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樾烦恼的同时,祝枕寒也在烦恼。
零零总总算起来,要说他们真正同过床的时候,也就只有在栖鹤山庄的那一次。
并且,那一次因为沈樾“喝醉了”,所以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可这次不同,他们都是再清醒不过的状态下同床,而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之间的隔阂有变小,却仍然在那里,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让他们同床共枕,祝枕寒想,符白珏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脑子里的思绪杂乱如麻,坐在床沿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手中的银镯。
银镯是符白珏塞给他的,祝枕寒后来想还给沈樾,被沈樾推拒了。
于是,这双鱼银镯白日时还悬在沈樾的腕上,晚上就到了他的手中。
指腹抚过银镯上精致的刻纹时,能够感觉到几处磨损,想必这一定是沈樾已经戴了许久的镯子,故而边角处被摩挲得光滑,透过银镯,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大漠中的风沙。
沈樾拿着刚从店小二那里讨来的烛灯回到房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明澈皎然的青年坐在床沿处,手中拿着自己被借花献佛的可怜银镯。他已经褪去了外衣,月白色的中衣单薄,即使是边角处都被折叠得妥帖,然而就是这样的妥帖,在将熄的微弱烛光映照下也显得格外温柔,如同高山的雪水被盛进了杯中,虽然仍是冰冷刺骨的,却触手可及,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即使肖想令他染上温度似乎也无甚不妥。
沈樾被自己无耻的想法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觉得这大抵是无可奈何的事。
祝枕寒被声音所惊动,抬眼看来,也不知道为何,他忽然有种被当场抓获的心虚,于是故作从容地翻过手腕,将手中银镯压进柔软的被褥中,拓下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他问:“拿到烛灯了?”
沈樾晃了晃手里的烛灯,“拿到了。”
说着,他去把将尽的蜡烛吹灭,重新换上刚拿来的。
温暖的烛光顿时充斥了整个房间,却驱不散祝枕寒和沈樾心中的复杂情绪。这两个人是都不愿提及睡榻一事,仿佛先提及的那个人就更心虚、更心思不正似的,既然都不提,那就是默认都睡床了——等到洗漱完毕,准备睡下时,这种尴尬的氛围就更重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了一阵,沈樾终于开口问道:“你睡里还是外?”
“我都可以。”祝枕寒顿了顿,又问,“你想睡里侧还是外侧?”
沈樾心知再这样你推我让的,估计得折腾到后半宿才能解决这个简单的问题了。
于是他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选我想选的了——我要睡外侧。”
等到祝枕寒躺在了床上,沈樾也就吹灭了烛灯,挨着他躺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暂时失去了视觉,嗅觉就更加敏锐了,沈樾刚一躺下来,祝枕寒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甜香,平日里还不甚明显,这时候却像是小小软软的羽毛,很轻地撩拨着祝枕寒的神经。他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打破了寂静:“你身上有股桂花的香气。”
被褥磨蹭的声音响起,软稠黏腻,窸窸窣窣的一阵,离得好近,几乎贴着耳边。
祝枕寒侧过头,就看见沈樾翻了个身,面朝他的方向,拽着被单,眼睛亮亮的,声音含着笑,说道:“我每次回到落雁门,都会从桂树上摘下几朵花,晒干了之后放进香囊里用来熏衣裳,偶尔会拾一些青梅添进去......闻久了,我觉得这种味道还挺安神的。”
他说话之际,嘴唇一张一合的,唇齿碰撞,发出微弱的轻响。
祝枕寒的目光在他唇上停留了几秒,回过神来时,想了想沈樾方才说的话,幸好他的记性很好,大致知道沈樾说了什么,“原来如此。这种酸甜的味道确实很让人安心。”
沈樾闷闷“嗯”了一声。
窗外依然暴雨倾盆,雨点敲击屋檐窗棂的声音不绝于耳,与房内的安静恬然截然相反,好似这个世界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潮涌的大海,而这个房间是随波飘摇的一叶扁舟。
疲惫了一日,紧绷的神经得到缓解,困意在此时恰到好处地袭来。
沈樾打了个呵欠,额角在枕头上蹭了蹭,揉乱几缕碎发,“我有些困了。”
祝枕寒说:“好,晚安。”吐字清晰的声音在大雨中也显得模糊。
于是沈樾依言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又睁开了。
“小师叔,你一直看着我。”这样的眼神,看得他意识再如何昏沉都清醒了一些,勉强撑起眼皮,望向眼前的祝枕寒,问道,“怎么了?是有话想要说,还是有什么心事?”
祝枕寒赧然,说道:“你睡得很安稳。”
沈樾说:“去了一趟西平郡,养成了沾到枕头就睡着的习惯。不过,你别看我这样困,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我就会立刻惊醒的,你一直瞧着我,我都有些不好意思。”
祝枕寒轻轻叹出一口气,望着那两缕被压折,很可怜地贴在沈樾额前的碎发,想了又想,制止了又制止,还是伸出手去,用指尖将碎发撩开,捋到他耳后,“你睡吧。”
这回祝枕寒果真不再盯着沈樾,然而当沈樾闭上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方才的眼前人,眼神如秋波粼粼,是冷静自持的,却也是细致入微的温柔。
像是易碎的琉璃。沈樾被这个形容词惊到了,再睁眼时,就想要再确认一下。
祝枕寒睡觉时的姿势矜持又端庄,双手交叠在小腹处,素来严整的黑发散乱,铺洒在被褥上,他闭上眼后,也将那点欺霜傲雪的锋意收了起来,如果说平日的小师叔是庭前落雪,此时的小师叔就是将融未融的雾凇,终于显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洒脱。
沈樾支起身子,发尾不经意扫过祝枕寒肩头,紧接着他的眼睫就微微颤了颤。
但是祝枕寒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唤道:
“沈樾。”
“我在。”
“我很害怕。”
祝枕寒已经极力克制,不让自己去想象沈樾口中描述的画面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那意气风发的少年被血淋得湿透,浑身狼狈不堪,几欲昏厥的模样,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雀,恹恹地伏在地上,只是一场暴雨就能轻易将它摧毁。
他终于知道沈樾为什么在讲述黄沙镖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不要生气了。
如果卿幼殊没有发现沈樾的马,如果她没有不辞辛劳地来寻他,那么,沈樾很可能就死在了地穴中,成为一桩疑案,掩盖在漫天的黄沙之中,从此只驻足于他的回忆里。
即使祝枕寒在某日偶然听到甲等镖师青庄死于黄沙隘口,大约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这样一想,祝枕寒就感到心悸。他没有害怕过什么事情,但是沈樾差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他生命中的这件事,令他感到了恐惧,而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片刻之后,祝枕寒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干涩,说道:“你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那时也以为自己回不来了。”沈樾宽慰道,“但是如今我正躺在你身边呢。”
祝枕寒睁开眼睛。他那双眼睛,生似冰凌,是海天的那一线,也是借雨水洗净刀锋时的泠冽,就算是在这样黑的夜晚,也依然如此清澈,让沈樾一眼过去就挪不动视线。
望着沈樾,祝枕寒忽然感到很庆幸。
他庆幸自己是从沈樾口中听到这件事的。
幸好沈樾还好端端地在他面前,不是经由他人之口来吊唁。
确认了这一点后,紧绷的神经猛然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强烈的情绪。
祝枕寒的感情比常人要淡薄一些,许多事情他都不在意,也就不放在心上,大抵正因为这份相似之处,江蓠才选择了他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从此以后,令他苦修剑法。
但是对沈樾的事情,祝枕寒从来都没办法不在意。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默默听完了所有。
其他人听了这些,恐怕会苦心钻研其中秘辛,但是祝枕寒听了之后,他只是在想,沈樾那时候究竟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支撑了整整七天的,他在最煎熬的时刻想到了什么。
祝枕寒不是沈樾,恐怕无法真正通晓他那时的想法。
但是祝枕寒这时候竟也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意识到,有些话他不及时问出口,或许就再也没机会问出口了。
就好像大坝将决,危楼欲坠;就好像明日他们就会再次分道扬镳,各自谋生,他日再从旁人口中听到对方的消息,也只是一笑而过;就好像他们在临安与西平郡度过了那样漫长孤独的时光,为的就是这一刻。祝枕寒向来自持的心绪彻底动摇,促使他开口。
“沈禾。”他低声唤道,无论是“樾”还是“禾”,从他唇齿间泄出来,都仿佛是轻叹。他向来不懂如何表露心绪,也不会说很漂亮的话,只能一字字地斟酌,放缓了声音,好让沈樾能借此了解到他是认真在问的,“你早就知道刀剑宗来的是我,对吗?”
沈樾怔愣片刻,“你是怎么......”
旋即,望见祝枕寒的眼神,他又觉得这句话问出来也没有必要。
祝枕寒恐怕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满腹疑云,却一直没有说出口。沈樾想,还能是谁呢?肯定是在落雁门的时候,师姐告诉他的,可他又没办法埋怨胥沉鱼走漏了风声。
他说......对。
祝枕寒又问:“在落雁门见面的时候,你说,如果你知道来的是我,你就不会接。”
沈樾哑言,只是又答:“我确实说了。”
漆黑的雨夜中,房外暴雨淋漓,房内,祝枕寒眼睫一垂,问:“为什么?”
一字一句,步步紧逼,像是捕住小雀的猫,收拢了牙关,却迟迟没有用力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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