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华很清楚地察觉到了温夫人的态度变化。
上回她去江公府,江家明显是把适龄的男孩子都推出来,把他们的优势都摆在明面上,任林家去选。
想要辈分高、地位尊贵,有江明越。
想要家中人少自在,自己能当家做主的,有温澄。
想要多留几年女儿,晚些再送出阁,还有江纯定。
至于江纯辉,和前面三人相比没有任何出“只希望将来他们夫妻能彼此一心一意,忠贞不渝,白头到老”后,温夫人再没提过江明越,改为专心推荐温澄。
很多话不必明说,大家意会即可。
宁安华不是非要皇后兄弟做女婿,还要看黛玉自己喜欢和林如海的意思。再说,江明越的确出挑,可比他还出挑的少年,宁家就有一个,也没有稀罕到为他改变原则底线的地步。
温澄的个人条件并不输江明越。若黛玉看他顺眼,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若黛玉没看上他,日子长着,再挑就是。
瞥见那个叫碧月的丫头回来了,宁安华会心微笑。
温夫人让江明越别表现得太好也是好事,免得黛玉欣赏他,江家却无意,那才是不好。
她又翻了一遍面前姑娘们做的诗。
席上无有不通诗书者,不会作也会评。众人公评,黛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江纯薇居第二,青儿第三。
江纯岚和瑛儿落第,一人罚一杯酒,还暂存着没喝。
不用事先透题,黛玉果然也是第一,她准备的彩头就好像成了专给自家孩子的。瑛儿又小,不宜饮酒。正好让她有了借口,把男子们叫过来,让黛玉细细的看。
对岸席上虽摆着满满的酒菜,却只有宁安硕一人慢斟细饮。
余下六人,或凝神沉思,或奋笔疾书,或搔头叹息,连张如琢、江纯毅都在认真作诗。
卢芳年与云氏年龄相仿,便打趣道:“你们猜,江大公子是为了彩头,还是怕在爱妻面前落人下风?”
云氏“哎呀”一声,红了脸笑道:“既是宁夫人出题,他怎好不用心?并不与别的相干。”
宁安华有心观察江家对小夫妻之间门感情好是什么态度,便笑命檀衣:“快把这屏风搬过去,送云奶奶到那边坐着,别让江大公子懈怠了。”
檀衣便伙了五六个丫鬟婆子,笑请云氏挪到东边栏杆处坐了,那里离江纯毅等作诗的地方近。
云氏满面羞红,还不忘了先看温夫人和宋氏。
温夫人笑呵呵让她去,未见分毫不喜。宋氏也含笑,眼中却闪过一抹怅然。
云氏动了地方,席也用得差不多了,宁安华便让林黛玉请姑娘们穿花钓鱼,又问温夫人和宋氏是否要暂歇。温夫人和宋氏皆说不必。
柳月眉不小心多吃了几杯酒,此时酒意上来,有些不胜之态,卢芳年陪她出去散散醒酒。
宁安青游园、坐席、作诗这半日,已至体力极限。
宁安华一直在她身上多留着一份心,见她林黛玉悄悄说了什么,林黛玉摸她的手探她的额头,她笑着摇头。林黛玉与姑娘们走在前面,她慢慢跟在最后,渐渐错了几丈远。至转弯处,姑娘们向前转,她便向后拐走了,没惊动什么人,离去得无声无息。
再等她特意拨去照顾宁安青的英莲过来,悄声回:“青姑娘命我来告罪,说请太太放心,她只是累了,回去躺躺就好,若有不适,会立刻找十一先生。”宁安华方暂安了心。
离席还是五个姑娘,到了西边栏杆处钓鱼就剩了四个,少了一个,温夫人又见有丫头回话,便问:“青姑娘没事罢?”
宁安华笑道:“她自小体弱,今日是着实高兴才玩了这半日,平日纵在家里走走,不过一两刻钟就要回房了。连一年里上学,她也是三伏、三九皆不去,只在屋里养着。”
温夫人想到宁安青容貌清丽,气度娴静,举止风流,才思敏捷,偏生小小年纪气虚面白,弱不胜衣,也真心可怜,便与宋氏多说了几句养身偏方等,宁安华都耐心倾听谢过。
既说起了宁安青的才学,宋氏便笑问:“方才听得青姑娘和大姑娘都是夫人亲身教导开蒙的,两位姑娘高才,想必夫人也饱读诗书。今日如此乐景,我是许久不读书动笔了,不敢献丑,夫人若笔犹未封,为何不作一首,以记今日,也叫孩子们知道山高海深?”
宁安华笑道:“不敢当淑人谬赞。我虽识得几个字,幼时也曾作过几首几阕,不过游戏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尚不如孩子们今日之作。且自家严、家慈去后,我再无调文弄字之心,偶有闲暇,只一画以娱而。蒙淑人高看,若不嫌技艺粗疏,我便献丑一画,如何?”
宋氏忙道:“是我唐突了。”
宁安华笑道:“淑人不知内情,何过之有?”
温夫人笑道:“那我等竟有福一观夫人作画了。”
桌案都是现成的。檀衣率人铺上生宣,调好笔墨。
宁安华挽袖拈笔,不过一刻有余,便粗成一幅写意。
宁安华搁笔笑道:“今日时辰有限,望众位莫要嫌我塞责。”
这时,柳月眉和卢芳年也醒酒回来了,众已婚女子皆围在一处观画。
宋氏赞叹不已,笑道:“夫人也太过谦了,非胸中大有丘壑,如何能成这一幅!”
她问:“夫人可有号没有?”
宁安华取一印,盖下众人看时,是“长幽”二字。
宋氏细品一番,笑道:“我倒有了四句配夫人这幅画。”
宁安华忙道:“淑人请。”
宋氏便看温夫人。温夫人点头,她便提笔写下一绝,众人又细赏一番。
宁安华便请宋氏落款,宋氏忙道:“不过四句粗诗,何必留名。”
宁安华笑道:“此画只会留在寒舍,不会外传。恭请淑人留下一号,今后每见此画,便如再临今日之景了。”
宋氏随身无印,便写下“云西”二字,笑道:“这还是我闺中无知之时胡乱取的号,今日竟用得上了。”
她作了一首,连卢芳年、柳月眉、云氏都技痒,纷纷要了纸笔。
宁安华请温夫人回座。丫鬟们早已撤了残席,又上新酒。宁安华便与温夫人再浅酌几口,看姑娘们聚在树荫下垂钓,相隔不过四五丈远,就是悠闲饮酒的宁安硕和埋首苦作的男子们。
她视力极好,把姑娘们和男子们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
江纯岚和张如瑛在专心钓鱼。江纯岚身边的桶里有三四条小鱼了,又钓上一条,她悄悄放在了张如瑛桶里。
江纯薇的目光虽然隐蔽,但……没离开过温澄身边一尺。
宁安华:……
看来表哥表妹一起长大,是有一段故事了?
温夫人知道吗?
她想了想,认为温夫人若知道,没必要明知林家的要求,还冒着得罪林家的风险,一心推荐心有所属的温澄。
温澄是温夫人侄孙,江纯薇是温夫人孙女。温澄的个人条件,绝对配得上江纯薇了,江家为什么不考虑让他们凑成一对?
是觉得温澄算“自家孩子”的范畴,婚事自家消化太亏,理应向外再寻姻亲交好,还是对江纯薇有别的打算?
那么,是江纯薇单相思,还是温澄也有意?
宁安华开始观察温澄。
温澄的诗似乎做完了,只剩润色,他神态不算紧绷,眼神却专注,正一心一意斟酌修改。
这么认真地对待赛诗,他不是对江纯薇全然无意,就是以利为先,目标明确的性格,或者是对黛玉一见倾心,必要夺得头筹。
宁安华又看黛玉。
黛玉……似乎对江明越更感兴趣……
宁安华抿了一口烧酒。
黛玉最多也就是对江明越有好感,肯定不会今日一见就惊为天人非君不嫁。
多欣赏几眼通,饶有兴致地继续猜小孩子们的心事。
这样相对单纯的萌动倾慕,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过了,都是利益和欲·望交织产生的情·动觊觎。不管他们这一刻的心事能不能在将来成真,少年情意总是美好的。
——前提是,没有人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宁安华注视着偷看她却正好被她发现了的江纯辉。
他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还险些打翻了砚台。
被人倾慕总体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也要看对方是谁。
如果是一个沉不住气,很可能会有损她名声的毛头小子,这就是一桩麻烦。
长香燃尽。
宁安硕将众男子的诗作收上来,递给檀衣,檀衣呈到宁安华面前。
宁安华便将姑娘们的诗令人送过去,让男子们传阅,以此公评。
众人再次评议,林黛玉和温澄并列第一,江明越居第二,江纯薇第三,宁安青第四,再下不列。
彩头恰有两样。宁安华令温澄先选,温澄请林黛玉先选。
林黛玉没再推辞,在众人的注视下拿起了古泉短刀,笑道:“多谢太太和众位夫人厚爱,诸位,承让了。”
温夫人忙笑道:“大姑娘不必让他,只管选洮砚就是了。”
林黛玉笑道:“我并没有让着温公子。这柄刀我向太太求了一年,今日终于能得了。”
太太没明说,但她知道,太太在给她机会,让她想展示出哪一面,就展示出哪一面。
其实她向太太求了一年的不是这柄短刀,是一把新弓。
江纯薇便问:“难道林妹妹还会武?”
宁安华笑道:“林家女孩儿除非太过体弱,不然都是从小就学骑射。她这几年好了,又蒙那年陛下垂恩,赐了我一位习武先生,除骑射外,她也跟着学了几招几式,只是学得不精,我怕她伤了自己,不敢给她利器。今日终于让她拿到手了。”
温夫人看宋氏。
宋氏便问:“倒不知夫人武艺如何?”
宁安华笑道:“我不敢自夸,不如请一位与我比试一二?”
话赶到这里,温夫人也想知道宁夫人的武艺学到了什么程度。
她看了一回众男子,江纯毅已婚,刀剑无眼,温澄之下都还小,便命:“纯辉,你来与宁夫人过几招看看。”
檀衣奔回房中,取了一刀一剑。
宁安华自拿了刀,宁安硕将长剑塞在了仍在发怔的江纯辉手里。
大凡大户之家,即便家中不从武,也会教男子几招拳脚剑法,亦有文人佩剑充为门面。
江纯辉会的几招还是十年前学的,近年他忙于读书,早讲武艺抛诸脑后。
可宁夫人弱质女子,纵然习武,又能多精?他万一伤了宁夫人,岂不——
江纯辉微一走神,忽见刀光如游龙一般直冲他眼前。
他慌忙举剑格挡。
怎知这刀上竟似有千力气,震得他手臂乃至浑身发麻,只能后退!
宁安华只用了三分力,就探出江纯辉不过学了些花拳绣腿。
五招之后,她轻松挑走了江纯辉手上的剑,手腕一转,刀背朝内,将刀横在了他肩颈上。
江纯辉浑身僵硬,脸色煞白。
宁安华收刀笑道:“承让。”
不仅温夫人、宋氏、江明越、温澄等,连柳月眉和卢芳年都看呆了。
温夫人半日回神,笑赞:“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不愧‘义勇’之名。”
张如瑛握住林黛玉的手,小声尖叫:“林姐姐,咱们也好生习武罢!”
林黛玉眼中只余惊叹:“好,是该好好习武!”
江纯毅等围着江纯辉安慰,一人一句“不丢人”,“我们也打不过”。
宁安硕亦笑道:“我也打不过姐姐,姐姐让着我才能走几招。”
宁安华把刀丢给檀衣,再请温夫人归座。
仍是群芳竞妍,水面微漾,满园景色看在众人眼里,却与方才再不相同。
两刻钟,温夫人起身告辞。
两家都知亲事大约是做不成了,却仍客气有礼地互相告别,约定了新年一定要再聚一回。
江公府的轿马消失在了视线内。柳月眉便也和宁安华告辞。
宁安华含歉道:“只怕带累了瑛儿。”
柳月眉笑道:“今日着实尽兴,我该谢你。瑛儿还小,我也还没想明白,什么才是对她最好。”
她带张如琢张如瑛回家了。
宁安华问卢芳年:“左右没事,你留下来陪我吃晚饭罢?”
卢芳年没多犹豫,只不禁羞赧:“其实……我正好有事想请教……”
日头偏西,江公府众人回到了自家。
江纯辉大受打击,在二门处告退,便被江纯毅拉去书房开解,温澄也去了。
江明越却一直随温夫人回了后院,等女眷们都走了,他还没走。
温夫人难得见他如此,问他有什么事。
他道:“母亲先更衣。”
温夫人只好先回内室换过家常衣裳,出来见他仍直身端坐,似乎都没动过,只有手边的茶下去了半杯。
温夫人便道:“你竟也有话要问?”
江明越道:“儿子有事不解,当然要请教母亲。”
温夫人让人都出去,道:“你说。”
江明越:“为什么不许纳妾,我不可以,阿澄还可以?”
温夫人道:“阿澄大有仰仗林家之处,你不必。”
她知道和江明越有话直说便可:“男人的空口承诺最不可信。林家不倒,阿澄便不会毁诺,即便毁诺,他姓温不姓江,也不会太影响江家和林家的关系。林大姑娘虽不是宁夫人亲生,经宁夫人亲手养大,性子一定随了养母。若是你与她恩断义绝,江家林家成仇……”
江明越:“我不会毁诺。”
他又多说了一句:“我能做到。”
温夫人感叹:“说能做到的有很多,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
江明越:“父亲没承诺过,大哥也没有。”
都不算承诺了却没做到。
温夫人问:“越儿,你才十四岁,将来还要过多少个十四年?你能一直不变吗?”
有多少女子初为人妇时,没想过与夫君同心白首?哪个有些良心的男子没想过要善待妻子?
夫妻浓情蜜意时,又有几人没有山盟海誓过?
温夫人道:“不能保证,就不要承诺。更不要模棱两可,让人误会。”
江明越没再问什么,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与温澄只差一岁,从四五岁温澄到江家后就一起上学。江家人口不算多,御赐承恩公府空着不少房舍,但直到现在,两人还是住在一所院子里。
温澄在开解江纯辉,江明越没过去,自己用了晚饭。
月挂梢头,温澄带了些酒气回来了。
江明越住正房,温澄住东厢。但温澄一回来,便直向正房进去。
江明越正看书,点头示意他坐。
温澄一屁·股坐下,也不喝茶,第一句就说:“二叔,我看到碧月姐姐找你了。”
江明越放下书,抬头。
“我没让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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