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没再收到「海」的回复,失落一点点如潮水般覆过来,时笺等了快半个小时,实在太困,没撑住就这么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再看,收信箱仍旧是空空如也,时笺的心像是泡在盐水中一样皱巴巴的。
是不是她不应该那样说的?
有点太直白,时笺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难为情。
她把他当成是午夜时可以叙说心底事的大海、神明,海会毫无芥蒂包容自己所听到的这世间的一切,可她到底忘了其实他和自己一样,也是活生生的人。
一两次因紧急情况容忍她的莫名奇妙还行,次数多了会让人想要退避三舍吧?
时笺有些惶恐,可是发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她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方式补救。
时笺抱着手机,一整天都苦恼。她正坐在寝室位置上发呆的时候,姚乐安凑过来拍拍她:“笺笺,在想什么呢?”
视线扫过时笺桌子上摊开的线代习题,惊呼:“不是吧,你都预习到矩阵的秩了?!”
“没有啦。”是刚才窗外的风替她翻的页。
“哦。”姚乐安很快将这个抛之脑后,亲昵地揽住她肩,兴奋道,“今天有百团大战,一起去凑凑热闹吧?”
百团大战其实就是各社团招新,会绕着紫荆操场搭帐篷,展示不同社团的活动内容和才艺——例如艺术团的朋友们可能会在食堂的那个十字路口用手风琴加管乐合奏一曲,吸引这些不谙世事的大一新生。
整个过程就像马戏,各社团为了招人都使出浑身解数,街舞社当众freestyle,古琴社现场请汉服美人弄弦,魔术社表演十秒钟还原魔方,还有调酒师提供各色鸡尾酒,投篮、转盘、套圈组成的各色抽奖等等。
时笺很少去这么嘈杂人多的场合,天然有些抵触,但是望着舍友带着真挚笑容的脸颊,还是轻轻点头:“好啊。”
姚乐安挽着时笺的手臂带她汇入摩肩接踵的人潮,清大的校园里纵贯都是柏油马路,冒着飒爽的暑气,和茂城潮湿的沿□□石板完全不一样。来往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动漫角色cosplay的、西装革履的、还有穿齐胸襦裙汉服跳舞的。
大一妹妹最容易成为高年级学长姐拉拢的目标,尤其时笺和姚乐安在众人之中确实显眼,很快就有人向她们抛出橄榄枝:“过来看看吧!我们摄影队的,假期一起去爬长城啊!”
摄影队也是艺术团的,清大的艺术团十分专业,一共十支队伍,时笺一一看了过去,话剧队、键盘队、京剧队、国标队,等等等等,海报上是之前一些专场演出的照片,新奇有趣,丰富多彩。
“我们每个学期都有汇演!要去综体演出的!”
“学妹,过来看看吧,国标舞专场好精彩的!”
“哈哈,不如来我们舞蹈队,我们是民族舞,国标累死了呢,一周要训练10个小时诶。”
“喂哪有这么夸张啦!妹妹不要听她的,舞蹈队需要基础的,我们国标不需要!零基础我们学长姐手把手地教哦!”
姚乐安兴致勃勃地去扫码报了名,还领取了免费的纪念胸针,转头看时笺还站在原地,连忙招呼问:“笺笺,你不来试试吗?”
“我就算啦。”时笺腼腆地笑了笑,不知怎么和她解释,一周10小时她就没时间再去外头做兼职了,况且这种需要社交的社团,时笺本能地感觉到想退缩。
于是便拉着姚乐安往前走,“去那边看看?”
姚乐安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蹦蹦跳跳地跟上来:“好啊。”
就这么逛了两小时,姚乐安几乎是雨露均沾,隔几个铺子就新奇地报名,相比起来,时笺觉得自己的表现乏善可陈。
为了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扫兴,她象征性地填写了几个小社团的报名申请——尽管在落笔那一刻,时笺就知道自己不会参加。
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即将徐徐展开,时笺决心要更好地融入集体,其实她有许多感兴趣的社团,但是除掉兼职的时间只允许她选其中一个。
时笺选择了校学生会——传说中最能锻炼人的地方。
她的第一志愿是文艺部。
到了面试那天,时笺非常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心跳也很快。
没有为什么,她只是很不擅长当众、自信大方地说出自己的优点。
面试官是三个高年级的学长姐,两女一男,其中坐侧位的学姐时笺认识,竟然是周愿。
这个小巧遇让她稍微放松一些,尽量镇定地讲述了自我介绍。
——时笺在门外等待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其他同学的陈述,那些惊人的履历,或表演或主持的丰富经历,她一项都没有。
“你认为你的优势在哪里?”坐在主位的面试官这样问。
时笺的手指缩起,按照之前准备的说辞开口。
“我很喜欢跳舞、唱歌这样的文艺表演……我做事很细致,会认真地完成任务,还有、还有,我很愿意去学习,多和前辈们请教……”
竟是控制不了的磕巴。
时笺懊恼,却听周愿笑着说:“优势在于长得很可爱啊,来文艺部当门面,之后校歌赛的票都好卖呢。”
室内传来善意的笑声,时笺朝周愿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不出彩,中间的面试官学姐表情还是很严肃,但她真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亮点可以拿出来展示。
就在时笺惴惴不安之时,坐在另一侧的学长开口:“会唱歌么?”
“啊。”时笺抬头,小声回答,“……算是会的。”
她这才注意到这个学长表情很温和,并无刁难的意思。刚才也是他笑出声来,缓解了室内的气氛。
头顶的聚光灯落下来,照见他一双清澈好看的眼睛。
“算是会?”学长又笑,“随便给我们唱一首吧。”
时笺很喜欢唱歌,最为盛大的表演经历就是每天洗澡的时候,她的沐浴液和蓬头会听她自娱自乐。时笺握着话筒,指尖有些发颤,学长又开口,说了一个当下挺流行的慢歌名字:“会吗?”
他这样微笑着看她,问道。
时笺点点头,又看周愿,只见对方的眼神也是鼓励的。
十分钟后时笺从面试房间里溜出来,才觉得能够喘气呼吸。
她完全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唱成什么样,只觉得过程很煎熬,在聚光灯下,有人看着自己,她会控制不住地发抖,出汗。
时笺对这次面试完全不抱希望了,没想到两周后却收到了通过通知。
【恭喜你,已经成为学生会文艺部正式的一员了!我们的迎新团建在xx餐馆,下周六晚上六点半,不见不散哦~】
时笺几乎从床上弹跳起来,捧着手机又仔细看了两遍。
真的诶,是通过!
喜悦一瞬间从心里漾开来,她的嘴角要弯到天上和太阳肩并肩——怎么会通过的啊?是周愿帮了她吗?
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差?
意外之喜让时笺开心得要命,按照短信提示加了附在最后一行的联系人微信。
看头像是个男生,文艺部前辈,时笺按捺着雀跃谨慎地措辞:【学长您好,我是大一新生时笺,刚收到通知短信,请您多指教。】
那头很快就通过,弹出一条信息:【时笺你好。】
后面跟上一只萨摩耶狗狗的可爱动图。
【我是文艺部副部长陆译年,之前面试过你的。】
就是那个学长吗?
时笺抿了抿唇,还没回复,对方又发来一条:【别称呼什么您啊您的,我又不是小老头子[憨笑]】
玩笑话奇异地让时笺放松下来,她思来想去,还是回了个一模一样的微信表情。
时笺:【好的,请学长多多指教![憨笑]】
文艺部团建选择的地点是湘鄂火锅餐厅,这种吃起来有气氛,又够劲。一共五六十人,包了整个餐馆,点了十箱啤酒,大家互相干杯,欢声笑语。
部长和两个副部就是当时的三位面试官,陆译年和周愿跟在部长后面做了自我介绍,众人起哄捧场。
接下来就到了新人,今年招进来快二十个大一和大二的新生,部长让大家挨个站起来,让大家伙儿认识认识。
前面的几个同学都落落大方,或介绍家乡,或介绍各式各样引人入胜的兴趣爱好,而轮到时笺的时候则分外局促——茂城估计是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于是她囫囵说了几句,笼统的爱好,比如很喜欢唱歌、跳舞,然后又干巴巴地说:“我们那里粽子很好吃哦,争取端午节带一些给大家分享。”
时笺是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新生,陆译年恰好坐在她右手,闻言带头鼓掌,大家也给面子地一齐喝彩——正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开启了。
饭席上觥筹交错,哪怕只是学生,也已经学会说很多场面话——学生会向来就是小社会,时笺曾经有所听闻,但真的身处其中才意识到这种场合对于她来说有如揠苗助长。
干部们为女生们点了某个日本牌子的果酒,时笺没有看懂花花绿绿的标识,于是问坐在她正对面穿连帽衫的女同学这是不是酸奶。
“啊这是oki家的桑葚酒,你没喝过吗?”心直口快的连帽衫女生诧异瞥她一眼。
小小一瓶28元。时笺一时之间无措,猝不及防地露馅,她僵硬地低头去取湿毛巾擦手,却听陆译年在一旁笑着接话:“挺好喝的,是不是?”
很自然的搭腔,连帽衫注意力转移,用力点头以表认同:“我好喜欢的!幸亏c楼有卖呀,我在寝室了囤了好几瓶呢。”
时笺默默地捧起果酒喝起来。
初尝有点酸,但又混杂着甜味儿,后调是酒精轻微的辛辣。
她不擅长和别人交往沟通,因此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地观察、学习。
陆译年是时笺到目前为止见过最好看的男孩子。他鼻梁挺拔,山根很高,勾唇的时候双眸也会弯起来,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这个小装饰令他英气的脸颊削减了一丝锋利感,形成某种奇异的和谐。
就像是他这个人的性格,让人感觉很舒服。
席间很热闹,大家都起身互相敬酒,来回走动,早就形不成分桌的格局。
时笺先前尝了一口啤酒,实在不习惯,便一直安静地坐在原来的座位,偶有一两个前来搭讪的男生女生,聊过几句之后也会选择默默地离开。
没什么,无非觉得她有些不合群,无趣,接不上话,虽然他们礼貌地找寻别的借口逃离,但潜藏的神情已经告诉时笺一切。她能够读懂,却没有能力解决。
转了一圈之后,陆译年回来,重新在她身边坐下。
“他们都在唱歌,”他的视线扫过台上,善意地寒暄,“你不打算上去唱一首吗?”
现下握着麦克风的是一位大三的学姐,名叫徐妙勤,穿一条时髦的黑色小皮裙,笑容自信漂亮,从周围的叫好声中就能看出她在同龄人中很受追捧欢迎,与时笺形成强烈的反差。
学姐整个人就好像在发光一样。
“啊,我?”时笺觉得这个问题令她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怎么搪塞,只能小声地正面回答,“我唱得一般,就不献丑啦。”
“我觉得你唱的挺好听的,嗓音条件也很好。”陆译年专注凝视着她,少顷微微一笑,“不然也不会在面试时选择你。”
后来火锅餐馆被大家整成了卡拉ok,场面喧闹混乱,二十岁的年纪活力无限,嗨到灵魂爆炸。
团建完的这个晚上,时笺回到宿舍把衣服洗了晾起来,又去做吉米多维奇习题册上的数学题。
她此刻的感觉有点混乱,就像是游鱼刚刚涉足一片陌生的海域,也许有对未知的天然期待,但更多的却是小心、谨慎和恐惧。像是在走钢索,担忧而缓慢地试探出步伐,患得患失。
不过更直观的感觉是疲惫。时笺的好精神因刚才的派对消耗殆尽。舍友们还没回来,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床,蜷缩在被窝里小憩。
主观上还不想睡,但是又想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休眠”,消化一下这与众不同的一整天。
安静的时候很容易追溯什么。
时笺将脑袋埋在枕头里,再没有曾经她如何也甩不脱的陈年发霉气味。
一片漆黑中,时笺感觉呼吸有些过于落寞冷清。
「海」:【阿午。】
屏幕亮了一下,时笺目光顿住,确认几秒前刚收到他的信息。
床帘中偷溜进来的月光好像比之前更熠熠生辉一些,她心扑通扑通地跳,登时坐直身体:【在!】
他问:【怎么不继续给我发消息了?】
时笺下意识咬住嘴唇,抱紧双膝,心跳似悬停,如坐上摩天轮一样倏忽轻盈。
他——
希望能收到她的信息吗?
屏幕在黑暗中微弱的光也照见了她莹润的双眼,时笺垂落的眼睫微微扑朔轻闪,仿似秋夜里表面附着潮湿雨露的蝶翼。
也许有什么原因,他没看到之前那条信息。
不是因为反感了她。
反而是期待的。
——他一直在等她。
时笺飞快地敲字输入,绝口不提自己前几周在心底偷偷闹的小别扭,把那一页翻篇:【刚开始接触大学课程,排布得很紧密,有些吃力。学校活动很多,一时之间有些忙不过来。我加入了校学生会文艺部,今晚才刚参加完迎新团建。】
这条信息刚发出去两分钟,就收到「海」的回复:【好,加油。好好学习,你可以做得很好的。】
时笺忽地有些鼻酸:【其实这次社团迎新不是很好。】
【我不会喝酒,也不会恭维说场面话,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总是聊一些我没有办法参与的话题,我听不懂他们究竟在笑什么。】
【在那种环境里我觉得自己好笨拙,一点也不灵光。没有人喜欢和我聊天,因为我会让他们感觉到无趣,厌烦。】
时笺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哭,抽抽搭搭地抹泪,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是对于自己亲近之人表达依恋的一种方式。
【不会。】「海」说。
时笺吸了吸鼻子,看到他跟上一句:【我觉得你很灵光,很讨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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