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滇缅边境雨林。


    男人带着少年在丛林中狂奔,两人皆是狼狈不堪,蔽体的衣物被锋利枝条藤蔓撕扯拉破,血水混合脓水,自裸露在外的溃烂伤口渗出,呼吸愈发粗重。脚步逐渐变慢。


    他们已精疲力尽。


    夏天的雨林燥热不安。枪声在茂密丛林深处乍响,惊飞鸟雀虫兽。


    男人终于支撑不住,一记踉跄栽倒,整个身子难以控制地陷入泥浆。少年一把拽住他,那点力气聊胜于无,但勉强能助力男人爬出泥淖。


    弹尽粮绝了。


    “小毒物…”男人嗓音干哑,发出的声音犹如破风箱嘶嘶漏气。他按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


    少年搀扶他,两人躲到并不坚固的山石后,石头常年浸润潮湿,随时能化为土沫。男人歪了下身子,倚靠树干,望向眼前少年。


    少年生了张俊气的娃娃脸,头发蓄至腰间,晃眼一看,还以为是个姑娘。


    陈跃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穷途末路的歹徒胡乱扫射,一颗子弹卡进背脊骨,无数道弹片划伤,流血,饥饿,接连数小时的逃亡,他已是强弩之末。


    “对不起…”陈跃断断续续地道歉:“我和大部队失联…”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至极,血块卡上喉头,陈跃连声咳嗽,险些将胸腔咳出。


    少年抱着膝盖蹲在他身边,冰凉的指头抚上陈跃脉搏。


    陈跃摇了摇头,蓦地伸手,大拇指粗鲁揩去他侧颊灰泥。


    少年垂眸,皮肤雪白,精致漂亮的相貌,琥珀色眼睛大而明亮,让陈跃想起女孩们爱不释手的洋娃娃。那仿佛另一个安宁世界,而陈跃无法回到那里。


    “我的蛊…”少年似乎不习惯开口说话,发音却很标准,他顿了顿,斟酌用词,他说:“不能救人。”


    只能害人。


    陈跃用尽全力扯出笑容,摇了摇头,笃定道:“你能救人。”


    少年沉默不言。陈跃语气诚恳:“这次如果没有你,边境行动…不可能…胜利…”


    “你…”陈跃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想了好一会儿,实际上,已经很久没有人问他的名字了。他们并不屑于知道他还有正常人应该有的姓名。所有人都叫他,小毒物,因他手中蛊毒,实在邪恶至极。


    常年居于阴暗处,少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逃亡中沾染泥泞尘土,宛如白玉蒙尘。他不太适应开口说话,气声微微发虚,他轻声回答:“…尤…异。”


    “尤异?”


    少年点头。


    陈跃胸腹剧痛,失血和弹片灼烧的痛苦爬满四肢百骸,连大脑深处都在一阵阵抽痛。视觉神经在疼痛挤压下,变得消极怠工。陈跃摇晃脑袋,试图恢复清明,然而无济于事。他垂下血糊糊的大脑袋,血丝凝结发丝。按住少年肩膀的手无力支撑,顺势下落,血水缓缓流淌,浸入身下茂密湿草。


    尤异一把抓住他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那是常年握枪的手。尤异知道,这个人是警察,是那伙暴徒最畏惧的人。陈跃说,警察是一种职业,他们要保护所有人。


    “…”陈跃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嘴角,他闭上眼睛,短暂休息,喃喃聊着:“你在深山老林里关了十几年,还没见过外边的世界吧。”


    尤异摇头。


    少年仿佛来自深山里的精灵,不谙世事,却手握堪比毒气弹的生杀蛊毒,须臾间能要人性命。


    陈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们就说,放着尤异不管,他能在三天内毁灭一座城。他们叫他小毒物,恶徒掩不住贪念觊觎,却不敢靠近。


    陈跃喘了口粗气,他挪动沉重手臂,解下腰间皮扣。那皮扣磨破表皮,浮现裂纹,已经褪色了,卡在腰带和皮包之间,皮包里装着标志他身份的徽章,以及大铁块似的通讯器。


    陈跃将皮包塞入尤异手中:“你…你回去,”他断断续续地,说话都使不上力,胸腔虚弱起伏着:“去找…中央…特勤处…”


    尤异不懂他的意思,但他没有要求陈跃解释。因为陈跃看上去,已经没有力气解释。他只好简短地表达自己意见:“我想,找,妈妈。”


    陈跃笑了,拍拍他手背:“等回去了,你一定能找到。”


    尤异抱住膝盖,蹲在他身边,陈跃染血的皮包塞进怀里,他有些颓丧:“你们都,不能信任。”


    陈跃为了节省力气,一动没动,只眼珠子斜转过去看他。


    少年将皮包放在陈跃手边,起身去附近挑拣草叶。雨林中植株茂盛,不乏草药。尤异很快抱回来一堆,陈跃不认识这些花花草草。


    尤异把阔叶放入嘴里嚼碎,然后吐出来,认真地敷在他破皮流血的伤口上。


    少年绛色唇皮,很快被草木绿汁染上幽暗色。他挑出一枚有碍观瞻的果子,递给陈跃:“吃。”


    陈跃有点怀疑,他觉得不能吃,但尤异神色笃定。在动植物这方面,对方才是“专家”,陈跃张嘴,尤异把果子拍进他嘴里。


    苦涩的味道,陈跃嚼了嚼,难以下咽,他囫囵吞进胃府。


    不知是不是心理安慰,陈跃冰凉的手脚活络一些,饥饿感稍缓,流血处也没那么疼了。


    “麻草。”尤异将带茎阔叶草展示给他:“止疼。”


    陈跃说:“谢谢。”


    尤异摇头:“撑不了多久。”陈跃脉象已现衰态,这些草药不过短暂止血慰疼,一时之计,难以长久,只有他们嘴里的医生才能救他。


    “小毒物。”陈跃仍然习惯这么叫他:“外边的世界,三天三夜说不完。”


    尤异眨了眨眼睛,眼底难得露出一丝向往。他平时没什么表情,幽灵似的来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但他们都不敢忽视他。


    尤异喜欢听陈跃讲故事,讲正常人的世界,和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完全不同。


    陈跃话锋一转:“我想抽根烟。”


    尤异从陈跃裤兜里摸出烟盒,逃跑过程中,烟盒被紧绷的布料压瘪,只剩一根烟了。陈跃手有点抖,大脑缺血一阵晕眩,他稳了稳心神,将纸皮褶皱的纸烟抽出,握在手里,那手痉挛似的哆嗦。


    尤异把打火机给他,陈跃点火,深吸,呼出一口长气。


    密林中传来窸窣响动。


    尤异朝声音来源处望去。陈跃抽的太猛,扭头咳嗽。尤异退了半步,躲到树后,朝陈跃摇头。


    陈跃那烟只抽去一半,他啐了口:“妈的。”将烟头碾入湿土,拿起背包,这是他最后的弹.药了,两组排雷,一颗手.榴弹。


    十多双铁靴陷入泥土,压倒枯枝草木,朝两人逼近。


    陈跃快速将排雷缠绕在腰间,系结时手抖得厉害,他死命咬住牙关,逼迫自己将排雷缠紧。


    尤异明亮的大眼睛望向他。陈跃冲他撇开嘴角:“说不完了,你自个儿去看。”


    尤异若有所觉。


    陈跃抬手,按了按尤异脑袋:“小毒物,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周秦吗?”


    尤异点头,记得。陈跃说那是他最好的哥们,在特勤处,任调查组组长。


    陈跃笑了下,扶住树干立起身,犹如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楼,坚韧地伫立于风暴之中。


    “去找他。”陈跃以非常快的速度交代遗言:“你对人缺乏信任,但你可以信任他。他一定能帮你…找到父母,带你回家。”


    尤异瞪大眼睛。


    陈跃抓起皮包丢他手里,大喊:“跑——”


    他高举手榴弹,拔腿奔向围拢而至的凶残猎人,匪寇们高声叫嚣,枪声乍起。


    尤异朝相反方向,夺命狂奔。


    他被布满锯齿的草叶藤蔓绊倒,尤异双掌撑地,下意识回头。


    轰隆——


    小规模爆.炸在丛林中炸开血色烟雾,他甚至没有听见任何惨叫,受到惊吓的鸟兽狂乱逃窜,浓郁血腥味伴随爆炸后的热气波浪般冲刷开来。他这一摔恰好躲过爆炸带来的冲击波,尤异胸腔震颤,嘴里吐出一口血。


    那血颜色太深,看着像是带毒的黑色。


    尤异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北方跑去。


    ·


    炎炎夏日,炽白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上。


    宁北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大办公室。


    小刘敲门:“老大,有人找你!”


    刑侦支队长严衍正在整理档案。


    夏天到了,天气越来越热。支队大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太不给力,轰隆隆转了大半天,室内热度是一点儿也没退下去。严衍呼出热气,回头问:“谁啊?”


    小刘撇了下嘴角。


    办公室门后步出身量高大的年轻男性,俊朗出众,短袖海蓝衬衫,蹬一条浅灰长裤,足踏款式休闲的皮鞋,臂膀肌肉线条绷紧,长腿窄腰,浓眉大眼,面部线条十分立体,双目炯炯有神,像只蓄势待发的漂亮野豹。他拍了下门框:“哟,严哥!”


    严衍笑了,放下档案步向他,冲他打招呼:“周秦,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又闹鬼了?”


    小刘打了个寒颤,他是一点儿都不想见到特勤处的人,尤其是特勤三处非常规事件调查组的组长。


    特勤处,中央国安部直属秘密组织,什么见不得光但是危害国家领土安全的事儿,都交由他们处理。通常他们料理的事,都超出常人认知范围。比如外星人,比如无法完全用现有科学解释的灵异事件。


    尤其特勤三处,负责地面上的非常规事件,组内一堆世外高人,奇葩众多。


    特勤三处的光辉履历,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一言以蔽之,都是奇葩中的战斗机。


    传说特勤三处聘用一位老道长,那道长看风水特厉害,说特勤三处办公室位置不对,一把火给人烧了。


    又有一年,特勤三处收了位通灵男孩,那小子正在叛逆期,往新建办公楼洒汽油,一把火给人烧了,美其名曰,镇鬼。


    还有一次,特勤三处全组出外勤,塔罗牌女孩留守,在窗帘边哭哭啼啼烧自己那一套纸牌,火苗炸开点燃布帘,轰,特勤三处又给烧了。


    ……就这么一堆奇葩,周秦能在里边混上老大。可见此人,实非凡品。


    鉴于特勤三处非常规事件调查组组内任务特殊,严衍叫他们抓鬼的。


    周秦抱臂斜倚门框,笑嘻嘻地说:“没,我休假,顺道过来看看你。”


    严衍朝他抛根烟,周秦一把接住,严衍拿起打火机:“走,出去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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