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华悄无声息出现在昭狱最底层。
五级后,她可以将自身融入任何含水之处,自由来去,包括空气中。
也就是说,天下几乎没有她不能至的地方,全看她想与不想。
罗十一正在经受酷刑审讯,已经遍体鳞伤。
宁安华看见满眼血污,听见她喃喃说:“郡主……清熙公主未有奇异之处,未曾服食丹药……走遍四方,只为游山玩水……”
但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审讯者满意。
主审的人也显然认识她,并且和她关系不差,说的是:“十一,你早些说出来,你少受苦,我也轻松,也好让陛下知道你还忠心。”
罗十一勉强抬起头,竟然一笑:“十二,我确实没有别的能说的了。”
罗十二轻轻摇头:“你不说,下次来的就是指挥使大人了。”
罗十一低低笑了几声:“便是陛下亲至,我的话也不会变。”
罗十二不再说话。
她挥手,让属下把罗十一从刑具上放下来,拿着审讯记录转身出去了。
仪鸾卫们把罗十一抬到了牢房里,锁上门,给她上药包扎,保证她能活到下一次经受审讯。牢房内外共有八个仪鸾卫看守她。更远处,还有数不清的人藏在黑暗里。
罗十一定定看着牢房墙壁上跳动的烛火的阴影,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向别处看。
似乎有一双手在抚·摸她的身体,带走了她全部的疼痛与折磨,让她精神清明,不再饱受煎熬。
是公主……是安华吗?
罗十一没能弄清楚。
在被母亲怀抱安抚一般的安心舒适里,她沉沉睡去了。
……
宁安华披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夜回到了林宅。
去年回京受赏后,她和林如海便搬到了靖文侯府居住,林宅从此空了下来,只有几个老仆留守看屋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还有花匠来打理花园。因此,就算无人居住,林宅的花园也还算可赏,并不显得颓败。
看着熟悉的景色,宁安华行到了她此生住得最久的屋子立幽堂里。
不比靖文侯府能迎接宫内贵人的大园子,林宅花园小而精致,所有建筑的中心立幽堂也不过五间屋子,三间退步而已。
宁安华静静坐在屋前的回廊栏杆上,低头看脚下流水潺潺。
她在这里和林如海相知、相爱。
也是在这里,她从二级升到了三级、四级,正式走上了脱凡之路。
十六年前,她用这里的水给世宗下了咒,让世宗顺利死在了甄素英手里。
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她给皇上下了相同的咒。
现在,怨气已经足够要了皇上的命了。
但首先,她要先让整座京城都充满水。
宁安华跳下栏杆,盘膝坐好。
磅礴的异能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在京城和京郊上空聚起了厚重的积雨云。
天边泛白前,她悄然回到了床帐里。
今日正是朝日,林如海已经起了。但除他之外,靖文侯府上下没人发现宁安华在深夜出去了一次。
宁安华也只做是她昨夜和林如海胡闹到太晚,所以才起晚了。总归这样的事常见。
她躺在柔软的锦被里,“注视”着京城上空的云越积越多。
……
妹妹“消失”前,林如海就醒了。
外表不大看得出来,但他毕竟已是半百之人,夜里沉睡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攻打句丽,几年军旅,也让他养成了但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的习性。
妹妹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了他身边,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知道妹妹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妹妹还从来没有这般突然离去过。
他猜测定是有了什么急事,妹妹才会如此,他也知道妹妹不会舍得下两个孩子。可他还是担心:
如果妹妹从此一去不回了,他……还能再找见妹妹的身影吗?
他没能再入睡。
他向女官和孩子们隐瞒了妹妹突然不见的事,让他们别去打扰她睡觉——别去动床帐。
今日早朝,圣上似乎对他格外关注。但他脑子里都是妹妹不见了的事,没有心思多想。
……
林如海一下早朝就回了家。
感应到他回来,宁安华慢吞吞坐起来,倏然面色一变。
——他身上怎么被下了毒?
在林如海走到门口之前,宁安华已经分析出来,他中的毒和十八年前甄家给他下的毒很相似,且更厉害。
这毒会在一个月内悄无声息地取走他的性命。
十八年前,在扬州巡盐御史衙门里,仪鸾卫取到了他吐出来的毒血。
宁安华知道是谁下的毒了。
她微微拉开床帐,向外伸手:“表哥?”
这一声听在林如海耳中有如天籁。
他握住那只纤长洁白的手,歪身坐在床边,抑制不住激动:“妹妹?”你回来了?
在被他握住的那一瞬间,宁安华就解掉了他体内的毒。
“我今晚还要出去。”她伏在他耳边说。
“我会回来的。”她含笑安抚他。
建平二十七年四月十九日,正午,京中风雨大作。
暴雨倾盆。水流从房檐上成股流下,汇聚在道路上,能没过人的脚踝。
到了下午,天上又砸下小小的冰雹,虽然不会砸伤砸坏人、物,到底让人烦恼。
暴雨一直下到入夜,仍没有转小的迹象。
今夜的大明宫比平常寂寞许多。
粗使的小内侍小宫女们都在屋内躲雨,只有禁卫和仪鸾卫仍在兢兢业业站岗,守卫大明宫和天子的安全。
仪鸾卫指挥使罗焰也照常侍奉在天子身侧。
天子问:“罗十一还是什么都没招?”
罗焰回:“是,她已将昭狱内所有不致残的刑罚受遍了。”
天子问:“没人去看过她?”
罗焰忙回:“陛下,昭狱内外处处皆由仪鸾卫精锐把守,罗十一牢房外共有三十六人看管,绝无外人混入!”
天子轻声道:“朕信你们的忠心。”
看来,宁氏并不能未卜先知。
从她历年战功上看,她武艺高强,却并无飞天遁地之能。
他说:“那便等着罢,暂不必审罗十一了。”
若一个月后,林海未死,那便说明宁氏确有奇术,十八年前,林海的毒突然解了不是偶然,宁氏所谓的,于生产中感应到诅咒林如海之人的所在,也是她在扯谎遮掩什么。
若林海死了,宁氏失夫,成了寡妇——
他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天下的女人他想要谁,就能让谁入宫来侍奉他。
宁氏的身份是麻烦些,略变一变,藏在别苑几年,也就够遮掩过去了。
看来是上天助他,让钦天监算出了宁氏的命格,否则,他还真下不定决心除去林海。
平阳在东北手握军政大权,平阳驸马是江明越之妻的舅父,在西北的弓九是江明越之妻的姨父,卢氏又与宁氏交好,宁氏在军中已颇有威望,林海不死,太子一系迟早危及皇位。
“虽无帝王之运,实则贵不可言”,难道不是指皇后之命?
林海一介臣子,如何配有这样的女人?
宁氏即便不愿……难道还不在乎她亲生的孩子么。
罗焰垂首,把表情藏在阴影里,恭声道:“是。”
皇上没有再下命令。
他迈开脚步,定定绕过紫檀琉璃盘龙屏风,向外殿行去。
罗焰怔了一瞬,想抬步跟上,忽然间却觉得脑中剧痛无比,似有长针不断搅动。
他挣扎着看向四周,发现所有服侍的太监、仪鸾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都昏倒在地了。
是……公主来了么……
罗焰跪倒在水磨砖石上,眼前模糊。
皇上走到外殿,又走向殿门。
殿外,暴雨夹杂着冰雹砸在汉白玉砌成的平台上。
他打开殿门,走到殿檐下,迈出一只脚。
骤然变大的冰雹立刻砸瘪了龙靴的靴面。
他神色浮现出一丝挣扎,立刻又似被什么强压了回去。他迈出另一只脚。
密集的冰雹不断砸在他身上、头上。
疼痛一次次唤醒他,又不断有人强行控制住了他的思想。
他只能看见那人想让他看见的安全的、温暖的屋子。
他绕着紫宸殿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灯光却离他越来越远。
来人……来人!他在心中怒吼。为什么没有人护驾!
罗焰何在?仪鸾卫何在?禁卫何在?
他头破血流,发冠歪斜。冰雹砸裂了他的头骨。
他跑不稳了。
他没力气了。
他脚下一滑,从四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上滚了下去。
血把雨水染成了暗红,又被新的雨水冲刷了干净。
……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爬出了紫宸殿。
他捂着额头,仰头看天,口中呢喃:“公主,公主……宁安华,你在听吗?求你,也杀了我吧。”
天地间只有风声、雨声、冰雹砸落声,无人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他坚持着看向雨幕:“杀了我吧。”
“十一,她是我亲自派人捉回来的。林大人的毒,也是我亲手下的。”
雨丝凝聚成了一个人形。一张罗焰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但这张脸上,没有了任何属于人的表情。
“她”睁开眼睛,眼中是冰与水的颜色。
“你想死?”
“她”没有张嘴,声音却传到了罗焰耳中。
“为什么?”
“我发过誓,会至死效忠……”
“说实话。”
“因为太子已恨我入骨。陛下已死,太子登基,我绝无可能善终。我今日身死,或许还能给卢氏和霄霄留下平安富贵。而且这样……”他笑了笑,大胆地对面前的神灵唤出她的名字,“安华,你不知道霄霄心慕松儿吗?松儿难道对霄霄无意?”
“你倒一直记得要做个好父亲。”
“安华……”他问,“霄霄能嫁给心上人吗?”
“神灵”答应他:“会。”
罗焰发现他的头痛消失了。
“神灵”眼中有冰白色的风暴凝聚。
她问他:“你想怎么死?”
罗焰站了起来,又单膝跪下,平静地详说他想的死法:“建平二十七年,四月十九子初,天降惊雷,烧毁紫宸殿。殿中众人救驾,护送皇上出殿,殿外大雨冰雹,砸伤皇上,皇上跌落台阶,罗焰救援不及,与皇上一同滚落,双双身死。”
“这死法可不体面。”
“身后体面,要它何用。”
“让这么多人‘记住’你想要的死法可不容易。你还真会给我找事。”
“我信你能做到。”罗焰笑了。
“安华,”他轻声问,“你是在抱怨我么?”
“神仙也会抱怨凡人么?”
“我不是神仙。”宁安华说。
她轻轻落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向罗焰:“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罗焰看着她的眼睛。
她眼中的冰雪风暴消融了,露出她原本墨色的双眼。
“没有了,”罗焰说,“我一生所求,能得到的,早已了却心愿,得不到的,只能……再盼来生。”
“别等来生了。”宁安华向他伸手,“下辈子忘了罢。”
“好。”
罗焰握住她的手,直起身。
宁安华微笑,抱住了他。在罗焰眼中,就像她投到了他怀里。
下一瞬,罗焰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
罗焰感觉到了生命在随着血液流逝。
死亡离他很近了。
他看见闪电划破天幕,听见雷鸣轰然。
身后火光明亮,他努力转头,看见紫宸殿在雨夜中像巨大的火把在燃烧。
真好啊……
罗焰咳出一口血。
他带着这身罪孽,终于不用再继续苟活下去了……
……
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停了。
丧钟声声,在京城回响。
隔着卧房门,林如海让人速速去准备丧服。
他不能让任何别人发现妹妹还没回来。
妹妹答应过他,就一定会回来。
突然,林如海似有所感。他向面前的空气伸手,握住了一片衣袖。
宁安华显出身形,对他笑:“表哥,我回来了。”
“妹妹什么时候会走吗?”
“等尘缘终了时。”
“表哥,”她说,“你就是我的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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