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们就经常在图书馆遇见。
很频繁,一周起码有四五次,到的时间虽然合不上、可却基本都会留到晚上十点闭馆才走,《回家》的音乐声一响两人就会在两张不同的桌子旁同步开始收拾东西。
——他是个生活很简单的人,而且的确一心扑在学术上。
看书可以一看一下午,写论文就更专注,手机一直反扣着放在旁边、从来不会随意拿起来刷,也就是中途出去倒水的时候会简单看两眼,回完一些信息又扣上,继续做事。
有时也会有朋友陪他来,都是男生,有些看起来像文学院的、有些看起来像外系的,无论谁都是坐一阵就走、顶多两个小时吧,只有他一个能从白天坐到晚上,而且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就像一个稳定的钟摆,安定得让人很难不信赖。
到了十一月天气渐冷,期中季的压力也变得越来越强,图书馆的人多起来了,到周末甚至很难找到座位,得提前预约才不至于白跑。
闵瑞大美女平时都在花花世界里飞来飞去、不到ddl前两天绝不会动笔写作业,最近就是临时抱佛脚、不得不跟她男朋友和暧昧对象们暂别,跟着尹孟熙一起泡图书馆;可她早上起不来床,占座的工作只好由尹孟熙完成,那天她到图书馆的时候是上午八点,拿了个笔袋放在自己旁边的位子上占住,接着又习惯性地抬头看向了窗边的位置。
……却发现坐在那里的人不是他。
默默又在资料室里看了一圈,还是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他呢?
今天不来了么?
她心中浮起一阵淡淡的失落、就像看到一块表忽然不转了,于是对时间的概念也要跟着模糊;这想法真怪,她摇摇头把它甩开,拿出电脑插上充电器,打开文档继续写她的苏轼报告。
她的选题已经确定,是做《东坡乌台诗案》供状文本研究,讲稿写了七千字了、完全可以当论文交,可她还是不满意,总觉得要再改。
登上知网搜论文,半天才找到一个值得参考的,看到一半忽然感到身后有人经过,接着又感到自己的椅背被轻轻敲了敲。
她回过头……又看到他。
“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依然很轻,又指了指她身边的空座。
“……请问这里有人么?”
啊。
这。
时钟又转起来了,她的脑子却罢了工,明明是给闵瑞留的位子,可那时居然拎不清地说:“……没有。”
他点点头,又扫了一眼她放在椅子上的笔袋,她反应过来、像被烫着一样很快伸手把它拿开放回了包里;那时他似乎对她笑了一下,好像山谷间吹过一阵清风,树梢微微颤动。
“谢谢。”
他坐到了她身边。
这……
……这有点太近了。
肩膀和肩膀只隔着三四十公分,甚至轻轻一动就可能碰到对方的手臂——她不能适应这样的距离,她的习惯是从教室的最后面看到最前面,或者从资料室的这一头看到那一头。
感官被放大,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不仅占据了她的余光还侵占了她的意识,她能感觉到他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仔细听还能听到他的呼吸;她四肢僵硬、做什么都不自然,明明知道对方并没有在关注她,可还是紧张得动也不敢动一下。
整整半个小时……报告一个字没写,论文一个字没看。
——要不还是走吧。
这……这真有点顶不住……
她在心里举白旗、打算收电脑走人,刚侧过身要拿挂在椅背上的包,视线又跟他撞在一起。
两人都愣了一下——她是因为没想到他在看她,而他大概是因为没想到她会忽然侧身。
蜻蜓点水一样错开,他已经把目光收回去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把书包抱进怀里的当口他已经低头写了一张字条,用修长好看的手轻轻推到她面前,她低头一看,上面写着——
“写得很好。”
“供状的言说策略问题可以再展开。”
这……
……这是在给她的报告提建议么?
他刚才在旁边看了……?
因为她一动不动半小时显得很奇怪、所以他觉得她需要帮助?
“写得很好”……
……他夸她了。
血液疯狂上涌,她确定自己脸红了只是不知道有多明显,尴尬、紧张、快乐、悸动……乱七八糟的感觉全来了,就像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股脑都搅在一起混出一团乌蒙蒙的颜色,让人分不清它的构成。
“……谢谢。”
她匆匆地低着头回答、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他,只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大胆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把他推过来的那张字条跟着自己的书一起收进了包里;因为怕被当场逮捕、她的动作特别快,收完就站起来往资料室门外走,要不是因为觉得直接用跑的太傻太显眼,她现在应该已经溜到图书馆大门外了。
回到寝室的时候她的脸依然还是烫的,而扬言要自习赶due的闵大小姐却还躺在床上睡觉;尹孟熙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包放好,又小心地从书本间取出那张被她匆忙卷走的字条,看着上面他亲手写的“写得很好”四个字,耳朵根又悄悄地热了。
她想把它收起来、又舍不得折,看了一圈还是小心地把它夹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而那里……还有一枚文学院的迎新纪念书签呢。
十一月六号是正式做报告的日子。
尹孟熙特别紧张,也不知道是害怕pre本身还是害怕在那个人面前丢丑,课前就自己坐在位子上一遍遍地看稿子,明明都做得很认真了、可还是越看心越虚。
终于熬到上课铃响,贾先生没有来、只有他来了,也许因为这次要点评,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教室左侧、而是直接坐在了第一排中间。
“就按学号顺序来可以么?”他很随和,用商量的口吻和本科生们说,“08级先开始吧。”
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整场下来十几个人做报告,他每个都从头听到了尾,即便其中有个别的几位明显没有用心做、连尹孟熙这种外系人都能听出粗糙,他也没有不耐烦地打断,到q&a环节才会指出汇报人的问题。
“糟糕”、“差劲”一类的词他是不会说的,只会就着具体的不足给出自己的意见,而且往往具有建设性,似乎并不是在给对方下评判,只是在建议人家怎么做才会更好。
温和得让人心安。
她的紧张褪去了一点、但心还是揪着,接近下课的时候终于轮到她了,他就坐在教室最前面叫她的名字——
“尹孟熙同学到了么?”
当然到了。
她提着一口气往讲台上走,经过第一排时他没有抬头,只是有条不紊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或许是在给上一个做报告的同学记录成绩;她抿了抿嘴,上台打开自己事先拷好的ppt,直接开始了报告。
“大家好,我是11级新闻学院的尹孟熙,我的报告主题是‘《东坡乌台诗案》供状文本层次性研究’……”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大概是要写的东西都已写完、要专心听她讲了,好看的眉眼很认真地看着她,同时又隐约有些鼓励的意味、像是一个大人在鼓励一个孩子做算术,总会让人感到熨帖的。
她的心提起来又放下,很顺畅地把自己准备很久的内容都讲清楚了,过程中偶尔看他,会发现他依然断断续续地做着记录,好在眉头没有皱起来,还点过两次头。
“以上就是我报告的全部内容……”她紧张地给自己收着尾,“……请老师和同学们批评指正。”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一大半都是上课摸鱼没在听的人,只有他全听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所有起承转合精心排布,也知道她所有力不从心遗憾缺漏。
“贾先生今天没来,在场的也没什么老师,”他微笑着看着她,永远那么礼貌温和,“谈不上批评指正,只是有一些建议可以一起探讨。”
“整体思路是好的,以时间先后为序重新整理了供状中涉及的文本,也比较了苏轼对御史台的解释和诗歌原意之间的差别,资料整理得很清楚,看得出花了很多工夫。”
“不过在层次性的划分上也许可以再细一点——九月三日这天苏轼讲了与孙觉有关的那几首诗和《大悲阁记》《王远之画像赞》这几篇文章,对于御史台来讲是收获比较丰厚的一天,‘再勘方招’应当算这一系列审讯中的一个高点,形势会比供述《日喻》《祭文与可文》这些文章时更紧张一些……”
……他讲得特别细。
似乎不管什么他都知道:她讲的苏轼乌台诗案他知道,前面的学长学姐讲的宋代东京声音景观、唐宋踏歌风俗、宋代笔记辨体评述他也都知道,不管多生僻多复杂的领域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能敏锐地指出大家研究中的不足。
不愧是研一就发核刊的人啊……简直比宋代人还了解宋代。
她仔细地听他给自己的报告指出问题、提出建议,到那一刻才意识到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浩瀚广阔的知识星空就笼罩在他身侧,让他看起来是那么深邃又平和。
“总体来说非常不错……”
他还很宽大,知道要对别人的勤勉给出真诚的赞赏。
“……可以得到今天的最高分。”
她不确定那一刻他是不是对她笑了,山谷间的清风又在吹乱人的心,让她像春末的繁花一样从枝头悄然坠落。
一路落进了……他春和景明的眼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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