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着众人的嗤笑声。一滴汗从辰霜皎白的额间坠下,她攥紧了袖口,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此战,殿下以兵力优势侥胜陇右军,军中定有不少重伤将士。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小人医术若能救得一二,定能为殿下分忧。所以,是殿下需要小人。”


    叱炎顿了半刻,面具下的音色阴沉了些许: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可我为何要信你?”


    辰霜敛容,凛然道:


    “信与不信,不在我,也不在殿下,而在于真眼所见。”


    叱炎静默,一双黑眸透过面具,沉沉地盯着她。他小臂一挥,长指一动,牙兵随即领命退出了帐子。片刻后,那个被她“刺杀”的战俘便被带了上来。


    一个身穿青色宽袍,腰际悬着各色扭结和药瓶的巫医也一同拜见。在叱炎的点头下,巫医开始探查那个战俘的身体。


    不出半刻,那巫医便向叱炎一拜,声音难掩一丝讶异,道:


    “启禀殿下,确实是活过来了。”他神情-欲言又止,紧接着道了半句,“若是赤祝将军也能……”


    “住口。”未等巫医说完,叱炎便厉声低喝。他猛地转身,随手将一柄弯刀掷于那巫医跟前。


    银光一闪,“嗡”地一声,弯刀牢牢插-入地缝,刀身不住地来回晃动,可见出力之大。不过分毫之距,就要刺穿那巫医跪地的膝盖。


    在那副面具映衬下,叱炎高大的身影显得犹为可怖。


    巫医自觉失言,惊魂甫定,擦了擦汗,行了礼后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帐子。


    山雨欲来,众人似是察觉到了玄王酝酿已久的怒火,皆是默默不语。在诡异的气氛中,辰霜上前探身,拜道:


    “殿下,请允小人一试。”


    叱炎身形一动不动,看都不看她一眼,声音漠然,令道:


    “以杀人罪论处。”


    下一刻,身后的狱卒便冲上前作势要擒住她。


    辰霜倒吸一口凉气。她急忙俯下身,先去捡拾那柄匕首。她不能任由她心尖的珍宝留在这里被丢弃。


    一只鹿皮锦靴已先一步,稳稳踩住了她刚刚覆上匕首柄处的手指。十指连心,痛意传至她心口,撕裂一般将她裹挟起来。


    她指骨蜷曲,甲尖深深扣入地缝之中,咬紧了牙关,硬是忍着一声不吭。


    “我命本就在殿下手中。若我能治好那位赤祝将军,此时杀我,他便再无生机可言了。若是治不好,殿下再取我性命也不迟。”


    那个名字似乎又激怒了他,辰霜感到按在指尖的力道又加了几分,一双手像是要被碾碎了一般。她浑身颤抖,贝齿已咬破了唇瓣,几滴血珠溢在其间,摇摇欲坠,动魄惊心。


    一腔泪水已不受控地涌出,她哽咽着,断续道:


    “我和那位将军的生死,就在,就在殿下一念之间。请殿下三思!”


    良久,叱炎抽身离去时,锐利的眼神掠过一旁的葛萨,示意道:


    “你带下去。”


    葛萨随即心领神会,架着辰霜的双臂,一把将她拎出了帐子。


    意料之外,葛萨并未将她带到地牢,而是扔进了另外一间军帐。


    帐中静谧异常,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气。帐幔之间还挂着五颜六色的药囊和布条,帐顶悬着无数道经幡,像是某种仪式。


    惊愕间,外头传来萨满傩师的靡靡之音,喊唱着不知名的祝祷之词,如同哭嚎一般渗人。


    辰霜望着葛萨,满眼不解。


    葛萨是年轻胡人的长相,麦色肌理,高鼻深目,着圆领对雁纹开襟青袍,气势昂然,一身回鹘武官的装扮。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族的轻慢气派。


    他偏了偏头,扬起下巴,对着帐中的矮榻。辰霜循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那里躺着一个人。


    辰霜经葛萨指示下,独自走了过去,在矮榻前半蹲下。


    榻上的男人紧闭双眼,似在昏睡。气息已是极其微弱,胸口大片的肌肉缓慢地随着呼吸起伏着,一看便是个武将。


    这便是他们口中的赤祝将军了。


    这是怎地突然准她医治了?


    辰霜转念一想,立即明白过来。玄王叱炎必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允她医治,那样无异于当众打自己族人的脸。


    所以,他先以威逼震慑,不断试探她,再偷偷让葛萨暗度陈仓。真是个心机极重的人。


    榻上的赤祝赤着上身,五花大绑一般绑着数条止血的布条,近半已尽成赤红。


    她心中起疑,距离大战已有数日,血还是没止住吗?她伸手撩开血色最浓的一条布带,看到了锁骨处那道最为致命的箭伤。


    伤口呈倒棱形,应是陇右军特制的羽箭射中所致。这种箭带脊两翼,翼上两侧皆有勾刃,极难取出,拔箭之时稍有不慎,便会留下一刃在肉中,于是伤口便经久难愈,血流不止。


    辰霜掰开他血肉模糊的肩头,指尖不断在边缘摸索着。那人吃痛“唔”了一声,仍是未醒。只消半刻,她纤细的指尖便触及了那片深藏在骨肉之中的箭矢勾刃。


    她毫不犹豫掏出腰际的那柄银雕匕首,出鞘之际,便听到身后的葛萨吼道:


    “放肆!你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一个短促而深沉的声音透过帐幔传入里间:


    “由她来。”


    辰霜回眸一望,只见一劲臂掀起厚重的帐幔。


    叱炎已来到了帐中,长腿迈开来到榻前。他一身玄衣,衬得身姿黑黢高俊,英姿勃发。二个男人一道立在她身后,一前一后,压迫感十足。


    葛萨不再出声。得了允准,辰霜便握着那柄精巧的匕首,正要下手,忽然又转头对二人道:


    “不够亮。需有人持着烛火来照。”


    葛萨望向叱炎,似是不满。


    叱炎微微颔首,葛萨撇了撇嘴,只得应下这差事。他拿起一旁的烛台,向她走去,上前也半蹲在榻前,一手执炬,一手护着火,任由她驱使。


    辰霜五指紧握匕首,慢条斯理地拿刀尖在烛火上反复烤了数回。


    她低下视线,眼底的眸光中,除了灼人的火苗,还有身后男子令人心惊胆战的动作。


    他抽出了腰间的一把弯刀,漫不经心地在胯股间来来回回地擦拭,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碰撞在他革带上的铁扣上,不时“叮当”作响,犹如声声凌迟的钟鸣。


    好像随时可以动手抹了她的脖子。


    辰霜定了定心神,借着烛火的光亮拨开了伤口处新长出的肉。烛台倾倒照下,一滴滚烫的烛泪落在她手背,也不见她哼一声。


    待利刃感应到了肉下一小片坚硬处,便手起刀落一下刺入,再轻轻一挑,一块拇指大小的银色勾刃便跃入眼底。


    下手之快,赤祝都来不及嘶吼一声。


    她从葛萨手中夺过烛台,用烛心之焰贴近那处伤口烧炙,霎时一股焦肉的气味在帐中弥漫开去。


    赤祝无声痛叫一声,再度昏死过去,呼吸却匀平了不少。


    一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辰霜起身,将那片带血的勾刃呈于叱炎眼前,端正禀道:


    “殿下明察,陇右军中多用改良后的三叉箭。正是此箭勾刃,遗留在赤祝将军体内,使得骨肉生腐,血流难止。小人已将之取出,不出三日,伤口愈合后他便可下地行走,复原如初。”


    背后传来葛萨的喃喃之语:


    “这,这巫医治了多日都束手无策的绝症……中原医术,果真名不虚传。”


    叱炎将信将疑,从她掌心拾起那片勾刃,举到眼前,细细看着。


    烛火摇曳,明灭不定,他的目光穿梭其间,最后不由落在眼前这个身姿娇小却又站得挺拔的女俘身上。


    赤祝乃是跟随他多年征战的肱骨猛将。若是没了他,他叱炎如失一臂。此战中箭后他便一病不起,数日来连牙帐的巫医都请了过来,皆是纷纷摇头,说治无可治。这几日,连丧葬的萨满傩师都安排好了。


    现在竟这样轻易地,在这个无名的女俘手下死而复生了。


    惊愕之余,他不禁再度打量起这个女子来。


    她衣衫褴褛,柔弱无力,斑驳的血迹遍布她一身白衫。凌乱裂帛已掩不住她如瓷器一般皙白的肌肤,其上蜿蜒着数道凌厉的鞭痕,许是在俘虏地牢里受的刑。


    瘦削的肩上有道大伤,是他那日擒她之时故意射偏的一箭。


    此刻,箭伤已全然裂开了,她的肩头已僵硬得抬不起手来。鲜血沿着一截玉臂流下,落在她皙白的皓腕之间。


    可她好似浑然不知伤痛为何物,只是定定望着他,眸光像是远隔着山海,飘忽不定。


    望着望着,蜷长羽睫下的那双眸子,渐渐浮现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似在引他入彀,不断摄他游离在外的心魂。


    “如此,殿下可否免我死罪?”她的声音坚韧有力。哪怕方才在大帐中,眼含泪光跪地求着他,也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叱炎撤回目光,淡淡道:


    “本王一向赏罚分明。待他真的如你所言痊愈后,免你死罪,许你恩赏。”


    辰霜愣了半晌,有些犹疑地问道:


    “什么恩赏都可以吗?”


    葛萨踱着步子,走到她面前,仰着头笑道:


    “殿下既然开口了,必是金口玉言。你要何恩赏?是想要自由民的身份,还是要金银珠宝?”


    叱炎狠睨了葛萨一眼,葛萨闭上了嘴。


    五色的经幡忽被阵风吹起,轻拂头顶,二人站着不动,此间阒寂,都似在等她回答。


    辰霜抿唇,沉吟了片刻。


    俄而,她蓦地抬首,发冠的丝绦随风扬起,与乌发缠在一起,绕过她玉雕般的颈间。


    帐内晦暗,而她黑白分明的眼中,似有流光泻下,明澈清亮。


    “殿下可否……”


    她盈盈开口,却停顿在了句中,眼尾的余波藏着一道狡黠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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