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九记得他走了很长的路。
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风声和无处不在的危险环绕着他。
不能把仪鸾卫、边军的布置暴露给句丽追兵,他选择绕远路,处理掉了所有“尾巴”。
他的血要流尽了,情报却还没送出去。
从句丽脱身的不止他一人,但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把情报送到,以保证侯爷一定能接收到准确的信息。
他当时的位置离辽东府最近。
——判断出这一点,他心头涌上的,那种让他想笑出来的感觉,应该叫“雀跃”。
若上天眷顾他,或许他死前还能见到青姑娘一面。
他的运气不错。
但是……他竟然,还活着吗?
弓九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安青。
她的面色比上次见时红润了,头发也长了寸,看上去身体养得很好。
她穿着碧色的单绸衣——
单衣?
现在是什么时节,哪年哪月那日?
他“睡”了多久?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青姑娘为什么在他床边坐着?
对昏迷这段时间的事,弓九只有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且非常模糊的印象。十余年仪鸾卫生涯,他很清楚,既然还活着,他该迅速理清现状和自己的处境。但他舍不得把眼神从青姑娘身上移开。
他知道,他这样已经是失职了。
弓九深吸一口气。
他喉咙干涩,被骤然进入喉管的大量空气呛得直咳。
“先生!”几秒愣神后,宁安青反应过来了,唤人,“九先生醒了!”
屋内还有几个弓九亲信属下在,但都没有她离弓九近,宁安青便把手中医书随意一放,用新学的手法给他顺气。
她骤然近了,看到她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弱的小臂,她纤细白嫩的手在他胸·口上下抚动,感受到她的手和他只隔着一层衣服,而他连她脸上的绒毛都能看清,弓九……偏过头,咳得更厉害了。
这……这,青姑娘怎么……怎么……
匆忙围过来的仪鸾卫们替下宁安青。宁安青只以为是自己手法不精,也不逞强,让开位置。
她尽量声音平缓地说:“今日是建平十六年五月初四。自建平十五年十二月初二起,先生一直在东北总督府养伤,由仪鸾卫治伤。这处院落东侧,便是东北总督的书房。”
惊喜后知后觉溢出心房,随之而来的还有茫然和些许惊慌:“我去请十一先生。”
一人忙道:“姑娘,已有人去请十一千户了。”
宁安青忙问:“那有人去告诉姐夫了吗?”
一个男仪鸾卫提来两把椅子,一个女仪鸾卫请宁安青坐其中一把:“都有人去了,姑娘稍坐。”
五六个月下来,宁安青和他们都很熟了。她顺势坐下,看仪鸾卫给弓九把脉看伤口,她想和从前一样帮忙打下手,可和弓九对视了一眼,她想起身的心又缩回去了。
……那几个月,九先生都没醒。
现在,他醒了。
他醒着。
仪鸾卫里的医者要解开弓九的衣服。
弓九一惊:“做什么?”
那医者也一怔:“给指挥看伤。”
弓九看向宁安青。
宁安青还想留下,想最快听到弓九的身体状况。可她实在坐不下去了。
她低头起身:“我……明日端午的事还没办完,我先走了。”
少女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屋内。
一个仪鸾卫清了清嗓子:“其实……从今年正月二十六日起,指挥每次换药,青姑娘都在。”
指挥,你的……身子,咳,青姑娘早就看过了。
另一个接话:“青姑娘一开始是做副手,近来已能独自换药。”
第个开口的,是方才扶宁安青坐的女仪鸾卫:“清熙郡主正月二十五日从千平关回府。二十五日之前,青姑娘每日来看望指挥。二十六日,清熙郡主带青姑娘来给指挥换药,清熙郡主亲自换药,令青姑娘做副手。十日,清熙郡主返京,至今尚未回府。”
弓九觉得,他一定是伤到脑子了。
不然,怎么属下简简单单几句话,他却听不懂了???
……
罗十一亲自来请宁安青:“人没醒的时候你天天守着,人醒了,你怎么不去了?”
宁安青只顾算账,把算盘打得“啪啪”响:“这几日攒了不少事,我……”
罗十一把算盘纸笔都从她手下拿开:“别抢檀衣菊露的活了,快和我走罢。”
宁安青低着头被她拽出门,一路回到弓九屋外。
离弓九醒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罗十一推她进去:“有话就快说,别扭捏了,不然这番苦等是为了什么?”
宁安青慢慢走进去。
屋内没有别人,只有还只能躺在床上的弓九,仪鸾卫们都不见了。
四目相望,宁安青挪到弓九床边,在她平常坐的地方坐下。
弓九指一指他枕边的医书。他的声音比才醒过来时缓和了不少,但仍然干涩沙哑:“是你的?”
宁安青一点一点挪动手臂,在手靠近他枕边的时候,迅速把书拿回来抱在怀里:“嗯。”
弓九看向她细瘦的脊背:“……为什么要学医?”
不算短的沉默后,宁安青转身看他:“因为你。”
弓九也看着她,眼中既有毫无保留的柔软,也有宁安青看不懂的,更复杂的情绪:“因为我,值得吗?”
宁安青没有直接回答。
她在胸·前环着医书的手垂下,把医书放在一旁:“先生,有些话,我对姐姐都没说过,可能在你听来也只是孩子话:我一直觉得,我这条命是捡来的,能多活一天都是难得赚的,所以……”
她手放在素色的床褥上,支撑着微微前倾的身体,笑眼弯弯:“所以,能见到先生,我就很高兴了。至于以后……只要尽力了,就算没有结果,我也甘愿。”
弓九心跳漏了好几拍。他自己不知道,他的眼神直白、火热起来,里面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宁安青终究禁不得他这样看,微微偏过脸。
弓九渐渐平复了心情,细思两人种种,也不大敢看宁安青了。
他连自己的将来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下一次什么时候可能会死——都不确定,如何能给她许诺?
他奉命刺杀句丽王,原以为绝无可能生还,才去见了她。
她应该一辈子生活在锦绣繁华里,不该被他这种人所累。
“姑娘说‘没有结果也甘愿’,是姑娘容让。”弓九隐忍心中痛楚,“弓九给不了姑娘结果,是弓九无能。姑娘还是——”
“先生把话想好再说。”宁安青锐利地看过去,打断他的话,“先生想好,等我姐姐回来,在姐姐面前,可别错答了话。”
她站起来,话音又软又冷:“我都不怕,先生在怕什么?”
她到底身份贵重,辈分又高,还协办两府事多年,身体虽弱些,气势却盛。
此时她不留情面,冷然看向弓九,叫弓九恍然发觉,她早已不再是那个苍白的,虚弱至极的,病重垂危的小女孩。
她快成人了。
或许,他确实该全力争取一次。只要不连累她,只要清熙郡主同意,哪怕他再也做不成仪鸾卫,沦为贩夫走卒。
哪怕她最后不要他。
弓九向她伸出一只手,用从未有过的低柔语气说:“是我错了。”
宁安青只看着他的手,不动。
弓九咧开嘴角:“不知郡主——姐姐——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宁安青轻拍他的掌心,抿唇笑了:“这就叫上了……谁是你姐姐?”
绵软光洁的指腹划过粗糙有茧的指根,肌肤相碰、相擦的触感,在两人心头都激起酥麻。
弓九把想说的话都忘了,只记得一句:“以后,你别给我换药了。”
宁安青的脸霎时通红。
……
十日后。
天使带着加封圣旨和赏金降临辽东府。
而早在数日前,仪鸾卫便提前得知了陛下对所有功臣的封赏。弓九的亲信属下都替他高兴:指挥加官进爵,有了伯爵之位,在身份上便能匹配青姑娘了。只要再得到清熙郡主认可——
弓九和属下们分别向罗十一和清熙郡主府亲卫探听消息,弓九要怎么做,才能确保清熙郡主会满意。
可宁潇严令下属,绝对不许私下与人议论郡主,违者军法处置。
罗十一直接对弓九说:“我帮你的可够多了,别不知足。我和郡主越好,越不能踩她的底线。再说,青儿也是我从小看大的,哪能这么轻易被你拐去?你就好好养伤,等着郡主回来罢。”
她提笔写药方:“你也不用急。你的伤至少还要养半年,郡主不会为难伤员的。”
连师父都是这个态度,林大人就更不可能透露什么了。
弓九静下心思考,他现在能做的,确实只有好好养伤。
总不能让……青儿,和身有暗疾的人成婚。
五月十四,接过圣旨和赏赐,他没有把赏金和其余赏赐直接送去给宁安青,而是在她每日惯例来看他的时辰,给了她两把钥匙。
一把是他在这里库房的钥匙,一把是钱箱的钥匙。
尚无名分,直接送去太张扬了,太过唐突,也对青儿不好。林大人看似不管青儿来找他,但对他的态度一直只有温和、敬重,毫无亲热之意,应是郡主提前叮嘱过什么。他不会轻视,也不会小瞧林大人的能量,更不能让未来姐夫对他的印象变差。
但他想让青儿知道,不管他是仪鸾卫,还是慎勇伯,他都愿意把他的一切给她。
宁安青一句也没推辞,直接收下了。
他愿意给,她就拿着。
……
六月要结束时,宁安华才悠闲回到辽东。
去千平关最平坦的,能容驾车顺利通过的路必要经过辽东府,宁安华会留卢芳年和罗霄在总督府住下,修整几日。
顺便,她要见一见她醒了的未来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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