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少年白昼-09这话乍一听上去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再仔细的去深入的细想一下的话,便会生出不寒而栗的后怕来。

    毕竟被当做了养料的东西,便是用自身全部的营养和精华去供养,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作为养料的存在能够在结束了任务之后,还留有先前的状态。

    而若是这被当做养料的对象,是一颗星球……

    宴潮生像是想起来了一些什么,面色逐渐变的难看了起来。

    在以此身从万鬼之渊当中走出来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有下一位鬼王诞生并且攫取宴潮生的权柄之前,他变为独一无二的鬼之王,对所有的非人的存在都拥有着不容抗拒的、绝对统御的权威。

    所以他也得到了来自于那些精怪们的拜见,上至帝女,下至魍魉,无一例外。

    然而宴潮生并没有见过蜃龙。

    诚然,这的确可以说是因为龙族性傲,不甘屈居于人下;也可以说或许是因为蜃龙尚且还处于沉睡当中,没有听到来自于宴潮生的呼唤——16岁的顾栖能够在和蜃龙的战斗当中取得上风,拿回那一双已经属于他了的眼睛,便足够令人惊叹。但要说那时候连自己的灵魂武器都尚未得到、根本不懂得如何运用自己一身阴气的顾栖能够斩杀一头龙,未免也太不把龙看在眼里。

    那么宴潮生就更偏向于,或许蜃龙在六七年后,的确已经死了,死于这一株花的无底线的汲取。

    他问那花:“你有名字吗?”

    “加吉拉。”花回答,“我是那位隐秘而又伟大的存在的追随者,自星空外侧而来,也终将要归于那一位尊贵的存在的身边去。”

    宴潮生便扒开蜃龙更多的鳞片。

    这样便能够看到,有无数苍白肿胀、像是泡胀了的尸体一样的的根须从球状的鳞茎下生长了出来,牢牢的扎根在蜃龙的血肉当中。

    那些根须繁茂而又粗壮,足够长,甚至会让人怀疑,如果现在将蜃龙体表的一层鳞片全部都硬生生的扒开的话,那么是否覆盖在其下的血肉上的,也全部都是这样的玩意儿。

    “如果通道没有如你们所愿的展开。”宴潮生问,“还需要多久,你就会盛开?”

    “最多再过去十年,如果通道还不能打开的话,我便会彻底进入成熟期。”

    “到了那个时候,我与那个人类之间的约定便单方面的宣告破裂,为了能够结出珍贵的种子来,我会打破之前所有的限制,用这一颗星球来补充我需要的营养。”

    它的根系会遍布每一寸土地,花粉会充斥所有的空间。这一颗星球上存在的任何的事物——无论是生命体也好,还是非生命体也好,有形的亦或者是无形的,都将会成为滋补它的养分。

    而它会努力的开花,结种,最后回到星空的外侧,回到它的造物主和支配者的身边。

    宴潮生掐指一算,脸色大变。

    这花不能留了!……不是,这个虚幻空间不能待了!

    以宴潮生对宴家家主的了解,他丝毫不怀疑这不择手段的东西在被他和顾栖打乱了全部的盘算之后,会狗急跳墙的去催熟原本就已经一脚踏在临界线上的加吉拉花。

    原本还想要用更温和跟循序渐进一些的方式的……

    宴潮生在心底叹了口气。

    “听我说,七七。”宴潮生道,“你有一部分的力量遗留在了我这里,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希望能够帮你收回它。”

    顾栖懵懵懂懂:“和这朵花说的事情有关吗?”

    “对。”

    “是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吗?”

    “嗯。”

    “好。”顾栖说,“那么我想要收回这份力量。”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的去完成。

    在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顾栖愣了愣。

    明明和宴乐认识没有多久,他却居然恍惚生出一种,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的错觉来。

    不过,顾栖想,他也的确需要力量。

    能够如臂指使的、比现在所拥有的更乖巧、更强大、能够用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的力量——那是足够刻骨铭心的渴求,于是在念念不忘之下居然也产生了回响。周围的一切全部都停止,白色的光漫了上来,将无关紧要的存在全部覆盖。

    然后,顾栖看见在自己的对面,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有着顾栖并不陌生的眉眼,只是眼角眉梢都染了一层的颓唐,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得他眼,上不得他心,像是一具游走在世间漫无目的飘荡的行尸。

    “你是谁?”少年顾栖问。

    然后他看见那个与他八分相似的青年看着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良久才给出了答案。

    “我么?”对方说,“没出错的话,我应该是未来的你。”

    少年顾栖皱起眉来。

    那不是他所认可的、未来的自己应该有的模样。

    他应该更加、更加的——***

    那是过去的自己。

    顾栖看着稚嫩的少年,分辨出来了这一点。

    少年的眼睛却亮的惊人,他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位来检查自己很久以前布置下去的课业是否有被好好完成的老师,顾栖能够在他的瞳孔当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说你是未来的我。”他听见那个少年问,“那么,我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你有做到吗?你有做好吗?

    我们的应做之事,我们的应尽之责,我们对他的承诺。

    你——成为你(我)想成为的人了吗?

    未来的你要交付给我的,是一份怎样的答卷?

    顾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好。我曾经以为阿乐是我唯一的在意,也是连系我和世界的纽带,然而他却赋予了我除了他之外,第二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面的意义,让我在失去他的那些日子里面,也依旧有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顾栖看着过去的自己,斟酌着词汇:“我不确定你怎么想——我甚至不确定我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我知道,我不讨厌那样的感觉。”

    他不讨厌那些崇敬的目光,不讨厌那些关心的话语,不讨厌来自于陌生人的善意,不讨厌被当做英雄,被当做末世的救赎和希望。

    那像是已经成为了他新的责任,和应该去做的事情。

    我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我理应能够做到除了我自己之外的,更多的事情——他向过去的自己敞开了那些记忆。

    年少的顾栖看的非常仔细。

    尽管并不能够对那些记忆感同身受,但是他看见了未来的自己如何用力量去帮助他人,也看见了自己像是每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一样生活在人类的世界与社会里面。

    没有人喊他【鬼之子】,他们念他的名字,狂热的追随和信仰他,献上全部的喜爱与尊崇。

    少年顾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那是如此陌生的感觉,就像是未来的自己说的一样,他无法确定自己对于这样的未来的感受是什么,但是他不讨厌那些汇聚在自己身边的笑脸与善意。

    人类终究是群居的动物,只要还会说话、还能够思考,便没有谁甘心享受永恒的寂寥与孤独。

    ——那与死亡又有何异?

    于是少年的顾栖也笑了起来,浅浅的,转瞬即逝,甚至因为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动作,脸部的肌肉都有些僵硬。

    但是那毫无疑问是一个笑。

    他走上前去,拥抱了未来的自己。他的身躯如同羽化一般消散破碎,碎片像是星光般散落,然后融入到了更为年长的、剩下的那个顾栖的身体当中。

    “所以。”顾栖说,“我觉得,我们成为了。”

    成为了曾经自己希望成为的、那样的人。

    空无一物的虚空中,他像是听见有谁笑着回答他。

    是,我知道。

    这一片被鬼主构筑出来的虚幻的空间开始寸寸碎裂,天空与地面都出现了巨大的横贯的裂纹。只是顾栖并不去在意那些,他只是低着头,看手中两把银白色的□□,他失落依旧的灵魂武器。

    只见枪柄上那两枚黯淡了太久的宝石终于重新亮了起来,内里像是流动着某种液体,是把光凝实之后才会拥有的光彩。

    他举起枪,扣下了扳机。

    虚构的空间终于破裂,宴潮生抱着他,森白的骨刺、幽蓝的鳞翼、漆黑的利甲,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顾栖的面前展露这般非人的相貌。

    顾栖叹了一口气。

    他动了动脑袋,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一口咬在了宴潮生的颈侧。

    这一口咬的非常用力,用力到宴潮生都忍不住“嘶”了一声。

    “七七。”他苦笑着说,“轻点,轻点哎。”

    “就算是鬼也是会觉得疼的啊。”

    顾栖没有松嘴,只是抬起手来,朝着一侧开了一枪。

    从枪口中射出的并非是子弹,而是冰蓝色的光束。光束所过之处,即便是空间乱流也被冻结禁止,一路铺开条通往外界的路。

    这是他在灵魂法器失落的时候,根本不敢去调用的力量。

    宴潮生一眼就看到了枪身上流光溢彩的宝石,他“啊”了一声:“你的灵魂武器找回来了?”

    “嗯。”顾栖说,“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我同自己和解,接受和承认如今的自己。”

    “人类也好,鬼化也罢。我要做的事情不会更改,那么我就一直都是顾栖,无有不同。”

    从来没有限制他的枷锁,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束缚。

    ***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少年白昼】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芋沿。: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

    是很早以前,在构思这个副本的时候,就确定了想写的话。

    这个副本是专门安排给77的副本,也是我设计的最用心的副本,虽然感觉自己笔力有限好像没完全写出我想要的那个感觉(挠头)

    77在一开始是以颓丧没斗志佛系养老的形象出场,但是少年时候的他阴鸷暗沉,同“英雄”“希望”这一类的词语都还相去甚远。

    他在这个幻境里面回顾了自己的成长,勘破心结的时候就是幻境破碎的那一刻。离开幻境之前,他和少年时候的自己面对面站着,听着少年时自己的诘问,剖析自己这不算漫长但是又实在是过于丰富的一生。

    然后他得到成长,与自己和过去和解,是重拾初心,千帆过尽,洗尽铅华,是我心目中他最好的模样。

    【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

    我的七七啊。

    你还年轻,还有无尽的可能,还有等待你去拥抱的未来,和会牵着你走下去的人。

    **

    下一章开始就是不算番外的最后一卷了ww带我的七七,去走属于他的花路。

    第82章 “他是——人类的叛徒。”

    残骨生花-01宴潮生注意到,在那个虚构的空间破碎的一刻,他与鬼主之间的联系便断开了,仿佛对方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里面出现过一样。

    他猜测应该是对方能够停留在这个世界上面的时间已经拉到了最大的极限,因此不得不遣返——毕竟顾栖所遗失的那一部分灵魂已经被彻底补全,而同一个世界显然容不下两个完全相同的存在。

    空间乱流的出口是随机的,四下看看,根本无法判断眼下究竟是在哪里,只能够大概断定是共存区。眼之所及只有乱糟糟的一片,是曾经遗留下来的、被人类放弃了的城市的残骸。

    而更远一些,顾栖觉得他看到了什么东西,高大的屹立着,像是能够将天空与地面连通。

    顾栖忍不住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被上面的日期给刺痛了眼。

    分明在他的体感里面,实际上并没有在那虚构的空间当中待太久的时间,怎么眼下一看,居然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而且……那应该不是错觉,周围的阴气浓度远比他们离开之前,要浓郁了不知道多少倍。

    就好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离开的这三个月里面,发生了无法被理解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顾栖拧着眉打开了通讯软件,看见了堆的爆满的消息数不清的未接来电。他草草的扫了一眼,确定自己大概是不能从那当中得到多少有用的讯息后,选择了直接给江不换打电话。

    电话那边很快就接通了,江不换的声音沙哑,听起来简直像是被工作殴打了三天三夜,如今正在奄奄一息,从地狱里面发出了最后声音:“……哥啊,您是终于活了是吗?”

    江不换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太好了,活的不算晚,还有救。”

    顾栖是真的恨这家伙一天到晚嘴里面都跑火车。

    “我刚拆解了一个大鬼的结界,才从里面出来,发现阴气的浓度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顾栖问,“长话短说,发生了什么?那个长在天地间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顾栖就从江不换这里听到了一个……让人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的事情经过。

    三个月前,也就是在宴潮生和顾栖跌进入空间乱流当中后不久,外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无法联系到宴家了。

    宴家人均天师,在整个天灾之后的世界当中,属于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然而所有发去宴家的通讯都石沉大海,除了少数的因为在做任务,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而没有返回族地的宴家人之外,剩下的全部都被一锅端,就跟石沉大海一样,半点音讯都没有。

    这下协会当然坐不住了。

    他们连夜派人赶往宴家族地,然而在现场看到的一切都足够让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曾经那个古韵诗意的小镇已经消失不见,在横生了一条条裂缝、看起来简直像是刚遭了什么天灾的土地上,生长着一株数层楼高的、金色的花。

    而在花的旁边簇拥的,是失去联络的宴家族人。只是他们看上去尽都丧失了神智,双目空虚,看起来如同被操纵的人偶,向着所有要靠近和破坏花的人展开无差别的攻击。

    情况一时间就这样僵持住——或者说,是人类单方面的认为僵持住。只要不靠近花一定的范围,似乎就并不会被判定为是需要发动攻击的敌人,那些偶人也只会徘徊在加吉拉花的旁边,并不主动产生攻击的倾向。

    这样又过去了半个月之后,加吉拉已经以一种极为惊人的速度成长为了庞大和高壮到名副其实的擎天之柱,横亘于天地之间,并且将天空与地面联通。最顶端金色的花苞绽开来,散落下了淡黄色的花粉,而在花蕊的最中央则是一只立起来的眼球。

    当花粉被风吹着送往了世界的每一处角落的时候,加吉拉也已经完全盛开,并且向着全世界宣告了自己的目的。

    【我是支配者的眷属,寓意繁殖与新生的花,名为加吉拉。】

    【很遗憾,因为人类与我之间的交易并没有能够按时完成,现在我的成熟期已经到来,却无法通过通道联通星之外海,得到来自于星空的力量的哺育——所以接下来,我将会抽取这颗星球的能源,来满足我结种所需要的能量。】

    【按照星空外侧的法则,作为低等位面的你们享有对这整件事情的知情权,并拥有权力反抗;而我也同样会就此采取防御和反击的措施,这一切都将在星空的注视与公证下进行。】

    那实在是太过于傲慢的宣言,但是对于这已经完全超脱了人类的想象与规格的、更加高纬度的生命体来说,或许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行事。

    总而言之,从加吉拉做出宣言的那一刻开始,它的根系就开始再不加限制的伸展蔓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飞鸟无踪,成为了绝对的死域,这一点无论是针对人类还是针对阴鬼,全部都一视同仁。

    而另一方面,那些散落的花粉如果落到地上,就有概率成长为加吉拉的纷株;如果被吸入,那么生命体就有概率像是最开始的那一批宴家天师一样,成为丧失掉自己的理智、完全被加吉拉所操纵的行尸走肉,是不知死亡也不畏疼痛的亡灵大军,踏平一切阻碍,全部都是为了让加吉拉的根系能够衍生的足够远,以期得到更多的力量。

    比起三年前的百鬼天灾还要来的更为颠覆性和毁灭性的天灾二度展开,这一次已经不仅仅只是两个种族之间的争斗,而是关乎到这一颗星球上所有生灵的存亡。

    在这种时候,无论以往有多少的仇怨,似乎都可以暂时先放下,以将加吉拉花消灭作为此后行事的第一要务。

    然而阴鬼那边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对于人类提出来的诸多会面和商议的请求,十鬼将全部都拒绝,并且直言他们的王暂时不在鬼域内,这些都需要等王回来之后才能够有所定夺。

    人类高层:???

    星球都快要灭亡了你们还来搞这出?

    然而同一时间,作为人类最强大、同时也是最后一张底牌的顾栖同样失联。庄羽从鬼域穿回来消息,顾栖在鬼王选妃的过程当中成功过五关斩六将博得头筹,如今已经混入鬼王宫内。

    人类高层开始麻爪了。

    顾栖不会是和鬼王去干架了,所以才会两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双双失踪吧!

    人类高层痛苦的想,那也大可不必发生在这样巧的时候,现在无论是顾栖和鬼王当中谁减员,可都不是一个乐意被看到的答案。

    他们需要集结任何的可以利用的力量,去靠近、摧毁加吉拉花。

    尤其是……伴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阴鬼由于失去了王的统御,依旧对整件事情作壁上观,无论情况如何恶劣也绝不出手;而人类的生存地盘却在被步步压缩,还要防止可能吸入花粉、反过来成为加吉拉的傀儡的情况,可以说是手忙脚乱,苦不堪言。

    顾栖听江不换三言两语的给自己解释了现在的情况,深觉他错过了不止一集的剧情,这听上去简直像是跳了几百集。

    “那么现在,需要我去做什么?”顾栖问。

    江不换先是一喜,继而是一忧:“啊,但是你的身体……能行吗?”

    他是知道顾栖秘密的那批人之一,没有了灵魂法器,就意味着顾栖不能够将阴气先转化成为灵力在进行使用。而如果长久的、过量的去调用阴气的话,顾栖本人便会堕鬼,而那绝对称不上是一个好的结局。

    “我可以。”顾栖说,“我把霜星和流火找回来了。”

    “怎么做到的?是你之前去的那个界?”江不换的声音猛的高了起来,“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既然这样的话,我给你发几个坐标,都是加吉拉花分株成长过于茂盛的区域,需要你帮忙铲除。”

    “好。”

    顾栖挂了电话,去看宴潮生。都不等他说什么,宴潮生已经主动把自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你去吧,我也刚好回一趟鬼域,然后和人类那边展开会谈。这的确是需要阴鬼和人类合作来面对的末日。”

    “而且……怎么说也是从宴家给弄出来的烂摊子,我拥有收拾的义务。”

    他们相互碰拳,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比肩而战的那些时光,随后各自朝着自己的前路坚定的走去。

    所以顾栖也就没有发现,他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很快的熄灭,屏幕上的消息提示明明灭灭。

    【顾栖?顾栖?我是庄羽,你已经从“界”里出来了是吗?】

    【听我说,如果江不换已经与你取得了联系,那么无论他和你说了什么,都不要信他,更不要去他让你去的任何地方。】

    【江不换——是人类的叛徒!】

    *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用完了!之后改成早九晚九更新,留点下班回家码字的时间OTZ

    第83章 洪水

    残骨生花-02江不换给出的坐标是在采集了顾栖现在所在的位置之后,综合筛选出来的距离他最近的加吉拉花的分株聚集点,以直线距离来看的话,居然也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距离,因此顾栖赶过去的倒也挺快。

    这里应该是曾经隶属于人类的安全区,只是如今已经彻底的沦为了加吉拉花分株的巢穴。金色的花连成了一片,在风中轻轻的摇晃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过于耀目了的、金色的海。

    方圆数百里都没有看见任何的、生命存在的痕迹,就仿佛这里只有这些加吉拉花在过分旺盛的生长。

    顾栖所能够蔓延到的最边缘,并没有立刻抬进去,抬眸扫了一眼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其余的迹象。

    可这反而才是最大的不应该。

    因为按照金不换之前给他讲述的,加吉拉花会释放花粉到空气中,然后吸入了花粉的生物就会有一定的几率被花粉寄生,随后丧失自我,成为加吉拉的傀儡。

    这方面阴鬼无疑就要来的具有优势的多,毕竟……鬼怪可是不需要进行呼吸的。

    加吉拉本身截止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能够用于攻击的手段。因此,在加吉拉的旁边往往也会汇聚不少受到加吉拉掌控驱使的生物,作为它们对自己的保护的方式。

    然而眼下,顾栖看到的是一片的空空荡荡,只有眼前的加吉拉花海在轻轻摇曳,在漫天的阴云下美的甚至有些不真实,像是生命只有在梦里才会存在的香格里拉。

    “……”

    这样的场景却反而更加让人觉得诡异和警惕,顾栖的掌心,银白色的双枪悄无声息的出现,被他紧紧的握住。青年的面上褪去了往日里的那些颓唐与漫不经心,看上去像是一柄刚刚才被从剑鞘里抽出来的绝世的宝剑,锋锐无匹,仅是剑锋上流转的光芒都足以伤人。

    “啵”。

    有非常轻微的、水泡炸裂的声音,在花丛的掩映下悄然的响起。

    那声音起初微不可闻,但很快便连成了一片。无数的水泡从地面上缓缓的升了起来,在这个过程当中炸裂开,只留下了飘舞的水汽,空气的湿度在一个很短暂的世界内便像是坐了火箭一样“嗖嗖”的往上窜。

    有水圈无声的出现在了顾栖的脚下——以及更多的地面上,是雨滴落在水面上的时候会荡起来的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涟漪,几乎要铺成了一片,表面反射着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诡异的光。

    水汽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郁,到了最后甚至起了浓浓的大雾,连带着视野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若是有谁能够从远处看这边的话,那么就会发现,湿气聚拢在一起,包裹成了一个圆球状的【界】,将那一片加吉拉花海笼罩了起来,从外面根本无从去窥测在其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抓住……你了。”不复往日清亮、听上去莫名的干涩而又嘶哑的女声这样呢喃着低声说。

    然而在这个本就空无一人的地界,即便只是这样嘶声的低语也同样会显得如惊雷般响亮。顾栖将手中的枪口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看到了那个从浓厚的雾气当中逐渐的显出了身影来的少女。

    少女有着乌黑似檀木一样的长发,只是如今都被打湿,像是水底的海藻那样黏在她的脸颊、手臂以及更多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鸦黑色的浓密睫羽下,抬起一双银白色的眼瞳,静静的站在白色的雾气里看着顾栖,像是刚刚从水底爬上来的女鬼。

    她自两侧的肩膀当中衍生出来的并非是属于人类的手臂,而是黑色与白色羽毛相互掺杂交织的鸟类的羽翼,身上披着华贵非常的羽衣,并非是人类的工艺所能够制作出来的华服。

    这个少女于顾栖而言,并算不得陌生。

    “精卫……?”他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只是精卫应当归于鬼王——也就是宴潮生的掌控之下,平日无事的时候便在鬼王宫当中待命,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顾栖当时就想要掏出手机来,问问江不换这又是个什么突发情况——至于在战斗当中分心是否不好这件事情,顾栖并不关心。

    毕竟……对他来说,与精卫之间甚至都称不上是“战斗”,而应该是彻头彻尾的碾压。

    只是顾栖还记得当日在安全区见面的时候,精卫脚底抹油跑的飞快的场景,如今居然会主动自己撞到他面前来,如何不让顾栖感到惊讶。

    ——然后顾栖就看到了庄羽那多的恨不得把他手机给塞到死机的消息。

    顾栖:???

    地铁,老人,手机.jpg他只是从现实世界消失了三个月、不是三年吧!为什么一朝出来,不但从东方灵异片场一脚跨到了美式末日大片的片场,其中还要夹杂这些乱七八糟的近乎谍战的剧情?

    然而精卫显然并不会留给顾栖太多去深究这件事情的时间。

    只见被喊到了名字的少女动作缓慢而又僵硬的抬起头来看向他,行动之间有着一种无从去忽视的凝滞感,仿佛一具关节不大灵活的傀儡。那一双美丽的银色眼睛望着顾栖,纤长的睫毛轻微的颤动了一下,便沾上了大颗仿若晨露的泪珠。

    她张口,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真正发出的却是一声尖锐的、耳膜都像是要被这样的声音给刺破穿透的凄厉叫声。从她的身后有无边无际的大海一瞬间涌了出来,随后朝着整个世界开始倒灌海水。

    ——那是灭世的大洪水,而人类这一次却没有建造一艘足以躲避的诺亚方舟。

    迎面裹挟而来的水流当中,顾栖听到了少女的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控制不了自己。”

    “魃,女魃……”

    “你在哪里?”

    ***

    天上尚且还在周转的卫星都在同一时间监测到了如此可怕的动向,并且将洪水来袭的警报迅速的宣告。

    江不换将手中一直在震动的手机关掉,从高高的、数百米的楼上丢了下去,看那手机被摔的四分五裂。

    这里是某一处人迹罕至的、共存区的城市遗迹,往日里就少有人来,如今更是几乎不可能有人踏足到访。然而江不换还记得,他脚下踏着的这栋建筑物曾经被誉为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并且在此后的很多年也难有人超越。

    于是他便也可以怡然自得的看下方的洪水是如何的肆虐,以一种气吞山河摧枯拉朽般的气概将沿途的一切全部都卷入和淹没。

    从他的面上露出了某种与江不换向来给人的感觉并不相符的、疯狂而又冷戾的笑容,连带着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个可怕的疯子。

    身后的楼梯间传来了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与第二个人出现在这高楼上。银白色的丝线无声无息的在空中交织成了网,想来只需要丝线的主人稍稍的用灵力去催动,便足够像是一抬马力全开的绞肉机一样,将所有落入网中的——生物也好,或者是非生物也好,都尽数绞杀。

    然而身处这交织的网的最中央,只消得稍微动一下,都有可能被直接绞碎的江不换却丝毫不见慌乱,他甚至能够犹有闲情逸致的转过身,朝着来人打一个招呼。

    “哟,庄羽。”江不换说,“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了一两年了吧?要不要说一声好久不见?”

    比起江不换的轻松恣意,庄羽的面色却是沉的吓人。银白色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他只需要轻轻的动一动手,便都是最可怕的杀机。

    “江不换。”庄羽问,“为什么背叛人类?”

    一个月前,身为一方安全区负责人的江不换叛逃。他打开了安全区的结界,任由阴气和花粉涌入,将无数被保护在温室里的普通人变成了加吉拉的傀儡,随后大笑着从世人面前消失。

    这一次,还是因为江不换与顾栖之间的联系,才能让庄羽一路追着信号找过来。

    “背叛?”江不换的面上露出一个堪称疯狂的笑来,“我从未有过背叛。”

    “你又是凭什么自大的认为,我就应该站在人类的那一边?”

    “……”庄羽并非是傻子,不过是这么几句话,他已经推测出了一个让自己觉得心惊肉跳的答案。

    可是那个答案未免也太过于匪夷所思和天方夜谭。

    “我侍奉着我的神明。”江不换说,“而现在,到了神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也会献上我的骨、我的血、我的肉,我所拥有和能够做到的一切,来回馈神的荣光——即便那甚至不能够抵消半点我所得到的恩赐。”

    “但你自己分明是人类!”庄羽低声的咆哮。

    “不。”江不换的面上挂着某种奇异的微笑,“我不需要庸碌的同族,也不需要融入你们当中。在我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是加吉拉向我伸出了手,而我也发誓,一定会和它一起前往星空外侧的世界。”

    他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奇异的扭曲了起来,看着庄羽,一字一顿,像是恨不得生啖其血肉。

    “如此年轻的六级天师,还拥有这样特殊的能力,真好啊。协会甚至允许你平日掩藏自己的身份,以四级的身份偷懒躲闲,招摇撞市。”

    “毕竟,像是你们这种生来就拥有着成为天师、拥有着天赋的家伙……又怎么会懂我们这些庸才的感受?!”

    *

    作者有话要说:努努力还是想办法搞回来了!泪目

    第84章 帝女

    残骨生花-03——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天赋的。

    在17岁的时候,江不换认识到了这一个可怕的现实。

    彼时顾栖开始展露头角,近乎于是创造性一般的用灵魂法器弥补了自己的劣势。分别被命名为“流火”和“霜星”的□□能够容纳顾栖注入进去的阴气,再将这些阴气转化为灵力进行攻击。

    而它们也反过来成为了铐住顾栖的“锁”,让顾栖身体当中容纳的阴气始终都维持在一定的程度线下方,避免了顾栖堕鬼的可能。

    与其说是束缚,倒不如说是解除了顾栖身上所存在的全部的顾忌,让他得以恣意的去使用自己的力量。而考虑到顾栖本身所拥有的阴气量,以及他比起其他的天师来,能够直接在那些阴气浓郁的地方补充力量的便利,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就成为了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去忽视其光芒的新星。

    没有人再用【鬼之子】这样的称呼去形容他。

    慕强是存在于生物基因当中的本能,如果只是毫厘的差距,尚还会招引小人的酸言酸语与嫉妒;可若是双方之间的察觉实在太大远胜天堑,那么就只会被供在高高的远端,受到无尽的仰望与尊崇。

    而当时班级上,甚至不只有一个顾栖——还有宴乐。

    宴家的天才,自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便搅动风云,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和目光,永远都表现出了能够满足看客的期待的天赋和实力。

    他们就像是天空当中的双子星,昭昭耀耀,让其他同时代的所有人都在他们的光芒下黯然失色,几近苍白。

    而和宴乐顾栖成功认证五级天师的信息一并传来的,是江不换三级天师的考核屡屡失败。尽管考核负责人没有明说,但是江不换自己都知道,他的成就最高大概止步三级,就连成为四级天师的可能都十分渺茫。

    这让江不换无法接受。

    他从小到大接受着这样的教育,习惯了成为同龄人当中的佼佼者,课业算得上是优异,更是成为了高级班的班长——江不换认为这些都是对于他能力的佐证。

    然而如今现实在他的面前□□裸的撕裂,江不换恍然意识到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庸才,终此一生都做不到年少时期的才惊四座,而只能与平凡为伍。

    他何其甘心。

    于是就在江不换最为迷茫和无力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个声音。起初只是模糊不清的呓语,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那个声音开始变的愈发的清晰起来,直到最后,即便只是一串无序的发音,但是江不换却能够奇异的理解其中所想要传达的含义。

    那是来自星空的呼唤,只能够被少数的、特定的人听见,而江不换正是被选中的一员。

    起初江不换当然不会相信这种听起来简直像是什么□□现场一样的东西,然而那个声音似乎也并不是很需要所有听到自己呼唤的存在都愿意成为祂的信徒。

    祂只是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像是一台播报固定频率电波的电台,至于接收到电波的人怎么做、怎么想,并不在祂在意的范围内。

    于是江不换收听这个特殊的“电台”长达三年的时间。

    三年很久,足够他们那一届的学生毕业,足够顾栖与宴乐声名鹊起,足够百鬼天灾在一夕之间毫无征兆的爆发,足够江不换意识到,二级天师是多么弱小无力,他甚至不被安排在最前线的战斗场上,而更多的负责一些后勤的事情。

    他甚至护不住自己的父母。

    那时候还没有建立起安全区的概念,防御的结界也没有立起,人人自危,社会的秩序完全崩毁。在一个夜晚,有S级的大鬼闯入了江不换家所在的小区,进行了无差别的屠杀,而作为当时小区里唯一的天师,江不换却根本不是其对手。

    这一次,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听到耳边人类被大鬼残杀的时候的绝望的叫喊,鼻腔里面充斥的全部都是鲜血的味道,却被大鬼刻意的留了一条命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这炼狱一般的场景的时候,江不换感到了崩溃和迷茫。

    他的努力有什么意义?

    他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然后,他再一次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楚的听到了来自星空外侧的声音。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缥缈、空灵,以自己独有的韵律奏响,不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影响,也不因为任何的外界因素为转移。

    那是星空给他的答案。

    于是他大哭又大笑,向着星空低头,将对方视为救赎。他拥有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知识,拥有了不应该属于“江不换”这一个体所拥有的力量。

    世界的外侧是更多的世界,星空的外侧是不落的恢宏殿宇,他心甘情愿的为广袤的星空所折服和倾倒,将过往的一切全部都抛弃,成为旧世界的信徒。

    “加吉拉盛开的那一天,通往星空外侧的通道便会如约出现。我将会循着星空的指引,踏入那一座古老的宫殿。”在江不换的面上露出某种奇异的微笑,“这个目标无论如何都将会被达成,我们不允许任何人阻拦。”

    “[我们]?”庄羽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话语当中透露出来的讯息,“你还有别的同伙?”

    他手上猛的一个用力,那些灵力构成的丝线全部收拢,把江不换直接捆成了茧。然而江不换看上去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并无多少担忧,他甚至还能够对着庄羽笑出来。

    “这对我是没用的。”

    江不换的身体开始变的透明,从那包围当中轻而易举的就脱离了出来,庄羽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一片的空气。

    江不换面上的笑容看起来带着一种难言的畅快:“语气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不如还是想想你们自己应该怎么办吧?”

    他的目光眺远,落到了远处的那一株巨大的加吉拉花的主柱上,表情变的柔软,声音里却带着诡谲:“毕竟……”

    “大概要不了太久的时间,加吉拉,就会开花了。”

    在留下这样一句近乎于是挑衅一般的宣言后,江不换的身影彻底的从原地消失;庄羽脸色难看的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才发出了数条的讯息。

    “让他跑了。”

    “用江不换之前的通讯溯源,尽量找到最后的通讯记录,定位顾栖现在的位置。”

    “洪灾的源头查清楚了吗?没有?那尽快。安全区内居民的转移安置工作也要快速推进,”他的手指在通讯器上翻飞,发布了一条条的讯息,全部结束之后方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暂时的放下了手中的通讯器,看向了远处那一株巨大的、有如世界之树般的加吉拉花。

    “顾栖啊顾栖,你是傻子吗,怎么江不换这么明显的饵你都上赶着咬……”

    他的语气里混杂着无奈与混铁不成感,或许还有一些并没有隐藏好的担忧——庄羽和顾栖认识在天灾爆发之后,两人之间的交情不说太深,但是能够被顾栖记住、并且当面喊出名字来,已经证明这两个人多少也称得上一句朋友。

    这些最后都化作了一个长长的叹息。

    “快些出现吧,救世主大人。”

    “人类现在已经到又一次……需要你来拯救存亡的危急时刻了。”

    ***

    高阳手里牵着女魃,另一只手搀扶着自己的奶奶,有些茫然的被安排着坐上了一艘橡皮艇。他们身边的背景是过于嘈杂得到喧闹声,人们推推攘攘,在尽可能的往高层的建筑物转移,而橡皮艇则在优先将老人和孩子送去安全的地方。

    高阳甚至没有办法理解眼下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三个月前,顾栖在鬼王的选妃当中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作为王妃被迎接进了那一座鬼王宫当中;而留在外面的高阳与女魃则被那位胆大包天的、居然敢让顾栖穿女装的天师送回了安全区。

    值得一提的是,女魃也跟着回来了,这位在高阳看来非常不好惹的大小姐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留在鬼域的兴趣。

    当然,之后无意间看见女魃玩手机游戏的高阳有理由相信,这当中,鬼域没网没游戏的缺点估计占了女魃不愿意留下的至少60%的原因。

    王奶奶不知道女魃的身份,还以为她只是顾栖的妹妹,如今暂时寄住在顾栖家里,平日对小姑娘也多有照料。高阳在最开始还心惊胆战了一会儿。

    但是后来他发现,女魃看起来与任何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部分时候思维同人类迥异之外,她甚至称得上是好相处的性子,那一点点大小姐的脾气倒也在容忍范围之内。

    为什么喜欢糖果?

    因为以前没有吃过。

    为什么喜欢漂亮的衣服?

    因为以前没有见过。

    为什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因为……总是被人类畏惧和恐慌。

    在与女魃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高阳觉得他已经很难把眼前的小姑娘和初见的时候那个要取走自己的心脏的女鬼联系上。

    甚至在朝夕相处中,高阳都快要把女魃当成自己的半个亲妹照顾了。

    “我们要去哪里?”

    女魃抓着高阳的手,看身边人来人往,还有那漫天的可怖洪水,有些不解的问。

    “去安全的地方躲避洪灾。”高阳同她解释。

    可是那洪水看起来如此的来势汹汹,真的有足够安全的、能够容纳这么多人的地方吗?

    高阳不敢去深想这个问题。

    “洪水……?”

    穿着青衣的小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她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像是对于这样的事情的发生感到无法理解。

    她又看了看王奶奶,总觉得这个垂垂老矣的人类可能经受不住这种颠簸——女魃一点也不喜欢橡皮艇在水面上起伏的感觉。

    于是她从橡皮艇上站了起来,挡在了高阳和王奶奶的前方,面向了那汹涌的洪流。

    “不用躲。”小姑娘说,“我在这里,不用躲。”

    她是魃。

    曾跟随在父亲黄帝身侧,南征北战,平息洪灾的帝女。

    **

    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走行如风,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名曰魃。

    *

    作者有话要说:改回来了!!只要肯努力,方法总比困难多!!

    第85章 “我是黄帝女,魃。”

    残骨生花-04高阳第一次见女魃着如此的盛装,是在他们刚刚见面的时候。彼时青衣的小姑娘一脸的骄纵自天而降,拦在他的面前,直言要取他的心脏,当做给自己的朋友的生辰贺礼。

    那是高阳原本平静的日常第一次被打破,阴鬼就这样直接的撞到他的脸上来,将高阳以往所有的认知全部都给创的面目全非。

    只是在那之后,高阳每一次见到的女魃都是与她的外貌所完全相符的、十岁的小姑娘最寻常不过的打扮,甚至就连平日行事都是一团的孩子气。

    说实话,梳着两个丸子头,像是年画娃娃一样精致的女魃,往往会让高阳都忘掉了这可不是什么真的天真、柔软、可爱的小姑娘,而是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将他杀死的大鬼,即便不斩除,也是应该被严密监控和戒备的存在。

    女魃俨然都快要成为高家的一份子了,现在高家的餐桌上,女魃喜欢吃的东西大概比高阳的还多。

    “哎呀,丫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王奶奶并不知道女魃的真实身份,眼下见她居然就那样俏生生的立在橡皮艇的最前面,忙伸出手来想要拽着女魃坐下,“危险,快坐下来,乖,啊?”

    她当然没有能够拉动女魃。

    那个小女孩回过头来,面上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极为庄严肃穆的神色,就像是敦煌壁画上的天女一样,自有一种凛然而又高贵的神圣感。

    红色的丝绳末端缀着小小的金色铃铛,缠绕在女孩的手腕脚踝以及脖颈上,随着她的动作而发出了“叮铃铃”的脆响。

    老人布满褶皱的脸在一瞬间与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些画面重叠了起来,她曾经立于黄土之上被万人朝拜,有长者为她戴上花环,有幼童往她的手中塞彩色的贝壳。

    女魃曾经以为那些记忆早就已经因为太过于遥远和漫长的时间而褪色,眼下却发现它们是如此清晰的倒映在她的眼前,一如昨日才刚刚发生般熠熠生辉。

    她于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向前踏出了一步,立在了水面上。

    有波纹与涟漪自她的足尖下荡漾开,随后原本轰轰烈烈的洪水都开始迅速的后退回撤。水平面以一种快速但是又平缓的力道开始下降,但是速度似乎在冥冥之中被谁精妙的加以了控制,所以并不会骤然下降,让那些还载着人的橡皮艇猛的从数层楼的高度跌落,而是平稳的回到了地面上。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过于突然和猝不及防,以至于很多人甚至都尚且没能反应过来,只呆愣愣的张着嘴,一副傻乎乎的样子。

    但很快,便有人惊叫出声来:“退了!……洪水退了!”

    “是刚刚……那个小姑娘?”

    “那么小的孩子,没想到居然也是一位强大的天师吗?”

    还有人凑到王奶奶和高阳的身边来:“婆婆,那是您家的孙女?真是要谢谢她救了我们所有人啊!”

    王奶奶却有些急:“那孩子呢?去哪里了?”

    人们便也从兴奋当中回过神来,然后——他们看见了自己此生所见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将那些水流全部都推了回去,于是形成了一面巨大高耸的水墙,看着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而在水墙之下是闲庭信步的青衣小姑娘,眉眼间满是倨傲,身上缠绕的铃铛跟随着她的行动而不断的晃动着,奏响古老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能够认出和听懂的祭乐。

    所有人注视着她所到之处洪水褪尽,大地干涸,曾经将一切都淹没的大洪水仿佛只是一场太过于短暂的噩梦,铃声响过之处魍魉避让,疫鬼皆消。

    女魃像是有自己的目的地,踏出的每一步都非常的坚定,不因任何的外物而动摇。

    ***

    她名为魃,是皇帝最小的女儿。自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便展露出来了无与伦比的强大能力,因此尽管年龄尚幼,便已经随着父亲前往同蚩尤的战场,甚至一度负责一整条的战线。

    然而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了什么,就必然要付出等价的东西作为交换。以稚龄过量的使用自身力量的后果就是能力的彻底失控,她成为了所到之处赤地千里的怪物,连心智和外表也都被永远的固定在了十岁的时候。

    即便是那一位尊贵的黄帝,对于自己的小女儿的遭遇也无能为力。他只能将这个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流放到了赤水以北,隔着江河远望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的族人,但是永远都不能够靠近。

    她会带来灾厄。

    小姑娘逐渐明白了这一点。

    当黄帝尚还是此世的万民之主的时候,即便是被流放到了遥远荒凉的地方,来自于最贵无双的帝王的庇佑与关照也时刻笼罩在魃的身上。

    可是神话的时代终将褪去,旧时代的主人也不应该在新的世代出现。黄帝退居于三十三重天外的火云洞,于是只留下了魃一个人在这个世间茫然的游荡。

    没有人亲近她,没有人照顾她,没有人教导她。她像是一颗不经修剪的树,逐渐长成了非常不好的模样。

    刁蛮,不讲理,带着孩子般天真的残忍。

    那就是魃。

    曾经赤水的保护神在后世的神话当中形象一点一点被扭转,终于成为了不被期待其存在的怪物。她无法理解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也无法理解自己随心所欲的行为究竟做错了什么因为她永远都只有十岁。

    更何况……对魃来说,她永远无法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父亲从部落当中驱逐。

    明明我是按照父亲的要求来的啊,明明我已经做的很好了,明明我保护了你们。

    所以为什么……要赶我走呢?

    女魃抬起手来,朝着面前的水墙伸了过去。

    几乎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水墙的下一秒,那浩浩荡荡的水流都在一瞬间蒸发掉,化作了升腾的雾,又很快散尽,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

    在漫长的时间当中,她开始怨憎人类,怨憎那些原本被她护在身后保护的子民。她与阴鬼为伍,与人类彻底割席,活的随心所欲,渐渐也快要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被奉于神坛上祭祀和顶礼膜拜的神女,享有着万世的香火与永恒不灭的尊崇。

    但只有父亲的话,即便时至今日,也清晰的在耳畔回响,尤不敢忘。

    【你是黄帝的孩子,所以保护子民是你生来就应该肩负的责任。】

    【魃,我为拥有你这样的女儿感到自豪。】

    女魃讨厌人类,因为她曾经被自己保护的人类抛弃。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站出来——会再一次的站在了人类的前方,将他们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下。

    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这样选择,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从那崩毁的水墙和升腾的雾气后方传来了尖锐的啼鸣,文首白喙的巨鸟乘水而来,赤色的爪尖锋锐。

    它轻巧的落地,化作了穿着黑白两色长衣的少女,只是本该是双臂的地方却是一对属于鸟类的羽翼,每一次扇动的时候都会引起可怕的飓风。

    那一双漆黑的瞳孔里面完整的倒映出了女魃的身影。

    小姑娘咬紧了自己的唇,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哭出来。她的眼睛里面开始充盈满亮晶晶的泪水,但是在那些眼泪沿着脸颊滴落之前,就已经因为女魃自身特殊的体质而干涸掉,于是只留下了抿着嘴的冷酷神情。

    她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但是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清晰,掷地有声。

    “我是黄帝女,魃。奉父亲之命,守千里赤水,护百姓万民。”

    “若要自此通过,也要先问问我是否同意!”

    *

    作者有话要说:精卫和女魃,炎帝之女与黄帝之女,随着时间前行的人与被永远的停留在过去的人。

    然后她们在这个时代相遇,本应该建立最好的、最亲密的关系……因为她们能够完全理解对方,只是不曾想最终会这般刀剑相向。

    溺死于东海于是拥有了控水只能的精卫鸟,与所过之处皆大旱的女魃。

    是我从一开始就很想写的,一对【友人】。

    第86章 ——我也曾经,拥抱过这个世界。

    残骨生花-05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随后又很快的分开,再一次碰撞,不断的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汹涌的洪水浩浩荡荡,一眼看过去几乎要望不到尽头。它们原本应该倾泻而下,成为将世界都最终淹没的乱世之潮,但如今却因为女魃的存在而硬生生的止住了,只能在原地构筑起几乎要接触到天穹的水幕,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前进半分,仿佛那里有一道无形的结界树立,构成了无声的屏障。

    “精卫……”小姑娘低低的喊了一声。

    然而精卫已经完全听不到她的话了。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面上的神情苍白而又僵硬,就像是艺术馆里面会被摆着用于观赏的蜡像。或许原本对于精卫来说,女魃是非常重要和需要她去操心挂念的、像是妹妹一样的存在,但是现在对方却只是绊脚石。

    这便是加吉拉花粉的可怖之处,它随着呼吸进入生物体内,然后生根、发芽,将你当做宿主,像是一切的孢子类植物那样探出菌丝深植入血肉,代替神经,然后接管和操纵一切的行动。

    你还是你,但是你也不是你。此身仅为加吉拉下属链接的“外端”之一,一切行动都在加吉拉的控制之下。

    “杀了我。”

    在又一次和女魃交手之后那个擦肩而过的瞬间,精卫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和凝缓。借着这个微小的间隙,她的嘴唇动了动,向着女魃发出了请求。

    “我不能帮你从这样的操纵里面脱离吗?”女魃有些焦躁,而伴随着她激动起伏的情绪,那些金铃的震动频率都已经到了一个足够让围观的人觉得可怕的程度,震的那红绳都在上下翻飞,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精卫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在真的开口发出声音之前,女魃看到她的目光再一次变的空洞,仿佛刚刚的那份挣扎便已经是少女最后的回想。

    终于,无论女魃再怎么样呼唤,都得不到来自精卫的回应了。精卫不再同她纠缠,而是变作了鸟形直入云霄,很快便再看不到踪影。

    然而女魃并没有因为精卫的退去而有所缓解,正好相反,她甚至称得上是脸色大变,像是见到了什么天崩地裂一般可怕的景象发生在自己的面前。

    “精卫——!”

    她的身后张开了一对肉翅,朝着精卫追了过去。

    精卫与女魃皆出身于上古时期,那个时候人们尚且信奉天圆地方,大地也没有产生分裂,是一整块连接在一起的板结的模样。

    然后有一日,共工与祝融相争,怒而触不周之山。天上之水倒灌,若非女娲行了补天的义举,还不知将会是怎样的生灵涂炭。

    但是无论女娲修补的再怎么精妙,无可否认的一点是,那终究都是后天的添补,而非天然的完整,因此比起其他的地方来说,无疑就要更为脆弱、更容易被破坏。

    这本该是上古时期的隐秘,被掩埋在漫长的时间之下;可女魃与精卫俱是从那久远的过去一直延续到了如今的存在。

    所以,女魃知道这一点,而精卫,也知道这一点。

    她们眼下所在之处便是昔年不周山的遗址,而当精卫放弃了与她之间的斗争、转而直冲云端的时候,即便是女魃这个心智只有十岁的小姑娘,也已经意识到了大事不妙,紧随其后的是某种难言的滔天怒火。

    那个背后的存在……那一朵加吉拉花,分明是在操纵精卫的过程当中探知到了这样的秘密,所以想要用精卫去撞开那一处相比其他的部位来要更为脆弱的缺口!

    然而女魃素来都不是以速度著称和见长,虽然也的确可以短暂的拥有飞行的能力,可若是仅凭此便去同原型为雨燕的精卫相比,也未免有些太过于强求女魃了。

    所以她终归是慢了几步,没有能够追上精卫,似乎也是一件完全能够被理解的事情。

    头顶有强大的力量在一瞬间爆炸开,掀起了可怕的冲击波。女魃不得不用肉翅挡在身前来抵挡那种冲击,但仍旧是被气浪给狠狠的拍在了地面上——甚至是用一个脸着地的姿势。

    可以说是非常丢人了!

    然而女魃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意这样的小事了。

    她从地面上爬起来,手中还抓着一根鲜艳的尾羽。她方才曾经一度抓住了精卫,然而却棋差一招,眼睁睁的看着对方从自己的手中轻巧的溜走,随后撞击在天幕上,并且带着体内所有的阴气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自爆。

    女魃仰起头来,看头顶的天空。那一双灿金色的眼睛睁的很大很大,在那张向来都是露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惊惶不安的表情来。

    而在她的注视下,只见头顶的天空上,出现了一条狭长的裂缝,随后有更多细小的缝隙以这一条裂缝作为主体,开始朝着四面八方延展,很快便布满了这一片天空。

    “咔嚓”、“咔嚓”。

    那种碎裂声并不清脆,反而是带着某种极为厚重的沉闷,并且一声更比一声要来的急促。当所有的碎裂声最后都终于重叠到了一起的时候,那一处天空终于像是不堪重负一般,轰然崩坍!

    剥落的天空后是某种无法被理解的、漆黑当中却又拥有着着五彩斑斓的绚烂的星空,是世界的外侧。而若是注视的时间太久的话,便会开始觉得头晕目眩,耳边有无法理解的私语窃窃的响起,是无法听懂的未知的神秘。

    从那个巨大的豁口当中,有同样在黑色当中夹杂了星光的液体倾涌而出,就像是谁从天上在往下泼水。然而女魃的脸色从未有这般的难看,尽管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女魃的直觉却在疯狂的叫嚣,让她赶快离开,一旦被那些液体沾染上的话,说不定是比死亡还要更加让人无法接受的局面。

    青衣的小姑娘微微的垂下了睫羽,做下一个决定。

    ***

    顾栖飘浮在水流当中。

    阴气在他的体表轻薄的包裹了一层,让那些水流没有办法从他的口鼻涌进来,避免了顾栖被直接淹死的命运;然而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毕竟顾栖是个人,而不是一条鱼,即便是阴气也没有办法代替他在水中攫取氧气。

    这样一时半会儿倒没有什么,可如果时间太久的话,他还是会被活生生的憋死。

    精卫在离他并不是太远的地方,漆黑的长发随着水波而来回荡漾,看上去如同原本就应该生长在水中的某种细长的藻类。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顾栖觉得,她的身躯在逐渐的变的透明。

    然后,原本紧闭双眼的偶人在某一刻突然“活”了过来,她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顾栖的身上。

    “我已经死了——准确的说,是身体已经消亡,如今以灵魂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与你对话。”

    她分明没有开口说话,但是却的确有声音循着水流落入了顾栖的耳中。

    “加吉拉操纵我的身体自爆,炸开了女娲娘娘补天的罅隙。因为受到加吉拉的影响,这一次天空当中的孔洞直接与星空外侧相连,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力量,正在全力的盛开,并且为了之后的结果做准备。”

    “我在东海当中死去,又在东海当中获得了新生。加吉拉用我作为中间的桥梁,将你镇压在东海的海域之下。”

    顾栖觉得,那加吉拉真的是找了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这或许也是他之前为什么觉得自己身上的压力远胜万钧。毕竟,即便是顾栖再怎么自负,也不觉得他能够颠覆一整片的海洋,又或者是将所有的海水都燃烧殆尽。

    “外面的世界需要你。”精卫飘到了顾栖的眼前,同这个曾经让自己畏惧不已的敌人对视,第一次开始庆幸对方是如此的强大而难以战胜,以至于如今她能够在他身上寄托微末的希望,“我会好好的负起责任来,将你送回外面的世界。”

    顾栖不能在水下说话,便只是看着她。

    而精卫奇异般的理解了顾栖以眼神传达的含义。

    “你不能够蒸发掉整个东海,但是,我可以。”少女露出一个有些俏皮的笑容来,“我可是精卫啊,填海的精卫。”

    她这样说,默认顾栖是同意的意思。有金色的光从她的身上闪烁,然后一点一点的剥离——那些都是炎帝神农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往三十三重天外的时候,留给自己横死的孩子的功德,可以保她千秋万代不受纷扰、无人可伤,如今却被主人主动的从自己的灵魂上剥了下来,化作连东海都能够填满的厚重。

    顾栖感觉自己被那些金光包裹着,脚下的海平面在不断的上升,海面与天空都触手可及。移山填海本只是神话当中的妄想,谁曾想有朝一日竟然也化为了现实。

    水浪拍打簇拥着他,像是无数双催促他回到陆地上——回到那个关系到这一颗星球的生死存亡的战场上的手。顾栖顺从了它们的意愿,于是浪花散开在他的裤腿边,海水在两侧开道,像是一条特殊的、长长的花路。

    那一片曾经一望无际的海在他的身后一点一点被大大小小的石头填满,成为了广袤无垠的戈壁。而在这戈壁的万米之下,少女本就虚幻的身影终于再也维持不住,一点一点的朝着更深的地底堕落,身体从最末端开始消散。

    最后,就连属于人类的那一点零星的轮廓都已经看不见了。静静的躺在地心的,是一只巴掌大的小鸟,有着白色的喙,红色的爪,通身羽毛漆黑,但是双翼和尾羽的末端却有着朱红与靛蓝相互交织的颜色,是最盛丽的绘卷。

    毛绒绒的小鸟用极为眷恋的目光看向了远方,她想起来曾经翱翔在云端时看到的地面的风景,也想起来太阳破开云层时的甲光金鳞。

    而她被这深沉黑暗的厚重包裹,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原本温暖鲜活的身体飞快的冰冷僵硬,倒在那里,与周围的石头没有什么区别。

    在生命的末尾,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轻盈的鸣叫。

    “啾。”

    ***

    我来过,我很乖。

    ——我也曾经,拥抱过这个世界。

    *

    作者有话要说:卡卡卡,收尾真的好卡。

    删改了很多次!希望有好好的传递我想要表达的那些情绪(?)

    第87章 “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残骨生花-06如果有谁能够从上帝视角俯瞰这里发生的一切的话,那么他就会发现,天空中那些源源不断的涌出来的漆黑的液体被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的平面横栏住,暂时并没有落到地面上。

    然而那只是权宜之计,因为这面“镜子”的构成是由许许多多的天师一起,以灵力暂时的支撑起来的——然而无论是谁的灵力都不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加上如今空气当中阴气的浓度原本就已经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他们还需要分出部分的力量来维系结界,于是这镜子能够存在的时间就变的更为短暂。

    任是谁都知道,如果放任情况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那么漆黑的、表征不详的液体落到地面上,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将天上的洞补住。方法大家都清楚,但是谁又有那样的能耐呢?

    “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因为江不换的叛逃,庄羽作为六级天师当中唯一的闲人,不得不痛苦的接手了原来归属于江不换管理的诸多事务。

    而眼下同女魃的相处自然也全部都交到了他这边。

    不过,现在的女魃攻击性不是那么强,交流起来还是很容易的——尤其在调查了一下之后,他们还打感情牌,王奶奶年纪大了不方便劳动对方,高阳几乎就担当了那个沟通的桥梁。

    高阳:“……”

    虽然但是,他们真的是很看得起他。

    高阳好想告诉这些天师,女魃才不会给他什么特殊对待啊!他最开始还差点被女魃挖心掏肺呢!

    “那朵花操纵精卫,撞开了女娲补的天。天河之水倒灌,世界与外侧的壁垒被打通……”女魃说,“这些水,对于我们的世界来说是剧毒,但是对于加吉拉花却是难得的养料。”

    她抓紧了自己最后从精卫身上得到的那一根羽毛,对方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加吉拉的一切都灌注在了羽毛当中,随后一起留给了女魃,于是女魃现在便也对加吉拉,或者说站在加吉拉的背后急不可待的要帮助它打开通往星空外侧的道路的那一群人的目的了如指掌。

    精卫再怎么说也是上古时期走下来的帝女,在被加吉拉控制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办法摆脱,却依旧是反向的将自己的精神沿着那控制她的菌丝溯源送了回去,在那些人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探听到了很多的机密的情报。

    而现在,这些情报都留在了女魃的手上。

    所以她知道,天上的洞必须被关起来——并且是越快越好。

    庄羽得到了这个并不是太让人意外的答案,只能无奈的叹气。这解决方法说来容易,但人类哪里拥有那样的能力去将补天?

    光是维系着不让漆黑的液体落到地面上,便已经要耗费他们全部的努力。

    女魃望着他,倏尔开口说:“我有办法。”

    在庄羽爆发出惊喜的目光里,女魃说:“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

    庄羽毫不犹豫的开口:“无论是什么条件,您尽管提出就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会帮您达成。”

    “好。”女魃点点头,伸手指向了高阳,“我要他的心脏,以及一场盛大的祭典。”

    她曾为帝女,领父命护佑一方,被百姓万民当做是图腾与神明供奉。

    这一份信仰早就已经失落于时间当中,甚至连女魃自己都已经快要遗忘了那个模样的自己。

    可是,如果在这个时代,得到了更多的、远胜于昔年的信仰……即便只是很短的时间,都足够女魃的力量被提升增幅到极致,然后去完成她想要做的那一件事情。

    至于讨要高阳的心脏,就更不需要多少的理由了。

    因为那可是这个世界上面的最后一块五彩石。

    “这……”庄羽可以一口答应后面那个条件,这并不怎么复杂,甚至可以说没有丝毫的难度,然而对于前一个要求却略略迟疑。

    平心而论,若只是用一个人的牺牲便可以换来全世界的安稳与和平的话,那么这根本不是什么难以做出选择的、困难的问题。

    可要就这样当着高阳本人的面,擅自的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且要求对方接受乃至于是配合……庄羽觉得,他有点做不出来。

    可以说是伪善,但是他的确感到了为难。

    然而相比起庄羽来,却是高阳自己在听到这样的要求之后,稍微的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好啊。”

    他答应的非常轻松,像是完全不需要迟疑和思考。

    “你答应……?”庄羽为他的豁达和从容感到震惊。

    “就算我不答应,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吧?”高阳反问,“而且我也大概能猜到魃为什么这样要求。”

    顾哥同他说过,他的心脏并非人类的血肉,而是女蜗补天留下的五彩石。

    那……眼下天再一次的漏了,除了五彩石,还有什么配成为填补的材料?

    “我也没有什么为了人类这样宽广的胸怀啦。”高阳说,“可是……我的奶奶和朋友,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啊。”

    少年挠着头想了想:“等我死后,你们会帮我好好照顾奶奶的,对吧?”

    他看上去和任何一个高中生都没有什么两样。

    庄羽想,他看过很多次牺牲,原本应该对这些都早已麻木;可是他这一刻却依旧会感到眼底涩然,无法接受。

    “我们会的。”庄羽低声说,“我会将她当做是我自己的奶奶一样去照顾,协会和政府也都会为她提供所能做到的最好的福利待遇。”

    “我向你承诺。”

    “那就太好了!”庄羽如释重负一般的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女魃,“嗯……我没问题了。”

    他顿了顿,商量着问:“不过你下手能轻点吗?我还挺怕疼的……”

    女魃望着他,最后别过脸去,不再看这个几个月来和自己相处的还算和睦的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哼,你就放心好了。”她凶巴巴的开口,“我出手,当然不可能出现意外的!”

    ***

    这场仪式被定在第二天的正午。

    一张白布罩在少年的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全部都盖住。当女魃捧着那一颗五彩的、比任何宝石都更为澄澈、美丽、光彩夺目的,心脏形状的石头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没有人不被她手中的石头吸引目光。

    古老的祭典沉默的展开,三牲六畜都取了所能够搜集到的最大的、最丰美和品质高的以作祭礼。纯洁的少女□□着双足在临时建筑起来的高台上旋舞,脚下踩着的巨鼓发出“咚咚”的声响,沉闷,但却又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女魃捏着那一颗五彩石,仰起头看天上的洞。有狂躁的风自平地而起,吹的她一头青丝在风中凌乱的狂舞。

    那些原本缠绕在她四肢上的红绳开始寸寸断裂,金色的铃铛掉了下来,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很远。空气当中的水分在一瞬间全部蒸发干,以女魃为中心,四周的树木开始飞快的枯萎,方圆数千里都只是在几个呼吸内成为了令人发指的死域。

    有赤色的图腾在女魃一边的侧脸上显现,于是显得原本可爱的小姑娘都带了几分的鬼魅在身上。高高的祭台之下是万人垂拜,以最大的虔诚,献上最真挚的企望。

    女魃一跃而起,朝着天空中的那个洞撞了过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焰,像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分开了浩浩荡荡的漆黑的天水,一头撞进了那个洞口里面。女魃抛出了手中的五彩石,原本只有男性拳头大小的石块迎风而涨,最后严丝合缝的堵在了缺口处。

    可是这并不意味结束,而只是一切的开始,补天可不是一个大型的拼图玩具,只要将缺失的那一部分的碎片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就可以宣告万事大吉。

    在将缺口填上后,接下来要如何让碎片能够与周围的天穹链接融合、浑然一体,将那些黑色的液体全部都牢牢的堵在世界外侧,而不泄露进来,这才是最大的挑战和考验。

    好在对于这一点,女魃早就有所准备。有金红色的火焰从她的身上冒了出来,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一颗小太阳一般熠熠生辉。

    这些火焰从女魃的身上脱离,然后尽数的朝着那还在从不断的漏出黑色液体的边缘连接处的缝隙飘了过去,接着落在了上面。仿佛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在用那些火焰穿针引线,将最后的缝隙都紧密的结合在一起。

    但是这个过程并不顺利。

    女魃小小的双手死死的撑住了五彩石,咬着牙,脸上的表情苍白到吓人。她既要为那作为修补的赤色火焰源源不断的提供后续的能量,又要在完成那样的操作之前,一直都托好这一块五彩石、抵住其后那些水流的冲击,绝对不能让五彩石被巨大的水压冲击开。

    这是太过于巨大的消耗,即便是做出了这样的计划的女魃本人,实际上也不知道最后的成功率究竟能有多少。

    想来就算是有祭祀的加成,那应该也是一个低到令人发指的个位数值吧。

    可是女魃却更加清楚的知道,除了她之外,再没有谁能够做这样的事情——甚至都很难说,这个世界上面是不是都再没有人知道补天的方法。

    好在她也不是一点的后手和准备也没有。

    女魃轻轻的、小声的叹了一口气。

    “我很抱歉,父亲。”她说。

    既然炎帝都会为自己横死的女儿精卫留下功德庇佑,那么,面对女魃这个自己最为宠爱的、却又偏偏命途多舛的女儿,黄帝只会为她留下更多的偏爱。

    即便是那位被众多部落奉为唯一的首领的人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难免会愧疚的想,如果他当年限制女魃使用自身的力量、像是她的兄弟姐妹那样普通的活着,是不是就不会落到那个力量失控的局面?

    于是,轩辕黄帝留下来的不仅是功德,还有帝王之气。

    可以说是一颗拳拳爱女之心了。

    而现在,女魃要做的事情,便是辜负了那一份来自于父亲的好意。

    但是……

    小姑娘想,她并非要用住一份好意去为恶,甚至不是为了给自己牟利。

    如果父亲知道了她将要做的事情的话,也一定会夸奖她的行为的……吧?

    她引导着赤火,点燃了那些来自于父亲的馈赠。

    普天之下,大概再不会有比这来的更加昂贵的燃料了,所以自然也生出了其他凡俗之物所难以企及的效用来——金色的光雾笼罩在她的身侧,像是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手中托举着的天空似乎不再重逾千钧,而赤火炼化五彩石的速度同先前相比,也快了不止一筹。

    女魃能够听见从地面上传来的祈祷声,是最真诚不过的信仰,然后尽数都化作了融入到她的身体里面的力量。

    这样的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恍惚间,女魃像是回到了那遥远的上古年间,她镇守赤水,一人即为一整条横贯数千里的战线;而那个时候,她的子民们便是这般,在她的身后为她助威,用舞蹈、用歌声、用祈祷来宣发那些感激与崇敬。

    她的精神有片刻的恍惚,于是有本不该听到的、来自于星空外侧的声音传入她的脑中,用奇异而又优美的、像是歌一样的语言劝诱着她放弃抵抗,让“牠们”进入这个世界当中。

    女魃精致的小鼻子皱了皱。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她冷声呵斥。

    她自然不会同他们为伍。

    毕竟在成为人人喊打的旱魃之前,在最早的时候……她是被视为赤水的女神,享有着万千的朝拜。

    那声音悻悻的、不甘的退去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女魃更加用力的按住了五彩石,发现在她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的、流逝的时间的作用下,五彩石已经牢牢的镶嵌在了那里,即便是松手也不会再落下。

    之后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她再插手,五彩石会自己成长、挑选最合适的角度,把所有的缝隙填充满,最后成为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天幕。

    女魃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她原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提着一口气,才多少撑到现在。眼下骤一放松,先前所有被刻意忽视的感受全部都涌了上来,她甚至没有办法继续维持自己在空中的停留。

    于是女魃从天空当中坠落,像是一颗燃尽了的白矮星,在释放了全部的光和热之后,终于落得了自己也在那样的温度下被烧毁的局面。

    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女魃不需要去看都知道,她的皮肤上现在一定已经开始出现一条一条的丑陋的裂纹,像是濒临破碎的瓷器。

    没什么,这是女魃早就已经预料到并且全盘接受了的、必然会发生的事情。想要使用自己都无法负荷的力量就是会这样,这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是赤火的容器,能够令所到之处的水源干涸枯竭,是会带来干旱的鬼女。然而现在,女魃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赤火焚成虚无,走向同归于尽的结局。

    红线和金铃铛从来都不是为了束缚和制约女魃,恰恰相反,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压制赤火,让女魃不至于日日夜夜受焚身之苦,也可以稍微的、让干旱之能不是那么的显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被女魃本人所掌控,从而拥有踏入世间的机会,而不是只能远远的待在无人的荒野,用艳羡的目光看远处发生的一切。

    这是黄帝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苦心孤诣的为自己的小女儿所准备的临别的赠礼……即便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并没有能够见面,连这一份珍贵的礼物也是交由了下属代为转交。

    女魃下意识的想要去摸手腕上的金铃,那会让她觉得仿佛父亲一直都在身边陪伴着她;可是直到她摸了个孔,才恍然的记起来,为了能够将补天完成,自己已经将所有能够利用的力量都压榨到了极致,怎么可能还有红绳和金铃的存在。

    她像是终于从一个太过于漫长的梦境当中醒来,梦外没有父亲,没有精卫,没有她所熟悉和想要的一切,只有从手臂边划过的风,冰冷锋锐到了像是能够割伤皮肤的地步。

    青衣的小姑娘从天际飞快的落下,像是一颗砸下来的流星。

    她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变成翻飞的灰烬,而在那几乎麻木的疼痛当中,女魃看着被填补好的那一块天空,五彩石尚未与周围的天穹完全融合,看起来还是五颜六色的样子,通透美丽,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石头。

    真可惜,女魃想。

    她原本想要送给精卫的,就是这样的礼物,只可惜最终也没有能够实现。

    那一根羽毛也从她的怀里掉了出来,在风中翻飞,最后再也看不见,就像是女魃功亏一篑没有拦下来的友人。

    她好像总是这样……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没有办法抓住,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和那些东西从她的世界里面消失。

    可一切原本不应该那样发展,她是这世间最尊荣无双的帝女,理应在黄金打造的王座上,被珠宝与鲜花、宝石与荣光所簇拥着,挂着最骄傲的笑容,等待父亲为她加冕。

    女魃朝着天空伸出手去。

    在那天幕之后——在三十三重天外的火云洞当中,是黄帝所隐居的场所,是她再也见不到的父亲。

    然而,她的手被人握住了。

    握住她的手的实际上并不能够算是人影,那甚至其实只是一团淡金色的、氤氲的光雾。可是女魃在初始的惊讶后,几乎是立刻的意识到了对方是谁。

    因为这双手的主人曾经牵着她学走路,也曾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臂弯,会温柔的摸着她的头给予赞赏,从身为部落的首领的那一面之外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珍贵的私心,成为她的父亲。

    女魃抓着那双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一直都维持着骄傲而又坚毅的表情的小姑娘在这一刻嚎啕大哭,毫无形象,像是一只被打湿了毛皮显得无比狼狈的小花猫。

    “父亲、父亲……”她哭着说,“我好疼,赤火真的烧的我好疼……补天也好累,甚至只差一点点,我的力量就要不够、就堵不住那个洞口了……”

    光雾并不是真正的人,没有办法言语,只能够怜惜的摸了摸女魃的脸,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女魃大半的身躯都已经散去,看起来完全消散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她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样,只是紧紧盯着那一团金色的雾气,像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黄帝的模样。

    “父亲大人,我有做的很好吗?”小姑娘期期艾艾的问,“我有达成您的期望吗?”

    “我有成为……您的骄傲吗?”

    很多很多年前的赤水之别,女魃曾经问过黄帝相同的问题。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对于自己被从部落当中驱逐一事满心愤懑,也根本不愿意去理解自己保护的子民为什么最后却选择了放弃她。

    黄帝有心想要给她解释,可女魃毕竟那么小——她的时间被永远定格在了十岁,无法理解这些过于复杂的事情以及大人的委曲求全。

    在女魃看来,这只代表着父亲放弃了她,和那些子民一样。

    所以,在等到黄帝给出来的答案之前,女魃就已经转身头也不回离开了。

    她只是像以前的每一次那样在和父亲闹矛盾,发一些不大不小的脾气;然而之后的一切都发生的太过□□速和急转直下,上古的时代终结,黄帝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居然是她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于是,时间过去的越久,女魃对于这个问题便越是耿耿于怀。

    “父亲大人。”青衣的小姑娘哭的毫无形象,“我,我做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情。”

    她试过当一个坏孩子,想要看看父亲会不会因此而生气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她也草菅人命,因为在女魃看来,人类是背叛了她的罪臣,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对方罪有应得。

    可是,或许在女孩子的心底自己也知道,那些都是“不好的”、“不正确的”行为。

    所以……

    父亲大人会讨厌这样一个又是会带来干旱的怪物、又是坏孩子的自己吗?

    女魃害怕得到答案,但是又渴望知道。

    那一团光雾分明是不能够发出声音的,更遑论说话,可是女魃就是觉得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她的耳边落下。随后,光雾张开来,将她包裹在其中,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是的。”

    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对她说。

    “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没法分开,不安感觉情绪会断掉,所以就二合一放到一章了!长长的一章……也写得很累OTZ

    **

    向前走,别回头。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过去亦或未来。

    你都是你的父亲的骄傲。

    第88章 “——你原本,便是一株加吉拉。”

    残骨生花-07顾栖几乎要以为这是谁和自己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

    不然的话,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只不过是被关在精卫的【界】当中那么短短的一会儿的功夫,等到再回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会觉得在他离席的那短短的一小段时间之内,外面居然已经发生了说是翻天覆地都不为过的变化。

    空气当中又往上跳了不止一个梯度的阴气姑且不提,单单只是天空当中那个之前分明还没有的、晶莹剔透的五彩宝石便已经开始让顾栖觉得无言了起来。

    那是很大很大一块儿的面积,仅仅只是这样远远的用肉眼去观察的话,实际上难以估算究竟占据了多少的面积;但是无可否认的一点是,它就那样镶嵌在天幕之上,而通过那近乎于是透明的表层,能够看见其后的液体正在不断的涌动,起伏之间看着就像是海面的汹涌波涛。

    即便是隔着这样一层五彩的、半透明的外壳,也能够隐约的看到在那漆黑的液体当中所闪烁的星光,拥有着无法轻易用语言去描述和形容的美丽,只是这样看着的话简直会以为那其实是被封存在宝石当中的一段星河。

    然而,如果盯着看的时间太久了的话,会恍惚的生出某种头晕目眩的错觉来,就好像那星河在眼前缓缓的旋转,最后成为了能够将一切都包裹吞噬进去的黑洞,仿佛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那个黑洞所吞噬,然后迷失在这个漆黑的漩涡当中。

    但是,在这样的感觉生出来的同时,顾栖却还发现,那一层包裹在最外面的、半透明的外壳正在逐渐的变的凝实,原本的透明度也开始降低,像是逐渐干涸的蜂蜜,最后成为浑浊的外表,将其后的一切全部都遮蔽隐藏起来。

    顾栖:……什么东西。

    他掏出手机来看了看,给庄羽打了个电话过去。铃声不过是才响了几下便被飞快的接通,电话那边,庄羽的语气听上去甚至是颇带了些如释重负的意味在其中。

    “你终于出现了啊。”庄羽的声音听着很奄奄一息,简直像是下一秒他便会一头栽下去彻底倒地不起了一样,“你简直不知道,我最近究竟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庄羽眼含热泪:“我太难了。”从一开始,他就只想要当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甚至一度只让自己表现出四级天师的水准来……可事情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呢?

    已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有闭过眼的庄羽感到乐难以描述的悲伤。

    然而顾栖并没有要去听庄羽伤春悲秋的打算,单刀直入询问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天上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庄羽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才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收敛起来了之前所有的插科打诨,以及不怎么庄重的语气,为顾栖讲述了发生的那些事情。

    精卫自爆,昔日不周山折断之处的缺口被再度打开;高阳献出了自己的心脏,而女魃舍去此身,重补天阙。

    如此说来也不过寥寥数字,但是在那之后却潜藏了太多的血泪与牺牲。

    顾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这件事情做出评价。

    “所以。”他说,“那是还没有完全和世界的壁垒融合的五彩石,逐渐变的浑浊的过程就是融合的过程,以阻挡其后的天河之水再度倾倒?”

    庄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顾栖又问:“那么,江不换又是怎么回事?”

    然后顾栖就从庄羽这里听到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故事。

    “为了力量。”顾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感到不可思议,“只是为了力量……和那些他没有接触过的知识?”

    顾栖无法理解。

    “他是加吉拉狂热的信徒,笃定那朵花能够为他打开通往世界外侧的通道,回归到星空之中。”作为最后和江不换接触并且直面了他的扭曲与疯狂的庄羽扒拉着自己的回忆,试图同顾栖描述,“世界外侧的星空对他来说好像拥有着某种非比寻常的吸引力,让他愿意为此而不惜付出一切。”

    毕竟是隔着电话交谈,而并不是真正的面对面,所以庄羽也就没有办法观察到,顾栖面上的神色在听到了他的话的时候,一瞬间变的诡异了起来。

    世界外侧的星空。他在心底默默的念了一遍。

    截至目前为止,顾栖从太多的地方听到过这个词语。——从宴家家主的那些卷帙浩繁的笔记当中,从加吉拉花有问必答的自述当中,以及现在从庄羽这里听到的关于江不换最后留下来的话的转述当中,这个词语都被再三的提及,放在一个无论如何都绝对没有办法将其忽视的、至高至重的地位上。

    他于是仰起头,长久的凝视天空当中那一块已经能够看得出来、在逐步的与周围的环境融合的五彩石上,看它后面那些翻涌不休的裹挟着星光的液体,在心头缓缓的敲出一个问号。

    为什么?

    星空的外侧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

    大抵是因为顾栖沉默的时间太久,庄羽在电话那边“喂喂喂”的喊了他好多声:“顾栖?顾栖?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顾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当中猛的抽离,然后回答了他的话:“我在,怎么了?”

    庄羽出了一口气:“那就好,你一直不出声,我都有点害怕。”

    毕竟顾栖可是才刚刚从根本寻找不到踪迹的“失踪”当中回来啊,这万一是在和他的童话当中梅开二度的又消失了,庄羽找谁说理去?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顾栖于是暂时的将自己的注意力收拢了回来,问庄羽:“那朵花,现在已经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卫星所能够探测到的来看,它裸露在地面上的花冠所能够覆盖的面积,已经接近整个大洋洲。”庄羽说,“但既然是你在问,那我也和你交个底。”

    “顾栖,那朵花隐藏在地面下根系,已经盘踞了整个地球超过四分之一的土地。”

    即便是顾栖,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也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按照你这样的说法的话。”顾栖问,“岂不是那个东西只要稍稍的有所动作,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整个地球都地震——乃至于是很多地方都不可避免的产生坍塌?”

    庄羽没吭声,但显然是默认了这样的说法。

    “根系所牵连的部分只有人类的安全区吗?”

    “那当然不是。”庄羽回答,“加吉拉花还是很一视同仁的——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安全区,阴鬼的鬼域,还有双方之间的共存区,全部都有加吉拉的根系。”

    “那阴鬼凭什么置身事外,只有人类为了这样的事情头疼?”顾栖吐槽,“让他们也出一份力啊……”

    庄羽听不得这话:“你以为我们没有提过吗!但是十鬼将一个两个全部都是油盐不进的东西!非要守着鬼王宫,说在他们的王回来之前谁都别想让他们离开半步,他们要为我王守好宫殿以防有宵小进入!”

    顾栖沉默片刻,和庄羽说:“那你们试着现在去联系一下,他们的鬼王回来了。”

    “真的?那我去试试……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然而顾栖对庄羽的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转移话题道:“那么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想要去处理求证一下……”

    庄羽生出一种这个家伙又要跑路的不妙预感:“你去哪里?”

    “宴家的族地。”

    庄羽:“但是宴家的族地就是加吉拉花最开始生长的地方,以加吉拉为中心,方圆数百里乃至于更多的面积全部都被它所操纵的傀儡填满,我觉得你根本过不去。”

    “还是说——反攻的号角从这一刻便吹起,我们要开始向着加吉拉开启那最终的你死我活的决战?”

    “那一个时刻终究会来临,但不是现在。”顾栖说,“而且我要去的也不是那个已经成为了加吉拉的巢穴的族地。”

    不管怎么说,那个族地不过是在百鬼天灾之后,宴家迫于无奈向着世界的剧变低头妥协的产物;真正的、宴家在其上扎根了千年代代传承的族地不是能够建立结界、在天灾之后也可以从容生存的居所,因此即便是再怎么不舍也只能被放弃。

    可是那里才是宴殊同真正的老巢,他千年来的谋划都在这一片土地上展开。加吉拉是宴殊同从星空的外侧带回来这个世界上面的、原本不应该出现的怪物,顾栖想,即便宴殊同的扫尾做的再怎么小心和谨慎,在匆匆的撤离下,那里也一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而那就是顾栖需要的线索。

    已经到了这一颗星球生死存亡的时刻,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人用任何形式去报幕,只需要抬起头来,朝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都可以看到那一株一天比一天要显得更为膨胀和鼓大、在展开的边缘蠢蠢欲动的金色的巨大花苞——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词,而只是对现实当中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描述。

    甚至那一朵花苞最外侧的花瓣已经张开了一条细微的缝,而从那敞开的缝隙当中,可以看到洒下来的金色的花粉,还有更加中央一些的、隐隐约约的——伫立在加吉拉花的最中央的东西。

    那像是一只竖立起来的眼球,正在用某种冰冷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打量的目光,观察着这个世界上面所正在发生的一切。

    尽管那只是一个透过层层的花瓣所展露出来的模糊的影子,但作为曾经窥见过其真身的顾栖依旧能够在自己的大脑当中完整的描绘出那个眼球的没教养。

    或许是因为他的这一种无端的联想在冥冥之中,和这幻想的另一端所牵系的生物之间擅自的建立了通道和链接,又或者是顾栖的存在本身于加吉拉来说便已经足够特殊——总而言之,那一颗眼球注意到了来自于顾栖的注视,并且向着他的方向垂下了目光。

    他们之间产生了对视,然后顾栖感受到了从加吉拉的方向传递来的情绪,像是在期待着他的出现和回归,以补全缺失了部分因此而不完整的自己。

    那种感觉是如此的荒谬,以至于顾栖迅速的低下头。二者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系因为这个行为而断开,可是顾栖却像是捕捉到了加吉拉在连接断开的最后刻意捎带来的话。

    ——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而我们,会回到星空之上。

    ***

    宴家最初的族地早就已经被遗弃,在阴气一年胜过一年的鬼域当中被风吹雨淋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复往日的模样,看起来虽然称不上破败不堪,但是也已经老旧。

    顾栖对于这里的记忆并不是多么清晰。

    他的人生以五岁作为分水岭,五岁之前,他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是被冷漠的冠以“0422”这样的数字,和其他许许多多同样没有多大的孩子被关在宴殊同秘密的地下基地当中。

    五岁的孩子自然没有办法理解宴殊同做的那些复杂的实验,也不知道对方挑挑拣拣的植入他身体当中的是什么、从他的身体里面取走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被关在装满了培养液的玻璃罐子当中,有数根的通道负责维系他日常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氧气、营养,以及其他任何的生命维系需要的条件。在他的罐子旁边,还摆了许许多多的罐子,每一个罐子当中都有一个与0422号年龄相仿的个体。

    身边的罐子一个一个的减少,有的时候,0422号维系着清醒尚未陷入沉睡的时候,也会偶尔的看到自己身边罐子里面的个体“嘭”的一下炸开——日后顾栖会知道,那可以被形容为“像是烟花一样”。然后遗留在罐子里面的,除了被搅浑的乱七八糟的培养液之外,有时候也可以看到点别的什么。

    ——金色的花苞,黑色的果实,还能够乱动仿佛拥有自己思想的眼球,一小团意味不明疯狂扭动的奇异触手状肢体。全部都无法用人类的认知去准确的概括和描述,更像是什么奇诡的怪谈当中才会出现的设定。

    然后那些罐子就会被清理走,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一处空间当中占地方。

    这样的“爆炸”每每当宴殊同给他们进行统一的“手术”,把什么缝合进身体的时候发生的最为频繁。不知不觉间,那些堆满了这个根本看不到尽头的秘密基地的罐子全部都不见了,只剩下了0422号这一个尚还存活的个体。

    宴殊同将他从培养液当中抱了出来,高高的举起,像是在看什么珍惜而又罕有的、根本无法去衡量其价值的绝世的宝物。

    【你是特殊而又唯一的。】男人的声音充斥着狂热,【你即是——】

    ……是什么?

    当顾栖站在宴家破败的族地上的时候,他也没有能够想起那一句话的全貌。

    横竖这里已经是无人的废弃之所,不需要维护,所以顾栖也可以采取一些更过分的、粗暴的手段。他从那些努力的维系了古韵的建筑物上大概的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笔直的朝着最中心走去——那里曾经是宴家的祠堂。

    四周的阴气开始以他为中心疯狂的涌入,甚至快要形成一个可怕的风暴眼——而这些阴气又经由顾栖的灵魂法器的转换为最精纯的灵力,被极致的压缩,最后变成一枚看上去没有多么起眼的,躺在青年掌心的子弹。

    顾栖将那枚子弹装载入枪膛当中,随后在原地半跪下来,枪口抵着地面。伴随着扳机的扣动,那枚子弹被射入了其主人希望他到达的地方,然后炸裂,让隐藏在地下的秘密全部都呈现在天日之下。

    顾栖跳了下去。

    他要弄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情。

    ——为什么他能够成为通道,宴殊同当年植入他身体里面,究竟又是什么。

    但是事情显然并不像是顾栖所期望的一般顺利,又或者说,能够回忆起五岁之前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并且一轮顺利的找到这里来已经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好运。在一阵徒劳无功的探索之后,来自于庄羽的通讯让顾栖不得不暂且先停下自己手中进行的事情,转而先听听对方又有什么屁要放。

    不对。

    在他即将要按下去接听键的时候,或许是灵光一闪,也可能是直觉在疯狂的叫嚣,总而言之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他停下来了自己手上的动作。

    有一道声音带着极为可惜的情绪,在他身后不是很远处响了起来:“真可惜,如果你按下去了的话,那么之后的事情不管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会轻松许多。”

    那是顾栖绝对不会陌生的声音,几乎要吸烟刻肺的印在自己的记忆当中。而顾栖转过身去,也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宴殊同那一张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脸。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个手机,眼下正看着顾栖,露出来了某种让人感到无比不快的、倨傲的表情来。

    然而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可实在没有办法让人捏着鼻子说这是个人类。

    从腰部开始向下的部分并非是属于人类的双腿,而是扭曲缠绕在一起的植物的藤蔓,在一起交织构成了他的下半身,像是一个绿色的台柱。他的头发长的很长很长,隐隐泛着群青色,发尾末端生了一朵朵金色的小花,全部都是未曾绽放的花苞,看上去和加吉拉简直一模一样。

    顾栖的面上难免就露出来了一些嫌弃的表情来。

    “真丑。”他评价。

    宴殊同当然不会因为这样一句不疼不痒的话而破防,他看着顾栖,目光当中满是某种看不懂、但是却会让人觉得浑身不快从打量与评估。

    “我很高兴。”宴殊同缓缓的说,“你成长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

    顾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很努力的控制自己没有直接给他一梭子。

    “完美到成为你的计划当中最大变数与威胁,斩断了你所心心念念的那一条道路吗?”顾栖说,“若是如此,那么我也觉得自己成长的完美。”

    宴殊同却笑了起来,看着顾栖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真的不会觉得奇怪吗?人类与阴鬼之间拥有着巨大的、物种所带来的天堑般的隔阂;灵力与阴气也是相对的水火不容的力量。”

    “可是他们偏偏在你这里和谐的达成了统一,就仿佛对于你来说,它们只是力量,从最开始的根源便没有任何不同。”

    顾栖有些烦躁的用舌尖顶了顶上颚。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听着宴殊同在这里夸夸而谈,他便越是觉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你真的觉得当初从我的实验当中离开、生存在人类的世界当中,是一场意外吗?”

    宴殊同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精光。

    “不。”

    “是我将你作为人类的名字还给了你,然后放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植物需要光才能够生长,如果将你一直都留在地下,那只会让宝贵的幼苗死亡——这样实在是太浪费了。”

    他用的那些形容词是如此的古怪。

    “你究竟想说什么……?”顾栖问。

    然后,他在宴殊同的眼睛里面,看到了一种混杂着恶意的怜悯。

    “我曾经在你的身体里面放下了一颗种子。”

    “一千五百年,加吉拉不是第一次迎来开花结果的机会,但是上一次的种子缺乏活力,是达不到标准的死物。”

    “但怎么说也是加吉拉千辛万苦的结出来的种子,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所以我将他们保留,植入实验体当中,看看都可能产生一些怎样的、奇妙的变化。”

    “而你给了我们如此巨大的惊喜,原本死亡了的种子在你的身体里面扎根发芽,根系代替了的你的血管,花苞代替了你的心脏。你的每一次呼吸都会从空气当中汲取力量,你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的会有阴气向你聚集。”

    “——你本身,便是一株加吉拉。”

    第89章 “我向光而生。”

    残骨生花-08顾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什么恶劣的玩笑。

    然而另一方面,他却又清楚的知道,宴殊同的确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去扰乱他的心绪——那没有任何意义,而宴殊同也向来不耍这种低劣的手段。

    那么在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之后,无论剩下的答案究竟有多么荒谬,显然都是不得不被接受的现实。

    ——他真的是一株生长在血肉之躯当中的加吉拉。

    不受主株的影响,完全独立于其之外,但是拥有着所有加吉拉所应该拥有的特性,是与那一株给人类、乃至于是这一整颗星球带来了大麻烦的星外生物系出同源的存在。

    “我们原本并没有必须要成为敌人的必要。”宴殊同的话语乍一听上去,简直找不出任何的破绽和漏洞来,任是谁来听了,都得赞一声在理,“你尽可以怨憎我对你做出的一切,可是如果我没有我的实验,你甚至活不到五岁,就已经因为吸引阴气的体质而死亡。”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无可否认的是,我的确为你打开了一个更加广博的世界的大门。”宴殊同朝着顾栖伸出手来,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邀请的手势,“而现在,我再一次带着【门】来到你的面前,0422号……不,顾栖。”

    他问:“如何?”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宴殊同相信,只要最终给出来的好处足够,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应该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顾栖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你为什么觉得。”顾栖匪夷所思的问,“我会同意?”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宴殊同低笑了一声,“若是错过了的话,那么以人类短暂的一生,你将根本不可能触碰到这等成为更高阶、更完美生物的阶梯。”

    “那又如何?”任凭他再怎么说的天花乱坠,顾栖却只是不为所动,“我不在乎,也不需要。”

    如此油盐不进的态度,显然是折断了双方所有合作的可能。宴殊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显然对于顾栖这样的选择感到非常的惋惜。

    “你总是拒绝我的好意。”他假惺惺的说,“这可真是让我觉得……”

    “遗憾。”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周围原本平静的地面突然开始剧烈的波动了起来,就像是有什么庞大而又可怖的东西在几千米的岩层下开始动作,于是让整个世界都跟着颤动了起来。

    有无数长长的根系破土而出,拍打在地面上,掀起无数的尘土;地面四分五裂,因为那些根系的动作而开始坍塌。

    在海底也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海洋跟着剧烈的摇颤,海面上掀起了数米高的海啸,轰轰烈烈的朝着海岸线发起了冲击。

    “你看。”宴殊同望着顾栖,故作姿态的摇了摇头,“因为你的拒绝,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如果你答应我们、愿意回到加吉拉当中,打开那通往外侧的通道,这一切本都不会发生。”

    “别给我身上套这样无畏的道德约束。”顾栖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是你们的罪孽,但并不是我犯下的。”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为什么要感到愧疚?”

    和他的话语一同的是冷不防从银白色的□□当中射出的子弹,以谁都没有想象到的速度和角度命中了宴殊同。后者捂住自己胸口的伤,从指缝里面一点一滴的溢出来的却并非是属于人类的血液,而是某种略有些黏稠的、深绿色的液体,青翠欲滴,只是这样看着的话甚至会觉得那种色泽比任何的宝石都要来的更为美丽。

    顾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然而那笑容当中又夹杂了太多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我还要以为,你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兢兢业业的当了一千多年的狗,都换到了什么。”

    他望着宴殊同那已经并非是人类、而完全同植物混合的下半身,又看了看那些淅淅沥沥的洒落在地面上的翠绿的血液:“你就是把自己给弄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那你还不如把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放到你自己的身上去,至少还能够保持一个囫囵的人类的模样。”

    然而宴殊同并不为顾栖这样在他看来堪称拙劣的挑衅生气,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包容而又温和,看上去可真的像是一位关心孩子的父亲,乐于助人的长辈。

    “看来我们之间原本可以和平的谈话现在宣告破裂,那么我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来邀请你去做客。”

    那些藤蔓与根系开始蠕动,在顾栖的头顶编织起无法离开和牢笼。宴殊同松开了捂住伤口的手,子弹在他的体内炸开,将内里破坏的乱七八糟,只留下了最外面的这一副勉强挂着的皮囊。

    但是这看起来并不会真的给宴殊同带去什么阻碍,因为他下半身的那些扭曲的树枝开始飞速的增长和攀爬,将他整个都包容吞纳了进去,随后迅速的和周围的藤蔓融为了一体。

    宴殊同的脸从旁边一侧的棕绿色的树干上浮现了出来,看上去可怖而又怪异:“你杀不死我,现在的我已经是加吉拉的一部分。”

    “而你没有办法杀死加吉拉。”

    低纬度的生命无法向着高纬度的存在挥出手中的刀,这是无数旋转的宇宙所遵守的不可撼动的法则。宴殊同和顾栖说的那些话也并非全部都是忽悠人的骗术,因为当他自愿的成为加吉拉的一部分的时候,便相当于他也是加吉拉,是那星空外侧的高纬度的生物。

    “我不会在这里对你做什么,即便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宴殊同说,“我希望你好好看看……这即将开始的狩猎。”

    以他的这句话作为一切的开始,顾栖能够感受到地面在震动。加吉拉用叶片、根茎还有藤蔓打造了一个特殊的牢笼,将他关在了里面,像是提走了一只这个世界上面最珍贵和羽毛华美的鸟。

    顾栖被带到了高高的空中,挂在了加吉拉的一根生出来的藤蔓上,距离那一朵金色的花很近很近。

    从这个高度俯瞰下去,能够将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于是顾栖看到,有无数的粗壮的根系从地面下扬了出来,在地面上不断的拍打着。

    而从那些缝隙当中所能够隐约窥见的地面下,能够看见更多的根系在不断的生长和延长,向着更远的地方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生长着。

    加吉拉的根系原本就已经覆盖了足够多的土地,然而眼下却犹如被解放开了什么原本施加于其上的束缚,开始了无止境的扩张,像是要借着这个机会,一举将整个星球都变成自己生长的巢穴。

    没有谁预料到这突然的暴动,就像是原本有着一定默契你来我往在棋盘上拼杀的双方,但是却突然有人掀翻了整个棋盘,为一切重新书写下规则。

    他们回来的太晚了,顾栖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在一开始没有被宴殊同给坑进去虚构空间、而是在加吉拉刚刚扎根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外面的话,那么顾栖一定会要求天师协会和人类政府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第一时间集中火力将加吉拉摧毁,绝对不能给那个玩意儿成长的时间。

    然而没有。

    了解宴殊同的宴潮生,与了解加吉拉的顾栖全部都在最关键的时候被迫失联,于是给了加吉拉成长发育的时间与机会。他们在最初,并没有意识到那一株花是多么不得了的东西,而优先选择了将普通民众转移到安全的区域去。

    这样的做法无可厚非,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模样。从发现宴家本家的失联,到派人前去探索,到加吉拉的花粉扩散与人类方的应对和转移……这当中固然有一些拖沓,但整体流程来说似乎也并没有太多的错,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和时间赛跑,因而有所懈怠。

    可是这一点破绽却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得到了最后发展成了现在这样——彻底属于加吉拉的局面。

    “你看到了吗?”宴殊同似是对于顾栖的拒绝耿耿于怀,眼下那一张脸出现在某一根藤蔓的末端,直直的杵到了关着顾栖的那个鸟笼前面,务必要顾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个世界,在成为【我们】的东西。”

    有更多的藤蔓簇拥到了顾栖的身边,每一个藤蔓上都有着一张脸——那都是这几十年当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听到了星空的呼唤、并且因此成为了加吉拉的信徒的人。在这个加吉拉迈入了成熟期、开始要汲取星球的本源并且孕育果实的特殊时刻,他们被加吉拉所召回,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顾栖甚至在那些脸当中找到了江不换——只不过后者看起来显然并不如宴殊同一般享有着这样的绝对的自由,他紧闭着眼,面上表情安详恬静,像是陷入了一场甜蜜的梦境当中。

    其实并不需要宴殊同刻意过来提醒,便是他不说,顾栖也足够看到下面发生的事情。那是大厦将倾,是比起六年前百鬼天灾的降世还要来的更为符合人类对于“末世”的定义和幻想。

    地面坍陷,山体滑落,大海咆哮,火山喷发。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下艰难的渴求生存,但是一切的行为都那般无力,他们根本无法同自然以及整个世界抗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东西,出现了。

    他们的到来是如此的悄无声息,所以在最开始甚至并没有被察觉到存在。可是慢慢的,人们发现,有很多事情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发生了。

    头顶掉下来的石块被看不见的手挡住;即将要摔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形容狰狞的精怪一把捞了起来丢在了背上,在遍地的废墟上迅疾的奔跑;落入海水当中的意外失足者没有感觉到从口鼻当中倒灌的泪水,茫然的睁开眼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半透明的水鬼所包裹,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却终归不会沉下去。

    那是他们一度恨不得同对方你死我活的敌人,是曾经与人类共享了这个世界的拥有权、强行的划分走了另外一半生存的领域的鬼怪,如今却向着人类伸出了援手,在他们唯一的王的带领和命令下。

    天空当中的五彩石还闪烁着光泽,那也是由阴鬼与人类所共同完成的伟绩,在末法的时代重现了补天的神话。

    宴殊同向来都运筹帷幄、仿佛泰山崩于面前也可以色不改的表情终于崩塌,扭曲有如恶鬼。

    “那是什么。”他问,“老鹰和兔子联手——人类与阴鬼言和?!”

    “这有什么不可以吗?”

    在这离地万米的高空之上,响起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人类最强大的天师都能够与鬼王共许未来,那么两个种族为了生存而走到一起,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身后舒展着幽蓝色的蝶翼的鬼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一座精美的鸟笼外,身后鳞翼的每一次扇动都会洒下来灿灿的鳞粉。

    “宴潮生……”

    宴殊同将这个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看起来像是恨不得将名字的主人剥皮拆骨。

    “又是你,干扰了我的计划!”

    在这一刻,宴殊同开始深深的后悔,如果当初就直接将宴乐杀死,又或者,没有将对方派去天师学校,代为监视和看管顾栖的成长,那么或许早在三年前,顾栖便已经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了鬼王,打开了通往世界外侧的道路!

    然而这么一个甚至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体、只能够依附在加吉拉花上的可怜虫,可根本引不起宴潮生的兴趣。

    他的手中有光芒吞吐,最后逐渐凝实,成为了一把银白色的弯弓。阴气汇聚成了闪烁着漆黑寒光的箭矢搭在了弓上,宴潮生久违的拉动弓弦,对准了这将顾栖困在其中的鸟笼。

    伴随着“嗖”的一声破空声响,燃烧着黑色的火焰的长箭击碎了鸟笼,也顺带斩断了宴殊同所附着的那一根藤蔓。

    宴潮生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顾栖,两个人一起看宴殊同发出了不甘的怒吼,而承载着他的那一截被切断的藤蔓从万米的高空落下,很快便已经彻底的消失在了两个人的视野当中。

    顾栖有理由相信,即便是星外生物的加吉拉花的藤蔓,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也只会摔成软趴趴的一滩泥。

    至于附着在上面的宴殊同,想来也不会怎么好过。

    “嗯……”宴潮生稍微的沉吟了一下,“我觉得有点不真实和惆怅。”

    顾栖看他。

    “毕竟你知道,对于我来说,他是自幼便操纵了我一切,一手遮天的存在,是根本绕不过去的心理阴影。即便是百鬼天灾爆发之后,我因为自己的实力在天师界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也不敢对他的存在发起挑战和反抗……”

    宴乐缄默的认可了宴殊同的存在,任由这个阴影笼罩在自己与宴家的上空。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宴殊同,即便是与他最为亲密的、被看的比自己还重的顾栖都对宴殊同的存在一无所知——这本身便已经是最好的佐证。

    结果现在宴潮生发现,宴殊同死的是如此的迅速、毫不拖泥带水……乃至于是儿戏。

    也就难免会生出一种茫然的感觉来。

    顾栖一巴掌按在了他的脸上。

    “他已经死了,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上面退场了。”他说,“失败者不需要被记住。”

    “现在我们需要去攻克的最后一个难题——”“是那个。”

    宴殊同的死亡对于加吉拉来说,甚至连一点多余的眼神都不值得分去。这并非是冷漠,而是星空外侧的生物自有一套自己行事的准则和标准,要用低纬度的浅薄的见识与认知去衡量祂们的存在,未免也有些太过于狂妄和可笑。

    或许是因为根系肆无忌惮的在星球上扎根、扩张、成长的缘故,加吉拉几乎是每一秒都在产生了不得的变化。那黄金色的花苞在不断的胀大,已经取代了天空,成为遮在全世界上空的巨大的“伞盖”。

    花苞下绿色的主茎粗壮,无论身处这一颗星球的什么地方都能够看到它伫立在自己的眼前,有如生在地平线尽头联通了天地的世界树。

    但是那当然不是孕育奇迹与新生的世界树,而是外来的恶客,是恶极的鸠鸟,要碾碎主人全部的血肉来供给自己的成长。

    在顾栖和宴潮生的注视下,那已然覆盖了整片天空的花苞的最外侧的花瓣缓缓的张开来。

    ——它开始开花了。

    开花之后便是结种,在种子落地的那一刻,通往世界外的通道便会展开,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

    “带我过去吧。”顾栖说,“如果这个世界上面真的还有谁能够处理掉那朵花,那么只能是我。”

    他重复:“那么一定是我。”

    因为按照宴殊同的话,他也是加吉拉,他与它是同一纬度的生物,只有他的攻击才能够真正的造成伤害。

    诚然,以二者之间的力量差距,更像是一场属于顾栖的挣扎。

    可即便如此,这世间也从来不存在没有努力过便轻言的放弃——更何况,他的努力也好,放弃也好,天平的另一端放着的都是整个世界,顾栖做不到无动于衷。

    宴潮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狠狠的吻住了他,撕咬着他的唇舌,交换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吻,像是在借此宣泄自己所有的情绪。

    但是他仍旧是按照顾栖要求的那样,抱着自己的恋人,朝着加吉拉花的方向飞去。

    这是一场慷慨从容的赴死,只为了从大道五十当中找出那盾去的一线生机。

    “我其实在想一件事情。”在这种时候,顾栖却偏过头去,同宴潮生说。

    “在想什么?”宴潮生配合的问。

    如果不去考虑他们两个人此行的目的地,这看起来还真像是小情侣优哉游哉的一次空中约会。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宴殊同总是在向我强调,我是恶念的容器,一切不堪与罪的聚合体。我当联通万鬼之渊,尝遍世间诸苦,历经浮世百恶。”

    “然后埋在我身体里面的那一枚种子会因此生长,并打开那一条通往外侧的通道。”

    “不过他失算了。”

    人性是这个世界上面最复杂和难以琢磨把控的东西,宴殊同自以为将顾栖投放到人类的世界当中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只会带来灾厄和不幸的存在,注定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又或者是什么美好的结局。

    以绝大部分的情况来说,他是正确的。

    然而在另外的、某些不起眼的角落,宴殊同没有看到那些朝着顾栖伸出去的手,没有看到那些被默默的放在幼童身边的蛋糕和糖果,没有看到少年捡拾到的被刻意掉落的礼物,没有看到那些落在青年身上的崇敬的目光与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成为了他从未想过的模样。”顾栖说,“我从阴暗当中诞生,却被信俸为光和希望。”

    “那是你应得的掌声和赞誉。”宴潮生低下头去,吻他的唇角,“就像涤尽铅华后,珍珠仍旧拥有让所有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所以我也想配得上这一份掌声和赞誉。”顾栖轻声道。

    他们已经距离加吉拉很近很近,鼻翼间甚至能够嗅到幽然的花香。顾栖注视着加吉拉厚重的花瓣,以及花瓣掩映下的那一枚眼睛。在他的耳边有隆隆声响,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打败了蜃龙、拿回了眼睛的时候就曾经听到过的,那个来自星空外侧的声音。

    【你要回到我的身边吗?】

    【你要和我一起回归星空的外侧吗?】

    “谁要和你回去什么星空?”

    “我是顾栖。”

    他说。

    “是一个人类。”

    ——我这一生,都本在向光而生。

    第90章 “我好像,找不到,回去你身边的路了。”

    残骨生花-09他们终于无限的靠近了加吉拉——近到顾栖只需要一伸出手来,就可以摸到最外侧那些金色的,柔软的花瓣,捏在手指间的触感像是绵软蓬松的云朵。

    他一只手揽着宴潮生的脖子来保持自己的平衡不会掉下去,另一只手平举起来,对准了眼前轻盈的鼓动着的花苞——是的,虽然很奇怪,但是这两个词语居然能够奇异的结合在一起——银白色的□□显然没有任何要怜香惜玉的意思,口径喷吐着炮火,将那些软蓬蓬的花朵全部都碾碎,金色的汁液淅淅沥沥的从半空中洒落。

    面前巨大的花苞瑟缩了一下,从碎裂的花瓣当中隐约出现了一条幽深的、通往最中心的道路,只是影影绰绰,除了入口的那一小截之外并看不分明什么,简直就像是一只张大了巨口等在那里的凶兽在请君入瓮,端看你咬不咬这口饵。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宴潮生带着顾栖轻巧的落在加吉拉上,肥厚的花瓣在他们的脚下,身边是同样金色的花苞以及绿色的叶片、主茎与延伸出去的藤蔓,简直像是误入了什么绿野仙踪的片场。

    只是这路的尽头可不是会让他们学习到魔法、勇气、爱与希望的宫殿,也不是可以将他们送回家的王国。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未知全貌亦不知底细的敌人,但无论是顾栖还是宴潮生,面上都是一派的从容。

    相比起人类——乃至于是相比起这个世界上面的任何生物来说,有如擎天之柱一般的加吉拉已经与其他所有存在之间都拉开了差距,以至于即便是花瓣紧密贴合的、尚未展开的花苞,花瓣与花瓣之间留下来的缝隙竟然也足够他们两个在其中穿行,就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面一样。

    “哒哒。”

    “哒哒。”

    起初尚且还只是非常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但很快的,便已经成为了近到根本没有办法忽视的程度。走过下一个由花瓣所构成的转角,出现在眼前的是数量众多的、因为加吉拉花粉的影响而成为其手中提线木偶的活死人。

    或许加吉拉并不在意这些对于自己来说太过于渺小的东西,以往操纵他们的权利全部都握在宴殊同的手上——如果抛却这个人曾经都做过些什么,以及他对于星空的疯狂的向往不看的话,那么你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个天才,因为即便是加吉拉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将他的花粉开发出如此的妙用来。

    然而眼下,失去了宴殊同的控制,这些曾经为虎作伥的人却也并没有能够拿回失去的自我,而只是如同现在这般浑浑噩噩的围拢在加吉拉旁边,就像是朝着火光飞拢过去的飞蛾,又或者是自发的聚集在花蜜旁边的工蜂。

    受到加吉拉花粉影响的究竟有多少人?

    这个数据截止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但是那绝对不是什么小数目;而现在,这所有受到了加吉拉吸引的生物全部都汇聚在这里,将前路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没有留下让顾栖和宴潮生前进的路。

    要解决掉他们、然后清理出前进的空隙——这并不难,但是却会耗费掉足够长的时间和力量;而很显然,他们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必须要赶在加吉拉完全开花、并且开始结果之前到达那最中心,将这一株花朵完全的铲除。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从他们的身后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又有一大批的人正在朝着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赶过来,仿佛要形成两面包夹之势——顾栖的目光微微停顿。

    “怎么了?”宴潮生看到,从他的面上露出一种极为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看不到血条和名字。”顾栖说,“我们后面的那些人没有敌意。”

    难道那些不是加吉拉操纵的傀儡?

    而就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一样,顾栖很快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和他打招呼——虽然对方的语气听上去奄奄一息,活像是熬了好几天的大夜,下一秒就可以一头栽下去。

    “卫星捕捉到了你们进入加吉拉的影像并且传递了回来,我们就立刻跟上了。”庄羽问,“希望我们没有来的太迟?”

    他的身后跟着的大概是人类如今最精锐的有生力量,放眼望去甚至没有五级以下的天师。而在这一支前来支援的队伍当中,也并不只有人类——“王。”

    大鬼们向着宴潮生行礼,以最恭敬的态度和最高等的礼节。

    这还是不少天师第一次见到鬼王,他们不免就多看了几眼,随后其中不少曾经见过宴乐的人的脸色都开始变的微妙了起来。

    他们看了看宴潮生,又看了看顾栖,目光在两个人之间不断的来回巡游,脸上的表情逐渐变的古怪了起来。

    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因为如今是这样严肃而又紧急的关头的话,想来他们一定有不少问题想要劈头盖脸的砸到顾栖的脸上去。

    即便现在的场合并不适宜将那些问题说出口,但是顾栖也能够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带着浓郁的八卦意味,火热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戳成筛子。

    这是一部分天师。

    还有一部分的天师则不知道都擅自脑补了一些什么了不得的狗血剧情,看着宴潮生这一位鬼王的时候目光里面满是同情,但是再一转,当那些眼神落在顾栖的身上的时候,顿时就又变的像是寒风一般凛冽,简直像是在看什么惊天大渣。

    顾栖:?

    不是,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我是人类、是和你们同一阵营的队友,那边站着的宴潮生才是鬼王吗?

    怎么觉得你们这些家伙的立场都已经要调换过来了?

    这些眉眼间的官司的交锋也不过是一瞬,眼下显然还是以大事为重。顾栖朝着庄羽点了点头:“没有来迟,不如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

    他伸手指了指那些加吉拉的傀儡:“那些东西都交给你们来,没问题吧?”

    “这谁好意思收自己有问题?”庄羽笑了一声,面上的表情很快的沉了下去,“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这些不起眼的杂事,放心交给我们就好。”

    “顾栖。”庄羽说,“三年前,是你深入罗城,独自为人类争取了一条生路……这一次,不会再让你独自负重前行了。”

    他说:“我们这些家伙也不可能总在后面等着来自于你的庇佑和保护,多多少少也应该发挥点自己的作用才是啊。”

    银白色的灵力丝线悄无声息的展开,交织成为了天罗地网;幽蓝色的冥火在网与线的交点上燃起,红裙的厉鬼挥动了手中的长鞭;长笛奏响婉转的乐章,从笛孔当中飘出的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灵力的光芒,晃晃悠悠的四处飞散开来;紫色的阵法在所有人的脚下莹莹的张开,阵法中心的术士抬起脸,眼底有光芒明明灭灭。

    这或许是第一次,人类和阴鬼两个本应该站在完全敌对的种族如此毫无芥蒂的展开合作,而其所达成的效果也好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平地刮起的狂风吹开了加吉拉的花瓣,在原本被围堵的水泄不通的路上硬生生的又开辟出来了一条新的路来。

    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顾栖与宴潮生绕过了所有碍事挡路的存在,从这一条新的“路”朝着花心奔赴了过去。

    之后的一路上前行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就像是所有的阻碍都已经集结在方才那里,后面全部都是快乐的“直通车”。眼前所见的景象是如此的重复和单调,一开始还好,但是当这段行程持续了过久之后,几乎会让人开始混淆空间与时间的概念。

    如果不是因为身边还有对方的存在的话,他们甚至会因为这长久的重复的场景,而甚至开始怀疑自身存在的真实了。

    这一段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浑浑噩噩之间,眼前的场景骤然开朗,成为了一个非常广阔的空间,抬起头来甚至能够看见头顶的天空——是久违了的蓝天白云,是自从百鬼天灾之后,阴气占据了整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从澄澈的天。

    而在这一片空间的正中央,则是一枚竖立起来的眼球,同宴潮生在顾栖的精神空间当中见到的一般无二,仿佛时间的流逝、以及外界那些剧烈的变动,对于它来说都不过尔尔,没有值得特别关注和分心的必要。

    顾栖朝着它举起了枪,而宴潮生手中的弓也已经搭箭上弦。这个世界上,分别立于两个种族的最顶端的存在再一次携手并肩共同对敌,而那被针对的眼睛这才若有所觉一般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片刻后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呓语。

    “我记得你们。”它说,“我们见过。”

    “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之间。”

    然而顾栖和宴潮生显然并没有要和他叙旧的意思,他们同时发动了攻击,灵力的子弹与阴气的长剑命中了那一只眼球,随后又因为截然相反的力量属性而相互碰撞,产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掀起了无匹一愈加严的风浪。

    加吉拉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某种迷惑和不解:“为什么对我的存在抱有如此的恶意?”

    它问:“你们难道不期待我的开花和诞生吗?”

    “即便是在星空外侧,这也会是被期待和赞誉的盛事。”

    “那就滚回你的星空外侧去。”宴潮生说,“不要用我们的世界当做你的垫脚石!”

    一颗被抽干了本源的星球会枯死,其上的所有生命都将会随着星球的衰败一起走向灭亡——这一点在这些年中便已经初见端倪,更是在这几个月当中发展到了极致。

    加吉拉还是和宴潮生记忆当中一样有问必答,眼下听到来自宴潮生的拒绝,也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加吉拉说,“我要开花了。”

    那并不是一个形容词,或者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预告,而只是对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描述——最外层的花瓣开始一层一层的绽开来,代替了原本阴暗的天空,成为新的、倒悬于所有人头顶之上的金色的海。

    清淡却又无处不在的花香充斥了整个世界,无论是在高空当中还是在地面之下,花香能够到达任何的地方,没有任何存在能够拒绝。

    加吉拉的根系开始朝着更深的地幔下方延伸,一直刺入了地核当中。尽管普通人根本听不到加吉拉的声音,但是所有人却都觉得自己的耳边似乎响起来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像是久旱之人终于得到了充足的水源。

    那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花完全绽放了,诚如加吉拉自己所言,那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是穷极任何的语言和词汇都没有办法描述的盛景。金色的花蜜从花瓣的缝隙之间流淌了出来,淅淅沥沥的洒在了地面上。开始有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朝着那些花蜜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来将地面上金色的液体捧起,眼神迷蒙的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顾栖和宴潮生当然看不到这些在加吉拉的花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却能够看见自己身边的花瓣舒展,直到最后,这一间原本被紧紧的包裹在最中心的花房也彻底的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一枚眼球开始了惊人的蜕变和成长,它膨胀到了足有两人多高,从眼球的两侧生出来了宽厚的棕绿色的荚膜,一点一点的朝着中心围拢,要将那一枚眼球完整的包裹在其中。

    顾栖和宴潮生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那枚眼球便是种子的胚胎,它将会在荚膜的包裹当中得到根茎输送的、从地心抽取到的属于这一颗星球的本源,然后成长为一枚符合要求的“种子”。

    必须将这样的行为阻止,这既是最后的放手一搏。

    “阿乐。”宴潮生听到顾栖在他的身边说,“帮我撕开进去的通道。”

    宴潮生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眼下几乎是身体本能的、甚至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就按照对方的要求作出了行动。阴气自他的身后张牙舞爪的显现,成为了无数只“手”,扒住了将将要合拢的荚膜。

    而顾栖则借着那一点微小的缝隙直接跳了进去。

    那些阴气汇聚而成的手能够起到的阻碍只有片刻的功夫,几乎是立刻的就在加吉拉的反抗下四分五裂。不过这已经足够,因为发布命令的那个人已经达成了自己所想要达成的目的。

    只是徒留下宴潮生站在已经完全合拢的荚膜之外,看着那一个像是拥有生命一样开始自发的膨胀鼓动起来的“包裹”,片刻之后从喉咙当中溢出来某种宛若困兽一般的悲鸣。

    “七七——!”

    他听到了。

    在顾栖跳进去那个荚膜之前,他听到青年对他说——这一次,可总算是轮到我想一步抛下你了。

    ***

    荚膜的包裹下是一片的黑暗。

    不过这没有什么影响,毕竟从顾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丧失了自己的视觉——不仅仅是视觉,他的五感已经全部都失去了,甚至根本没有办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

    他的灵魂脱离了躯壳,在不知道由什么构成的虚数内海当中漂浮,没有来路,不知归途。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很久,在顾栖的感知里面,开始出现微小的细语,无法辨别的音乐,表意奇怪的画面,还有——星空之外的呓语。

    他跟着那些声音和图像“飘”了过去,最后来到了一株巨大的、黑影构成的植物前。加吉拉花不见踪影,这一团黑影当中带有着加吉拉的气息,但却又并不完全,而是在此之外海混杂了其他更多的成分——又或者,可以认为,加吉拉才是属于这一团黑色的影子当中的、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雾气在涌动着,膨胀后再收缩,像是一颗跳动着的心脏。时不时有漆黑的、大抵能够被归类为“触手”的东西从黑影当中胡乱的探了出来,但是很快便又被收了回去,像是猫咪不受自己控制的尾巴。

    顾栖和这一团黑影长久的对视,他能够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的想要“破土而出”,回到这一团雾气当中去。

    ——他于是想到了宴殊同带着怜悯的眼神。

    ——你本身便是一株加吉拉。

    顾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朝着那黑影伸出手去——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对方的时候,那些黑色便从他的眼前散去了,露出这一棵植株的全貌来。

    那像是一朵巨大的花,在主茎的最下方生有无数苍白而肿胀的根。这些根系簇拥在一起,纠结缠绕构成了长长的主茎,是近乎于球形的树干。

    而在这树干的最顶端,生有与下方苍白的根茎色泽完全相反的、朱红色的花笼,形状看着像是一个倒扣的圣杯,是在任何的文化与审美当中都能够被评价为“畸形”的花。花心的正中生着一张珍珠一样苍白却又富有光泽的脸,是极致的妖异和极致的秀丽,每一处的皮肉、每一笔的骨相都透露出来一种匀称的美。

    那一张美人面睁开了眼睛,但是一边的眼眶却是黑洞洞的,里面缺失了最重要的部件。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朝着顾栖的方向“看”了过去,是他在加吉拉的花心当中见过的那一只眼球。

    【你不回来我们的身边吗?】

    这样的声音又一次的在他的耳边响起。

    顾栖的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明明作为灵魂,已经无所谓□□如何了,可是他却依旧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跳动,像是随时都可以破开他的血肉冲过去。

    他于是明白了。

    加吉拉是一定要结果、然后回到星空外侧的。

    因为加吉拉就是这一张美人面的“眼睛”。

    加吉拉在地球上一共要结两次果,第一次的果子被认为是没有用的、死亡了的“废种”,是被放弃的存在;可是谁都没有想过,那枚种子会在一个人类的身体当中重新焕发生机,和这个人类之间紧密不可分,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体。

    也可以将这称之为……那枚种子拥有了人类的思维,人类的情感。

    “它”脱离了星空外侧的自己的本体,成为了一个“人类”。

    顾栖想明白了这一切,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开始打从心底觉得,刚刚冲进荚膜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宴潮生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了,因为这的确是只有他能够应对的局面。

    他朝着美人面走了过去。

    有漆黑的鬼纹在他的皮肤上恣意的生长,嶙峋的骨刺、狰狞从鬼角、还有身后的长长的鳞翼全部都在同一时间生长了出来,他看上去是与面前苍白而又诡异的植株不分上下的怪物。

    血肉一片一片的从这具怪物的身体上剥离,很快便只剩下了一具惨白庞大的骨架。有红色的椿花在这具骨架上飞快的盛开,密密麻麻的簇拥着,很快便成为了一片艳色的花田,只能隐约从花瓣的间隙窥见一点点白色的骨骼。

    有无声的风吹过,椿花的花海随着风轻轻摇曳着,花朵在风中频繁的摇晃扇动,最后脱离了花茎飞了起来,是一只只红色鳞翼的蝶,偏偏在翅膀上又有着幽蓝色的条纹,鳞翼的边缘则是生了密密麻麻的一串猩红色的眼。

    这些蝴蝶落在了那颗植株上,很快就将其密密麻麻的全部都遮住,接着响起来了一串恐怖的、啃噬的声音。有红色的枝叶不时的从蝶群下滴落,带着奇异的花香,只是这样看上去倒像是鲜红的血液。

    “咔嚓”、“咔嚓”。

    是根茎被咬断、被吞噬的声音。

    最开始扑上去啃噬的蝶一只只死亡,在黑色的虚空当中坠落,但是双翼上的眼睛依旧睁的大大的,像是要不顾一切的注视什么;它们空缺掉的部分很快被更多的蝶填补上,成群结队,不知疲倦也不知死亡。

    在黑暗当中,有谁小小的、轻声的,“啊”了一下。

    “阿乐……”

    那个人说。

    “我好像,找不到……”

    “回去你身边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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