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南音胆大,她常怕见生人,摘下帷帽简直像被扒了皮,光天化日人多了简直不知要如何是好。若说她胆小,对权贵又常常没甚么敬畏之心,不像旁人忐忑不安、毕恭毕敬。譬如面前的绥帝,她虽知他地位非凡,这会儿见了人却仍能神色自如地打招呼。
不知是否从前两面看出了她的性格,绥帝跟前依旧没甚么人。传话人林锡一带到就退下,如今远远守在亭外,四周空旷,唯有他们几人在这山腰之中。
“上次匆匆拜别,有失礼仪,祭天大典中见到娘子身影,便请来一聚。”这是林锡去请人时传的话儿,到了亭中,绥帝也这么说,南音摇头回,“事出突然,无事的。”
她作不出画儿,正不知要如何解决,收到邀约没多想便应了,也是想换换心情。
二人在亭中落座,绥帝亲自执壶倒茶。
他很少做这些,起初有几分生疏,渐渐动作就流畅了,但话儿还是很少。修长的手指勾着壶把,不像在做伺候人的活儿,举手投足间很有种莫名的韵味。
随着他的动作,澄澈茶汤倒出,茶盏连同点心一同被推向了南音这侧。这种无声的善意,能给南音一种格外的安心感。
她自己也发觉了,从见到这位李洵公子的第一面起,她的拘束就比面对旁人要少许多。许是他太君子,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直到如今算是小熟识了也没变,依旧自持守礼。
如水流自然而然淌过,交往起来,丝毫不会令人局促。
默默相处了会儿,绥帝出声,“祭天大典后便是拜谒道祖,可要去?”
南音说不用,道出部分事实,“我喜画,今日也是为大典作画而来,不想做其他。”
“已作好了?”
“没有。”南音双目瞭向远方,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李公子应该看得出,我这双眼睛有些不同,自幼便得了病症,看人视物都不如常人。方才观大典也是,看不清其中内容,也就作不出画。”
绥帝顿了下,道:“我方才观了大典,亦学过丹青,或许可以给娘子一些助益。”
他从来不是说空话之人,南音轻轻眨眼,就随他安排到了清乐宫的一处小楼,其中已备好各式工具,凡作画所需,一应俱全。
因不知南音喜欢哪部分,绥帝准备将整个祭天大典所见全部画出。这毫无疑问是个费神的活儿,他不疾不徐地铺开巨大画纸,持笔点墨。
起初同样是勾勒轮廓,南音走近看去,发现他运笔极有技巧,停顿忽重忽轻掌控自如,在他笔下的线条也是粗细、浅淡分明,浓墨淡影转换之下,很轻易就有了景物由远到近的区别。
时人讲究意境,注重画中有诗,他却不同,完全不在乎其中意象。从他的笔下,南音渐渐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清乐宫,以及恢弘盛大的祭天大典,甚至其中的小道童都纤毫毕现。
她的目光转到了那只运笔的手,指节寸寸分明,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感,也正是这样的手,才能对力道把握那么精准。
且她注意到,他没有用甚么颜料,光是用墨水作画,就做到了“不使丹青,光彩照人”。
无论是手法,还是画出的图,都为南音平生少见,不知不觉她就沉浸其中。
一个看得入迷,一个画得专注,如此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绥帝停笔时,外头的冬阳已经到了正中。他准备转转凝涩的手腕,才发现身侧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站得极近,正紧偎在他臂旁,乌黑的后脑对着他,青丝散到耳畔都丝毫不察。
即便隔着衣裳,温软的感觉也好似透过布料传了过来,有一种极淡的香在鼻间萦绕,似乎是她的气息。
他动作微滞,见她在专心看画,不想惊动她,便保持着身姿不动。
许久,南音终于回神,抬首看向绥帝,面上充盈着崇敬之情,“李公子丹青笔法自成一道,已是大家了,南音不及您万一。”
她面色微微红润,像见到了敬仰的长辈,满是崇敬之意,和之前无声的模样不同,瞬间就鲜活了起来,眼尾的一点红痣更是流光溢彩,使容光更盛。
绥帝知她爱画,但没想到仅一幅画就能见到她这模样,依旧沉静道:“我习画十余年,师从名家,这并非我独创的笔法。”
“习画亦需天赋,能够将所学()运用自如,也是不可多得的天资。”
南音想了想,小心询问:“不知公子可否将这画借我仔细钻研一番?不为临摹,只是借此了解大典盛状。”
绥帝本就是为她所画,自然无有不可地应了。
接下来的时辰,小楼中格外静谧,南音认认真真将画卷的每个角落看遍,又变成了心无旁骛的状态,这时候寻常的风吹草动是惊动不了她的。
绥帝则找了本法经,静坐窗畔,看书的时候偶尔抬眸掠过一眼沉浸在画中的小娘子,手指拈过书页,发出沙沙的翻阅声。
初次这般相处的二人,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守在外边的林锡沐浴在暖阳中,几乎都被这种静谧唤出睡意,昏昏间忽然被小道童提醒,才知午膳的时辰到了。
他轻声提醒绥帝,紫檀亦去唤醒沉迷在自己天地中不知时辰为何物的小主子。
二人商议后,决定就在这栋小楼用饭。
清乐宫有专给香客备的膳食,比他们自己所用要丰盛许多,若要荤腥还可另外提出。不过绥帝和南音都是久待道观之人,习惯茹素,对饭食也没甚么要求。
等待上菜时,南音深觉受了绥帝恩情,太过沉默寡言不妥,便有些生涩地主动找话说。断断续续的交流下来,发觉他除却丹青外,竟好像没有甚么不擅长的。书法、算数、文章……皆信手拈来,博闻强识到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而她自身,除却年幼随慕笙月开蒙时接受过正统教导,其余的一切都靠自己的兴趣摸索,很多都是懵懵懂懂。
绥帝腹载五车,对她的疑惑之处,稍微一点就能叫她恍然大悟。
人都有慕强之心,被点拨许多后,她再观绥帝面容,除却那些气势外,就又添了一层光辉。
南音的敬慕之情不由更深。
她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将话儿在腹内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达者为师,公子今日点拨良多,于我如师如长,南音可否大胆唤您一声先生?”
那肯定不合适——
绥帝还未作答,林锡先在内心反驳。陛下应是对这位小娘子别有心思,怎能担个师生的名分。
不容他出声,绥帝低眸看了会儿南音,已经道了声好。
他说:“一个称呼而已。”
但这对南音而言,代表的显然不只是个称呼。
愿意教她的人很少,可以说自幼到现在所学所懂,绝大部分都是靠她自己领悟而来。她曾经很爱听兄长说在书院的事,他口中的同窗和师长,听起来都是极为动人的字眼。
如果她是男子,她可以和兄长一样去学院读书,如果阿娘仍在,她也有请先生教学的自由。可这二者她都没有,所以“先生”一词,于她而言有着特殊的含义。
她唤这么一声,其实只是感激对方今日对自己的教导,并不曾有别的心思,但绥帝不知是否有所感受,在她将画卷好归还时,出声道:“可想要学这种画技?”
“……嗯?”南音抬首,有些迷茫,“先生的意思是?”
“瀚羽茶庄。”绥帝交给了她一枚玉牌,“每月初一十五,辰时后去茶庄等我。”
南音愣了足足好几息,反应过来后握紧了玉牌,重重点头,“南音一定守时。”
她此刻的神态,是这个年纪小姑娘特有的天真和雀跃,阳光打在脸上,照出弯成月牙的双眸和细小的绒毛,烂漫而美丽。
连紫檀和琥珀都少见她这种神情,一时晃眼看呆了,绥帝却只是停顿片刻后移开目光,“时辰不早,该归家了。”
南音说是,但在下山的这段路还是舍了马车,伴着绥帝,缓慢又轻快地走下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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