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角争声,金戈交鸣,前方厮杀声盈耳不绝,令人心神俱颤。
顾念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城墙上听到惨叫声就慌张到手脚僵硬的少年,他现在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原地,排除战场上的干扰,聚精会神地关注主帅的行动,静候调遣。
“八郎,盯紧主帅旁边的传令官。”事关重大,贻误战机可不行,顾念决定再加个双保险,吩咐身边的亲兵。
“是!”亲兵立刻挺胸扬头,朗声回应。
“一号组炮架旁就位,二号组接应位待命,其它人原地不动。”
“是!!!”负责操作的兵卒们也齐齐应声。
天边乌云低垂,冷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旁边‘无所事事’的夏初几乎没有直面这种大战的经验,那些声音令他愈发紧张,双手不停握拳又松开,来回踱步。
听到身后焦灼的脚步声,身为‘过来人’,顾念知道现在的夏初心神不宁,便给他布置‘任务’,“夏道长,盯住主战场那边的动向,随时报告。”
“是!”身在战场,夏初也下意识地学起了那些兵卒的答话方式。
“放松点,”顾念忍俊不禁,视线不敢离开望远镜,“你不是说了么,今日之战,咱们必胜。”
“是!”
顾念:……
“完颜旗达跟一个杂粮蒸饼似的家伙对上了,打得难分难解,不可开交。”
顾念的脑子转了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应该是完颜旗达的对手长得黑壮黑壮,身体胖得跟杂粮馒头似的。
冷兵器时代讲究一寸长一寸强,战将们通常喜欢使用极长的兵器,抡起来气势迫人虎虎生风,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光凭一股子蛮力就能吓得人不敢靠近,完美封锁自己和战马周围的空间。
当然,相对的,使用这样尺寸的兵器体力消耗自然也就大,所以兵营里的军将大多体态魁梧。
完颜旗达和顾言在军将当中就已经算是‘瘦’的,像年深、叶九思那种身材的,更是凤毛麟角。
不过,虽然有天生神力的优势,他们在兵器使用上也的确跟那些号称刚猛的战将不同,属于另外一派,在顾念理解来看,就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用的不是蛮力而巧劲,更为注重出手的速度,需要苦练招数和对兵器控制的精准度。
“赢了!完颜一棍砸在那家伙背上,直接把他砸下了马。”
这得多大的力道,脊椎还保得住吗?顾念听得后背跟着一阵抽痛。
“又上来个绿豆眼。”
“完颜忽烈上去了。这人根本不如之前那个杂粮蒸饼,三个照面就被完颜忽烈戳下马了。”
“对面又来了个番薯头。”
顾念:???
他略微想了想,才明白大概是在说完颜忽烈这回的对手皮肤微红,脸型略长,有稀疏的长胡子。
“哎呀,这是个硬茬儿,完颜忽烈被他刺中胳膊,兵器脱手,危险!幸好完颜旗达赶到了!后面的人把完颜忽烈救下去了。”
顾念:……
为啥有种在听游戏解说的感觉?
有了‘任务’之后,夏初果然不那么紧张了,除了喜欢用食物‘吐槽’对面人的长相,夏初的‘解说’还算到位,顾念也可以知道主战场那边的实时动向。
完颜旗达不愧是一员猛将,之后又接连战胜对方四人,最快的两个照面,最慢地打了近百回合。年深怕他体力消耗过大,用萧云铠将他换下来休息。
萧云铠也胜了两场,第三场时被对方伤了战马前腿,一下子摔下了马。
关注着战局的顾言反应迅速,立刻拍马迎阵,救下了萧云铠。
镇西军这边气势如虹,顾言接连赢了五场,年深号令再动,重新将完颜旗达换了上去。
年深那边暂时没有用炮的意思,顾念也没着急。昨天旁听作战会议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年深这次似乎不想直接夺城,而是打算跟镇东军来个正面大决战,彻底将对方剩余兵卒的军心和士气彻底击溃,让他之后无法再组织任何反扑。
申初时分,天降大雨。双方鸣金收兵,镇西军这边接以十五胜一平一败的骄人战绩结束了第一天的战斗,士气大振。
萧云铠摔下马后,顾言解救及时,所以没受什么太重的伤,完颜忽烈胳膊上的伤没伤到骨头,但需要休养些日子,明天的对阵肯定是上不了场了。
顾念冒雨跑去医帐看了一圈,确定众人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才赶去年深那边。
他进帐的时候,年深正站在板架前对着地图研究,旁边亲兵送进来的饭菜丝毫未动。
顾念将湿漉漉的伞和斗篷丢在帐子口的衣架上,径自走到桌案边。
“先吃饭。”顾念屈指敲了敲鎏金银碗的碗壁。他是一研究东西就容易忘记饭点,年深则是用兵的时候常常顾不上吃饭。所以他才特意让人把自己的饭菜也送到这边,打算盯着人一起吃。
年深看了眼顾念,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乖乖转身走回桌案。他只摘了头上的兜鍪,并没有卸甲,走动间甲片互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需要帮忙吗?”顾念作势要帮他脱去战甲,年深却摇了摇头,“算了,待会还要再穿,麻烦。”
“你今晚准备偷营?”顾念露出诧异的神色。
“不是我今晚准备偷营,而是有人今天晚上恐怕会准备偷我们的营。”年深朝着对面镇东军军营的方向,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白天的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吕青手下的兵将根本不是他们这边的对手,所以很可能会在今天晚上筹谋些别的办法。
“刚才是在想布防的事情?”顾念也在桌案边坐了下来。
“嗯,如果有人送上门来,总要好好招待一下。”
“需要抛掷炮么?”
“夜里能用么?”
“可以用,但命中率应该不高,威吓的作用可能会超过实际打击。考虑到咱们兵卒操作的定位精准度,如果给的目标大一些,能有火光定位,效果会略微好点。”顾念也在桌案边坐了下来。
有之前的回回炮操作经验和杆位上的刻度做辅助,其实他们的抛掷炮定位准度还是可以接受的,不过毕竟晚上的能见度太低了,再加上白天没做过对比校正,顾念就用了比较保守的态度。
“好,”年深眸色微亮,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我待会告诉你位置和信号……”
年深说到半途,顾念突然“嘶”了一声。
“受伤了?”年深循声看过去,见顾念的脸疼得皱做一团,顿时面色紧张,作势要起身帮他查看。
“没有没有。”顾念连忙对他摆了摆手。
“你确定没事?”年深打量着他全身,依旧不太放心。
“我说了你不许笑。”
年深:???
“我就是白天在抛掷炮阵地那边等你的命令,站了一天,腿疼。”顾念屈指成拳,锤着自己的大腿弱弱地解释道。
没坐下之前其实感觉还没这么明显,但刚才坐下后,腿上骤然放松,那股积攒了一天的酸疼劲儿全都泛出来了,他一时没忍住,才难受得出了声。
年深的表情有刹那空白,随后眸子里浮起笑意,“我帮你揉揉吧,不然明天更疼。”
“哎!”
“啊”
“嘶停停停,帮我拿个靠垫过来。”顾念疼得用力拍了两下年深的肩膀。
年深似乎很了解这种酸疼感的源头,下手找的肌肉位置又准又正,手指上的力道又足,刚用力捏时疼痛难忍,几秒之后就像理顺了凌乱的线头,酸爽又畅快。顾念怕自己因为疼叫得太大声,就打算抓个靠垫咬一咬。
“唔!!!”
“嗯”
……
顾念用靠垫堵住自己的嘴之后,声音倒是小了,但也变得特别奇怪,他被腿上的酸疼感抓住了注意力,没心思注意其他的事情,年深帮他揉了没几下,耳根就默默红了起来。
两条腿揉完,年深匆匆起身,含糊地丢下一句,“我去找完颜旗达他们聊一下晚上布防的事情。”
“哎,你不吃饭了?”
顾念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想让他吃完再去,没想到年深却走得更快了,大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军情紧急,你先吃,不用管我。”
不是还要布置抛掷炮么?顾念疑惑地看向帐口还在微微晃动的毡帘,不理解年深为什么不直接叫其他人过来。
不过年深按摩的手艺倒是不错,秒杀后世许多专业的按摩技师。顾念活动着轻松许多的双腿,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大雨初停,众人各自接到了年深的指令,顾念根据要求,带领火器营的兵卒重新去了另一处位置架炮。
两个时辰后,夜幕四垂,四野寂静无声,军营门口的兵卒也困倦地抱着长戟打起了盹,没人照看的两堆篝火火势渐弱,眼见着就要熄灭。
大批黑影偷偷摸摸地越过两军中线,朝镇西军军营靠了过来。
顾念从望远镜里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些黑影。
“一号组炮架旁各就各位,二号组接应位待命,三号组准备点灯。八郎,盯住门口左边的火堆。”顾念对着身后的几个兵卒摆了摆手,轻声安排。
众人立刻分散去准备。
半盏茶后,那批黑影已经摸到了镇西军营前,距离不足百步。
他们停下脚步,整队张弓,正要点燃手上的火箭,一支火箭尾部带着明亮的橘红色火光,划破夜空朝他们袭来。
“噗!”那支羽箭正中领头那人的胸口,巨大的冲力让那人当即仰面倒了下去。
“□□左二格,长杆上三格,装弹。”得到信号指令的顾念立刻道。
偷袭的兵卒们吓了一跳,正在惊骇间,对面军营那堆篝火突然落下两支羽箭,原本即将熄灭的火堆霎时窜起熊熊火光。
“放!”顾念挥手落下。
暗夜之中,数点萤火般的微芒悄无声息地划过夜空,直奔那队偷袭兵卒后方的镇东军军营。
“轰!”
“轰!”
“轰!”
……
刹那间,火光冲天,地动山摇,仿佛有九天玄雷落在江都城城畔,惊天动地。
前边偷袭的兵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震惊地回过头,就见己方兵营火光四起,隐隐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不好了,是神谴!上天降下天雷惩罚镇东军了!”四下里突然接连传出喊声。
偷袭的那些兵卒正在疑惑间,几道天雷鬼魅般地划破夜空,当着他们的面再度落在了镇东军军帐间。
“轰!”
“轰!”
“轰!”
……
山崩地裂般的动静再度响起,震得众人耳骨发麻,嗡嗡作响。火光恍若游龙惊虎,四下飞窜,声势骇人。
眼前可怕的景象简直闻所未闻,那些亲眼目睹的镇东军兵卒都惊呆了。
“镇东侯倒行逆施,遭受天谴!”
“天雷降世!神罚江都!罪无可恕!”
四下里的呼喊声一浪接着一浪,让那些原本就心慌意乱的兵卒们愈发胆寒。
“轰!”
“轰!”
“轰!”
……
可怕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排山倒海,撼人心魄。
“当啷!”有人害怕地扔下手里的武器,掉头就跑。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仿佛连锁反应似的,无数兵卒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杀!”两侧埋伏已久的顾言和完颜旗达等人意气风发地带着兵卒们冲了出去。
这场漂亮的埋伏反击战一路打回到镇东军军营,持续了两三个时辰,也彻底击垮了对面的镇东军。
十二万大军倒戈卸甲,仓皇逃窜,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等到天亮时,满地尸首,血流成河。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被逼现身阵前的吕青瞪着对面的年深,目眦欲裂。他身后的兵卒满身血污,衣甲残破,已经只剩下可怜巴巴地不足三万。
“不是说天雷么?”年深端坐马上,一本正经地道。
“不可能,定是你找人装神弄鬼!”
“大势已去,镇东军现在是强弩之末,侯爷不如降了,也算给自己留个最后的体面。”年深扫了眼西南方向的远山,面色冷淡。
“你做梦!当日井下没有炸死你,今日就让朕来亲手补上这一刀!”吕青双眼通红,怒催跨下战马,手持三尖两刃刀,气势汹汹地朝年深冲了过来。
杜泠张弓欲射,年深却摆了摆手,拎起长枪迎了上去。
“噹!”枪头戳在刀刃夹角处,发出尖利的脆响。
两人拍马错位,战到一处。
远处观战的顾念根本看不清动作,只能看见两人身上的兵甲反射出的阵阵寒光,十几个回合之后,吕青逐渐气力不支,被年深抓到破绽,一枪戳伤侧腹,挑落马下。
吕青再欲起身,年深带血的枪尖已经居高临下地抵住了他的喉咙。
“侯爷,到此为止了。”
吕青捂着腹部,双眼通红地瞪着年深,大口喘息着,僵持片刻之后,他终于垂下了头。
年深收回长枪,转头示意后面的兵卒,“绑起来。”
就在他转头的刹那,吕青突然抬起手臂,一撸袖子露出了支臂弩,黑色弩尖对准年深的喉咙疾射而出。
耳后破空声袭来,年深立刻俯身躲避,回身倒扎一枪,那支弩箭擦着他的兜鍪飞了出去,他的枪尖也扎进了吕青的脖子。
“嗬!嗬!”吕青手臂青筋暴起,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眼见吕青身死,后面那些兵卒悲愤地冲上来,顾言、完颜旗达等人立刻带兵迎战。
年深带马退后几步,转头看向西南方向,果不其然,烟尘滚滚,一队举着蓝底旗的兵马,浩浩荡荡地冲了出来。
远处观战的顾念惊讶地用望远镜扫过去,赫然发现旗上是个‘周’字。
周,正是镇南军军侯的姓氏。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