让自己更好的生存下去的种族。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劣势已经被追平,双方之间如今展开的,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作为百鬼天灾最初的爆发点和绝对的中心点,罗城并不是人类想要争取的安全区范围。人类的军队和随行的天师们已经开始护着人类朝着安全区转移。
在那里将会集结所有天师的力量,配合着一定的科技手段,布下兼具阻拦和警报功能的结界。
而在此之后,结界之内自可岁月静好,结界之外则为人类要死守的防线。
顾栖和宴乐原本也应该在这些队伍当中的。
但是顾栖和宴乐提出了一个邀请。
“我想去罗城看看。”顾栖说,“百鬼天灾的爆发原因至今都没有被找出,说不定罗城就有什么线索呢?”
“而且,如果这次不去的话,我们说不定以后都没有去罗城的机会了。”顾栖朝宴乐看过去,拖长了语调,“阿乐——”这如果给其他人看到的话,怕不是会大惊失色。毕竟顾栖这个人给他人的印象,该是由强大、傲慢、阴鸷这一类的词语构成的,谁能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和语气。
宴乐就非常拿他没有办法,他不大能拒绝来自顾栖的请求。
谁让顾栖是他男朋友。
“行,去。”宴乐说,“反正我们两个暂时离开几天……也不会有多大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有那种周幽王点狼烟博褒姒一笑的感觉在里面,大抵是完全不打算通勤之后天师协会的相关负责人在发现他们两个人悄悄开溜之后,可能会大把大把的掉的头发了。
那当然还是顾栖开心比较重要啊。宴乐非常理所当然的这样想着。
虽然一直都被赞君子端方,有古人之风,但是宴乐自己知道,他脾气温和只是因为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
既然是不在意,那么自无需过多的在其上投以关注度和情绪。他人眼中看来的退让,于宴乐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是阴差阳错的成全了他的一番美名。
但实际上,宴乐是一个非常双标的、在某些方面甚至会过分强势的人。
只是能够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实在太少太少了,这么二十年下来,统共居然也不过就顾栖这么一个人,和斩杀恶鬼这么一件事情而已。
两个人一拍即合,当日开溜,也才有了他们现在会站在罗城内。
“别的不知道,阴气程度倒的确比其他区域强了不少。”顾栖左右看了看,觉得有些奇怪,“阿乐,我们从进入罗城开始,是不是就一只鬼都没有见过了?”
这不应该。
如此浓郁的阴气,明明应该更容易孕育出强大的阴鬼才是。
“不仅如此。”宴乐看了腕表一眼,这是科技院的产品之一,能够直接将阴气以数值表现出来,也兼具了探测和记录的功能,“罗城里面没有阴鬼。”
“没有阴鬼?”顾栖重复了一遍,“一只都没有?”
“对。”宴乐说,“哪怕是最低级的E级的鬼都没有。”
他们相互对视,宴乐轻声道:“整个罗城……”
“是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更加[干净]的,无灵之地。”
第36章 “这是个滚筒洗衣机。”
忒修斯之船-02从理论上来说,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好消息。
一个没有任何阴鬼存在的、绝对干净的无尘之地,这对于人类来说绝对是一个最适宜居住的场所。若是能够探明其中的原理,然后运用在人类其他的城市上的话,那无疑代表着胜利的天平在无限的朝着人类的方向倾斜。
然而罗城太干净了。
已经干净到了会让顾栖和宴乐觉得荒谬而又诡异的地步。
水至清则无鱼,有的时候,太过干净了,可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顾栖便也抬手,调了腕表上的记录看了一眼。
“真有趣。”
少年人轻声应和着,唇角的弧度略大了一些,似乎是在笑。
只是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瞳里面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反倒显出了一片的冷肃,兼有杀气四溢:“的确如此,这里干净的有些过分了。”
但这才是最大的不对。
即便是在百鬼天灾爆发之前,世界上都不存在完全没有阴鬼存在的地方。阴阳平衡乃是世界远转的法则,有阳必有阴,如此方才为大道。
就像是在百鬼天灾爆发之前,也时常会有阴鬼妖邪流窜人间,自上古直至如今未曾断绝。
正因为如此,方才会有天师的出现,同阴鬼作为永世的敌手,相互制衡。
“原本以为只是一时兴起来这边看一眼,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收获。”顾栖“呵”了一声,“阿乐?”
以顾栖的性子,显然是打算留在这里一探究竟了。
“我给协会传一下消息。”宴乐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点了点头,在自己的腕表上操作,只是片刻后面上的表情淡了下来,虽还是在笑的,其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发不出去了。”
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残破的城市,随后在这个向来温和的少年面上,便露出了某种满携锋芒的锐利表情。
“看起来,这罗城是一个只能进、不让出的【圈养地】啊。”宴乐评价,声音有些凉。
“被屏蔽了?还是被遮挡了?”顾栖随口一问,不过显然也没有打算等到一个什么回答来,“算了,我自己直接来上手试一试吧。”
顾栖这样说着,眼都不眨的直接朝着旁边什么也没有的空中开了一枪。
那一枚子弹疾射而出,但是在到达了某一个区域之后,就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停了下来,随后炸裂。顾栖快走了几步,到了方才子弹被拦截住的那个地方,上手摸了一把。
手下的触感极为奇怪,坚硬,但是却又容许一定程度上的挤压。顾栖试图将脸贴了上去,构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
后面的宴乐:“……”
他看着顾栖的脸像是强行的挤在玻璃上面一样,都给压成扁平了的有些滑稽的样子,有些无奈:“你在干什么啊。”
但是顾栖却没有立刻从这样……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愚蠢”了的造型上撤下来,反而是刚加努力的把自己的脸朝着那根本看不到的屏障上贴。
“阿乐。”顾栖喃喃的道,“阴气……在流动。”
顾栖拥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天生的阴阳眼。
这双眼睛诚然在某些时候给他带来了不便,但是更多的时候,顾栖必须承认,这一双眼睛的确是好用。
就像是现在,倒映在顾栖眼底的,是屏障内外的阴气不同的流动。
外界的阴气浓郁,隐隐呈现龙卷漩涡之势。而他们所处的这罗城,竟是正处在那漩涡的正中心,却也因此导致了这里一片风平浪静,以至于顾栖和宴乐在最初进入这里的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不对之处。
是风暴的正中心,看似无事但不知何时就会被波及的暴风之眼。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揪着顾栖的后衣领,将他从那屏障上给扯了回来。
“你啊,也稍微注意些形象。”
宴乐用手指点了点顾栖的眉心,少年被戳的后退了好几步。
“我……”
顾栖张口,正要为自己争辩,目光却是猛的一厉。
他的目光越过了宴乐,落到了他身后的某一处废墟上,眼神锐利的像是一把刚刚从鞘中被抽出、被磨的锃亮的匕首。配着那一张靡丽过分的面孔,竟然会让人有一种自己会被那样的目光给直接刺穿的错觉来。
在顾栖目光的落点处,斜搭的废墟瓦砾抖了抖,随后从那边传来的是小孩子哭泣的声音:“呜哇……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顾栖原本锐利的气势都稍有缓滞,像是一个吹的鼓鼓胀胀的气球,被人用针给戳了一下,于是“啪”的一声,破了,整张脸上都带了几分的茫然来。
他的动作很快,几个纵跃后像是一只鸟那样轻盈的落在了废墟旁,伸手从里面拎出来了一个胖胖的小豆丁。
“……搞什么?”顾栖皱着眉,盯着自己手里面拎着的“玩意儿”,“小孩儿?”
这种地方还能出现的小孩的?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胖团子,白白软软的,瞧着像是一颗饱满的汤圆,总之是非常好捏的样子。
顾栖手痒,就非常顺从自己心意的在他的脸上真的捏了一把。
原本还在努力憋眼泪的胖团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栖,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长的好看又危险的大哥哥居然真的在对自己动手。
然后下一秒,他哇哇大哭了起来:“呜哇!”
在宴乐谴责的目光里面,顾栖默默的将手收了回来,望向远方,吹了一声口哨。
“这是他自己要哭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顾栖理不直,气也壮。
宴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觉得顾栖也不见得能比这个胖团子心理年龄大多少。
他示意顾栖先把胖团子给放下来,然后去和胖团子搭话:“小朋友,你叫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叫鱼鱼。”胖团子努力的想抹眼泪,顾栖和宴乐都有注意到,他似乎是有在可以的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
宴乐素来都以温雅著称,眼下面对小孩子,自然也更加的温和:“我们不会吃你的,放心。”
鱼鱼不说话,只是一边抹眼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去偷偷看顾栖。
“怎么?”顾栖眼睫微动,朝着他看了过来。
鱼鱼一个激灵,整个人都躲到了宴乐的身后去。
“顾栖。”宴乐又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你。”
“不要欺负小孩子啊。”
顾栖就凶巴巴的扭过头来,眼神看着不是多么的和善:“阿乐!”
他控诉着:“你在为了别人说我!”
宴乐:“……这只是个孩子。”
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上前几步,站在顾栖的面前,安抚性的亲了亲他的眉心:“好了,对我来说最重视、最喜欢的永远都会是你。我是说,那只是个孩子——而你已经二十岁了。”
顾栖有被这个亲吻很好的安抚到。他像是一只被顺着毛摸的猫咪,眯起来眼睛,面上是惬意而又餍足的神情,看着鱼鱼的时候,比起先前来态度无疑是要松缓了许多。
至少鱼鱼是觉得,一直都落在自己身上的某种若有似无的、宛若被凶兽环伺的感觉终于是退去了。
“鱼鱼。”宴乐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在罗城这样一个百鬼天灾的爆发中心、如今又满是断壁残垣的地方,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鱼鱼嗫嚅着道:“我,我想去学校……”
他的怀里面紧紧的抱着一个……收音机?
顾栖便不免多看了两眼。
宴乐还要再问,但是异变发生的突如其来。在这城市当中居然刮起了龙卷风暴,从地平线很远的地方卷了过来,看上去像是一条黑色的、连通了天与地的长线。
碎裂的砖瓦、折断的钢筋、零散的玻璃……有什么卷什么,全部都汇聚在了那龙卷风暴当中。
这还问什么,当然是赶快跑啊!
宴乐和顾栖对视了一眼,后者一把捞起了鱼鱼,两个人拔腿就开始狂奔。
——只能说,能够看到他们两个人这么狼狈的样子,也是挺难得的。
在自然的伟力之下,哪怕是桀骜张扬如顾栖,还不是也得乖乖跑路。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顾栖却是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终于是有些不确定的问:“喂,阿乐。”
“我怎么觉得……那个龙卷风暴是跟着我们在动的?”
“什么?”宴乐闻言,也转头去看了两眼。
他面上的笑容逐渐被拉平,到了最后彻底的失去了所有的表情。那一张应该是温和的脸在冷下来的时候便呈现出来了一种过分的威慑感与压迫感来,让人不敢直视,甚至远比旁边的顾栖还要来的更为危险。
的确正如顾栖所说一般,无论他们朝着哪个方向跑,那龙卷风暴都坚定的、不受到任何的阻碍和影响的,朝着他们的方向推进。
……这不科学。
除非他们这里有什么能够给那风暴作为定位的、又或者是吸引对方过来的东西。
顾栖和宴乐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
于是,一直被顾栖拎在手里面的鱼鱼突然发现,两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自己的后脊一阵发凉。
鱼鱼:……
他今天不会真的在这里被吃掉吧?
“小弟弟。”宴乐问他,“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而顾栖则在旁边非常尽职尽责的扮演了那个白脸:“不知道的话,你也就没什么用了,留给后面的龙卷风暴好了。”
鱼鱼哪里知道恶毒的大人们可以怎么说起谎来不眨眼,当即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死死的抱住了顾栖的大腿,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对方身上踹都踹不掉的挂件。
虽然年纪小,但是他显然挺清楚的,如果只有自己在外面的话,大概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不是我!和我没关系!风暴原本就会自动追踪有生命的存在的!”他大哭着,“这个根本不怪我!”
顾栖:“阿乐你看,这小孩儿知道好多。”
“要更多的展现出来自己存在的价值啊,小弟弟。”顾栖恐吓他,“阿乐会对你心软——但是我可不会。”
鱼鱼抽抽噎噎。
这个大哥哥好可怕!他必须表现的有用点,不然感觉真的会被对方丢在这里的!
于是,在某种求生欲的本能驱使下,他拼命的去想平时爸爸和自己说过什么。
“躲、躲起来就好了!”鱼鱼尖叫,“风暴的出现是有一定的时间规律的!只要躲过去就没事了!”
顾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将沿路所有的楼厦都拔起的龙卷风。
“看起来躲在房子里面也不怎么保险……那果然还是地下吧?”他征询宴乐的意见。
“嗯。”宴乐对这样的安排并无意义。
顾栖就把手中的鱼鱼递给了宴乐,浓郁磅礴的阴气自他身上骤然爆发,原本漆黑的瞳孔周围也染上了一圈的金色。
阴影以顾栖为中心,自他的脚下展开,很快成为一个半径三五米的圆。顾栖跺了跺脚,这圆所囊括的部分便整个的塌陷了下去,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顾栖伸手,一把拽住了宴乐,提着鱼鱼就跳了下去。阴气从他的体内毫无保留的溢散,甚至是连带着吸引周围环境当中的阴气,在他们的头顶聚集,很快成为了厚厚一层的屏障,连丁点的缝隙都不留。
而下一刻,呼啸的龙卷风暴自他们的头顶掠了过去。
“还撑得住吗。”宴乐问他,“不要勉强。”
“还好。”顾栖咕噜了一句,“这么点阴气的调动,都不需要镇压。”
大抵是几十分钟后,那些风声才渐渐的息了。顾栖撤开头顶的阴气,确定了那风暴早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最先从坑中跳了出来,却是目光一凝。
“阿乐。”顾栖喊了一声。
宴乐虽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但既然是顾栖,那么他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一个。
“我在。”
“我们之前不是谈论过……这里面干净的有些不正常么?”顾栖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眼睛里面倒映着空气当中阴气的流动,只有很细很细的一丝,淡的几乎要到了看不见的程度。
“洗衣机……”顾栖说,“那个龙卷风暴的原理,和滚筒洗衣机是一样的。”
“被龙卷风暴【清洗】后,任何的气息都不会在此停留,干净到过分的地步。没有阴气,阴鬼自然没有任何诞生和成长的温床,方才造成了罗城当中如此特殊的局面。”
“阿乐。”
顾栖说。
“我们这一次,可是钓到了条了不起的大鱼。”
第37章 “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
忒修斯之船-03罗城是被人刻意的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的。
而不论那幕后之人想要做什么,顾栖和宴乐的到来,想必都绝不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宴乐从顾栖的手中把鱼鱼接过来,然后拍了拍后者的脑袋,笑的很温和:“鱼鱼是一直生活在罗城吗?能不能告诉哥哥,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不问还好,这句话一出,鱼鱼原本才刚刚控制住的眼泪“唰”的一下就又出来了。
“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他哭着说,“先是爸爸不见了,然后妈妈也不见了。他们和我说,要我乖乖在家等着,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就会给我带好吃的……”
然后,小名鱼鱼大名陈子瑜的男孩儿,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母。
但他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一直都有乖乖的在家里面等着。
鱼鱼觉得自己等了很久,久到家里面能吃的东西全部都被吃光了。他真的好饿好饿,才做了不听话的坏孩子,从家里跑了出来。
顾栖和宴乐交换了一个视线。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这孩子的父母,大概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那你之前说想要去学校?”宴乐问,“为什么是学校?你的爸爸妈妈是告诉过你,他们要去学校吗?”
鱼鱼摇了摇头。
“是广播告诉我的。”他小声的道,“我听到过广播里面说,只要去学校,就可以得到帮助……我好饿,我好想爸爸妈妈……”
顾栖依旧是冷着脸,但是手却非常诚实的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面掏了掏,然后将一个东西递到了鱼鱼的面前。
那是一块儿巧克力。
“够了,别哭了,有话好好说。”顾栖横眉冷眼,“聒噪。人类的幼崽都是这么烦人的吗。”
宴乐:“你也稍微态度好一点啦……明明在做好事,怎么表现的连反派看到你都要甘拜下风。”
他非常中肯的评价:“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经常被人害怕哦,七七。”
顾栖:“……我不需要别人的喜欢,有你就足够了。还有,不要那样叫我,听起来好奇怪。”
宴乐:“哎——可是我是你的男朋友啊,我想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只属于我的称呼的。喊名字太生硬了,一点也不亲近。”
顾栖别过头去,不看他,只是从头发间露出来的耳廓却通红,像是一块暖玉。
“……七七就七七吧。”他偏过脸,“你都这么说了……”
宴乐眼眉微弯,是一个没有太表露在外的笑。毕竟现在这种情况,笑的太明显的话,可能会被顾栖觉得他是在故意找事,然后原本已经可以平息了的事端就又会变的麻烦起来了。
但是这样的发展的确在宴乐的预料之内,毕竟只要是在顾栖的面前,他还从来都没有失手过,顾栖不会拒绝任何来自于宴乐的请求。
“鱼鱼。”宴乐问,“我们可以听听你的那个广播吗?”
或许是顾栖的那一块儿巧克力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小男孩看起来对于他俩的信任度都提高了很多,听到宴乐这么说,便将自己一直都抱着的那个收音机递给了他们。
“打开就能听到了!”鱼鱼说。
宴乐便按照他的指示将收音机打开,在几声“滋啦”的声响之后,女人带着惶恐和期翼的声音从当中传了出来。
“这里是罗城第五中学。”
“如果还有幸存者的话,请和我们联系……”
顾栖的声音有些沉:“这座城市里面还有人类。”
后面的话他没有多说,但是宴乐明白顾栖的意思。
——他们是天师。
行经天纬地之道,斩魑魅魍魉之恶,做荡涤一方之事,承守护庇佑之责。
在过去,他们要做的是将那些常人所看不见、但是又确实的对人类的生活产生了影响,甚至是危及性命的厉鬼们一个一个的拔除;而自百鬼天灾爆发之后,天师的工作内容就更是增加了不少。
他们拥有着这样的力量,合当为人类而战。
若是罗城当中的确像是广播里那个女声说的那样,还有四五十人的话,那么将他们从罗城带出去,并且平安的送到安全区,就是顾栖和宴乐不容推却的责任。
宴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计划变更。”他打开了腕表上的录音功能,“协会六级天师宴乐,协会六级天师顾栖,在罗城当中发现幸存居民,初步估计约五十人,现展开救援行动。”
腕表会自动储存这一条被录入的,并且标记时间和地点,作为之后会交给协会的任务相关记录。
宴乐把鱼鱼抱了起来:“鱼鱼能带哥哥们去学校吗?”
男孩儿懵懵懂懂的抬头:“哥哥们也要去学校?你们也要找爸爸妈妈么?”
宴乐失笑:“那你就这么以为吧。”
一旁的顾栖原本在吊儿郎当的站着,只是某一刻,他突然皱了皱眉,站直了身体,两把银白色的□□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并不回头,只是看向了某个方向,整个人如同一柄过于锋锐和危险的武器,仅仅是锋芒都足够伤人。
“阿乐,你看好那个小家伙。”他说,“有东西过来了。”
仿佛是为了响应顾栖的话一样,有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的传来。从前面街口的玻璃墙壁上,倒映出来了一个数米高的、漆黑巨大的怪物,拥有着膨胀肿大的身体,像是一个球,从其中乱七八糟的伸出了许多双手臂,表面则是一张又一张的人面。
而下一秒,这东西转过了街口,朝着他们笔直的走了过来。
顾栖瞳孔地震,握着枪的手指都似乎有细微的颤抖。
“什么玩意儿,长的这么丑怎么好意思出门的?”他对此表现出了非常的不可置信,“未免也太有碍观瞻了!。”
宴乐:“我其实一直都不太理解,你为什么对阴鬼也有长相上的苛求……”
顾栖:“因为脏的是我的眼睛啊!”
他说话的语气都有些恶狠狠的:“我顾栖一生,绝不能受这样的委屈!”
宴乐:“……”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
顾栖根本不等那东西靠近,手中的双枪便火力全开,朝着这个诡异奇怪的生物射击。
他的枪法极准,由自身的阴气转化为灵力后压缩成为的子弹又兼具了诸多其他的、更强大的功能。密密的炮火连成了一线,那一个怪物甚至不得前进半步。它为此发出了可怕的、痛苦的嘶吼,那些伸出来的手臂因为疼痛在空中胡乱的舞动着。
“没有阴气,并非是阴鬼。”顾栖的语气透出了几分的不可思议,“简直像是……把无数的人用非常粗劣的手段给缝合在一起,粗制滥造出来的怪物一样。”
宴乐闻言,眉眼微动。
“七七。”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莫名,“我想起来一件事情。”
火力压制那个怪物并不费顾栖多少的功夫,他整个处理过程都极为的游刃有余,眼下也能够分出精力来同他闲笑着聊天:“什么?”
“你记不记得。”宴乐说,“自从百鬼天灾爆发之后,我们还从未见过从罗城撤退转移出来的人。”
顾栖肃然一惊,某种极为不妙的、即便是他这样的人都会觉得背后生寒的猜想逐渐爬上心头:“你是说……”
“对,我在想。”宴乐眯着眼睛看那个被顾栖的重重炮火给阻拦住的、在痛苦的嚎叫和嘶吼的怪物,“他们是不是都变成了这种东西?”
顾栖的眉一皱。
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假设,或许对于顾栖来说,这个世界上这样可悲的怪物有自己一个便足够。他虽并无多少的怜悯之心,但是却也并不觉得,如自己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应该再多出几个来。
“那我便送他们个痛快吧。”顾栖冷声道,“与其以这种模样苟活于世……”
倒不如痛痛快快、干干净净的死亡要来的更好一些。
这一次从枪口当中喷吐的便并非是子弹了,而是铺散开来的烈烈的火焰,火舌翻腾,像是连天空都能够舔舐,并为其染上一层隐隐焦色。
肿胀的怪物在火焰当中很快化作了冲天的黑烟,与之一并传来的是某种蛋白质灼烧后的强烈的臭味。
顾栖忍了忍,没能忍住。
“呕!”
他站在旁边干呕了几声。
宴乐就有些无奈:“真BY.寓言的很娇气哦,七七。”
不过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里却并没有半分的不耐,反倒是某种淡淡的、自然的宠溺之意满的快要溢出来。
顾栖拒绝承受宴乐这样的指控:“我这是人之常情。”
但是他们在这里的动作实在未免有些太大,无论是冲天的火光还是阵阵的枪响,无疑都会吸引某些东西的注意力。
地面在震动,从四面八方,竟然是出现了更多的那种胡乱糅杂出来的怪物——远不止一只。
宴乐:“……啊。”
顾栖:“……啊。”
“这。”顾栖难得有些迟疑,“虽然不是不能烧……”
但是要把这粗粗一看足有十来只的怪物都烧了吧,怕是小半个罗城都得一并化作灰烬。
可谁知道这会被牵扯进去的小半座城市里面,还会不会有如同鱼鱼这样的幸存者。
有漆黑的鬼纹开始一点一点的攀爬,在他的脖颈上蔓延,自衣领下探出,缓慢的生长,而顾栖眼底的那一圈金色也更盛。
“要不我把他们都吃了吧。”他问宴乐。
然后被宴乐结结实实的照着额头弹了一下,眉心处的皮肤都顿时泛起了一片的红。
“你当自己是垃圾桶么。”宴乐不轻不重的训斥,“别乱吃东西。”
顾栖却有些不服气:“这怎么能叫乱吃东西?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没关系的。”
他笑了一声,那笑容居然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在其中:“脏是脏了些,但总我原本就是为了这样的原因才存在嘛。不然说不定早就被掐死了,根本长不到这么大。”
“顾栖!”
他可以笑的没心没肺,但是宴乐却不能够像是顾栖一样将这件事情等闲视之。
眉眼温和的少年在这一瞬间却展现出来某种难以用言语去描述的锋锐来:“我说过,你是人类——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是人类,不是鬼物,更不是怪物。”
“我不允许任何人这般去贬低你的存在,即便是你自己都不行。”
他是他的明珠,是他小心翼翼的捧在掌心的宝藏。宴乐希望顾栖永远都干干净净的、闪闪发光的站在那里,这是他二十年的人生当中第一次有在意的、并且无论如何都要去坚持的事情。
宴乐的态度如此认真和郑重,顾栖不免讪讪,平白的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感来。
不对啊,我也没做什么吧?
少年捏了捏鼻子,一边在心底腹诽,但某种本能的求生欲让他顺着宴乐的话“嗯嗯嗯”的狂点头。
宴乐:“……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了。”
“那我们怎么做?”看着那些朝他们逼近的怪物,顾栖不忍直视的别过头去,“罗城太干净了,无论是阴气还是阳气都没有,我们甚至没法布阵。”
他还有点小委屈:“啊,你也不让我吃它们。不然事情真的可以非常容易的解决的。”
宴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觉得迟早要被顾栖气的肝疼。
“你是人类,人类不会去吃那种东西的。”宴乐说,“下次再看到你乱吃东西,我真的会打你的屁股的,顾栖。”
顾栖的脸立刻就皱成了一团:“我都二十了哎,阿乐。”
宴乐凉飕飕的说:“是吗,我还要以为你才两岁呢,捡到个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
顾栖闭上嘴。他觉得宴乐现在挺生气的样子,决定暂时不去触对方的眉头。
那些怪物越来越近,耳边都能够听到每一张人面的无意义的尖叫声。顾栖开始掏枪,宴乐也开始摸符,就在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一阵发动机的响声,一辆改装摩托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停在他们面前。
“啊,人比我想的有点多……不过没关系!坐得下!”
开车的人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性,戴着墨镜,涂着红唇,一米六的个子硬是有着一米八的气场。
“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她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墨镜,“在那些东西追上来之前,我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顾栖和宴乐对视了一眼,衣服遮掩下,两个人飞快的打着手势交流。
顾栖:你怎么决定?
宴乐:先跟着看看也无妨。
然后他上前一步,拎着鱼鱼递了过去,笑容明朗,不见丝毫阴霾。
“那就麻烦您了。”
第38章 “等你很久了,我的鬼王。”
忒修斯之船-04顾栖和宴乐从善如流的带着鱼鱼坐了上去。
无论对方是敌是友,顾栖和宴乐自觉是没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如此,不若便顺着对方行动,说不得便可以对罗城如今的景况有些更深的了解。
说实话,虽然这一辆摩托车经过改装,明显有加长,并且增加能够坐人的空间,但是想要装下三个成年人和一个小孩子也有些太过于勉强——哪怕顾栖和宴乐都是有如竹竿一样的青年,而那位开机车的妹子也同样身材纤细,但要都挤上车,也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眼看着那些东西越来越近,妹子急的催促道:“快点快点!!再慢点就来不及了!”
宴乐索性直接侧坐在机车后座,然后朝着顾栖招了招手。顾栖几乎是秒明白他的意思,过去就坐在了宴乐的腿上,而宴乐则动作十分自然的揽住了他的腰,以防他掉下去。
鱼鱼被按在了机车妹子的怀里面,坐在她的前方,倒是正正好好。
“哇你们这样……也行,抓稳了,我们出发!”
机车妹子看了他们这个奇奇怪怪但是却又莫名和谐的姿势两眼,打上火,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一骑绝尘,将那些奇怪的东西全部都甩到了身后。
因为过快的车速,耳边的风都吹的猎猎作响,朝着脸上直扑,朝着眼睛嘴巴还有鼻子里面灌。
“你们是幸存者吧?能活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就带你们回学校。放心,学校里面绝对安全!”
“不。”宴乐说,“我们从罗城的外面来。”
原本在道路上疾驰的机车硬生生的拐了一个极大的弯,随后刹住停了下来。机车妹子一只脚点在地面上,努力的回头看顾栖和宴乐,声音都提高了八个度。
“什么?!外面?!”
“真的是外面吗?但是罗城明明根本出不去,外面也只有那些将一切都遮挡的漆黑的雾气……”
宴乐:“那不是雾气,而是阴气。”
“之前的计划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出现在这里,便是为了你们而来。”
“我们会将你们带出去。”
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女子很快便冷静下来。眼下见还没自己大的少年摆出了这样一幅煞有介事的样子,她不免有些好笑,抬起手就要去揉宴乐的头发。
只是那手伸到一半,就被顾栖给抓住了。眉眼昳丽的少年偏了偏头,看向她,那一张好看的脸上却满是阴骘之色。
“是我的。”顾栖轻声说。
女子呐呐的收回了手。
她是罗城五中的老师,平日里面少不了要和孩子们的家长打交道,、也算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是眼前这两个不大的少年显然比她以往遇到的所有人都要来的更为棘手,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他们。
宴乐拍了拍顾栖,示意他放开对方,随后像是以往的每一次那样站了出来,担任两个人当中负责对外交流的那一个。
“我是宴乐,这是顾栖,我的男朋友。”宴乐介绍道,“诚如先前所说,我们自罗城外来,身份是天师。”
女子看上去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不吐不快:“……弟弟,我说,现在已经是法治时代了,我们不兴弄虚做鬼的那一套哦。”
宴乐和顾栖双双沉默,只是以眼神示意罗城外面那些笼罩着的厚重的阴气,以及他们身后的、应该是那些怪物正在追来的方向,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女子:“好吧!这可能的确不怎么科学!但是天师什么的未免也太——”顾栖可没有宴乐那样好的耐性和脾气,他平举起手臂,银白色的右枪落到了他手中,随后少年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扣动扳机。
在轰然的震响声中,顾栖冲着她露出没有多少温度的笑:“这样足够作为证据了吗?”
机车妹子咽了咽口水:“……”
救命,她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三观,好像要经历又一次崩塌了。
***
机车妹子叫吴策,教体育。个子最小,但是力量和胆气可不小,也是因此才会担任了这个外出接人的任务。
“你们说的那什么阴鬼啊,阴气啊,天师之类的,在罗城里面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她回忆,“最开始的不对,只是乌黑的云翳在城市的上空盘桓了太久不散去,持续了太久的阴天……”
但是很快,人们发现,那些云居然一天比一天厚重,他们甚至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见过太阳了。
然后在某一天,那些云层居然散开来——又或者,更准确一些说的话,是那些“云”原本就是数量庞多体型巨大的虫子,却又偏偏有着类似人的形态。生着西瓜大的金黄色的复眼,身后的翅膀并非常规的磷翼,而是某种坚硬的甲质,甚至会让人怀疑这样的翅膀是否真的能够支撑起飞行。
“它们先是以人类为食,吃饱了之后也不肯就此罢手,而是开始像是猫抓老鼠一样的玩弄。你们之前见到的那些千手百面的怪物,就是它们随便弄出来的[玩具]之一。”
即便是好脾气如宴乐,这一刻也不免出离的愤怒了。而顾栖身周暴动的阴气更是丝毫不加掩饰。
“那些虫子在哪里?”顾栖问,手中已经提上了枪,看起来是只要吴策说一个地点,他立刻就会过去干架。
然而吴策却是摇着头苦笑了起来:“那些虫子已经不在了。”
她轻声说:“这只是第一轮的清洗。”
因为有足够的“食物”,所以那些虫子一样的怪物繁衍的非常快,很快整座城市都被塞满了,就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
而人们这时候才绝望的发现,整座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无形的屏障给笼罩封闭了,他们是罩子中的人,是永远都逃不出去的猎物,除了绝望的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之外,无论什么都做不到。
而这个时候,城市当中幸存者已经较之先前少了不止一半。
如此持续了十来天,在这一座城市当中,开始会定期的出现龙卷风暴。
风暴每一次出现的地点随机,持续时间随机,出现后会自动锁定离的最近的生命体并将其卷入吞噬,无论人类还是怪虫,全部都一视同仁。这般连续肆虐了数日之后,天才总算是重新明朗了起来。
吴策和她的同事们开始战战兢兢的离开建筑物探索,却很快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实。
“这个城市里面,可能只剩下我们了。”
“十名老师,三十四名学生,最大12岁,最小才刚7岁。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部都有。”
“在虫子都被那些风暴清除过后,我们也曾尝试着在全城搜寻幸存者。如此已过数月有余,你们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活人。”
顾栖却是抱有怀疑的:“若真如你这般所说……”
“你们带着三十多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无论是那风暴也好,还是那些虫子也好,又或者是先前所见的千手百面的怪物也好,全都是凶险之物。要从它们的手下求生,又要保护三十多个没多大的孩子,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并非是看不起。但是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顾栖真的很难相信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
面对顾栖这样的质疑,吴策倒是接受良好。因为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但他们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依仗。
“因为学校是特殊的,所以我们才号召所有的幸存者都聚集到学校来。”吴策说,“无论是龙卷风也好,还是那个怪物也好,都会主动的绕开学校。”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一开始就被困在学校、并且也从之前虫子的狩猎当中活下来了的这十位老师,便护着剩下的三十四个孩子,以学校为中心和基地,艰难的挣扎着求生。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样眼看着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这样的坚持显得是那样的无望和可笑,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可是每当看着围在身边的孩子们的时候,他们就会觉得,好像也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好像……还可以再稍微的尝试和努力一下。
罗城并没有多大,在这些交谈的功夫,已经足够他们来到五小的校门口。这座小学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正好在市中心。
顾栖自从到了这边开始,眼睛就死死的黏着某一处不放了。
“学校里面什么?”他问吴策。
他朝着学校内的某个方向指了指。
“那边?”吴策回想了一下,“是校园里面的一个小水池,里面种了荷花,池子中心是一个小假山……怎么了?”
“不。”顾栖说,“那绝对不可能只是一池荷花、一座人工假山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的目光越过了吴策,落到了她身后的学校上,仿佛视线可以穿过一路上的所有建筑物,看到那个假山、水池……还有别的什么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玩意儿。
[万鬼之渊][???]这是顾栖第一次见到没有等级、没有血条,完全未知的存在。可是它能够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那个东西对他们拥有着极深厚的恶意。
眼前的这座学校,真的是这个城市当中最后的净土与安全所吗?
“怎么了?”宴乐或许是这个世界上面最了解顾栖的人,眼下见他一直盯着某个方向发呆,不免有些担忧的伸出手,拍了拍顾栖的肩膀。
“唔。”顾栖猛的回神,但视线还是频频朝着那边飘过去。[万鬼之渊]四个字眼像是在他的脑海当中扎下了深根,让顾栖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
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一侧对着他遥遥的招手,像是母亲呼唤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那样,呼唤着他的靠近。
顾栖舔了舔自己有些干裂的唇瓣。
“我去那边看看。”
***
阴暗的。
漆黑的。
深不见底的。
封闭隔离,像是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都没有可能闯进来,即便是光照到这里也只会被尽数吞噬。
在学校的正下方——在那水池的正下方,想来任是谁都料不到,存在着这样的一道长长的隙裂。
学校里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声音远远的穿透土层,表盘上的三根指针都重合到了一处。
有某种存在似是被惊醒,片刻后,苍老的声音幽幽的响了起来。
那是一道长长的喟叹。
“终于来了吗。”
漆黑的沉渊都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逐渐的“活”了过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间断的在这一片空间当中回档,而有一双眼睛自黑暗中睁开,“望”到了站在学校门口的顾栖和宴乐。旋即,眼睛的主人露出一个满怀欣喜的笑容来。
“我可是等你很久、很久了。”
“——我的鬼王。”
第39章 “命君除妖邪,镇地脉,为我佑八方。”
忒休斯之船-05诚如吴策之前所说,那的确是很小很小的一个池子。或许是因为数日不见阳光的关系,原本应该是碧绿的叶子都开始泛黄,看着岁不说是马上就枯萎,但是瞧着也差不离多少。
而在中间的,是一个浅浅的埋在池子里面的小假山,岩石的缝隙处甚至生长着一丛一丛的青苔。
假山的山体正中有一个凹进去的洞穴,而在那洞穴里面则是摆着一个白色的小塔,九层高,看着像是玉质。
吴策之前把鱼鱼交给了自己的同事,自告奋勇的给他们带路,眼下看着那个小塔,也不免有些惊奇。
“这里还有一个洞、一个塔么?”她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我在五小也当了四五年的老师了,一直都没有发现过。”
“不是你没有发现。”宴乐道,“是它的存在被刻意的用手段给隐藏起来了。”
这一座塔放在这里,有人在其上布了灵隐之阵,行了奇门遁甲之术,以至于常人会下意识的将这里的东西忽略掉,自然也就注意不到这一尊小塔。
顾栖看了宴乐一眼,得到对方的一个点头之后,一枪就将那尊塔给崩倒。
他们两个都能够看出来,这一尊小塔便是这个阵法的核心。虽然这样盲目的毁坏一个不知具体作用的阵法,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得了的后果来,但顾栖和宴乐对于自己抱有着足够的自信,自认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能够从容应对,因此倒也不必过于谨慎。
那一尊塔应声而碎,而伴随着一并冲天而起的是不容忽视的浓郁阴气,有如万鬼在悲鸣嚎哭,怨气近乎能够腐蚀皮骨,远比暗沉的天色还要来的更为可怖。
就仿佛是整个罗城的阴气与死气,都全部汇聚在了这里一样。
顾栖的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下,是一个下意识的、想要扣下扳机的动作。
他本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阴气于顾栖而言就像是母亲的怀抱一样,他能够完全的融入其中,像是水乳交融那样,根本不存在任何的阻碍。
可是这阴气却让顾栖觉得十分的不妙,在他平日所熟悉的、充斥了四肢百骸的那些阴冷力量之外,其中似乎还掺杂了另外的某种力量。
灰败,死寂……
邪恶。
在此之前,顾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的力量居然还会有第三种形态。既不是灵力,也不是阴气,是处于黑与白当中的灰色,像是会附着在骨头上,然后一口一口啃噬、直到让你连骨架都不剩的细小的虫群。
那一尊白玉塔的碎裂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很快,便有“咔嚓”声不绝于耳,眼前两米多高的假山轰然崩毁,散落了的石块掉在了池水当中,溅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
而在开裂的假山下,露出来了一条漆黑的、长长的裂缝,隐于水中,被那些荷叶所遮掩,如果不仔细去看的话几乎会就这样将其给忽略过去。
“这是……一条被藏起来的路啊。”
他抬手甩了几张符箓过去,池水便全部都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屏障逼向两旁,于是那一道裂缝便再也无法顺其自然的融入周围的环境,而不得不整个的暴露了出来。
平心而论,这一道裂缝的颜值实在是漂亮。隐约透出来的一点点内部是流动着蓝紫色星光的黑暗,其中又缀着亮闪闪的银色的星光,比这世间任何的宝石都要来的更为璀璨和美丽。
可是在那当中,却实在是包含着不容忽视的危险感。是美丽之下暗藏的杀机。
顾栖抿了抿唇。
他拦住了宴乐,朝着后者扬起了一个与自己的往日一般无二的、足够放肆张扬、骄傲到明丽的笑容。
“我下去就可以了,阿乐就留在上面吧?”顾栖说,“虽然看着凶险,不过其实真的细看下来,也就是阴气的集合地罢了。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难度。”
宴乐却并不会这样就答应:“下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罗城又是百鬼天灾最开始的爆发地,只让你独自下去,我可不放心。”
“阿乐!”顾栖就又喊了他一声——真稀奇,宴乐居然觉得自己从那一声当中听出来了些许撒娇的意味,“我去就可以。我的能力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宴乐犹自沉吟。
顾栖见宴乐仍不松口,便又补了一剂猛药。
“况且这罗城当中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若是我在下面闹出些什么动静来,那些幸存者又该怎么办?我们当中肯定应该留一个人守着他们的。”
“我下去是最好的选择。”顾栖顿了顿,别过头去,“而且……”
“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的另一个模样。”
久同阴气相伴者,不可能不受到影响。而顾栖作为阴气的集合体,却偏还顽固的要坚持自己作为人类的存在,这方面受到的影响只会更盛。
当他过度的使用自己的力量、又或者是在阴气浓郁的环境当中待的时间过久的话,就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堕化”,向着阴鬼偏移,外貌上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宴乐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也多次表达过他并不在意。只是顾栖本人似乎不大能够接受那样的自己,所以总是拒绝被宴乐看见这近乎鬼化的一面。
“阿乐——”有一点温暖的、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宴乐的唇角,蜻蜓点水般一晃而过。做出这样行为的人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唇,望着他的眼睛漂亮的出奇。
“我自己下去就好,没关系的。”
“你明知道我不在意。”宴乐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尊重了顾栖的决定,“好吧,既然我连【贿赂】都已经收下了,似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他们就此达成协议,宴乐目送着顾栖的背影逐渐的消失在那一道缝隙当中,却在某一个瞬间极为突兀的,产生了某种近乎于是“心悸”的感觉来。
“我不如还是和你一起下去——”宴乐的话都没有说完,那一道裂缝却是闪了闪自己不见了。
他徒然生出极为古怪而又不妙的预感,就好像……那缝隙是猎食者故意摆出的诱饵,是鮟鱇鱼头顶悬挂的小灯,也是猪笼草所散发的诱人香气。
而现在,它得到了自己最满意的、最想要的猎物,于是心满意足的收回了那些伪装,而要去专心致志的享用这一份美食了。
那是宴乐在这罗城当中,最后一次看见顾栖。
***
距离那日顾栖独自离开,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有余。
宴乐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顾栖的消息,便是发过去通讯也全部都无人应答,仿佛那个人从这个世界上面彻底的消失了一样。
宴乐甚至开始想,罗城在外界的眼中是不是也这样,从所有可能接触到的渠道当中都彻底的消失,再也寻不到半分的踪迹。
这样的情况又持续了几周,已经久到足够宴乐每天出门逛一圈,将整个罗城内的那些千手百面的怪物都全部都给一个一个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就像是被等待和预告了许久的暴风雨那样,在某个天有些过分阴沉的、空气也闷热逼人的下午,地面无端的产生了剧烈的震动,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剧烈的动作着,并很快就要突破地表出现。
宴乐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下方地面上不断出现的裂缝,以及裂缝当中逸散出来的黑色的阴气,面上的笑容终于是全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冰冷的肃杀。
他捏了一个法诀,指尖有冰蓝色的灵光闪烁,在因为阴气笼罩而骤然黯淡的天色下,竟然像是此世唯一亮起的灯。
“缘觉声闻,欲界无色。”
冰色的灵光冲天而起,在他的身后翻飞舞动,长长的光线相互交织,隐隐是一朵巨大的、冰蓝色的莲纹。
少年人如玉的面庞看着便更加通透,恍惚不似人间景,而是染了几分不容触碰的、脱离凡尘之意。
“是故请教化难调之众生,而显现忿怒相,护一隅之地,显煌煌伟光。”
纷杂的阴气落在他的眼底,扭曲成为了悬浮在空中的庞大的怒目鬼面,正朝着教学楼张开了巨口,发出了无声的咆哮,似是要将其中的四十六名生者尽数吞食。
教学楼内,几位老师尽力的安抚着孩子们的情绪,遵照着来自于那位自称天师的少年的指令,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出这教学楼半步。
漆黑的鬼面越来越近,到了最后甚至已经是紧紧的贴在了窗户玻璃上,仿佛下一秒便能够破窗而入。
他们瑟缩着退后,却听到了从头顶传来的那一声轻笑。
“弟子宴乐,今日在此立十方明王印。”
随着那请令一并而来的是在眼底骤然炸开的佛光,直冲云霄,甚至是劈开了漫天阴翳。云层之后有一线天光被接引而来,照亮晦暗的长夜,恍若神佛自世外垂眸。
明王印昭昭耀耀,灼灼逼人不可直视。
“命君除妖邪,镇地脉……”
少年面上的笑意愈发扩大。
“——为我佑八方。”
明王印应声而落,恍惚有梵音袅袅,仙乐飘飘。漆黑的鬼面被击退,彩色的华光将整个教学楼都笼罩了起来,任凭外面的阴气如何肆虐舞动,都侵扰不到这里分毫。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样的行为并不管用,构筑鬼面的阴气骤然收缩,最后化作了人形。
更准确来说,是附着在某人身上的、无限延伸扩展出去,有如一层庞大的外衣的形体。
而在这人形的核心处的少年低垂着头,略长的额发遮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眼底一点灿金色的光芒。他被黑色的细线悬吊起来,手臂、手指、脖颈、腰、大腿小腿,以及所有的关节上,全部都缠绕着黑线,就像是站在舞台上被操纵着行动的傀儡。
黑线上下提动,于是少年便抬起头来,一张靡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像是两颗塞进去的玻璃珠,是最尊贵美丽的人偶。
黑色的丝线抬起了他的手臂,五指张开,再合拢,握在手中的便是两把银白色的□□,枪口正对着宴乐。黑色的鬼纹在他的皮肤上恣意的生长,额头上也有两根鬼角刺破了血肉生长出来,唇畔探出尖尖的獠牙。苍白的骨自关节出延伸,呈现倒刺的形状,足够凄艳,足够美丽。
足够危险。
在他的身后有漆黑的阴影翻涌,最后猛的张开,是巨大的、仅以视觉效果来说几乎能够占据半面天空的薄纱般的磷翼,无数双眼分布其上。
此刻,这些眼睛都在同一时刻猛的睁开,猩红色的眼珠转动着,最后锁定了宴乐的方向。
宴乐睁大了眼睛,瞳孔剧缩,再也维系不住温润的表象。
“顾栖?!”
第40章 “我有一箭,可平百川,可定河山。”
忒休斯之船-06是的。
在那一尊鬼怪的身体内,作为“核心”和“主体”的,是顾栖。自那日进入了下方的狭缝之后便已经失踪了半月有余的顾栖。
宴乐的确有想过,顾栖迟迟没有讯息,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但是出于对顾栖实力的信任,他从未将那太当做是一回事情,只觉得在些许的时间后,他的少年便会像是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回到他的面前来。
因此,他根本没有想过,两个人的再一次相会会是这般的场景、这般的模样。
宴乐的手指微微的蜷缩了一下,原本汇聚在指尖的灵光也闪了闪,随后熄灭了。
他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遥遥的同顾栖对望,本是游刃有余的表情再也绷不住,甚至一时慌乱到连手都找不到地方放。
“七七。”他喊他。
“七七!”
温和也好,运筹帷幄也罢,在这一刻全部都从他的身上褪去,是会让每一个见过宴乐的人都会忍不住的发出惊疑“原来那个宴乐也会有这样急切失礼的模样吗?”——的状态。
或许的确是被他的声音所吸引,顾栖朝着这边走了过来。阴气被抽取、化作无匹的攻击,轰在十方明王印上,阴气与灵力相互碰撞,像是炸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
而在摇摇欲坠的明王印下,宴乐看到了顾栖的脸。
他愣了愣。
顾栖现在毫无疑问是被剥夺了自身的意志,而完全受到其他的什么操纵的。可是在同他对视的时候,宴乐却发现少年的眼眶当中蓄积了泪水,正抑制不住的自面颊上滑落。
“快、走。”
两个人之间离的这么远,宴乐本该听不清顾栖究竟都说了什么的。
可是宴乐笃定,他的确听见顾栖哑着嗓子对他说:“快走。”
宴乐的表情有片刻的凝固,最后终于是彻底的冷了下来。
那是他的顾栖。
是只有他发现的、将其擦亮后带到世人面前的珍宝,是他的小男友。在当初牵着顾栖从那阴暗的教室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宴乐就曾经发过誓,以前没有他参与的那些时光便姑且不论,但是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会在他的面前,拥有伤害到顾栖的机会。
“别怕,阿乐,别担心。”宴乐的面色是那样的冰冷肃杀,但是他的语气又是如此的温和,像是在哄被噩梦惊醒的、睡不着的孩子,“有我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被安抚,顾栖原本带着挣扎和痛苦的神情都在渐渐的平静下来,如同一种无言的信任。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是宴乐说的,那么顾栖全部都会毫无保留的相信,有如将自己彻底的献上祭坛的羔羊一般。
宴乐的眼底有片刻划过的温柔,但很快便被主人收敛好,转换为了兵器般的冷硬。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这罗城布下了如此精妙的、环环相扣的谋划,等待着他们的自投罗网,但是这样针对顾栖的行为的确是激怒了宴乐。
是,他知道,顾栖体质特殊,天然的容易堕化为鬼,并能够在那之后获得更为强大的——便是说足够直接君临天下都算不得夸张的力量。
可是那又怎么样?
力量并不代表一切。
他的七七应该去看花开,听海潮,见四时流动,不需叹春常少,不必感夜苦长。
那是他喜欢的男孩,他希望他可以享尽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得万千的喜爱加诸于身。本是少年,正当风华,纵利刃亦难挡,自有荣光万丈。
所以,怎么能容忍你们去这样的去折辱他、想要将他带去那一条漆黑阴暗、没有前路的暗道上去?
顾栖身后舒展开的磷翼上那些眼睛带来十足的压迫感,有猩红色的光在那些眼睛上闪烁,片刻后化作了光炮自那些眼睛当中发射,一时之间无数的光轨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的像是能够将一切都包容进去的巨大的笼子。
明王印在这样高强度的炮火的打击下,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有细小的裂纹开始逐渐出现在了表层的光罩下,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
而这样的过程自然不可避免的要更多的调用顾栖的力量。
于是宴乐便能够清楚的看见,顾栖面上和身上的鬼纹都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的,开始飞快的成长和蔓延,仿佛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将少年人整个的彻底吞噬。
伴随着这个过程,顾栖身上的那些“非人”感愈发的强烈了起来,明显不属于人类的部分开始恣意的、迅速的增长。
而那些原本缠绕在他身上的黑色的丝线似乎颜色也在逐渐的变淡……不,更准确一些来说的话,它们并不是“变淡”了,当然更与“消失”相去甚远。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实际上是因为这些黑线正在一点一点的融入到顾栖的身体里面去,化作那些靡丽的鬼纹的一部分,永远的烙印在他的身上。
于是宴乐便恍然意识到一点。
越是同顾栖对决、越是逼的顾栖去使用自己的力量,便越是在将他朝着远离人类的那个方向推去。
这或许便是幕后之人所刻意谋划和乐意看到的景象。
但是——站在这里的人,毕竟是宴乐。
是那个数千年的天师世家所培养出来的最惊才绝艳天赋异禀的继承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即便是有顾栖这样的“意外”与“奇迹”的诞生,也依旧能够坐稳第二把交椅,同样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并且同顾栖不相上下的——那个“天弓”宴乐。
他于是向前一步,从明王印的庇护下走了出来。
四周过于浓郁的、并且在不断流窜的阴气就像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小刀,很快就将宴乐的衣服划烂,并且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数道伤口,从中流出来的鲜血将衣服都浸透。不过是因为他的衣服是黑色的,因此不大能够看的分明罢了。
然而对于这些疼痛,宴乐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一般——他甚至闭上了眼睛,面上的表情平静淡然,仿佛自己身处的并非是这样危险的战场,他面前的也不是什么凶恶的敌人。
那些鲜血沿着宴乐的手臂淌了下来,流过他的指尖,却并没有滴落去地面上。它们被有违物理的方式凝聚在一起,最后成为了被宴乐握在手中的一把细长的弓,细看之下甚至还可以看到血液缓慢的流动。
说实话,这委实是看着极诡异的一幕。甚至很会让人怀疑,这样的术法,当真是应该被一位正道天师所使用出来的吗?
宴乐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一样,并没有为此分散任何的注意力。他的五指收拢,握紧了那一张弓,随后将其举了起来,拉开了弓弦。
不需要睁开眼睛,视力在这种时候反而会成为阻碍,被迷雾所遮掩,导致没有办法“看见”其中他所想要的那一份真实。
带着灵力的血液毫无疑问刺激到了周遭的那些阴气,它们比起先前来要更为激动,明王印不堪重负,其上的那些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宴乐整个人则更像是受了千刀万剐之刑,几乎要成为一个血人,所站立的地方,地面上已经濡湿了一小片,是猩红到刺目的颜色。
只是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在如此浓郁的阴气之下迅速滋生的阴鬼。它们或许并不算是特别强大,却胜在数量实在太多太多,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在教学楼下躁动着,疯狂的大笑着。
***
“老师。”有孩子问,“那是什么?”
“老师。”有孩子在小声的哭,“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
“咔嚓”。
明王印撑起的守护结界在无边的阴气所化作的厉风下,终于是不堪重负,碎裂开来。
宴乐也在同一时刻,露出一个笑容来。
“找到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线、然后随着风被刮走的风筝。
少年人依旧没有睁眼,但手中满张的弓上却已经不知何时搭上了一根灵力构筑而成的箭,染着血色。
涌动的阴气,无法忽视的恶意,耳畔不息的悲鸣与嘶吼,来自阴鬼的疯狂的大笑。
但是在那之下隐藏的,被宴乐所听见的是属于顾栖的绝望的哭吼,还有——那一根深深的植入他的脊骨的,同地面之下未知之物构成了链接的“线”。
是操纵着顾栖的行动,禁锢着顾栖的意识,要将这在罗城当中积攒养育了太久太久的死亡与恶意全部都灌注到顾栖的身体里面,彻底的击垮他的精神,让他脱离人类的一方,成为永坠深渊的恶鬼的那根线。
宴乐的手指松开。
这一支以灵力构筑、鲜血开锋的箭便疾射而出,带着不容忽视的光亮,竟像是这被阴气笼罩弥漫的漆黑城市当中破开一切的那道天光。
“我有一箭,可平百川。”
箭矢所过之处,所有的阴气都有如被冰消雪融一般的飞快的退散,消失不见。那些阴鬼——无论是强大的也好,还是弱小的也好,尽皆一视同仁,在箭矢炸开后的灵光下迎来这短暂一生的终结。
于是宴乐同顾栖之间所有的阻碍都被除清,恍若一条被专门开辟出来的、直达的通道。
身着蓝服的少年又引了一次弓。
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同顾栖对视,随后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眼底染上暖意。
如春花初笑,冬梅悄绽。
“再等我一下,七七。”他说,语气缱绻缠绵,是恋人之间低低的絮语,“我这就去接你。”
第二支箭的箭尖上的那一点灵光已经来到了顾栖的面前。
同之一并而来的是,是宴乐的声音。
“我有一箭——”“可定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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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他的七七应该去看花开,听海潮,见四时流动,不需叹春常少,不必感夜苦长。】
是我写的非常喜欢的一句话!专门划出来给大家看看(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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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评论区,老板们有一部分猜的是对的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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