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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顺着斜坡奔流急下,阵阵妖风携着水丝往伞下钻,急促的雨帘让视线变得模糊。
有伞骨折断的破败雨伞在地面翻滚,陆离铮眼疾手快地拉着钟浅夕避开上方袭来的杂物,忧心确认,“没事吧?”
“没事。”钟浅夕低声回,风雨声掩盖过她的答案。
陆离铮揉着耳廓,边艰难撑伞边追问,“什么?”
“我说我们上去再说吧。”钟浅夕高声喊。
在持续被刮得难受后,陆离铮干脆放弃并肩同行的正经打伞方法,他直接走在钟浅夕身前,右手斜着撑伞,左肩单肩背着粉白书包,手拉着女孩子护在身后。
钟浅夕晦涩地看着面前为她遮风挡雨的高大背影,把牙关咬得发颤,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为自己目前的家境而感到窘迫抱歉。
凄风苦雨自己独行时还不觉得,咬咬牙就过去了。
可身边有人陪着同走就会觉得抱歉,他本来可以香车宝马、高床软卧,搭着腿懒散地抽根烟,而现在只能提心吊胆地陪着泥泞里走这遭。
顶风冒雨艰难跋涉半晌后,陆离铮和钟浅夕终于踏上涂了白漆的陡峭楼梯,走到居民楼的平台上,有建筑物阻挡后,风势缓和不少。
两人小跑着蹿进门洞口内凹的门檐里,都是副狼狈模样。
陆离铮把滴水的发丝抓到脑后,接过钟浅夕递过来的纸巾抹脸,原本就没什么打湿空间的衣衫目前彻底开始往下流水了。
他利索地把袖口又卷了好几折就着胳膊拧水,无奈说,“你现在最好告诉我,这种风雨天很少见。”
钟浅夕长吁气,捏着纸巾帮他擦,尽可能的轻快答,“虽然很想安慰你,可的确不少见,沐城这个风基本上能劝服所有妙龄少女想留刘海儿的幻想。”
“……”陆离铮睨过少女乖巧的脸,喉结滚动,到底没开口,他摸到烟,结果因为烟体受潮,怎么点都点不着,面无表情地连着换了好几只,最终挑到只能点的。
幽蓝火光湮灭,亮起的是点点猩红,尼古丁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湿润侵蚀钟浅夕的感官。
暴雨天,家门口。
谁都没有要先走的意思。
楼道的感应灯老旧,灵敏度底下,时不时的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着虚影落进水面,又再灭掉,把一切归于暗夜。
陆离铮嘴里衔着烟缓慢蹲下,钟浅夕看不见他神色寂寥。
清冷低沉的声音响起来,“那很辛苦吧?”
“客观说,的确很辛苦。”钟浅夕敛起笑意,淡然回。
陆离铮又沉默了一小会儿,青白烟圈徐徐上升,钟浅夕伸手去挥碎。
他倏然启口,没头没尾地说道,“我母亲是沐城城郊小渔村考出去的学霸,她生前其实很少跟我提她年少时的事。说难听点儿的话,我这种挥霍无度三辈子都花不完祖产的人,生来就跟人间疾苦挂不上钩。我也很少过问我母亲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直到有一年帝都沙尘暴,我站在窗口看漫天黄沙,讲这样的大风过于罕见。我母亲给我递水果,笑着说那有机会的话,可以去她故乡体验一下。”
忽明忽暗的感应灯照出水滴落入水洼晕出涟漪的瞬间。
钟浅夕望着茫茫夜色,怅然回,“体验感怎么样?”
“挺好的。”陆离铮低声笑,把烟头沉进水中,撑膝站直,懒倦说,“能和某只小狐狸一起吹风,挺好的。”
钟浅夕哽住,星眸圆睁,“小狐狸说谁?”
“小狐狸说你。”陆离铮拨开她贴在前额的碎发,很轻地揉了几下脑袋,又去抓她书包挂件的毛球,懒散揶揄道,“那么喜欢毛茸茸,不是小狐狸是什么?”
“你别捏。”钟浅夕语言阻止未果,直接上手去抢。
陆离铮轻而易举地举着她的书包过头顶,不给她,女孩子垫着脚微微上挑去勾。
争抢玩闹中不知道是谁的手触碰到了拉环机制,红光透过白色毛球闪烁。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乍然划破风雨,震彻楼道,回音轰鸣,。
陆离铮迅速反应过来,把包拿到寻常高度,钟浅夕单手捂过去妄图阻止警报声扰民,但未果,他赶紧帮忙去捂。
奈何声音的传播媒介不是人力能直接阻断的,一楼的两家住户都急吼吼地开门,趿着没穿好的鞋往声源处着,警报里夹杂着纷杂的脚步,楼上也有人正下楼。
钟浅夕心急如焚,可全无用处,她努力镇定,费劲巴拉地把拉环塞回原处,警报终于停歇,然后摸出震动不停的手机。
飒爽冷静的声音掷地有声,“这里是沐城公安市局,你的位置已被实时锁定,请立即终止犯罪行为,回头是岸,你的定位是前盐巷23号楼。”
对方语速惊人,口齿清晰,威慑力相当骇人,钟浅夕根本没找到打断她的机会。
楼道口挤满了街坊邻居,还有的手里抄着家伙,齐刷刷地瞪着“不怀好意”的黑衣少年。
陆离铮对天发誓,如果能重来,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手欠去玩钟浅夕的毛绒挂件了。
钟浅夕同样一个头两个大,她对着大家歉然摇头,就着手机通话一同解释,超大声讲,“这是个误会,我。”
她顿住,认真说,“我跟我朋友闹着玩,手抖拉了警报器,真没什么事,各位该炒菜的就回去炒菜吧,刘姨你面膜掉了!姑姑我真没事。”
被提醒到的中年女人赶紧捂脸又拉了回去,人群里还有警惕性强的,冲钟浅夕招手,“没事哈小钟,都是小事儿,你过来,到阿姨这边来,今晚来阿姨家吃饭。”
通话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引擎,明月肃然说,“你就原地等我。”
“不是不是。”陈奶奶的儿子挡到陆离铮身前,冲着邻居们哭笑不得的为他开脱,“这个男孩我之前见过,在跟小钟耍朋友,真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哎,我想起来了。”有人拍脑门,“你是不是就之前给楼梯刷白漆的那个小伙儿来着,我见过你。”
他老婆质问,“你真见过假见过?”
那人答,“真见过啊,咱俩一起见的,你夸长得帅,我才特地去看的好吧。”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陆离铮冷漠脸捧着毛球,书包滑在臂弯里,陷入深深地沉默。
连着确认好几次身份以后,热心的邻里才终于散去,各回各家,门洞口又回寂静。
“浅浅谈恋爱了?”明月姑姑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钟浅夕想起原来通话还没挂断。
累了,毁灭吧。
陆离铮面上浮现出少有的促狭,钟浅夕恶向胆边生,把烫手的手机直接递给陆离铮,自己转身“哒哒哒”的跑上楼了。
“浅浅?”通讯录备注为明月姑姑的人没得到回应,唤道。
陆离铮眼皮一跳,含笑开嗓,温润答,“姑姑好,我叫陆离铮,上次去光明福利院见过了明奶奶和明柳姑姑,刚才的确是个误会,我逗浅浅抢她毛球,没想到那是个报警器。”
职业使然,明月则没他这般客气寒暄,单刀直入问,“你是浅浅男朋友?”
“还不是。”陆离铮望向暗下去的门洞,悠悠讲,“我有意向是,正在努力追。”
“你成绩怎么样?住哪里……”明月开始了新一轮的户口调查。
十分钟后陆离铮才得以解脱,他把烟沾湿的部分掰掉,就着剩下的半截抽,吞云吐雾里想明白不少事。
钟浅夕把报警器伪装的可可爱爱,实际上基本不离手,所以那封寄信人空白的表白信中,她才能挺身而出的呵斥,所以那天篮球赛场,才会抄起喇叭对孟覃猛烈批评。
夜路漫长,她独自往来。
明艳软甜仅是外壳,自保的手段分毫不差。
有趣极了。
陆离铮勾唇,掐烟上楼去给小祖宗送手机和书包。
三楼的门虚掩没关,这次警告摄像头倒是没有提示陆离铮停留时间过长,大概是他曾经被邀请进入,已经有了粗浅的记录。
陆离铮曲指骨轻敲了两下,得到了女孩子“直接进”的回答后才拉开门。
钟浅夕这次特地套了兔耳发箍,坚决没跟猫科动物沾边,长耳朵一翘一折,随步调摇晃,可爱的不行。
“防护意识可以啊。”陆离铮没往里进,站在玄关把她的物品摆好,指着毛球报警器问,“哪儿买的?”
钟浅夕耸肩,轻笑回,“外面是个壳,我自己做得,拉线留出来了。”
“这样。”陆离铮若有所思,“那能麻烦帮我做一个吗?给小芷用。”
“当然。”钟浅夕利索地应下来,“争取快点儿给你。”
陆离铮摇头讲,“倒也不必那么急,等你有空。”
钟浅夕眸光黯然须臾,转瞬又亮起,坚持说,“要的。”
开学以来陆离铮上课的次数屈指可数,能连天来就更算是个奇迹行为。
但临近期中考试,大部分学生都陷入备战状态,再难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连送情书和偷偷路过的妹妹都少了许多。
钟浅夕自诩是个做事专注的人,备战中考那会儿楼下装修,电钻嗡鸣都没能干扰到她,可陆离铮的存在感实在过于明显,不管是熟悉泠冽的气息,还是一呼一吸间的举动,都令她频频走神儿。
这人正托腮百无聊赖地翻着本《高中作文解析》,书页哗啦啦地翻过,没什么正形,凤眼微睐,时不时的伸手越过桌线,投喂几颗话梅或者独立包装小点心。
钟浅夕一度觉得他的书包怕不是当零食筐用的。
“别喂了,你养猪呢?”在第四次接到点心的时候,钟浅夕忍不住嘟哝。
陆离铮撕开黑金凤梨酥,理直气壮道,“我在养小狐狸啊。”
“要不你还是回家睡觉吧?”钟浅夕吃得脸颊微鼓,含混不清说。
“回不了啊。”陆离铮捧着作文书往后倚,语气散漫无比,“我都夸下海口了,可不得复习吗?浅老师考虑给我开个小灶不?”
钟浅夕被气笑了,眨眼无奈问,“所以我又能教你点儿什么呢?”
语数外和理综,似乎除开语文外,她再没有哪门能和退学重读的陆离铮一较高下。
可语文就属于事倍功半的积累型科目,连文科生都少见靠语文拉分的,理科班就更是一百来分万岁,两位数会遭语文老师暴打,不及格真不是中国人的存在。
“教我如何撒娇?”陆离铮似笑非笑的哂了下,“或者是怎么吃定我?”
“看你的作文书!”钟浅夕扭头去和前座的季舒白亲密贴贴,不肯理他了。
午后林致远从教师办公室回来,帮老钱给陆离铮捎了本装订好的“高分作文节选”,另外附了前几次大考的语文卷作为参考。
满分作文或者接近满分的作文会拿来全年级传阅,是之前就留了档的,不难弄到。
陆离铮随手翻开,钟浅夕的名字就直挺挺撞进眼底,她该是那种各个科目都很平均的屠榜选手,丝毫不会偏科。
基本上每场大考有记录的高分作文里都有她,皆与满分无缘。
发挥稳定的在60分满分里拿到56到58,最多只扣一道数学选择题的分值。
文体根本限制不了钟浅夕的发挥,她看起来哪种都下过功夫,议论文引经据典、针砭时弊,记叙文笔触华美与朴素融恰,描摹的绘声绘色,陆离铮饶有兴趣的研读。
炫技时会有散文,清淡里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把人猛地拉进蝉鸣鸟语的青山间,流水清风相携,浑身舒畅。
独独没有诗歌,作文时主观给分,满分的比例少见,多给了诗歌或古文写通篇的创新选手,钟浅夕一直没写过,在舒适区里发挥稳定。
高分组中与钟浅夕出现频率一样高的名字叫“云裳”,多写诗歌,陆离铮扫过去,只觉得名起挺好,再无其余感受。
老师讲台孜孜不倦地讲物理课,钟浅夕余光里的陆离铮把玩着笔袋挂件纯装饰用的毛球,松弛有度,毛绒自指缝透出,柔软的趴伏在骨节分明的瘦长指间,青筋脉络时隐时现,腿踩着课桌的横栏晃荡,张狂恣意,奈何无人可以管到他。
钟浅夕轻磨牙,收回视线认真看书。
陆离铮很安静的看了一节课的卷子,直到下课时才反手叩响的桌子,叫住准备陪好友去打水的钟浅夕。
她偏头,对上那双玩世不恭的漆黑眼眸,陆离铮挑眉,捻着张卷子,嗓音缱绻旖旎,漫不经心地念着,“少年逆光的背影在我心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方便透露下,这位见义勇为的少年,写得是谁吗?”
秋日暖阳给陆离铮蒙了层绒光,他窝在那里,懒散地像只正晒太阳的猎豹,爪子窝藏在掌垫里——前提是他必须得不会说话。
“……”钟浅夕被问得哑口无言。
“那好。”陆离铮却没有放过的意思,他翻开另一张折了角的作文,淡淡朗读开头,“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写道: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我就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他着天青色长袍,独居山中,以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周身都是远离喧嚣俗世的宁静……这位隐居求闲的总能提一提吧?有空我也去拜会一二。”
钟浅夕按着太阳穴解释,“这个是纯虚构人物,得分重要你懂吗?这是散文,通篇虚无缥缈,没得感情的拿分工具啊。”
陆离铮微笑,绕回原题,“好的,这位居士是虚构人物,那上一个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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