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离家在即,本来林如海正在犹豫,若他不再续娶,此回送女儿过去便只当是托孤,只给她带一二亲信奶娘丫鬟,到了荣国府也方便岳母安排人手。
但既非托孤,给女儿带多了人过去,好似堂堂公府竟找不出几个能服侍姑娘的人,于两家面上不好看。若带少了,又恐贾家的人照料不周,委屈了女儿,因此几日踯躅不定。
如今王熙凤有孕,他由此及彼,确认了贾家如今的风气确与二十年不同,昨日便命林平与他媳妇尽快挑出四个丫鬟,除林黛玉·乳母王氏外,再挑四个稳重知事的婆子,一同随她上京,再派四个男子随行,只当护卫,到京中细看贾家是何等光景。
林平正回:“洗砚的妹子是秋秾。”
林如海便道:“这就是了。太太同我说过,杨兴家的给洗砚求过秋霜,太太本来还说今年就放秋霜出去成亲,怎么又派了她去?”
林平不知该怎么回。
林如海明白了:“杨兴家反悔了?”他问:“连秋霜都不要,洗砚还想娶个什么样的?”
林平只是赔笑。
猜到这里面有事,林如海命:“说。”
林平忙凑近几步,附耳道:“小的不大知道内情,只隐约看出个影儿,洗砚似乎是瞧上表姑娘身边的菊影了。”
他说完又忙退回去:“再多,小的就不知道了。”
林如海想了一想,正色道:“你表姑娘一向注意避忌,这两年又格外忙,哪里还会知道这个,不许混猜。”
他命:“让你家的找件事,亲自去宁家把这事详细告诉白三家的,让她回给你表姑娘。赏秋霜澄月一人二十两,传我的话,让她们好生服侍姑娘几年,我就放了她们出去。至于杨兴和洗砚,两家没下定,倒不算背信弃义,凭空毁约。可他们见风使舵,哄骗主子,我是暂不敢用了。”
林平慌忙跪下:“老爷?”
林如海叹道:“等姑娘走了,让杨兴两个去庄子上换崔盛,本来就说过让他们轮流上来。至于洗砚,过了今年,就让他出去领差罢。”
林平叩头:“小的替杨兴谢过老爷恩典。”便自去办差,一路上品味老爷的处置,暗中咋舌。
先是太太的陪房曹岭媳妇把自己作到庄子上去了,还连累了曹岭,如今老爷又认定杨兴一家算计了太太和表姑娘,虽叫他们去庄子上仍是做管事,到底离了老爷身边,以后只怕也上不来了。李姨娘在老家给太太守孝,冯姨娘虽然没做什么,也和江姨娘一起被关了。
这等表姑娘明年进了门,岂不要比在自家还自在?
林如海有话和女儿说,又恐热着女儿,便亲至她房中叮嘱:“你外祖母虽位高德重,到底年事已高,换做二十年前,绝不会如此急躁,让你琏二哥二嫂子都过来,倒似在逼迫于我。你母亲说你二舅舅家里有你一个表兄,是衔玉而生,你外祖母极是疼爱他。他顽劣异常,只喜在内帏厮混,不喜读书,也是贾家从未有过的事。就是你大舅舅和琏二哥,也都是三四岁便开蒙,五岁开始上学读书,寒窗十载读出来的。”
林黛玉问:“爹爹的意思难道是……”
林如海点头叹道:“你到了贾家,自然是听你外祖母安排。可你外祖母年高心软,也未必事事都对。我给你多带几个人在身边,若有什么事你觉得不妥,只管叫人传信回来。”
另一边,林平媳妇崔氏带了几样鲜果点心到宁家,请了安送上东西,自被秦嬷嬷请出去吃茶。得了机会,她便只当随意说话,把洗砚和秋霜的事说了,又把林如海的处置也都说了。
她虽没说洗砚又瞧中了谁才不肯娶秋霜,秦嬷嬷却猜到几分,又猜测姑娘是为了菊影才叫他们打听舅爷的小厮。送走崔嬷嬷,她便忙到里面回了话。
宁安华一听就放心了。
菊影若得知洗砚朝三暮四,背信毁约,一定不会再惦念他。
她私下把这话告诉菊影,菊影又气又恨,哭了半日,最后却迟疑:“姑娘,并不是我糊涂了舍不得他,只是他确实不似这样没良心的人。”
宁安华便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认识他几年?”
细看了菊影的面色,她又柔声道:“若果真是咱们误会了,等明年你再亲口问他,好不好?我只怕他果然存了坏心。你可在他那里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菊影忙摇头:“我知道姑娘都避着舅爷,哪儿敢拖姑娘的后腿?不过从今年过年之后,隔上三日五日,偶然有空多说一两句话,是从没有过私相传递……”
她愣住了。
宁安华看菊影怔了半日,喃喃道:“是啊,过年之后……”
舅奶奶不正是除夕那日病重的?
她没再说什么,只安抚菊影:“等咱们再去,我把他叫进来,你只管往他脸上问!”
菊影摇头:“多谢姑娘,但……不必了。”
宁安华要给菊影放几日的假,让她散散心,菊影却勉强一笑:“我放假就是回自己屋里,还不如服侍姑娘。姑娘别担心,我没事。幸好知道了他这样,不然真被他哄骗了,那时我才该哭呢。”
且说贾琏求林如海不成,只得出来和王熙凤商议。夫妻两个筹划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先递了帖子送去,帖子上尽是恭维之语,不必细说。
直到傍晚,方有宁家的人送话过来,让贾琏过了贾敏百日之后再去。
偏贾敏百日这天,林如海先和贾琏说了林黛玉会带多少人上京,又道他从七月初五开始,会因公事出门两月,若贾琏七月初五之前不能上路,那便要再等两个月等他回来,亲自送过女儿才行。
贾琏一听,也顾不得林妹妹是带八个婆子还是九个丫头了。
第二天一早,他不用人叫就起来,草草吃过饭,便带人带礼往宁家去。
亲自进宁宅看过,他才信凤丫头所说宁姑姑治家甚是严谨为真。
秦嬷嬷面上没有一丝笑,领着他进了屋内。
宁姑姑并没在屏风或是碧纱橱后,就端正坐在上首等他。
可他再不敢似上回那样肆意打量宁姑姑。
他把礼单交给秦嬷嬷,老老实实行过礼,就低着头把来意道明。
宁安华品着茶,听他说完了,慢慢放下茶杯,也不叫他坐,只问:“我知道贵府原籍在金陵,侄媳妇的娘家也在金陵。金陵离扬州不过二百里,便是她不好挪动,你请你岳家的人过来照管她几个月,不也使得?”
听这话还未说死,贾琏忙道:“姑姑有所不知,侄子的岳父岳母上了年纪,身上都不大好,平日都是内兄内嫂管着家里的事,也走不开。还有一位姨妈在薛家,偏生薛家姨父去年没了,姨妈正领着两位表弟表妹守孝,也不好求他家。余下王家族中人口虽多——这话本不该我说——却没有一位婶娘嫂子能及得上姑姑。便是他们派了嬷嬷来,难道一定比得上这里的秦嬷嬷?况且没有一位能做主的长辈,侄子实在放心不下。还求姑姑开恩,就许凤丫头在这里两三个月罢。”
——再说,凤丫头本来就喜欢拿王家说话,真让王家的人照顾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她不更得意起来了?
宁安华笑道:“不是我好好地咒你们,我虽没出阁,这些年也见多了女子怀孕生养,十个里竟有七八个都不是从头到尾顺顺当当的,不是怀的时候就有不舒服,就是生的时候难产,甚至于母子俱亡的。若在月份不大的时候就掉了,不太伤及母体,倒算是幸事。你叫我一声姑姑,敬我是长辈,我却自知年轻,实在不敢担这样的大任。”
她道:“为大家好,你们还是另请一位生养过的夫人太太照管她罢。”
贾琏略上前两步,恳切道:“姑姑知道,侄子在这里除了林姑父外,也就只能求姑姑了。扬州城中官宦人家是不少,可侄子与他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又如何求上门去?况且凤丫头年轻,孩子月份又小,若送她到别人家去,她住着尴尬是小事,若损了名声,传出风言风语,岂不是害了她和孩子的性命?唯有姑姑这里人少清净。还求姑姑开恩,只当是疼侄儿和媳妇罢!”
说着,他竟作势要跪下。
秦嬷嬷不等宁安华示意,早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扶住了。
宁安华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叹道:“我知道你们有难处,可你也想想,我一个未婚姑娘,家里平白多了个有孕的年轻媳妇,又成什么?若侄媳妇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侯门公府,自有许多道理,我一人的名声也就罢了,我还有亲兄弟亲妹子,也要受连累不成?”
贾琏没想到宁姑姑竟比他想的还要难缠许多,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幸好他和凤丫头也虑到过这种情形。
他心知再不说点实在的,今日要无功而返了,便咬咬牙,最后下了决心:“请姑姑放心,我……我可以立下字据,就写凤丫头于某年某月某日诊出身孕,大夫诊断如何,药方如何,医嘱如何,因我不能照管,所以托付给姑姑数月。姑姑这里想必有能文会写的丫鬟,可以每日记下凤丫头的起居饮食医药。若照这样,她和孩子还有什么不好,也都是命罢了,怨不得别人。”
这些话确实解了宁安华的部分顾虑。她等着看贾琏还有什么说的。
贾琏忍痛道:“给凤丫头请医问药的开销,自然不能让姑姑破费,便是姑姑担心有损名声,请诸位夫人太太来做客的费用,我也提前送到这里,不劳姑姑费心。辛苦姑姑几个月,侄子若只管抬了金银来谢,便是辱没了姑姑的人品了。”
哦?
宁安华眉梢一动,听他说:“不过侄子方才提起的薛姨妈家里,因姨父去了一年,他家生意日减损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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