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利放下手,抬头看向狮子会首领的视线无比平静。


    狮子会的首领无法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任何诸如警惕或者防备的神色,苏利看他的眼神与看大街上路过的行人一样,没有区别。


    但对于狮子会的首领来说,一个不具备元素亲和度的人,不管周围有再多的护卫者,他也不应该如此大胆直视着能轻易杀死他的自己才对。


    可事实就是如此。


    碧绿色眼睛的少年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似乎是为了缓解胃部的灼热。但这份过于寻常的态度,又让人本能地觉得,他对于自己接下来将要谈论的一切,都视若寻常。


    “萨迪拿城是否混乱,对于我这种生存于边缘的人物而言,实感并不太多。”苏利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牛奶,才继续说,“只要面包店没有关闭,杂货铺仍然会开,你与尤菲娅的一切纷争,都像是天边的云彩一样,和我相隔着整个天空的距离。”


    “实话实说,我并不在乎你们之间的争斗。”苏利看得很清楚,“只要你们仍然把‘发布任务的人可能会是任何角色’的这一前提摆正,战斗就不会被扩大到平民身上。”


    “是以,安静地坐着,听一听我这个和你们无利益纠缠,也与事件无明显牵扯的局外人的话如何?”


    这些话看起来大义凛然,可当苏利的眼神轻轻撇向桌面上纯色盘子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担心家具损坏后,可能会遭遇的赔偿,以及重新购置,将要浪费的金钱。


    只是在所有人看来,双手捧着装着牛奶的玻璃杯子的苏利,是刻意将视线放在了无关之物上。


    苏利自己不知道,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凝视他人的时候,总是会给被注视着的人带来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或许是因为年轻,苏利的眼睛显得过分清澈,可一旦这份清澈与那份压迫感伴随,就总会给人带来一种……我是不是已经被他彻底看穿了的感觉。


    现在也不例外。


    就连狮子会的首领也认为,苏利移开视线的举动,是为了给他留出一部分的思考空间,而不是在以势压人。


    可现状也如苏利之前所说,只要身处于这个周边所有人都可能成为敌人的环境之中,狮子会的首领其实早就没有了其他选择。


    一时之间,狮子会的首领直接将苏利当成了一个,会利用周围一切给自己扩大势能的极致聪明人。


    他或许没有力量,甚至外表也只是个孩子,可当这些简简单单的平淡语调和视线的交锋转移,就让狮子会的首领无法再轻视苏利。


    想要在这种被所有人虎视眈眈的环境中,维持自身修养和姿态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自视矜持地说上一句:“你说说看。”


    他含蓄地扬了扬下巴。


    尤菲娅“嘁”了一声,为他这种放不下包袱的举动觉得恶心。


    苏利在狮子会的首领同意过后,才缓缓拿出了穿越之前面对甲方的认真态度。


    “狮子会成立的目的,是为了接取战争任务,而尤菲娅他们打算对佣兵联盟进行的改革的主要核心又在于,需要避免大型战争任务的产生,让佣兵不必每接取一个任务,都需要面对生死危机。”这是大前提。


    狮子会的首领状似不耐,也有想要拿回话语主动权的想法,在这种时候却说了一句:“不必说这些谁都知道的废话。”


    可下一秒,放在桌上的刀叉,就已经被艾格伯特握在手中,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语气冰冷:“苏利说话的时候,你只需要好好听着就行。”


    苏利没有任何想要阻止艾格伯特行为的想法,轻易改变他人的个体意识,会让对方养成习惯,逐渐转变成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和人相处不是训狗,这样一点都不好。


    苏利只是淡淡地瞥了狮子会的首领一眼,又双手交叉置于桌上,撑着下巴继续说道:“战争任务的收益,虽远远大于其他任务,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死亡率。正常情况下,在取得任务的报酬后,将会第一时间取出部分金钱用于弥补已经死去的佣兵家人。”


    “但是!”


    “佣兵在有明确组织之前,大多都是单人行动居多,在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往往只以一个特征用于称呼的情况下,即便对方突然死亡,这部分用于弥补的金钱,恐怕也无法正确抵达对方的家人手中。因此在我看来,所谓战争任务,不过是上层人士用佣兵的性命敛财或是交易资源的一种形式手段。”


    独行者的命完全不值钱。


    而这一信息,在狮子会的首领看来,是理所当然,就连尤菲娅想要改革佣兵联盟时,都没有考虑到这份近乎于“微不足道”的细节。


    前者根本不明白这是一种残酷,后者则从来没有直面过这种残酷。


    只是苏利这种自顾自将话题继续下去,没有做出任何阻拦艾格伯特行为的举动,一度让狮子会的首领扩大了脖颈感受刀刃锋利的凉意,甚至连背后也升起一片刺骨寒凉之感。


    像是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现过的阴影,突然暴露在灯光之下,迫使着他不得不去直面凝视。


    “改革现有规划,对于既得利益者,甚至是未曾发现这部分既得利益的人而言,也许是一种单方面的无故之举,可就整体情况来看……”


    苏利捏着手里装着牛奶的杯子,神色沉沉。


    “哪位佣兵在执行战争任务的期间,会完全放心一同执行任务的人呢?”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我的同伴没有家人,所以在他死亡后,没有需要弥补的对象,那我们一同取得的佣金,只要对方死了……就将全部属于我。”


    可就以往的情况来看,佣兵们会警惕周边的人的想法,并不在于对方有可能杀人谋宝,而是在于,陌生人不值得信任。


    究其不值得信任的原因,竟然也只是在于谁也不知道,非自己熟悉的人会做出些什么举动,好的坏的……


    最终就将这种单方面的警惕定义成了,不要拿自己去赌人性。


    苏利不清楚这是人为引导还是什么别的,但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太浅薄了,浅薄到就像是浮于湖面上的落叶,看似有秋风横扫之悲凉,可湖底却充满了不知道腐朽了多久的陈泥。


    这是一种意识上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诡辩,却又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视若寻常。


    “佣兵超高的死亡率,并不只在于战争的凶险,更多的是周边人的谋杀。”


    苏利偶尔也会琢磨一下佣兵存在的原因。


    联盟里的标语写得很明白了,他们就是一群为了自由,选择忠心的人。


    可如果根本就不存在自由呢?


    无法拿到钱,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酒馆喝上一杯大麦酒,听吟游诗人讲述一些奇奇怪怪又充满意思的故事,又或者是,火热的去妖兽森林和异族正面战斗。


    这些原本可能会存在的可能性,全都被战争任务这一概念所赋予的衍生东西,彻底抹杀。


    向往自由的佣兵,大多死在了自己将要触碰的自由之前。


    独行者没有享受到属于自己一人的宁静,反倒最后连自己究竟是如何死去的都不得而知。


    苏利静静地喝着杯子里余下的牛奶,留了很长的时间给周边的人去思考,他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白了,他想要告诉在场众人的有一点。


    你们怎么斗,本质上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无论这种说法是否冷漠,这也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不是佣兵身份的苏利,某种程度上,也是既得利益者之一。因为佣兵的服务对象就是发布任务的人,发布任务的人可以是贵族,也可以是平民。所以佣兵之间的纷争,绝对不会轻易扯到这两类人。


    可这份改革又注定不能脱离这两类人。


    狮子会的首领原来的身份是三星佣兵的情况下,应该就属于那些阻碍尤菲娅改革的人之一,同理可得,对方也和贵族捆绑。


    这种情况下,苏利代表的是将要和尤菲娅联合的,会大规模发布普通任务的普通人一方。


    而那些发布出来的,挑起势力纷争,以鲜血奠定资源划分,用佣兵的生命来决定地位高下的战争任务……


    本质上对佣兵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享受不到资源,也得不到高贵的地位。


    归根结底,苏利将这些自己单方面的认定说出来,也只是想让他们能在大局上有更多参考,好使得变革的来临,更加平稳和谐。


    说白了,这场单方面的个人对话,更像打工人投进了顶头boss办公室门口意见箱里的信一样。


    究竟是会被看上两眼再丢进垃圾桶,还是连看都不看就扫进去……苏利也无法确定,只能寄希望于自家餐桌,能在这一次的谈话中保住小命。


    深刻感叹着打工人不易的苏利,指腹摩挲着杯子,遂又用轻叹的语气说了一句:“人或许会代行工具之事,却绝不能将自己不再视为人。”


    只这一句话,却将在场所有人重重敲醒。


    狮子会的首领甚至有一种浑身发冷的感觉,犹如三伏天中,被莫名丢到冰天雪地。雪狼和白狐环绕身侧,却因为环境与毛色相同的原因,立于场景中的人类,竟丝毫不得而知,危险近在咫尺。


    只要他们仍然有佣兵这个身份,就全部都是被害者,就全部都是贵族手中的工具。


    这一点,尤菲娅想到了,狮子会的首领也同样想到。


    这份震慑,与从未接触过的思想,让狮子会的首领低下了脑袋,抛弃了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包袱,并且彻底放低了自己的姿态,他看向地面,以极度虔诚地姿态说道:“我唾弃着在正式了解到您之前,那过于浅薄的自我。”


    苏利愣了一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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