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珠侧头,看着遍地的残枝碎叶。


    乌致不出现还好。


    乌致一出现,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他毁的这些琼树,究竟代表着什么。


    尽管她常年随身携带琼花种子,但这满山的琼树,从她及笄那年到现在,没有一棵是她种的。全是师父和师兄他们亲手栽种,亲手催生,亲手浇灌,给予了满心的重视,才能这么多年都没有一棵衰落枯败。


    唯有今日,上千棵毁于乌致之手,师父却没怪她这个罪魁祸首,只让她将缺漏补上。


    师父甚至半句重话都没对她讲。


    如此,说不愧疚是假的。


    在拂珠的心目中,这满山琼树首先是师父师兄对她的疼爱,其次才是越女峰的护山大阵。


    至于最后,则是她给自己设置的一道防线。


    原本拂珠想着,她与乌致渐行渐远,形如陌路,做回无甚瓜葛的同门就好,或者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这两种选择都不必藕断丝连,也不至于最后闹得太难看。


    奈何她没料到乌致只因她不肯出面,就毁了这么多琼树。


    他知不知道这些琼树,以及这座越女峰对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愿?”


    乌致笑了。


    他没再强求碰拂珠下颚好让她看他,他只紧紧攥着她腕骨,盯着她雪白侧脸道:“不过区区几棵树,你就同我置气,不愿见我。若我将这山上的树全折了,你又待如何?”


    拂珠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的。


    以他对她的在意程度,他大约的确不知道琼树于她有多重要。


    但身为楚歌峰主,有一点他是最清楚的,那就好比枫树是他楚歌峰的标识,因此不管谁进了楚歌峰,都绝对不敢妄动枫树,那么相应的,越女峰的标识就是琼树,身为越女弟子的她绝不会坐视琼树被毁。


    ——他故意激怒她,逼她现身。


    而他此刻言语也仍在故意激怒她。


    明知乌致想要的是她服软,他再趁机哄她几句,今日负荆请罪的事便算揭过,一切回归原状皆大欢喜,可拂珠心里却只有满腔郁气。


    便道:“不如何。你去折你的,我就在这儿看。”


    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当着她的面折了所有琼树?


    忽然手腕上的力道松懈了少许。


    然而没等拂珠借机挣开他,就感到那力道又忽然收紧,她骨头几乎要被生生捏碎。


    她没喊疼,只催促:“你怎么还不去?”


    乌致没接话,手指却往下滑。


    袖口轻薄,那截细腕已被攥出指印,通红与白皙交错着,鲜明之极,又恍惚有种凌虐的脆弱感。


    乌致一直知道她是个美人。


    以往没怎么留过心,那次无意间尝到了滋味,而今再行细观,纵使她有意侧过脸不让他看,她也从头到脚都是美的,处处皆合他心意。


    她注定是他的。


    觉出她手腕没刚才握住时凉了,乌致低头,对着最深的那一道指印轻吻了吻。


    吐息炽热,烫得拂珠整个人一抖。


    “不去,”他道,“你人在这儿,我还折什么树。”


    这话乍听很柔情。


    放在以前,听到这句的拂珠多半要软了心肠。


    可今日,她继续问:“真不折?”


    乌致嗯了声:“不折。”


    他手再往下滑,经过肘弯,路过腰肢,最后以拂珠在他怀里的姿势,他于树桩上坐下,自后拥着她,比泉眼更清冽几分的冷香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拂珠有些喘不过气。


    先前没能察觉他的到来,拂珠已失了先机,她于是没有挣扎,因为即使挣扎了也没什么用,只好努力侧过脸,让自己不至于窒息,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些树都是我师父师兄种的?”


    乌致说知道。


    拂珠继续问:“那你还这么做?”


    乌致说:“你不出来。”


    拂珠心道果然。


    他一贯只以他自己的认知为基准,他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不会推己及人,更不会将心比心。


    生来即是上位者,在凡间时要什么有什么,无人胆敢违逆,来到万音宗也多的是人奉承,他只需让自己高兴满意就好,若不满意,那就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达成目的。


    极端又可怕的控制欲。


    拂珠再问:“让我出来的方式千千万,你何必选这种?”


    “这种不能选?”


    乌致又笑了,漫不经心的。


    仿佛那些琼树在他眼里,只是别致点的小玩意儿。


    “几棵树而已,”他道,“你喜欢什么树,回头我让人全给你种上。”


    拂珠没应声。


    她缓慢地深呼吸,像是要把所有郁气都吐出去。


    他永远如此。拂珠想。


    相处百年,她也没能让他改变分毫。


    今日他能为逼她现身而毁她琼树,弥补她的仅是这么随口一句话,焉知明日他若又要为别的事逼她,他岂非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就这样吧。


    就到此为止,彻底结束吧。


    心中郁气在做出决定后渐渐平复下来,拂珠平静道:“那我喜欢琼树,你现在就种给我看。”


    出乎拂珠意料,乌致居然说好。


    拂珠不自觉握紧手中泉眼。


    不太对劲。


    他是又被谁给附身了吗?


    疑惑间,乌致已揽着她起身。


    只见他目光掠过周遭那些在他灵力扫荡下或拦腰斩断,或连根拔起的断木,低头问她:“怎么种?用春生秋杀曲?”


    许久没从他口中听到春生秋杀曲,拂珠不由问:“你已经练成了?”


    春生秋杀曲——


    万音宗的镇宗灵诀。


    相传是数千年前,有人为习得天下万音而四处云游,途经东海洛城时,是夜,春日,此人观得洛城那条千八百里长的洛河奔流入东海,汹涌澎湃、波澜壮阔,恰应古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景象,此人心有所感,遂入东海、登蓬莱,择一无主之地入定悟道,不久便有春生秋杀曲,再有万音宗。


    如今数千年后,万音宗虽暂且无法与凌云宗那等庞然大物比肩,但普天之下,任谁提起音修宗门,头一个要讲的必是蓬莱万音。


    按理说,万音宗壮大到现今这种程度,很大原因是因为春生秋杀曲。实则不然。


    原因无他,春生秋杀曲的修成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


    根骨、天赋、悟性、机缘等,缺一不可。


    如北微,也如宗主嬴鱼,更如常年隐居闭关的太上长老们,这些人的天赋自然不低,悟性也好,可纵观这几代,没一个修成春生秋杀曲。


    至于拂珠这一代,拂珠自己是不走音道的,不过她知道师兄独孤杀有在尽力攻克。独孤杀先前说有了感悟出宗云游,就是为悟春生秋杀曲而游。


    乌致也有参悟。


    只是早年他说内容太过深奥,还不到修炼的时候,拂珠就没再问,直至今日他主动提起。


    “勉强算成了吧,”乌致仍旧漫不经心的,“不若趁此机会,我弹给你听?”


    尽管他言语间好像没把这等能让全宗上下大喜的事当回事儿,但拂珠还是恍然,他其实是想跟人炫耀。


    而她无疑是最适合的那个听众。


    剑胆琴心,她有剑胆,自然也有可听他奏乐的半副琴心。


    “好。”拂珠说。


    她顺势脱离乌致怀抱,一步步慢慢地退,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


    退开足有数丈远,方寻了个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处。


    藏在袖中的手并拢成剑指,虚虚点在泉眼中心,确保随时都能动手了,拂珠抬眸,看乌致调整坐姿,取出她送的那把七弦琴置于膝头。


    也不知乌致对这琴是有多爱惜,崭新得跟她刚送给他似的。


    “还没给琴取名字吗?”拂珠问。


    “没有,”乌致看琴的目光犹如在看此生挚爱,“总觉得这世间,无一字能与此琴相配。”


    拂珠不语。


    乌致也没再开口。


    双臂自然平伸,修长十指悬于丝弦之上,他要开始奏琴了。


    此次未净手、未焚香,此地景色也不甚优美,身前身后皆是断树残花,空气中更弥漫着股挥散不去的焦糊味。


    拂珠也没像往常那样守在他身侧。


    她远远站着,遥遥看他,神色清冷。


    可能她真的很生气吧。


    乌致这样想,指尖轻轻一勾——


    “铮。”


    起调最初是极清幽的一声,似解了冻的泉水流经浅石滩,淙淙而响。


    有花苞自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枝头上缓缓绽开,地面草色青青,此乃春生。


    ——拂珠看到周围光秃秃的树桩有新芽正慢慢冒出。


    渐渐的,乐音转向欢快,枝头花团锦簇,水中鱼虾追逐嬉戏,万物复苏。


    刹那草长莺飞,万紫千红。


    ——拂珠看到那些新芽长开,而后新叶抽出,死去了的琼树正在重新活过来。


    再接着……


    “嗷吼!”


    突然暴怒的一声狼嚎传来,拂珠回头,就见有道灰光由远及近,极快地自天际掠至她身边。


    然后未作停顿,以更快的速度朝前方乌致扑去。


    是白近流。


    乌致没抬头。


    他仍在奏琴。


    却有肉眼可见的一道乐音自他指尖浮现,被拂珠看了个清楚。


    随着乌致再度拨弦,那道乐音离开七弦琴,以后来居上之势与半空中的灰光猛然相撞。


    “哗!”


    恰此时,泉眼里有水浪呼啸卷起,拂珠出手了。


    身为饲主,拂珠如何不知幼年期的白近流根本扛不过乌致随手一音。


    以乌致的能力,他这一音完全杀得死白近流。


    幸而拂珠一直防备着,早早凝出剑意藏于泉眼内,才能在这么千钧一发的时刻,对白近流施以援手。


    水可穿石。


    但见不过瞬息,泉水已见缝插针地汇入乐音与白近流之中。伴随着“嗡”的一声鸣响,就在乐音即将侵上白近流身体之时,拂珠剑意已然凝成了把虚幻之剑。


    是为水中剑。


    水中剑激射而出,霎时犹如剑刃与琴弦碰撞,尖锐刺耳的崩裂声骤然迸发,乐音被彻底扰乱,停在空中动弹不得。


    拂珠这蓄力了小半支春生秋杀曲的水中剑堪称非同凡响,当是时,不仅乐音被镇住,白近流也嗷地惨叫一声,被泉水逼出狭小战局,扑通掉到拂珠跟前。


    白近流反应很快。


    确认自己是坐到了实地,它蹭了下屁股爬起来,两只前爪抱住拂珠脚腕,开始嗷嗷地哭。


    呜呜呜姐姐好狠!


    白白屁屁好疼!


    看白近流哭得惨烈,拂珠怕她走动会让它屁股更疼,只好站在原地没动,问:“怎么跑过来了?”


    白近流有问必答。


    它扯着嗓子嗷嗷地说离姐姐近,有听到琴声,它认出是臭坏坏的琴声就立即过来了,绝不能让臭坏坏在它的地盘上欺负姐姐!


    还没嗷完,前头琴音骤停,乌致开口了。


    “又是你。”


    他声音比这初冬的北风更冷:“还真是护主心切。”


    乌致这么一说,白近流瞬间止住哭嚎。


    刚刚还在跟拂珠卖惨说好疼的小屁股灵敏地动了动,白近流转身,盯着乌致看了很久。


    直看得乌致面色愈发冰冷,它才嘴巴一噘。


    顿时“呸”的一下,一口掺杂着不知被白近流藏了多久的鱼骨碎块,显得内容十分久远也十分丰富的口水,越过它与乌致之间的距离,极为精准地落在了乌致脚前。


    天地间,陡然变得寂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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