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铁一样的夜幕笼罩着大明宫。
远处的各间殿宇灯火通明。宫女内侍往来不绝,将一卷又一卷的白绸高高挂起。
哀泣声隐隐回荡在空气中。
上皇再不喜宫人哭丧,太后薨逝,大明宫内外都少不了哀音。
罗焰在宽阔的宫道上无声无息行走着,却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他自知武艺高强,五感灵敏,目能所视极远,即便在黑夜里,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也纤毫毕现。
但现在,他只觉得眼前的道路模糊不清。
他一直随身带着“月明醉”。
仪鸾卫将林大人所中的毒改进完毕后,曾拟名为“梦中醉”,取其能于不知不觉中要人性命,如梦中迷醉不能醒之意。
他不愿总让人想起宁夫人梦夫中毒,又于生产时感悟有人诅咒其夫,抱着孩子见了林大人一面,林大人就醒了,如此救了林大人一命这等玄异之事,便驳回此名,只向陛下说此毒名叫“月明醉”。
其实那一晚夜空明净,和今日一样无一丝云逗留,空中却只有一弯弦月,并不如何明亮。
那夜他动了不该动的心。
今日他说了不该说的谎。
陛下要“月明醉”,他说此毒太过厉害,仅有的六份都被他封存在密室里,若陛下需要,他即刻去拿。
就算陛下一个字都没多说,他也明白。
陛下想弑父。
陛下的生母沈太妃并不得上皇宠爱。义忠亲王尚未谋反、上皇还在位时,沈太妃纵然生育有功,也只居于嫔位,时为五皇子的陛下也不如其余几位皇子得上皇疼爱重视。
那年义忠亲王谋反,义孝、义节两位郡王趁机作乱,上皇身受重伤,几近驾崩,才不得已传位给陛下,以安人心。
陛下侍奉上皇至诚至孝。
一年后,上皇伤势好转,感于陛下的孝心,也曾慈爱教导过陛下为君之道。
但上皇不许陛下给沈太妃尊位。
陛下并不奢求两宫太后并立,只求能加尊沈太妃为贵太妃,与上皇之幼子、忠顺郡王的生母穆贵太妃同尊。
上皇却怒叱陛下妄议君父后宫事,让陛下在凤藻宫前跪了一夜。
罗温奉陛下之命暗中保护沈太妃,曾对他透露过一句,那晚沈太妃并未试图向上皇求情,也没有哭泣落泪,只是一夜未曾合眼,一直立在窗前,远望着陛下所在的方向。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娘也曾在冰天雪地里倚门远望,盼着他平安回家。
被打为反叛奸细,灭门家破的那一日,母亲自裁之前,有没有放不下他这个离家远行的不孝子?
十年过去,上皇与陛下父子之间,终于到了父欲杀子,子欲弑父的地步。
父不慈则子不孝,罗焰理解陛下的决定。
他也早就发誓,会终身侍奉陛下为主。就算大仇还未得报,陛下让他独身去刺·杀上皇,他也只能领命。
他早有横死、枉死的准备,并不如何怜惜自己这条命。
可和他一起经历了这十几年风雨的所有“罗”姓仪鸾卫,他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吗?
月明醉是罗绮带人改进的。他们共十八个人,每个人都十分清楚月明醉的效果。
而所有罗姓仪鸾卫都知道林大人中毒后的症状。
若上皇真的死于月明醉,陛下手握大权,天下皆在掌握,是否还会似如今一样重视仪鸾卫?
他很清楚,陛下登基多年,早已不是当年的五皇子。
所以,他不确定为保无人泄密,陛下会杀多少人灭口。
十一早早远离了仪鸾卫核心,不用面对他今日的挣扎,真是聪明。
罗焰在密室里静坐了半盏茶的时间。
他胸口泛起隐秘的刺痛。
还有卢氏。
过了今天她才十七岁。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该在什么时机求陛下……
至少,他该给她一个平安的人生。
罗焰站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满门冤屈还未昭雪,大仇未报,他真的甘心吗?
但他回到临敬殿时,上皇派人传召,陛下已经走了。
这是皇上在凤藻宫前长跪后,罗焰第一次为他被上皇叫走而感到庆幸。
紫宸殿。
皇上已在路上假做抹泪揉红了双眼。一进内殿,他便跪倒在地,膝行至上皇面前,哭问:“不知父皇有什么话要吩咐儿臣?”
上皇一叹,亲手扶他:“快起来,起来。”
皇上拿不准上皇想做什么,只好先就势站起来,却见上皇要他同榻而坐,忙又跪下:“此是父皇尊位,儿臣不敢。”
上皇十分叹息:“你我父子,如何生疏至此?不过一张软榻。”
皇上仍说:“儿臣知道父皇疼惜爱护之心,可君臣父子有序,儿臣不敢乱了尊卑。”
上皇叹道:“也罢。”
他命戴权扶皇上起来,赐皇上在平常的位置坐了。
太监们上茶。
同一壶茶的茶水,呈上来之前,必有试毒太监先尝过,倒入杯中时,亦有试毒太监在旁先饮。在六品御医之上,太医院有四品院使一人,五品院判两人,随时必有一人带两个太医在紫宸殿值守。上皇所有入口、穿戴之物,必是经过太医几重查验,若有不妥,三人同责。
天子之命,尊贵无匹,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注]
义忠亲王谋反后,上皇便格外加强了大明宫的防卫,又于九年前严密了紫宸殿的种种规矩。皇上本以为这是上皇“一朝被蛇咬”,年老多疑,此刻却觉得是上皇对他早就起了防备之心。
但“月明醉”色浅无味,混在茶水汤羹中并无破绽,且完全发作需要一整个月,初入腹中毫无反应,几个试毒太监也尝不出问题。
罗焰怎么没贴身带一瓶?
皇上微抿一滴茶润唇,便放下茶杯,垂首道:“父皇若有话吩咐,儿臣一定照办。”
上皇叹道:“朕与你母后近五十年夫妻,今日她舍朕先去了,朕不但不能亲自送她,方才钦天监还回禀,星宿不利,只许在宫中停灵七日。朕不想你母后的丧仪如此草草了事,还是你替朕送去皇陵,再跪经一个月,替你母后好生祈福再回来。”
皇上心底的寒意向四肢涌去。
月明醉用不成了。
他出去送灵,至少两月才能回。
若父皇驾崩时,他在数之外的孝慈县,还不知京中会起多少变化。
月明醉发作的最后几天,人会明显虚弱下来,再过两到三日,才会陷入昏迷长睡。
如果被父皇发现异样,他的皇位——
不,就算他没有下毒,父皇手中也没有任何能废掉他帝位的实证,他只身在外,出一一不测也很容易。
父皇可不是只剩了他一个亲生的儿子。
他起身,缓缓拜倒:“儿臣遵命。”
压力之下,他灵光闪现:“父皇,儿臣去给母后送灵,六皇弟也该同去。我们兄弟一同给母后跪经祈福,必能使母后之灵安息,也才能尽显母后身后哀荣。”
过了一会,上皇叹道:“你们都去,朕身边就没人了。”
皇上忙道:“儿臣还想求父皇一个恩典:江氏有孕已近七月,着实禁不得车马颠簸,还请父皇恩准,许江氏留在宫中待产,不必与儿臣同去。儿臣之长子永让已经长成,或可替儿臣尽孝于父皇膝下,替父皇分忧。”
上皇道:“朕记得永让才十四岁?”
皇上忙道:“今日之后便十五了。”
上皇道:“你所有子女皆还年幼,都不必跟去了。”
为图大计,皇上唯有叩首应是。
他若在外敢起异心,只怕举兵之日,就是他所有儿女送命之时。
皇上再叩首,问:“父皇,儿臣与六皇弟给母后送灵,朝中所有王公大臣,是否也该按例同去?”
他又忙道:“儿臣愚钝,一应所有军政要事,只好飞马送来交由父皇决断。”
皇上感觉到,上皇的视线似乎在他颈项处停留了很久。
上皇道:“很好。”
上皇又道:“你母后离世,六宫无主,一应诸事,朕皆交由穆贵妃主理。待你回京,朕便晋穆贵妃为皇贵妃。你与江氏要尊皇贵妃如你母后,你可明白?”
剧烈的耻辱和不甘席卷了皇上全身。
他紧咬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有再三叩首领命。
从紫宸殿告退,皇上又至凤藻宫哭灵。
他回到临敬殿时已近深夜。
罗焰仍在恭候皇上归来,呈上了所有六瓶“月明醉”。
皇上却令他收起来:“东宫不保险,还是你收着。”
不问原因,罗焰照做了。
看一眼时辰钟,皇上道:“朕七日后离京送灵,你挑一十精锐贴身护卫。将罗氏、弓氏中所有女子留下,定要护住太妃、皇后和皇子、公主们的安全。”
罗焰领命。
短短两个时辰,皇上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在这样的皇上面前有所隐瞒,不是明智的做法。
他犹豫再四,终于问:“陛下,在林大人家中的人可要调回来?”
他没有提罗十一的名字。
他赌,皇上早就忘了他调去谁教宁夫人习武了。
果然,皇上道:“不必,太明显了,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又道:“天不早了,今日你且回家去,别叫家里空等。”
罗焰应是,恭谨退出。
皇上浑身疲惫,枯坐许久,终究起身,含愧向后面临凤殿去见皇后。
罗焰回到家中,在正院外踯躅,不知该不该进去。
林宅,宁安华和往日一样贴紧林如海,早已沉入深眠。
她的梦里出现了两个她既认识、又不认识的人。
——一个癞头跣脚的和尚,和一个跛足蓬头的道士。
和尚对她双手合十,笑问:“女施主可否听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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