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院长住所清济院内。


    “院长,该喝药了。”


    坐在四轮车上侍弄院中花草的风晏转过身,见小裴端着食盒走近,小书童面色沉重得仿佛在送断头饭。


    他把食盒搁在旁边的圆石桌上,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去揭开盖子,好像里面是什么闻之即死的毒药。


    盖子揭开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直冲天灵盖,小裴立刻蹦出三丈远,眉头皱得死紧,甚至扶着廊柱干呕了一下。


    风晏失笑,取出药碗一饮而尽。


    熟练得让人心疼。


    小裴咳嗽两声,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唉声叹气道:“院长什么时候才不用喝这么苦的药啊?前些日子派出去寻药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算日子,应该已到永州了。”风晏把药碗放回食盒,盖上盖子,终于把那股药气隔离进去。


    他的眼疾每个季度都会发作一次,但相比当初日日钻心之痛已好过许多,喝些苦药着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眼疾无法治本,只能靠药物抑制些许发作时的疼痛,所以他这些年对寻药之事便没有非常上心。


    奈何小书童坚定道:“我看院长的眼疾又快要发作了,要不要催一催?”


    风晏只好妥协:“你让何岫催一下吧。”


    何岫是他私人暗卫的首领,也是寻药之人的首领。


    “好。”小裴满意地应答。此刻药味消退几分,他才敢上前,“对了院长,那樊领队午前醒了,念叨着要见你,我说你要午休,给回绝了。还有洛川殿下的账款,刚才已经汇到了。”


    风晏赞许地点头,用灵力催动四轮车,靠近梨花树下的木制大躺椅,他躺在躺椅铺得极为厚实的软垫上,像是躺在云里。


    五月的日光透过梨花树枝叶的缝隙落下来,映在他微闭的双目上。


    自两日前见过执法盟的人,他的眼疾便有提前发作的趋势,想来从前的确是有很大的仇怨了。


    还有那个凌然……


    “那个凌然倒是安分,醒了之后没什么大的反应,就是特别警惕,看谁都觉得别人想害他,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吃药。听樊领队说,他不疯的时候,那实力应该连洛川殿下都打不过,可洛川殿下已经是元婴后期,自从八百年前心魔问题爆发后,放眼如今的四大宗门也没几个元婴后期!所以庄医师那边也不敢强行治疗,目前还在观察他。”


    小裴的声音似远又近,风晏睁开眼,见小书童拿了一块毛毯站在他身前,帮他拢好狐裘,盖上毛毯,包得严严实实,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风晏不由得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过冬呢。”


    有一种冷,叫做小裴觉得他冷。


    “院长体虚怕冷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么,再说盖严实点总没错的。”小裴拎起食盒,“我出去了,院长你好好午休!”


    风晏又叫住他:“对了,下山的事准备得如何?”


    “申请已经递给执法盟,就等他们下发通行令了。”


    “嗯。”


    日光明媚却不刺眼,隐约的疼痛也消退几分。阳光的直射对眼疾有减轻疼痛的奇效,是风晏无意中发现的。


    周身温暖,整个人不自觉地困顿起来,他暂时放下脑海中的杂事,沉沉睡去。


    然而才睡下一刻钟,东北方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风晏头顶的树叶簌簌掉落,正巧落在他的眼睛上。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迟钝地把树叶从眼前拿开,呆滞片刻,低声叫道:“何岫。”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唰”地出现在眼前,低头应声:“院长。”


    午睡被打扰,风晏的声音略微低沉:“这是怎……”


    “嘭!!!”


    还未说完,一道比方才更大的爆炸声传入耳中。


    风晏那点残存的困倦顿时被惊得一干二净,皱眉掀开毛毯,坐直了身体,望向东北方的天空。


    只见一阵黑烟冲天而起,直入云端。


    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传来,风晏回头看去,小裴正跨过院门,见他醒了便狂奔而来:“院长!那个凌然又发病了,炸了两间诊室!这也太吓人了,比洛川殿下那符咒爆炸还可怕!”


    风晏直接问:“伤亡如何?”


    小裴气喘吁吁:“幸好有洛川殿下在,只有五人轻伤!客人们住的东西两院都有隔音结界,我来时没听到那里发生什么情况。”


    “凌然呢?”


    “已经被洛川殿下制服,喂了清定丸,昏睡过去了。”


    风晏下意识道:“这么快?”


    昨日凌然发病,季晚用尽符咒都险些让他逃脱,废了好些功夫,今日从爆炸声起到小裴来报,时间相隔非常短,凌然却已被制服,怎会如此轻易?


    而且一般修士发病总有个诱因,凌然前后两次发病,好像都没什么缘由。


    凌然这人身上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风晏摩挲着指尖那片树叶,对何岫道:“派人多看着些凌然。”


    接着他从青玉指环兼储物戒内取出纸笔,凌空列出账单,交给小裴:“这是凌然的账单,你先收着,待他情绪稳定,再交给他。”


    这东西昨日便该写的,只是他见了凌然,莫名情绪不稳,便忘记了。


    小裴接过账单,只见总计处赫然写着:八十八万灵石。


    风晏窝回躺椅里,却睡意全无,便问何岫:“一月他们行至何处了?”


    他不擅取名,为人或物命名时,便从现有事物中择取,或是从《千字文》这类简单书籍中取。譬如一月他们十二人,便是以十二个月份命名。


    “一日前已到永州,”何岫道,“一月信中说,那处山中地形极为复杂,药物难寻,可能要晚归几日。”


    小裴听了这话,又开始唉声叹气,风晏倒是非常淡定,挥挥手说:“知道了。”


    ——然而他的淡然在往后几日里被消磨殆尽。


    第三日的午后,风晏照例午睡时,凌然弄塌了三面墙。


    第四日的午后,风晏深眠时,凌然拆了杏院的厨房。


    第四日的子夜,凌然炸了两间诊室一件库房。


    转眼便是第五日的午后,风晏还没把躺椅捂热,连续三下“轰隆”声又把他的困倦驱得干干净净。


    他望向杏院,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凌——然——”


    须臾一只仙鹤载着院长大人飞出了清济院,以往日从未有过的迅猛速度向杏院而去。


    “院长救命啊!凌然又炸房子了!”


    小裴跑进院内,却见梨花树下的躺椅上空无一人。


    此时,风晏在空中俯瞰下去,见远处是景明院玲珑雅致的亭台楼阁,几支桃花探出墙来,鲜艳娇媚,杏院却满目疮痍。


    几间房子屋顶塌陷,墙体四分五裂,黑烟和着灰尘荡入澄蓝的天空,烧焦的味道随风飘远。


    粉嫩的桃花花瓣悠悠落在一片焦黑的地面,瞬时被爆炸后的余温烧得灰飞烟灭。


    收拾残局的护工们一边清理现场一边窃窃私语。


    “怎么又是这个魔修?”


    “他已经连续三天发病,间隔时间还越来越短了,这也太吓人了!”


    仙鹤落地的瞬间,便有医师摸着额上冷汗颤颤巍巍地走近,年轻的面容愁云密布,指着倒塌的房屋说:“院长啊,若非我跑得快,现下就压在那房子下面了!”


    他身边年纪较小的护工吓得脸色惨白,眼里蓄满后怕的泪水:“要不是医师拉着我,我就……”


    旁边的人也附和道:“三天前才砸了一面墙,今天就炸了房子,再这样下去疗养院都要让他给拆没了!”


    风晏正要开口安抚,便听远处庄医师喊道:“不好了院长,凌然跑了!”


    他狠狠皱眉,挥手布下一道结界:“你们待在此处切勿离开!”


    在心中将凌然这几日破坏活动的轨迹全部整合,他才明白,凌然哪里是病情严重才炸房拆家?


    试探景明院的地形和防守、伺机逃跑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仙鹤极速升空,风晏一眼望见向东南方逃窜的赭红色身影,身后紧追的数个黑影正是前些日子被派去暗中监视他的暗卫。


    风晏心念电转,抬手给自己和仙鹤施了隐形诀,令仙鹤俯冲而去。


    距离越来越近,凌然也迫不得已开始和暗卫交手,而他在周边设立静音结界后,隐于巷尾旁观。


    前方的凌然虽双目微红、长发凌乱,但步法诡谲、招数极有章法,甚至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溜得几人团团转,嘴角的讥笑藏都藏不住,果然如风晏所料,哪有半点发病的样子?


    樊领队所言不虚,凌然真正的实力确实超过了季晚。


    暗卫们于凌然而言根本不能称之为对手,须臾他便破开包围圈,却没有立即逃走,反手抽出松松垮垮的发带,回头劲气横扫,撂倒了所有人,又挥手设下一个结界,把他们困在了里面。


    巷尾的风晏默默从储物戒内取出一张宣纸,夹在双指之间。


    而那边的凌然脚尖一踩飞上墙头,明明是逃跑,却做足了架子,一边看着底下想尽办法破开结界的暗卫们,一边慢悠悠地把发带缠在骨节分明的手上,才伸了个懒腰,摆摆手轻松道:“再见了。”


    眼见他要跨过景明院最后一道院墙,风晏也跟上去,同时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何岫,何岫心领神会,迅速追去,在少有人至的高大外墙下拦住了凌然。


    “这位客人,您病情不稳、情绪难控,极易伤人伤已,即便出院下山也难寻容身之处,还是待在景明院,接受治疗为好。”


    这句话说完,被结界困住的暗卫们也重新围了上来。


    凌然显然没有被说服,他没有在意旁边那一圈人,上下打量了何岫,似乎是觉得对方是个值得一战的对手,把手上缠着的发带重新系在长发上,才笑道:“这疗养院内,有病没病都是你们说了算,可我这人么,从来不爱听医嘱,贵院还是别在我身上操心了。”


    暗处的风晏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思绪——凌然好像对疗养院这个产业有很深的敌意。


    会和他在枫岭院的经历有关么?


    何岫心平气和道:“此外,您来到景明院五日,共计损坏墙体三面、诊室四间、厨房库房各一间;致使樊领队一人重伤,其他五人轻伤,产生损耗、治疗费用,共计一百八十万灵石。”


    凌然活动着手腕:“你想要我赔钱?不好意思,我不仅失忆还有疯病,没钱。”


    “按景明院规矩,无资产、无身份之人欠债,需留下做工抵债。”


    “哈。”似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凌然嗤笑一声,神情阴沉下去,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想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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