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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创意

    人的一生没有多少好运, 能遇到一个贵人就是上天眷顾,后来想想或许何主任就是尹孟熙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贵人,带给她的绝不仅仅是发展机遇, 还有做人做事基本的底线和坚守。

    当然一开始人家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那么大的领导, 一进会议室就镇住了一干叽叽喳喳的职员, 本来在骂街的也不骂了、本本分分地坐在会议桌旁等她训话;她也不批评什么人,就利落地坐在会议桌正中间的位置上随手翻看着大家写写画画的方案册, 眉头越皱越紧, 房间里的气氛也跟着越来越僵。

    “《星歌声》这个节目筹备期已经很长,”她开口说话了, 声线很好听,像训练有素的女中音, 既大方自然又有一种威严感, “之前上会给你们打回来是因为赛程设置和其他歌唱类选秀类节目重合度太高, 如果你们找不出一个有吸引力有话题度的宣传点,那么就不要想着来占暑期档的坑。”

    下面的策划编导全都噤声了、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袁睿啊,”她转头点了组里负责人的名, “你是有制作经验的, 现在怎么了?懒得出力?还是江郎才尽?”

    这制片老师都快四十了、被何主任这么一点名还是紧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 不太流畅地解释:“何姐,我们这个……”

    “懒得出力就换人干,江郎才尽就去调动新鲜力量, ”何亚蓉却似乎并没有兴趣听他解释, “我们这一行永远不缺有才华的人, 待在萝卜坑里不出活就别怪我把你拔出去, 听明白了吗?”

    制片人诺诺地, 尴尬极了地点头。

    “三天后交新方案上来, 我亲自看,”她雷厉风行地撂下话,边说边从会议桌边站了起来,“行就上会,不行这个节目就别做了。”

    这个炫酷的出场实在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尹孟熙几乎是立刻就对这位副主任产生了好奇,散会后还偷偷拿手机查过她的履历——真的很厉害,是单独拥有百度词条的人,在电视行业已经深耕了二十多年,最初是在国际频道作外派记者,还有在央视工作的履历,三十六岁参与制作的节目拿了星光奖,最近几年才被他们台挖过来当节目中心副主任,估计之后也还要再升的。

    人生赢家啊……

    她的内心充满憧憬,划网页的时候被从身后路过的金裕看到了,他笑着问她:“怎么,羡慕啊?”

    尹孟熙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收起来,心中再次感到对方不礼貌,一时也就没接话;金裕却不怎么在意,还顾自在说:“我也羡慕啊,台里挖她花了多少钱啊,据说还给房子了——学区房,把她家里小孩儿上学的问题都给解决得明明白白!”

    啊。

    “钱”。

    “房子”。

    这真是最重要的关键词、一下就能抓住尹孟熙所有的注意力,同时也引发了她对那位副主任更强烈的向往。

    如果她足够努力足够拼的话……

    ……是不是也可以像她一样成功呢?

    而由于何副主任亲自驾到训了一通话、组里的气氛就变得越发紧张了,上面几个制片人挠秃了脑袋搞出了几个点子、但都不确定能否让领导满意,于是终于开始集思广益,让下面每个人都交一份小方案上来,贵精不贵多,哪怕有一个闪光点也是好的。

    尹孟熙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很想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她做事本来就认真,现在心里抱着目的那就更是卷上加卷,坐在自己的小工位上二倍速刷了好几档音乐类节目的视频,一边做笔记一边想方案。

    “你是认真在想啊?”金裕坐在她旁边打哈欠,“该不会真觉得上面会用实习生想的方案做节目吧?他们都是老油条了,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比学生成熟啊。”

    话不是没道理,可凡事总有例外——就比如他们挑战杯那个项目,学长学姐们肯定都比她厉害,可她偶然冒出来的小点子也可能是他们之前没想过的,最后经过讨论完善就有几率成功。

    金裕看她继续不为所动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就探头过来瞄了几眼,又问:“有什么思路了吗?咱俩可以聊聊,我上一份实习做过一档选秀,算有点经验吧。”

    哦?

    尹孟熙抬起头看对方一眼,心想能有个人商量也不错,犹豫了一下就说:“还没有想到特别好的……”

    “现在市场上音乐类的节目很多,而且赛道越分越细,”她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仔细分析着,“单纯唱的,主打唱作的,偶像类唱跳的,走高端专业化路子的,特定音乐类别的……”

    “这些都是大方向,现在给方案也动不了,”她一下一下按着圆珠笔的笔芯,“所以我觉得能在赛程里加一个亮眼的小点就可以……”

    “同意,”金裕点头,“比如什么呢?”

    “比如明星嘉宾的出场方式?”尹孟熙边想边说,“我之前看过一个数字化的舞台,就是用技术手段做了一位已故歌手的影像,在舞台上唱歌的样子很逼真,或许我们可以在海选或者复赛的时候把选手们所选作品的原唱用影像做出来,但其中有一些不是影像而是真人,镜头可以做一下引导、让观众知道哪些是真人哪些是影像,而参赛选手本身不知道——这样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就会很有惊喜感吧?观众也获得了比选手更丰富的信息,上帝视角会比较讨巧。”

    这是她目前想出的最有新意、也相对来说最有可操作性的方案,只是她毕竟刚入行、对自己还不是很有信心,此刻说出来也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想看一下金裕的反应是感兴趣还是直接反对。

    “这个……”金裕摸了摸下巴,皱眉思考的样子看上去高深莫测,“还可以吧……但是……”

    但是什么?

    尹孟熙虚心地竖起耳朵听,对方却半天没讲出什么东西,后来也只是说:“我再帮你想想吧,应该可以提炼出一个更好的点子……”

    尹孟熙当时相信了,然而第二天开组会的时候却第一次经受了“职场”的毒打。

    制片人坐在最上面听下面的编导策划一个个报工作进度,陈晨老师排在第三个,站起来就说:“我这里有个新方案,是关于明星嘉宾出场方式优化的,具体依靠数字化影像技术实现……”

    巴拉巴拉巴拉。

    尹孟熙在下面都听懵了,心想她也没跟带教老师汇报过自己的想法啊、细化的方案还在做呢,怎么人家就知道了?延迟几秒才意识到是金裕把她的想法说出去了,扭头看他的时候对方还一脸坦然,甚至冲她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

    她弄不明白,而陈晨老师直到做完汇报也没提过一句她尹孟熙的名字,同时也没提金裕;坐在上面的制片人好像挺满意,看着陈晨连着点了三个头,说:“想法不错,细化一下可以往上报。”

    “谢谢袁哥,”陈老师笑得很高兴,“也算咱们没白忙活。”

    这个情况显然超出了尹孟熙的预计。

    她虽然是个还没出学校的学生、但也大概明白自己是被抢功了,是金裕为了自己上位而偷了她的创意,因此一下会回到工位上她就忍不住要质问对方。

    “请问方案的事是怎么回事?”受过良好教育的她在此刻依然保持着礼貌,该有的敬辞一个不少,只有语气是压着火的,“是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报给老师们的吗?”

    金裕嘿嘿一笑,神情带点巴结地给她倒水,嘴里一直说:“先喝口水消消火,别生气嘛……”

    尹孟熙不接他的杯子、只继续执着地看着对方要说法,他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似乎默认了自己冒名顶替的劣迹。

    “那走吧,”尹孟熙从座位上站起来,“跟我一起去找领导说清楚。”

    她很需要这份嘉奖。

    不能平白吃一个哑巴亏。

    “说什么?”金裕却用很荒谬的眼神看她,好像她是一个幼稚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吧,你要去打陈老师的脸?她是你的带教老师,你的实习证明还得她给你开呢。”

    什么意思?

    当时的尹孟熙脑子很乱,初入职场的她还不懂得分析人与人之间复杂又简单的利益关系,还以为能称得上是“坏人”的只有金裕一个。

    “我不可能去,也劝你别去,”金裕已经翘起了二郎腿,散漫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显得有恃无恐,“去了只会惹麻烦,捞不着任何好处。”

    ——这是他难得的一句实话,可惜尹孟熙却没听。

    她的心是很急切的,想牢牢抓住这份难得的工作机会,想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想早一点成为像何主任那样事业成功的人,这样不仅可以改善自己原生家庭的状况、还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的爱情;她也实在太年轻,冲动让她做出了糊涂的决定,那天从工位上一站起来就去找带教老师了,陈晨看了她一眼叫她有事出去说,两人一起走到茶水间,气氛有种微妙的僵持感。

    “老师,关于今天的那个方案……”她却感觉不到,还指望陈晨会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为学生主持公道,“那其实是我想的,不是金……”

    “小尹,”对方却根本没听她说完,很快就神情冷淡地打断了她,“我觉得你还没有搞清楚工作的状况。”

    “我们是一个团队,工作中的成绩和风险都是共担的,方案就是方案,它属于集体而不是个人——袁哥今天听了以后往上报也不会加我个人的名字,上面也会当成是我们项目组集体的工作成果。”

    “公司不是学校,你要尽快转变心态——这点小金就做得不错,你应该多跟他学学。”

    作者有话说:

    反省一下吧肖老师,为什么大家都想看你分手

    是不是人品有点问题

    肖老师:…?

    第62章 潜移

    “可她明明在撒谎!”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就忍不住了, 一整个白天的谨小慎微低眉顺眼全变成委屈和愤怒爆发出来,听众只有身在大洋彼岸的他一个人。

    “集体成果是集体成果,可创意来自于谁总应该要说明一下吧?她现在不就是自己在制片人面前抢功吗?”

    “还有我那个同期的实习生, 他之前工作就很敷衍, 我还帮他分摊了很多任务——可他呢?把我的创意当成自己的转头说给领导, 明显就是想讨好卖乖不劳而获!”

    “带教老师还让我跟他学……”

    “我跟他学什么?学怎么无耻怎么占别人便宜吗?”

    人总要经历这样一个阶段的。

    抱着一颗学生样的心从学校里走出去,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通社会的毒打, 某一刻会忽然意识到课堂上讲的那些理想化的东西根本不成立, 现实中的一切都很漠然,打了你还要说是给你上了一课、要你心甘情愿地把苦果吞下去。

    谁能给她主持公道呢?

    没有的, 全要靠自己消化,如果哭如果委屈那些职场上的“前辈”就又要说了——“这算什么啊”、“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脆弱”、“我们当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年轻人就是要学会主动吃亏”……巴拉巴拉。

    不认同?那也没办法。

    不想干可以走人, 多的是需要这份工作的孩子, 新鲜的韭菜永远割不完, 不想被欺负就只有自己强大起来——小兔子不能一辈子都当小兔子,如果她真想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就必须长出獠牙,跟人家争跟人家抢, 从吃草变成吃肉。

    ……可这个过程很痛苦也很丑陋。

    优雅只属于那些天生就拥有资源的人, 什么都没有的人想往前跑就只能连滚带爬——兔子长獠牙也不会很好看, 现在的她只是无能狂怒,再过段日子跟人撕咬起来就会更显得面目可怖,哪有原本乖乖甜甜文文静静的样子可爱呢?

    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对她感到一点陌生了。

    “小熙, ”他的声音好像有点迟疑, “……休息一下吧。”

    “不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也不要这么着急。”

    “你还小, 先回学校读书。”

    “或者换一份工作?”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推荐一个, 文化产业方面我家里也比较熟悉……”

    ——她怎么会接受呢?

    不能依靠他的, 否则她的努力还有什么价值?她要靠自己找到一份好工作乃至于在行业里拥有一席之地,赚到足够多的钱以后她就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自卑了,她可以坦坦荡荡地跟他一起去见他的父母,可以从从容容地跟他谈婚论嫁。

    她也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迟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愤怒和委屈里,只闷闷地说:“我不要。”

    “我一定要把这个项目做下去。”

    “没道理小偷得意、被偷的人还灰溜溜地逃走了。”

    “我会成功的。”

    她反复强调着,不知道是真的这么笃信还是仅仅在给自己洗脑打气。

    “……我一定会成功的。”

    然后她就继续闷头上班了。

    陈晨和金裕的心理素质都很好、上班的时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后者见到她的时候还能厚脸皮地笑着跟她打招呼;她表现冷淡他也不在意,转头就去跟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打得火热,尹孟熙低头做事的时候他已经把人都认全了,陈晨还因为这个实习生对她卖过好而对他更多几分青睐。

    ……真让人憋气。

    被边缘化的感觉就像小火烧着的温水,刚开始感觉不明显、渐渐就一点一点升了温,后来她的创意在上会的时候通过了,组里人均欢欣雀跃却只有她一个人感觉更加委屈,这样的情绪一直累积到八月初录制正式开始。

    实习生被分到的工作总是很麻烦很琐碎。

    要去对接大量的海选参赛者,一一添加再拉群,反复提醒各种注意事项,再根据每个人报的录制日期意向做表格排程;布置场地、接嘉宾之类的体力活当然也是实习生的,基本上大清早开了短会后尹孟熙就要连轴转一天,就算一天结束好不容易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也会不断收到各种消息轰炸,可能是个别选手联系不上了、可能是待机室的哪块电子屏坏了、可能是哪位嘉宾的行程有了新安排需要做调整……层出不穷的意外状况。

    她真的很累,比之前在学校排戏和做挑战杯项目都累得多,身体的疲惫只是一方面,情绪上的压抑更严重,而他偏偏又不在她身边、唯一可以治愈的力量消失了,她感觉自己被不断地消耗着,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会感到一种麻木的痛苦。

    那天更糟糕,她来了大姨妈、肚子一直疼,偏偏就赶上出外勤要去机场接几位乐手老师,他们飞机晚点她就在大厅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接到人以后又马不停蹄送他们去酒店,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大中午,A市的夏天少说有三十□□度,她就中暑了,伴着小腹时不时窜起来的腹痛难受得差点晕过去。

    没力气再去挤地铁、于是干脆自己掏钱打车回了台里,一天的实习工资直接抵消,还倒赔十几块钱;脸色惨白地回到演播厅跟带教老师报备,陈晨却像看不出她不舒服似的、又安排她去后台给彩排的选手戴麦。

    她去了,后台入口附近有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堆着一些备用的音响,她犹豫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拿出手机想给肖至打一个电话——她想听听他的声音、其他什么都不会说的,当然也不用他怎么哄她鼓励她,毕竟她也知道他不支持她做这份实习。

    就只是……想确认一下他还在……

    号码都拨到倒数第二位了、才想起现在他那边是凌晨两三点,地球的另一边就是这么遥远,不仅没有办法让她得到他的一个拥抱、甚至都没办法让她听到他的声音。

    ……还是算了。

    晚上再打。

    再坚持一下……

    劝慰自己的话明明都说得好好的、可眼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她捂着肚子慢慢靠着大音响坐在地上,中暑带来的眩晕恶心还没有完全褪去,也许那个点就是她这个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坚强余额不足、没法支撑她从黑暗的角落走出去面对别人。

    ……我很想你。

    很想见你。

    一分钟就可以,半分钟也行,二十秒也不嫌弃。

    就只是……想见你。

    她哭得好惨,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被其他人听到不好,会给给人留下一个娇气麻烦的印象——当然被陈晨或者金裕发现更不好,他们会更得意,她也会觉得自己更没用。

    所以就一个人偷偷地哭,在安静中发泄得歇斯底里,没有人会知道这里有一个人要崩溃了,她被自己过于急切的成功欲逼到了墙角,外界所有的不美好都被放大成了十倍的恶意,她想逃却逃不掉。

    滋啦——滋啦——

    她别在腰上的对讲机响了,是陈晨在问她有没有就位,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用正常的声音回答“快了”,同时摇摇晃晃地扶着身后的大音响站起来,头晕得差点原地摔倒;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她甩甩头恢复精神要从这个小角落走出去,刚踏出一步就看到一行人在从后台往外走,最前面那个就是何亚蓉副主任,偏着头跟他们组的制片人说着什么事。

    她就避了一下、站在通道旁边想让领导们先过,谁知道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却忽然站住了,她有点懵地抬起头,正好跟何主任对上了眼光。

    “这不是你们组的小姑娘吗?”她回头问旁边的制片人袁睿,“是不是病了?脸色看着不太好。”

    制片人就说是他们组的、还简单介绍了一下她,说到“A大”的时候何主任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感兴趣,上下看了她一眼,又说:“去休息一会儿吧,小朋友别把身体熬垮了。”

    尹孟熙受宠若惊、但还是摇头说不用,解释后台还有工作等着她做,主任笑一笑,很英气,转身带着她往演播厅外面走,边走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坏了还谈什么工作?你们这些孩子可不能仗着年轻就瞎折腾。”

    演播厅外有一个咖啡店、就在二楼走廊上,何主任给她指了一下让她过去坐坐、自己则似乎要回楼上办公室;尹孟熙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或许是已经隐约察觉到那就是上天赐给她的一个异常珍贵的机会,一向腼腆内敛的她竟然主动开口问了领导、能不能请她喝一杯咖啡。

    好几个人在旁边陪着呢、他们组的制片人还在打眼色让她别乱来,何主任却显得颇为随和,低头看了看手表,说:“我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不过如果你有话想跟我说,我可以给你几分钟。”

    啊。

    尹孟熙的眼睛亮起来、只顾着连连点头说“谢谢主任”,接着何亚蓉就摆摆手让其他工作人员各自去做自己的事,站在演播厅门口看着她等着她说。

    她却忽然语塞了、像是乍富的穷人不知道该怎么花掉在自己手上的一块金子,涨红着脸想了半天才想好一句开场白,要开口的时候却又被何主任抬手给阻断了。

    “如果是告状的话就不必说了,”她的眼神很犀利也很沉静,似乎一下就能把她看透,“台里的工作人员很多,每个人都会在工作中受各种各样的委屈,我没有时间一个一个去听,也没有义务帮你们一个一个明辨是非。”

    啊。

    这样……

    她的心沉下去了、脸同时涨得更红,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羞愧的情绪笼罩了她,让她难受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何亚蓉则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汗湿的额头和红肿的眼眶上掠过,缓了缓又说:“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或者说跟你分享一些我的经验。”

    “工作中没有谁会真正在乎别人的感受,下属间的矛盾纠纷在上级眼里无足轻重,领导要的只是结果,过程怎样从来都不重要。”

    “想让自己过得舒服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默默把事情做到最好。”

    “好到没了你机器就不转,好到没了你领导就不舒服,好到没了你事情就做不成。”

    “如果你发现自己身边遇到的都是坏人、发生的都是坏事,那只能说明你还没有把自己变得足够重要。”

    “等你足够重要了,剩下的就都是好东西了。”

    第63章 默化

    ……醍醐灌顶。

    其实有些道理自己未必不懂, 可由一个很值得被憧憬的上位者说出来效果就变得更加卓著,它像是一个必然会应验的真理,还具有某种鼓舞人心的神秘功效。

    原本棘手到好像根本解决不了的困难在短短几秒钟内就被解构了, 尹孟熙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迷茫和疲惫在消散, 她渴望在这位领导面前证明自己、做出亮眼的成绩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价值, 陈晨和金裕算什么呢?两个微不足道的小障碍而已。

    她重新变得斗志昂扬。

    像憋着一口气在工作,她比原先更加卖力, 不需要领导安排就能自己主动发现一些问题, 不断想办法优化现场人员管理,一有空就努力克服羞涩积极去跟各个部门的前辈老师交流, 不到一个星期现场的工作人员就认识她了,大家都说今年组里来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姑娘, 做事踏实长得还漂亮, 可讨人喜欢了。

    陈晨本来一直对她摆脸色的、可能还想过要给这个“不懂事”的实习生穿个小鞋, 可后来周围的人都说这个实习生好,她也就没法再公然给尹孟熙使绊子;后来又听说尹孟熙之前跟何副主任搭了两句话、不禁就怀疑她是在领导跟前告了自己的状,于是相处起来顾忌更多, 更不敢把对这个实习生的敌意写脸上了。

    命运的馈赠总会在这种时候悄无声息地到来。

    尹孟熙又怎么想得到呢?其实何副主任之前就碰巧撞上了她和陈晨的那场谈话、知道过会的创意是尹孟熙出的, 否则她这么大一个领导那天又怎么会专门抽出时间去跟一个小实习生说话?

    她知道她有能力、也知道她受了委屈, 可这不代表她会主动帮她,职场本来就是你争我夺不讲公平的地方、电视台的撕扯暗斗只会比别的地方更激烈,一个人如果这么容易就丧气得坚持不下去、那她往后也注定没什么大出息;好在尹孟熙还算争气、在那之后一直踏踏实实做事, 项目组上下都对她评价很好, 九月底星歌声录制结束的时候隔壁另一个组的导演还跑去跟袁睿要人, 问能不能把小尹调到他们组去。

    那个项目更大, 是一档文化观察类节目, 跟央视有合作、纪录观察地方文化景观, 何副主任因为之前本来就是央视的人,这次就直接亲自当了总制片,导演去要人的时候还提前知会过她。

    而尹孟熙当时来台里实习签的是项目约,按理说星歌声的制作一结束就该离职了,何况九月份他们学校也开学了、挑战杯那个项目还要再应对国赛阶段的各种考核,实际上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多做一份实习。

    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何副主任甚至亲自跟她聊了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进新组跟她一起工作,还说:“你很有韧性,在创意方面也有天赋,如果能积累更多经验以后会在行业里有不错的发展——但新节目的压力比星歌声更大,你要仔细评估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承受。”

    ——能不能?

    怎么可以“不能”。

    天大的馅饼掉进她的碗里,就算没胃口吃也要拼命一口一口塞进去——拼一把吧,大不了不睡觉,熬几个月也就过去了,怕什么?报酬一定很丰厚,不仅可以跟着何副主任学到很多东西、而且说不定还能跟她保持好关系,与央视合作的项目一定会成为她最光鲜的履历,往后任何求职的门槛都不能再挡住她。

    ——她会有更好的前程。

    所以就答应了。

    从没有哪一个学期忙成那样,平均每天也就只睡四五个小时,工作以外的任何时间几乎都能秒睡,眼睛下面永远挂着黑眼圈;挑战杯国赛要去北京,全组都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要请假,赵鹏学长一直乐,调侃:“我算看明白了,师妹进咱们组就是为了跟男朋友粘一块儿,现在肖老师出国了她也立马跑了,多一天都不想待。”

    她臊红了脸说“不是”,其他人就继续笑她,只有欣宁姐是真心想让她去,希望她能帮忙一起答辩;尹孟熙真想答应、可确实精力不够了,最后还是歉疚地婉拒,只把他们一行人送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可就算不去北京她的时间也远远不够用。

    节目工作的压力非常大,不仅在台里的时候要忙到昏天黑地,就算回了学校在课堂上听课也会不断收到工作组发来的信息,每个活儿都是十万火急;她没办法不回,人在学校但脑子里转的全是台里的事,老师在上面讲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一下课就急匆匆地冲出教室,已经引起了一些老师和助教的注意。

    后来又渐渐开始翘课。

    天知道,尹孟熙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是三好学生,读书读了十几年一直都是班上最认真最刻苦的学生,进大学读了两年从来没有翘课记录,大三这一年却一口气把所有能翘的课都翘了——甚至不能翘的专业课也因为要在台里录节目而耽误了,老师上课点名她不在,闵瑞想帮她代喊到还被抓了包,于是她被记了名字,还被要求回校后去老师办公室专门做解释。

    作业也来不及写。

    读书报告、小组作业、期中论文……那么多东西她都来不及处理,只能是赶在ddl前一天通宵水一水,要求三千字绝不会写三千零一字,跟之前不写到上万就不停手的卷王作风大相径庭;什么材料都顾不上看,逼急了只能到网上去搜一搜一些书的内容梗概,半是蒙半是猜地去写,写完以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彻头彻尾的学术垃圾。

    这些她当然都不敢跟肖至说。

    他们通话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只能在她吃饭的时候简单聊两句,几分钟能说什么?无非就是“在哪里”、“忙什么呢”、“吃饭了吗”之类无谓的话。

    “小熙……”

    他有越来越多的欲言又止,跟她说话时语气间的迟疑也变得越来越明显,她察觉到了、可却暂时腾不出时间去处理,于是只好粉饰太平,告诉自己等到寒假他从美国回来就好了。

    “……怎么了?”

    她装作对一些微妙的改变无知无觉。

    电话那边陷入了一段沉默,对他们只能持续几分钟的通话时间而言是一种过于奢侈的浪费,她就在这样的静默中惶恐地等待、一颗心像被铁丝缠着吊在悬崖边,一阵小风吹过就可以粉身碎骨,即便不跌下去也已经被勒得沁出血丝。

    ——而在他斟酌好要说什么之前她的午餐时间就结束了、有编导老师来找她去干活,那一刻她既紧张又好像隐隐松了一口气,对他说了一声“抱歉”后就匆匆挂断电话,铁丝的束缚立刻消失了,可她却依然在悬崖边徘徊不去。

    ……再后来跟他通话就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会紧张、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尽管他从来不会说她什么、依然温柔地配合着她的时间跟她联络;她还在持续地说谎,虽然对他承认自己还在做实习,可是却隐瞒了又换了一档新节目做的事实,当然也不会告诉他她这学期翘了多少课、水了多少作业,只说一切都很好、她都能搞得定。

    放下电话以后她的心就空了,每多联系一次那种微妙的断裂感就会变得更强,到十一月的时候她甚至会忍不住哭,电话一挂泪腺就自动开始工作,压抑疲惫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朝她扑过来,她完全是寡不敌众。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实习非常顺利、何副主任越来越赏识她,他也快要回国了、见面的日子越来越近,可她就是会难过、有时阴郁的情绪会伴随她一整天,闵瑞说她是太累了,等这学期结束就好好给自己放一个假休整休整,等休息好了一定又是一条好汉。

    她相信了,于是越来越盼着寒假到来。

    他订了1月12日回国的机票,正好台里的节目是1月9日录完最后一期,这意味着她可以毫无负担地跟他在一起待一个月;这真让人高兴,更让人激动的是制作结束后台里还给工作人员发了奖金,她这个实习生居然也有,而且是一万九千块的巨款!

    一万九!

    她哪见过这么多钱?当时人都懵了,回过神来以后心又一直扑通扑通跳,忽然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紧接着就开始想要给身边的人买礼物——她要给父母一人买一个新款智能手机,这样他们就可以更方便地使用社交软件了,她可以给他们发她做的节目视频、让他们看到自己女儿的名字出现在片尾的工作人员名单里。

    她还要给肖至买礼物!

    年初她过生日的时候他送了她一台一万二的相机,后来五月她还了他一个不到三千的耳机,中间有差不多九千块的差额,现在她终于有能力补上了!

    ——买什么好呢?

    她一直在琢磨,老实说以前都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可以一口气花出去一万块,得亏在电视台实习的小半年让她长了见识、知道了“奢侈品”的存在,他们部门有一个男编导之前收到了女朋友送的名品手表,高兴都写在脸上了、在办公室整整炫耀了一个多礼拜。

    ——对,手表。

    手表很不错。

    很实用又很美观,大牌子的戴出去也体面。

    她规划得特别好,完全没想过要用这份辛苦钱给自己买点什么、预算全花在父母和男朋友身上了,1月9日那天一下班就从台里跑到了A市最高端的商场,仔仔细细地跑去挑礼物。

    作者有话说:

    冒泡泡:七月无休打卡完成~感谢小天使们一直追更陪伴~

    最近人在外地码字时间不太够,想请假几天TT大概就是把七月没休的假一把子休掉,从八月一休到八月六,八月七号肥来~

    分手就快到啦,想蹲分手的小伙伴可以八月中旬再来康康,完结的话我争取在九月之前~

    谢谢大家,比哈特!

    第64章 接机

    那是她第一次进奢侈品店。

    商场里的高级香氛让人头晕目眩, 过于洁净的大理石地面像镜子一样能反光,柜台里看起来其实也没多漂亮的商品在这种环境中身价立刻翻了十倍,能穿戴它们的人似乎也一下子变得高贵了、至少跟她这种一身平价货的普通人截然不同。

    她有些忐忑, 明明是消费者可进店的时候却怯生生的, 接待她的售货员不太热情、可能是觉得她买不起什么东西吧, 她就有点不甘心,逼着自己抬头挺胸, 用冷淡的表情武装自己、试图表现得从容强势一些。

    可这种伪装是很容易被橱窗里那些吓人的价签给击溃的。

    十几万、几十万、上百万……一块表而已, 价格却比她们家乡小城的一套房子还贵,上流社会就是这样的吗?到底做什么工作能赚这么多的钱呀。

    好看倒的确是挺好看的, 可那种镶满了钻石的大金表也不适合肖至吧……?花哨得像个奇怪的暴发户,学者应该佩戴更典雅内敛的东西。

    眼睛仔细地在柜台里搜寻, 终于被一个理想的款式牵住了目光——简约高级的黑色皮质表带, 透明蓝宝石玻璃表底, 厚度适中大小得当,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真好看。

    她的眼睛亮了,一眼就觉得这块表应该是属于肖至的, 于是兴致勃勃地想让售货员拿出来给她看看, 没想到对方却语气刻板地说:“小姐, 这款手表是我们的经典系列,售价在五万五千元左右,请问您需要试戴吗?”

    尹孟熙:“……”

    ……是这样的。

    没努力过的人不会懂, 只有已经尽了力的人才会理解那种无解的空虚,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可却忽然发现自己能力的上限也最多只能摸到另外一个阶层的脚后跟, 天堑一样的鸿沟让她疲惫, 同时也让她下定决心要把自己逼得更紧。

    ——要更努力一些。

    要赚到更多的钱。

    要给喜欢的人买更好的东西。

    要不被任何人瞧不起。

    最后她还是在那家店买了一块表, 刚好一万块, 陶瓷表链的机械款,其实也很漂亮的,只不过是公认的入门级,结账的时候售货员依然对她表面客气,可眼神却仿佛在说:踮着脚踩着梯子来买奢侈品的才不能算有钱人,工薪阶层猪鼻子插大葱就能装大象了?

    ……让人心里闷闷的。

    好在12号很快就到了。

    那天天气不太好、是个大阴天,可尹孟熙的心情却很好,一大早就爬起来收拾化妆——天知道她有多久没化妆了,本以为去电视台实习会变成一个精致的职场女性,可实际却是忙得昏天黑地蓬头垢面,小半年没动化妆品让她的技术都有点退步了,画眉毛的时候手一直抖,好半天才捣腾出一个差不多的样子。

    穿上漂亮的小裙子,把精心准备的礼物小心藏在包里打算给男朋友一个惊喜,坐地铁去机场的一路她都欢欣雀跃;走进大厅的时候又渐渐开始感到紧张,莫名的忐忑纠缠着她的心、连呼吸都有点小小的不自然。

    ——唉。

    干嘛这样。

    难道不应该感到单纯的开心吗?

    飞机没有晚点、是准时到的,她在接机口踮着脚抻着脖子张望,就差要像小兔子那样一蹦一蹦地跳起来看了,不久后终于等到了他,英俊的青年永远出挑迷人,尽管只穿着低调的黑色大衣也依然可以被一眼看到,她的心跳得更快,似乎再次找回了小半年前热恋中的感觉。

    ——他也看到了她。

    深邃的眼睛微微亮起,是明亮的星星落进了清澈的湖水,她忍不住了、要小跑着向他奔过去,与半年前不同的却是这回不敢直接扑进男朋友怀里,跑到近处的时候脚步放缓了、红着脸看他的时候眼神有些试探和迟疑。

    “怎么?”他笑了,看着她的眼神像之前一样柔和,“不认识我了?”

    啊。

    “不是,”她有些扭捏,“我……”

    ……也说不清。

    支支吾吾的时候他已经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了,虽然不像去年初六在火车站接她的那次一样热烈,却也有着不可否认的亲昵和温情;他漂亮的手正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问:“等很久了吗?”

    其实没多久,也就二十分钟,可如果是从七月他走的那个时候开始算就确实很久了,她心里有些委屈,累积的脆弱和难过忽然一起冒了泡,于是闷闷地在男朋友怀里点头,说:“……好久好久了。”

    他就又摸摸她,令人心宽的安慰,她却依然有些不安,大概因为还没有得到一个亲吻;讨好他的想法冒出来,手就偷偷摸进包里想把准备好的惊喜拿出来给他,不巧却正好在他手腕上看到了一块既陌生又熟悉的手表。

    这……

    ……不就是她前几天在商店里看到那块五万多的表吗?

    “这个……”她没忍住,一直盯着他的手腕看。

    他挑挑眉,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问他的表,就答:“戴过去的那块坏了,买了一块新的。”

    很随意的语气,像只花了十块在超市里买了一杯酸奶。

    她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了、伸进包里的手也忽然僵住,本来都已经摸到了包装精巧的礼物盒的边缘,那一刻又像是被烫到一样很快松开了它。

    “……小熙?”

    他察觉了她神情的异常,有些担忧地叫了她一声。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太多,于是赶紧收拾心情调整状态,甚至拿出了最近在职场上刚刚锻炼出的演技来掩盖自己突然的失落,很逼真地对他笑一笑,说:“挺漂亮的,很适合你。”

    他皱了皱眉、可能心里也察觉到一点不对,要开口询问时她却及时打了岔、拉着他的手往打车点走,边走还边说:“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东西?这学期北门那里开了一家很好吃的烤肉店……”

    他当时其实没什么胃口,毕竟长途飞行很容易令人感到疲惫,可她辛辛苦苦跑到机场来接他,他也不想让她不高兴,于是还是强打精神跟她一起回了学校吃饭。

    “这家是不是还不错?”她看上去兴致勃勃,语气比平日更活泼,一点点刻意,“刚开的时候我跟室友来过一次,觉得这个海鲜汤还不错——你尝尝。”

    说着,把汤锅朝他那边推了推。

    他就尝了一下,喝汤的样子也漂亮,店里有很多他们A大的学生进出,看到很久不见的肖学长出现也不禁窃窃私语,有的还掏出手机偷偷拍了照片。

    他一贯不太在意这些、只专注于身边的人,放下汤勺后就拿起工具帮她烤肉,一边忙一边问:“你期末考试结束了吗?是不是还有两门?”

    ……考试。

    尹孟熙心头一跳,一个从小优秀到大的学生第一次在听到“考试”这个词时感到心虚,短暂犹豫一下后她又对他露出刻意明朗的笑容,应付着回答:“嗯……后天考完。”

    他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其实今天你不用来接我,多复习一下比较好。”

    可不是?

    要考的两门课一门是专业必修一门是专业选修,专必的老师之前还抓到过她翘课,现在必读书目她才看了五分之一,对两天后的考试完全没谱。

    “没关系的……”她继续说谎,“……我都准备好了。”

    ……多亏心。

    他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烤肉发出的滋滋啦啦的噪声模糊了她的判断、同时也为她提供了一点虚假的安全感,过一会儿又听到他问:“实习呢?已经结束了?”

    “嗯……”她像一个学生在接受老师的质询,紧张的感觉更强烈了一些,“9号就结束了。”

    他“嗯”了一声,好像有点满意,顿了顿接着问:“那下学期呢?还要继续做吗?”

    她当然想继续做。

    何副主任刚刚对她产生信赖,她必须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否则这段时间不就白忙了吗?

    “我还在考虑……”可她却没敢说实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他的注视下再次选择了躲避,“……就,看下学期的情况吧。”

    这回答已经很节制,可他却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过去这半年她只在电话里听过他迟疑的语气和委婉的劝导,现在却更直观地感觉到了他对她选择的不赞同,这种感觉很不好,让她更心虚也更孤独。

    “好,那就之后再谈,”他把烤好的肉夹进她的碗碟里,语气平平,“先好好准备考试。”

    这话就像一个缓刑的赦令,虽然能解除当下的危机却取消不了未来的忧虑,她知道自己终究要处理这个跟他之间的分歧,如同处理一把悬在自己头顶的匕首。

    “……好的。”现在她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七点钟从饭店离开,他们一起站在路口等红灯过马路。

    ——去哪里呢?

    会去……他家吗?

    她偷偷想着,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旖旎缠绵的想法,只是期待多一些相处可以使此刻两人间若有若无的距离隔消弭、重新恢复成他出国前的状态;他却让她失望了,牵着她的手走向了校区北门,看样子是要送她回宿舍。

    她不方便问什么,就只无声地看了他一眼,他可能也明白她的意思、当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接着低声对她解释:“今晚我要先回家一趟,我父母知道我今天回国。”

    ……啊。

    当然。

    他都出去半年了,应该要回家见见父母的。

    “嗯……”

    她继续掩饰着失落,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刻意的笑容却变得越来越大。

    “……快点回去吧,叔叔阿姨一定都很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我桃汉三又肥来辣~

    第65章 累积

    然后就是一整天的突击复习。

    二十岁的尹孟熙终于在大三这一年体验到了身为学渣的辛苦, 蹲在图书馆与其说是在准备复习不如说是在期待奇迹,目标是24小时从入门到精通;肖至为了陪她专门从家回了一趟学校,两人还像之前一样坐在一起学习, 不同的是他依然在写那些要发在顶尖核刊上的论文, 而她的追求却从“门门争A”变成了“千万别挂”。

    低头刷刷刷地翻书, 多不胜数的名词解释很难在短时间内灌进脑子里,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就更麻烦, 毕竟她这学期翘了那么多课、手头连个像样的笔记都没有, 只有打开电脑一个劲儿搜百度,由于害怕被坐在旁边的他发现, 看个百科都要小心翼翼。

    手机时不时还在震,是台里的同事在找她聊节目后期的事情, 她偶尔会打开瞄一眼, 重复的次数一多就听到他轻轻敲了一下她的桌子, 是在提醒她专心复习;她就赶紧把手机放下了,心里局促紧张的感觉更强,明明以前跟他一起在图书馆自习是求都求不来的快乐甜蜜,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就变得有些折磨人了。

    硬着头皮学到大半夜, 第二天终于把最后两门课考完。

    很多地方她都没复习到, 还有一部分虽然翻书的时候看到了可写答案的时候却怎么都想不起具体的内容,于是只好稀里糊涂地凑上去一大段字,指望老师能看在她字多的分上给她一点辛苦分。

    别挂就行……哪怕得个B-甚至C……

    这念头可真堕落, 哪是得一等奖学金的优秀学生该有的?空虚的感觉仍在发酵, 也许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我否定的。

    好在考完之后的那几天过得还算舒心。

    实习告一段落, 他也回国了, 两个人每天都约会, 吃饭、看电影、逛各种有趣的展;亲密还是亲密的, 比如会一直牵手,比如会喝同一个杯子里的饮料,亲吻也有过,基本都是在他送她回寝室的时候,淡淡的亲吻,不像之前那样热烈。

    ……这是正常的吗?

    “当然不正常了!”

    考完试还没离校的闵瑞认真帮忙分析参谋着。

    “你们这都分开半年了,再见面不得干柴烈火?那肖至再神仙也是个男人,男人脑子里能没那些事儿?”

    “这不正常!尹嘻嘻你要重视!”

    尹孟熙其实也觉得不正常,这几天他们之间总有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而她想要的是他出国前那种如胶似漆的状态,那时候他很喜欢吻她的,也很喜欢……

    “那……那我该怎么办?”她已经有些慌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问题,“再过段时间他就又要走了……”

    而且她都一年没回家了,过几天肯定要回去过年,他们相处的时间又要再减少。

    “害,那还能怎么办?”闵瑞抱着手臂对她挤眉弄眼,“跟他那个啊!”

    “我再强调一遍啊,男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你给他一点暗示很容易就上钩,那个过之后你俩也不会再别扭了、肯定甜甜蜜蜜好得跟什么似的。”

    “一起去商场吗姐妹?我帮你挑个性丨感内衣?”

    ……那还是不必了。

    尹孟熙人怂志短、可没有穿性丨感内衣挑逗人的勇气,但她想跟肖至恢复热恋状态的愿望却很强烈,潜意识里也在努力摒除那些隐隐的不安全感,因此闵瑞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打算豁出脸皮给男朋友一点暗示。

    这个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有难度,她脸皮又薄、平时约会的时候根本说不出口——能怎么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就直接说……?

    愁死人。

    思来想去还是得迂回,她就想了个办法骗他,打电话说她上学期有一副耳机落在他家、问他能不能在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帮她带出来;他当然不会拒绝、说会回去帮她找找,而她其实根本没去饭店、直接偷偷摸摸地提前到房子里去等他了。

    他给过她钥匙的,出国前还说她要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可以到他那个房子里住,她也真去过几次,都是因为实习回学校太晚了错过了门禁时间;现在再去也是轻车熟路,下午四点就提前到房子里点上了浪漫的香薰,化妆的时候刻意化得浓了一点,收拾好以后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想了想还是到他衣柜里找了一件他的衬衣,大着胆子换上以后脸就一直红着,心想自己今天真是出息了。

    又紧张又悸动地在屋子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脑子里假想的全是他进门时的场景——他看到她这个样子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单纯的惊讶?还是……还是会有一些喜欢?她记得她上一次穿他衬衣的时候他的眼神跟平时很不同,更、更……

    唉。

    羞死了羞死了。

    她窝在沙发里耐心地等,到差不多六点半的时候终于听到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应该是他回来了;她抿着嘴偷偷笑,心想他还真准时,眼睛转一转又动了要跟他玩闹的心思,于是轻手轻脚地摸到门边上,准备等门开的时候直接蹦进他怀里吓他一大跳。

    啪嗒。

    钥匙插进锁孔,当啷当啷地转了两圈,门开一条缝的时候她的笑已经忍不住了,从门边窜出来想钻进男朋友怀里去,结果却发现进来的人不止他一个,旁边还有一个端庄文雅的中年女人,正用非常惊讶意外的神情看着她。

    那是……

    ……他的妈妈。

    应该用什么词去形容尹孟熙当时的心情呢?

    “尴尬”?

    那太轻了,把这个词表达的意义程度往上拉十个台阶也匹配不了她百分之一的难受——不仅莫名其妙出现在人家家里,而且还光着腿穿着人家儿子的衣服……谁会对这样的女孩子有好印象?何况肖至的妈妈还是一个稳重得体的大学教授!

    尹孟熙已经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了,脸烧得滚烫、估计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恨就恨地上没有一道缝能让她钻进去,还要像那样腆着一张脸僵在原地给人家打量。

    肖至大概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幕,一愣之后也很快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把尹孟熙挡在身后,又回头跟她轻轻说了一声:“先回房间换个衣服吧……”

    语气中带着温柔的抚慰。

    她却不可能释怀了,当时只知道窘迫地点头,勉强局促地对肖妈妈鞠一个躬、眼睛从头到尾都不敢看人家的脸,转身跑进房间里把门关上的那一刻情绪就崩了,靠着墙坐在地上把脸埋在手臂里哭。

    唉。

    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大概十分钟之后肖至来敲她的门了。

    她没吱声、还是自己坐在地上,但是不敢再哭,就匆匆忙忙地用手擦眼睛;他停了一会儿才再次敲门,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更轻柔:“小熙?”

    听不见应答,他就试探性地按下了门把手,房间里一片黑漆漆,只有他开门带来的一点外面的灯光;他看到她坐在地上了,叫她她也不回应,当时似乎叹了一口气,打横把她抱到了床上。

    他也没开灯,或许是因为知道她哭过了、此刻不想被人看见,于是就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坐在她床边,抬手轻轻摸摸她的头,低声说:“我妈先回去了,你不用有压力……”

    不用有压力……

    ……这怎么可能呢?

    他对她提了那么多次说要带她回去见自己的父母、她都拒绝了,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怕被长辈们看不上?这学期她这么努力地去实习、天天玩命一样熬夜工作,连一直那么重视的考试成绩都舍弃了,不就是因为想变得更优秀得到他们的肯定?

    现在呢?被看到这么衣衫不整乱七八糟的样子,长辈心里会怎么想?绝对会把她当成奇奇怪怪不正经的女孩子吧。

    她更委屈了,又觉得没脸哭,于是拼命忍着泪意调整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他:“……阿姨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显得不真实,“她今天只是来这边取几本书,拿完就走了……不要想太多。”

    后半句算什么?

    顾左右而言他?

    她心里的绝望更多了一点,坐在床上抱着腿不说话了,他就又叹了一口气,慢慢伸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对不起……”他对她道歉,承认着根本不存在的错误,“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

    ——这哪是他的错呢?

    明明是她骗了他,现在这样完全是自作自受。

    两个人都安静下去,房间里微微的冷,他帮她裹了裹被子,接着缓慢地斟酌着措辞,说:“稍后我回家一趟跟父母解释一下……晚一点回来,给你带晚饭?”

    解释……

    解释什么呢?

    她不是不正经的坏女孩?他们是正儿八经的恋爱关系?

    晚一点回来又要做什么呢?陪着她安慰她?还是尴尬地把她今晚本想做的事做完?

    她已经没有那些旖旎的想法了,原本想跟他拉近关系的、现在却反而弄巧成拙把一切搞得更糟,最后还要他来收拾烂摊子……算了吧,她也没脸再面对他,当时就低着头闷闷地说了一声“好”,声音小得像一只秋末快死的蚊子。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她埋着头拒绝沟通的样子又让他无计可施,于是最终只在黑暗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走出房间的时候还体贴地帮她轻轻关上了门。

    她坐在黑暗里出神,听到房子大门一开一合的声音。

    “啪嗒”。

    ……他走了。

    作者有话说:

    (悄悄:大概还有三四章就分手辣

    第66章 爆发

    而实际上那晚尹孟熙并没有如约等肖至回来, 她在他走后不久就换了衣服自己离开了,等晚上八点多肖至带着晚餐回来的时候房子里已经是一片空荡,只有她之前点的香薰还留有一丝淡淡的香气。

    两人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更加奇怪, 明明都有在努力弥合努力靠近, 可顽固的距离感却变得越来越强;亲密关系成了不能碰的话题, 无论由谁起头都会显得异常别扭,两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杠住了。

    更糟的情况又紧跟着在几天后发生。

    ——尹孟熙挂科了。

    就是那门状况连连的专必, 她又是翘课又是点名被抓又是作业灌水又是复习不足, 最后老师没有放过她直接给了一个“F”,鲜红的字体在查分页面上显得特别刺眼, 刷到的那一刻她就懵了,脑子“嗡”的一下, 手脚一片冰凉。

    当时肖至正陪她一起在饭店吃饭, 看到她突然苍白起来的脸就立刻担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她还在盯着手机发愣、没顾得上回答他的话, 他默了一下还是拿过她的手机看了一眼,于是同样看到了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色的“F”,除此之外还有一排的“B”、“B-”、“C”。

    大三上的平均绩点:2.11。

    他沉默着一直看, 不说一句话也不问一个问题, 她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才发现自己的底细已经被对方看了个光, 说了一学期的谎话此刻全都不攻自破,他紧锁的眉头和渐渐冷峻起来的侧脸让她的心拉响了最后一道警报,潜意识里也知道此前累积的所有微小的矛盾都要在这个时刻聚到一起爆发。

    “先跟我回去吧……”

    他的语气很严肃, 一贯温和的眉眼此刻也不再带着笑意。

    “……我们聊一聊。”

    再次回到那个几天前才让她社死的房子, 尹孟熙的神情已经有点麻木了。

    她呆呆地跟着他上楼、进门、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看着他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 “嗒”的一声响, 明明很轻的, 可是却好像砸在她心上。

    然后就是沉默。

    一直沉默。

    ——为什么要沉默呢?

    难道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难受的折磨吗?

    放在膝盖上的手扣得越来越紧、她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快绷不住的时候他总算开了口,也许是终于听到了她内心卑微的祈求。

    “先说说之后的计划吧,”他的声音有些沉,头一次让她听了心慌,“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准备考研?”

    考研……

    是的,她已经没有保研的资格了,尽管她大一大二的绩点很高、就算被大三上往下拖了不少也还是有3.45,下学期拼一拼未必达不到保研线,可不能挂科是硬性规定,只要有一个F就算综合绩点3.99也没用,现在她要读研究生的话就只能从头去考。

    考研……

    那太难了,能比高考轻松多少?多的是人卷生卷死要上岸,不脱层皮怎么考得上?要备考就必须放弃实习,而她……

    “我……”她犹豫了,指甲一下一下刮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我可以不读研吗?”

    终于说出了口。

    “不读研?”他却不知道她问出这句话需要耗费多少勇气,眉头皱得更紧,看她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为什么不读?”

    她抿抿嘴,心里的压力更大了一些,想要努力清晰地陈述但结果还是磕磕巴巴:“我、我觉得我们这个专业应用性还是比较强的,读研对工作来说可能也没有太多帮助……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份电视台的工作,上面的领导也比较赏识我,我想、我想只要我继续好好干,毕业以后留在台里转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考研的话……花的时间精力还是太多了,而且也不一定能保证一次考上,如果最后考试没成还把工作丢了怎么办?……何况、何况就算读了研究生,毕业以后也还是要找工作,我想我与其花那么大劲去拿这个文凭,不如踏踏实实把工作本身做好……”

    颠三倒四,语气也是凌凌乱乱。

    他却听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不想读研,现在就是一门心思要出去工作,而且听上去这个决定她很早就做好了,只是现在才选择告诉他而已。

    他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更幽深难测,她害怕了、时不时地偷看他的脸色,又听他问:“可上一次我们聊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会优先考虑读研吗?”

    “那是骗我的?”

    “还是你最近刚刚改了主意?”

    多让人羞愧的提问,她已经感觉抬不起头了,半低着头支吾:“我……”

    “你真的确定吗?”他又进一步问,难得显出了一丝强势,“是真的不想读研?还是暂时受到了挂科的打击、不想面对重考这件事?”

    “这个决定会影响你一生,我希望你能更慎重地考虑。”

    ……好严厉。

    他当了太久她温柔体贴的男朋友、以至于她渐渐忘了他本身还是一个很好的老师——老师嘛,不会永远春风细雨的,碰上“不学好”的学生也难免要批评两句,他更高明一些、不会用发火的方式解决问题,可眉头一皱就让人压力倍增,好像自己是个多么冥顽不灵的垃圾、连他这么好脾气的人都忍耐不了了。

    “我考虑过了……”她试图对他解释,着急地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我不是怕困难的,我只是真的很喜欢现在的工作——真的,我……”

    又说不下去了。

    他还是看着她,两人间保持着一人位的距离,审视的感觉很强烈,她感觉自己是在做最严格的毕业答辩。

    “具体是喜欢什么呢?”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上学期你一直过得很累,一起工作的同事也让你很不愉快,这样的工作具体是哪里吸引了你?”

    ——当然是因为能赚钱。

    她心里早回答得清清楚楚了,可却知道这样的答案根本登不上台面,于是又开始说谎:“因为、因为做节目很有成就感,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电视上也很新奇……”

    “小熙。”

    而他却打断了她。

    从认识到现在……第一次打断她。

    “你还要继续像这样对我说谎多久?”春夏的山谷忽而走入寒冬,他湖泊一样的双眼像结了冰凌,“隐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

    “这是你一定要去做那份工作的原因吗?仅仅因为成就感?”

    ……其实也不是多重的话。

    他毕竟是个很有涵养的人,永远不会跟谁声色俱厉,可她却觉得自己被整个刺破了,又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完全揭穿,小心遮掩的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全都暴露干净,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大概也不过如此。

    ——她不想这样的。

    她不是内心强大的人、永远活在别人的目光里,所以他可以做到不在乎学校论坛上的各种风言风语,可她却会忍不住每天登上去逡巡查看;所有人当中她最在乎的就是他,她想把自己所有好的地方都展现给他看,80分不够90分不够100分也不够,一定要好到不能再好才能短暂安心。

    ……可现在呢?

    他看穿她了,虚高的分数被打回地面,一个说谎精还能达到及格线吗?他大概也猜到她是为了钱了,会嫌弃她追名逐利俗不可耐吗?

    原本就很脆弱的心防忽然塌陷,也许前几天意外撞见肖妈妈带来的情绪余波也在推波助澜,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遮掩崩溃的方式竟然是故作强势,不自觉就要拿出刚刚在职场上学到的虚张声势来对抗他。

    “那么你觉得呢?”她第一次反问他,抬起眼睛的样子显得有些叛逆,“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所以我说别的你都不会相信,只会拿你默认的答案来审判我。”

    “好啊,那我承认——我是为了赚钱。”

    “我是为了钱可以了吗?你满意了吗?”

    ……情况开始脱轨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爆发出这么强烈的情绪、更没想到自己会对从头到尾都没做错一件事的他发脾气,他大概同样很意外,树梢间的微风凛冽起来,吹落一地枯萎泛黄的树叶。

    “小熙,”他大概也想给她打一个“F”了,“你先冷静一下。”

    “大三的确是一个面临选择的阶段,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确认自己的心意。”

    “我承认我更希望你读研,这样就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探索,而且你很有做学术的天赋,无论是之前写的论文还是做的项目都很优秀,我不希望你浪费自己的天赋。”

    ……多成熟的人。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一连串反问也还是能做到就事论事、没有在情绪的影响下说任何不理智的话,她却无法拽住心底那只狂奔的野兽,它正叫嚣着要冲破理性的束缚,发泄她累积在心底那么那么久的疲惫和自卑。

    “可那只是你的想法啊!”她完全失控了,声音猛地变大,“我不是那样想的!”

    可以了。

    “我就一定要按照你希望的方式去做事?我之前写论文做项目真的是因为我喜欢吗?不是的!我是为了你!我只是为了让你看到我、为了得到你的注意!”

    别再说了。

    “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做那些!我喜欢更新鲜的生活!我需要钱,想跟我那些同事一样买房买车,想让奢侈品店里的店员再也不要看不起我!”

    不是这样的。

    “而且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可以跟你做一样的选择?难道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条件做学术吗?读完硕士再读博,毕业的时候我就快要三十岁了!三十岁还不赚钱!这现实吗?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人可以承担的吗?”

    “我只是不想活在幻想里!不想到最后什么都抓不住!——难道我有错吗?我有吗!”

    ……真的不是这样的。

    所有的委屈和脆弱都埋在心底,暴露在外的却是强硬和凶悍,软绵绵的小兔子终于长出了獠牙,狰狞急切的样子第一个被他看到,所有纯情的美好似乎就在那一刻离他们远去了,变得不伦不类的她也许命中注定就会失去自己最在意的东西。

    “小熙……”

    他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凉下去,陌生得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67章 隔阂

    “陌生”。

    ……多致命的东西。

    或许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么讽刺的, 明明她是为了更牢地抓住他所以才那么拼命地去工作去赚钱,可最终却也正是这样的选择让他觉得她面目全非。

    ——怎么可以这样呢?

    不是说只要肯努力就会有回报吗?

    她真的努力了。

    ……很努力很努力了。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

    终止谈话的是她,在他问完那个问题以后就彻底破了防, 心里的苦水全要变成眼泪流出来, 她就在自己即将变得更不体面之前猛地站起来跑出了屋子;他似乎出来追她了、一度还曾拉住她的手腕, 可她很用力地甩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做得那么果断那么坚决。

    然后就买了回家的车票。

    没告诉他也没让他送, 就一个人拖着箱子在阴郁的冬天坐上了火车, 夏日的旷野变成冬日的荒原,同样的风景看上去竟然千差万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伤感, 一个人的时候眼泪总是不受控,用宽大的围巾把整张脸半挡住, 然后就像鸵鸟一样躲在里面无声地哭泣。

    ——她已经知道了。

    她……就要失去他了。

    回家以后还是要调整状态。

    父母已经一年没见过她, 看到女儿回来都欢天喜地, 尹妈妈一直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她瘦了、憔悴了,担心地反复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尹孟熙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没什么”、“挺好的”、“工作有点忙而已”。

    也许成熟的一个侧面就是学会隐瞒吧, 她把自己的难过和委屈藏得很好, 明明还没真的成为一个社会人却已经先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连挂科的事都没说,只是旁敲侧击地跟父母表达自己想直接工作的想法,一再强调自己现在的工作有多好、未来的发展有多可观。

    “不读研了?”父母的态度却跟肖至一样不赞同, 连担忧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保研是多好的机会啊……就这么不要了?”

    “再往上读一读吧, 硕士跟本科肯定不一样吧?起薪是不是也高一些?”

    “现在社会上的学历普遍都高, 不读到硕士怎么说得过去……”

    等等等等。

    尹孟熙能怎么办?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糟糕, 直接就业已经是唯一的出路, 她没有其他选择可做了。

    “再说吧……”因此只好搪塞,实际只是把矛盾延后了,“我先继续工作一阵子……”

    接下去就是按部就班地走过年的流程。

    亲戚们又来来往往地到家里串门了,婶婶来的时候又跟尹妈妈斗了一通法,由于堂妹的学历和工作被尹孟熙碾压的事实无法改变,婶婶吹嘘的方向就变成了婚恋相关,说她家女儿找到了一个多好的男朋友,长得帅、对她好,家里是开饭店的,在市里有三家连锁呢,一年能挣好多钱。

    尹妈妈表面不在乎,等人走了又不免继续在自家女儿身上使劲,催她赶紧对谈恋爱的事情上上心;尹孟熙默默地听着,眼前一遍又一遍闪过肖至的样子,每想起一次心就被撕开一次,血淋淋的伤口露出来,好像都要流脓了。

    他也联络过她的,很多次。

    一开始是约她见面,在信息里跟她道歉、说他那天态度不好请她原谅——这哪是实情呢?他已经对她足够耐心足够好了,是她先发的脾气,表面上是针对他可实质上却是针对自己。

    后来他也知道她已经回家了的事,大概是去她宿舍楼下问过谁了吧,因此就转而问她是不是安全到家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她都没回,乍一看好像是在耍横闹脾气,可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恐惧和无力。

    ……她很害怕见他,尤其害怕他那种像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对她来说那是毁灭性的打击,仿佛她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否定了——陌生的下一步是什么?貌合神离彼此应付?然后呢?分手?

    ……她不想听到他说那两个字。

    除夕那天她也还是照旧跟家里的孩子们一起出去放鞭炮。

    时间要过十二点的时候她就一直盯着手机,至少有一百次点开了他的Q丨Q对话框,又至少一百次默默退了出去;零点过1分的时候屏幕亮起,是他发来了新的消息——

    他:新年快乐。

    他:我们见一面好吗?

    ……多守信的人。

    去年他就答应过她了,说往后过年会多等一分钟让她先发祝福短信,她根本没发,可他却还是按照约定那样做;现在他又说希望跟她见面,羞愧的感觉让她抬不起头,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她哭得满脸是泪,所幸抽噎的声音全被盖住了,倒是罕见的自由。

    ——她不得不回复了。

    他们总要有一个结果。

    她:新年快乐。

    她:我大概初八回去。

    那太晚了,按道理说他年前就该回美国去上课,但他还是选择留在国内等她,当时就只简单回了一个“好”。

    初八那天也去车站接她了,两个人却一下子退回到最初的相处状态,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尴尬的气氛强烈得让人窒息;他们都感觉到了,却都装作无事发生,他帮她拎着箱子送她回学校,之后就一起在空荡的校园里散步。

    “之前是我表达的方式有问题……”

    先开头的还是他,每说一个字都是明明白白的让步。

    “……我很尊重你的个人选择,如果你不喜欢做学术不想继续留在学校我也不会勉强,直接工作同样是很好的选择,我会支持你。”

    还能怎么妥协呢?

    他已经直接退到最底线了。

    可她却感觉不到所谓的“胜利”,或许因为她想要的从来不是战胜他而是得到他更多更多的爱——可是怎么才能撤销之前争执时她那副龇牙咧嘴急功近利的丑陋样子?怎么才能让他恢复对她最初的印象?

    “……谢谢,”没办法的,所以她也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之前我的方式也有问题。”

    都道歉了。

    都是真心的。

    可尴尬僵硬的感觉却仍挥之不去。

    他也沉默下去了,大概同样觉得这样的状况很棘手,两个人的关系正站在一个摇摇摆摆的分界点,即便只吹过一点小风也可以把它整个掀翻。

    “我明天要走,”偏偏有一场飓风必须要降临,大洋的距离会让业已存在的裂隙继续扩大,“……去那边的学校。”

    她僵了一下,悲哀的直觉变得更强,天知道那时她是怎么忍住没哭的,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好,”她声音很低地回应,再也不像粘人的小兔子,“一路顺利。”

    他又不知道该接什么好了,初恋的难题就是这样晦涩,那时同样年轻的他根本还没理解导致这场矛盾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于是只好在裂隙的边缘迷茫地打转。

    “小熙……”

    他又在叹气了,其实还跟过去一样喜欢她,但不可否认那种奇怪的陌生感依然蛰伏在他心底;可他还是会拥抱她,尽管那个时候两个人的肢体都有些微妙的僵硬。

    “几个月就回来了……”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也不知道是单纯说给她听还是同时说给自己听,“……什么都不会变。”

    “我们都用这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好吗?”

    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他们是不是真的合适?

    思考他们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在一起?

    她其实不太懂,只是直觉的哀伤进一步显山露水,说“好”的时候声音很平静,看不见的心底却已经天崩地裂山呼海啸。

    ……然后就又分开了。

    他去了美国,她继续留在原地,当然也考虑过要妥协、准备考研继续读书,可台里的工作邀约是不间断的,何副主任很欣赏她,甚至私底下还跟她单独吃过一顿饭;她终归放不下这么好的机会,最终还是选择继续实习,同时并没有明确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是这个决定导致了最后的分手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读研或许可以换来多几年的风平浪静,可她骨子里的自卑和不安全感却无法被轻易剔除,名利这么庸俗的东西有时候却反而最让人感到踏实,只有抓紧它她才感到自己站上了坚实的堤岸,也许这就是她跟他之间天然的悖论,选择A就不能选择B,有了甲就必须放弃乙。

    新一轮的工作周期再次开始,她继续像上学期一样忙得脚不沾地,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只是跟他的联络越来越少,每次打电话之前都会犹豫再三,然后百分之九十都会选择放弃不打;最后只有靠他单方面地打来,也有一多半她在忙工作根本接不到,最离谱的时候一周只说过两句话,一条消息从大洋这边发到大洋那边,等一个回复需要地球自转好几周。

    这其实也挺好的,毕竟她现在对跟他联络这件事已经有了心理障碍,总是会不停地揣测他是怎么看她的,知道她选择了继续实习以后会不会更觉得她陌生、觉得她惹人讨厌;消极带来压抑,压抑带来痛苦,最后就是一接完他的电话她的状态就会糟糕一整天,生理性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信号一切断她就会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她好像生病了。

    因为过度的疲惫,因为过度的孤独。

    别人都发现不了,只有深夜偶然听到她在床帐里哭的室友知道事情变得不对劲了,大家都吓坏了,大半夜把灯打开问她到底怎么了,结果就看到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揉眼睛擦眼泪的手也瘦得露出了青色的血管。

    第68章 分手

    “到底怎么了!”闵瑞急得声音都拔高了, 在凌晨三点的寝室楼几乎可以算得上扰民,“是肖至?他欺负你了?跟你提分手了?”

    尹孟熙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异常强烈的负面情绪到底来自哪里, 于是只好摇头, 眼泪却在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掉得更凶。

    “尹嘻嘻……”

    闵瑞真的心疼她, 直接爬上她的床把她抱住,任薇薇和汪雪茹也都穿着睡衣站在床下着急地看, 都是一样担心她。

    “我早就说过了, 你这种性格不能玩暗恋,”闵瑞不停地叹气, 同时又不停轻拍着尹孟熙的后背,“你太在意他了, 恋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生活的全部, 你不能被一个男人消耗所有情绪, 更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看看你现在,做什么都要看他脸色——你喜欢实习就去啊,干嘛要管男朋友怎么想?挂科了就挂科了, 干嘛不敢告诉他?他又不是你的父母又不是你的老师, 何必这么在意他的感受?”

    “人要谈一段好的恋爱, 首先就要做好自己,你把你自己都弄丢了,怎么可能保得住你跟他的关系?”

    ……精辟得不能再精辟。

    尹孟熙也知道闵瑞是对的, 唯一不清楚的是她说的“你这种性格”具体到底是哪种性格, 很多年以后她才在做一档心理访谈节目的时候听一位专家说到“消极完美主义者”这个词——那是一个做事过分谨慎小心的群体, 容不得自己犯一点错误, 为了躲避失败总是给自己设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目标, 比起“追求完美”他们更大的特点在于“害怕不完美”——根本就是一种病, 是强迫症,是过分的“不完美焦虑”。

    她就是这样的。

    本来就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对肖至的在意更是对别人的一百万倍,在他面前露出獠牙的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不完美了,接下来就是不断地自己放大这种缺陷,不存在的溃败也被板上钉钉,她对自己的否认才是击溃内心的罪魁祸首。

    “嘻嘻,我觉得你真的需要好好整理一下跟肖学长的关系了……”

    站在床下的任薇薇也在诚恳地劝她。

    “再这样下去你会伤害到你自己的,这种关系很不健康……”

    整理?

    什么是整理呢?

    ……就是分手吗?

    她不想跟他分开的。

    可那个时候却越来越意识到……那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人心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壤,复杂的营养成分会让一切掉落其上的种子获得生命,“分手”这两个字一冒出来就是在那里扎下了根,往后每多过一天它收获的阳光雨露就更丰沛,终于到某一个时刻要瓜熟蒂落。

    她终于还是对他发出了那条信息——

    她:肖至。

    她:我们分手吧。

    没有富含感情的标点也没有加什么表情包,好像这话说得有多容易似的,可其实发送过后她就哭到崩溃了、气都喘不匀,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

    他的电话和信息很快到了,频繁且持续、让她的电话一刻不停地响,她却连接起来回复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把手机关掉躲进自己的世界逃避风暴,没想到的却是三天后他忽然出现在了她寝室楼的楼下,似乎是为了见她一刻不停地从地球另一端飞了回来,匆忙得连一件行李都来不及带在身边。

    “小熙……”

    多熟悉的称呼,一年多前他第一次这么叫的时候她曾心动得不能自已,现在它却变成一把刀子狠狠插进她的血肉,让她知道那些甜蜜和幸福往后再也不会属于自己。

    她哭了,完全失控的哭法,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即便他紧紧把她抱进怀里也还是停不下来,身体在发抖,并非出于悸动却好像是一种应激。

    “到底怎么了……”

    他执着地追问、刨根究底也想得到一个答案,她却说不清楚,潜意识里还能感觉到他对她的照顾——那句提问没加主语,不是“你到底怎么了”,所以听起来就没那么像指责,而实际上她知道所有的错都是自己的,他不责怪她已经是最慷慨的特赦。

    “我不知道……”

    她没办法了,大脑失去运转能力,只好放任嘴巴自己说自己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我很难受……”

    “我睡不着……我吃不下东西……我一直在哭……”

    “我害怕接你的电话……我害怕想起你……我一想起你就会哭……”

    “我觉得我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觉得我很糟糕……我不应该想着赚钱……可是我很需要赚钱……”

    “我们好像不合适……”

    “我……我满足不了你的期待,我只会让你失望……”

    “我配不上你……”

    ……这也许就是她对他最坦诚的一次了吧。

    所有话都说了,尽管乱七八糟颠三倒四,尽管一些很本质的东西还说不清楚,可直观的感受都和盘托出了,她被压力击溃了,她坚持不下去了。

    她不知道他当时听的时候有多沉痛多无力,也许这一年来他感觉到的困厄并不比她少,只是道路就在那里分叉了,他们好像真的要前往不同的方向,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离自己远去。

    本来有很多挽留的话要说的,从收到她要分手的消息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想办法挽回,飞机落地前的十几个小时足够他整理好思路准备好措辞去抚慰她、劝说她,可此刻她在他怀里绝望痛哭的样子却让他犹豫了。

    ……她的状态很不好。

    瘦了很多,像是生病了,无论多少次擦去眼泪新的悲伤也还是会漫溢出来——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眼睛是亮晶晶的,小小的羞涩、不明显的活泼,会开心地对他笑,好像他可以让她很快乐。

    ——现在呢?

    现在……我已经让你这么疲惫、这么痛苦了吗?

    挽回的立场突然变得不合法,劝导她就意味着要让她继续忍受折磨,温柔的湖泊被猛地投入一块巨石,可为了不淋湿岸边的人它还是要拼命忍着不掀起波涛,在最后的时刻依然试图赠她以粼粼的波光。

    “那就先分开一阵子……”

    他的声音已经哑了,或许是长途飞行带来的影响,也或许那个时候他也险些要落泪。

    “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再见面好吗?”

    这是不会成真的话,他们双方都知道的。

    体面的分手就应该这样,不要大喊大叫也不要相互指责,年轻的人们用很成熟的方式离别,标志就是做一个虚假的约定构建不存在的未来;告别的时候也是拥抱着的,她甚至还去机场送了他,称呼从“肖至”退回到“学长”,相处从拥抱亲吻退回到礼貌点头,他好像有些留恋地看了她一眼,深邃的眉眼是大雾弥漫的山谷,她依然还会在其中迷失,可却不敢放任自己继续在其中流连。

    “……再见。”

    他说。

    “再见。”

    她回答。

    干净又简单,没有过多的拉扯摧毁体面,只是当他终于转身消失在安检口的时候她还是哭得失去控制,来来往往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她,而她已经不在乎了,就像末日的难民不在乎废墟继续坍塌。

    ……就这样吧。

    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幸运终究是有限的。

    能拥有这样一段美好灿烂的初恋……我已经把未来所有的好运都透支了。

    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一段漫长的分手适应期。

    这真困难,在最开始的崩溃悲痛过后她又渐渐开始后悔,平均每天要有五十次冒出想去找他求复合的念头,最后又都被自己无情地制止了;初恋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就算结束了也要把人折磨得掉一层皮,对那个人的想念始终在心底盘桓不去,她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束。

    ……于是只好借更疯狂的工作麻痹自己。

    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台里了,无论策划还是执行都比正式员工还卖力,台里的老师都说她是一棵好苗子,还开玩笑说她毕业以后一定要来上班、千万不能另攀高枝跑到别的电视台去;有得必有失,她学校的课是翘得越来越多,以至于她们辅导员都专门来找她聊过一次,让她注意平衡好学习和工作,不要影响正常毕业。

    消极完美主义者的特性又在发挥作用,她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渐渐离谱到飞出大气层了,结果倒逼过程、弄得她自己疲于奔命,而她却一直坚持给自己洗脑,说这是努力、这是奋斗、这是年轻人应该有的冲劲,反正就不是错的,反正就不是病态。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才慢慢好起来。

    血淋淋的新鲜伤口慢慢结痂,虽然还是一碰就疼可起码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她的体重也终于慢慢回到了九十斤,失眠的频率也渐渐降低,闵瑞她们都很为她高兴,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她肯定能谈个更合适的,会越来越幸福的。

    ——多微妙的措辞,“更合适的”而不是“更好的”,显然即便是跟她最亲的姐妹也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没有比肖至更好的人了。

    她还会再恋爱吗?

    还会再像喜欢他一样那么强烈地喜欢别人吗?

    还会为一本图书馆的书、一袋校医院的药、一份冬日的烤红薯疯狂悸动吗?

    还愿意掏出自己所有的真心和钱去为对方准备礼物吗?

    还有力气在寂静的深夜为一个人默默哭泣吗?

    ……不会的。

    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明媚温柔的春日。

    往后的日子……就不分四季了。

    作者有话说:

    校园段还剩最后一更

    第69章 告别

    本科最后一年终于也在各种兵荒马乱中到来了。

    入学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 要毕业的时候各自的选择就是千差万别——就拿尹孟熙她们寝室来说,她自己是要直接就业,任薇薇则要本校保研, 汪雪茹目前计划申请出国留学, 闵瑞则是来回犹豫还没决定。

    闵姐父母是希望她能回家乡找份体制内的工作, 或者先结婚生孩子再考虑以后的事,闵瑞哪是服管的人呢?两个选项都很排斥, 又不喜欢读书做学术, 思来想去只能跟尹孟熙做同样的选择,留在A市当打工人。

    “那毕业以后咱俩合租呗?”闵瑞兴致勃勃, “反正都一起住这么多年了老夫老妻的,谁也不嫌弃谁嘛。”

    尹孟熙当然没什么不愿意的, 挺高兴能跟熟悉的朋友继续在一起, 当时就同意了, 只是闵瑞的工作问题不太好解决——她本科阶段没做过什么实习,绩点又不太高,简历投出去很难被HR一眼相中, 尹孟熙想把她介绍到她们电视台她又不愿意, 说她们那个工作太苦太累了, 她做不来;得亏她在爱美这个方面很有特长,之前还帮一个化妆品品牌做过快闪活动,投简历的时候就专供化妆品快消这一块, 一轮下来颇有收获, 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实习机会。

    肖至也在这时候结束交流回到了学校。

    他一直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刚回来论坛上就全是他的消息, 流言蜚语满天飞, 聊的最多的还是关于他的八卦——

    “报!X学长和公主疑似再续前缘!有图有真相!”

    “[图片]”

    “我靠???”

    “公主咋回事儿?这这这是拉着X学长的胳膊了吧???”

    “什么鬼啊真就三儿了?”

    “不是吧, 听说X学长和那个新院的分手了。”

    “what?什么时候的事?”

    “真的假的?请务必展开说说!”

    “我也听说是分手了,我朋友和他前女友住一个宿舍楼,据说就是上学期分的,前女友在楼下哭超惨。”

    “哇,这是被X学长渣了吗?X劈腿?”

    “有可能,他上学期不是在普林斯顿交流吗?异国出问题了吧。”

    “那公主这波不能算三啊,前女友都翻篇了,她这不就是正当追求了吗?”

    “不一定吧,那也说不定是公主挖墙脚前女友才被踢出局的。”

    “笑死,公主真执着。”

    “所以现在公主梦想成真了吗?跟X在一起了?”

    “鬼知道哦。”

    “八九不离十吧……青梅竹马真的很顶,搞不好最后兜来转去还是他俩在一起……”

    “害,其实这俩也挺配的,颜值啊家庭啊啥的。”

    “确实。”

    “确实个锤子,X学长这种高岭之花就应该独美好吗?之前那个新闻的也配不上他。”

    “没错,而且听说她还挂科了……”

    “哈哈哈哈哈哈啥智商啊,跟X这种得国奖的在一起谈恋爱还能挂科?”

    “什么糊涂瓜……等X确定有主了再踢一下这个帖子好吧。”

    “+1求踢~”

    “来人!再探再报!”

    ……

    乱七八糟的“新闻”又在满天乱飞,尹孟熙明明已经成了局外人、可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被扯进闲言碎语的讨论;她真的不想关注,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强迫症,就像自虐一样每天都要点进那几个帖子,看屏幕后那些不知姓名的人嘲笑议论自己,看他和唐霏被偷拍到的几张照片。

    很模糊,只能大概看到两人的轮廓,应该是她拉住了他的手臂,单凭看也说不清是朋友还是恋人——她却已经感觉到了终极的悲伤,不可逆的失去无法挽回,此刻的她甚至没有资格为此难过或流泪。

    也许只有在那种时候她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

    ……她还是那么那么喜欢他。

    大四上就在悠长又细碎的悲伤中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下学期一到毕业的节奏就变得更紧,教务系统上出了一个学分清算,告诉学生他们还差哪些课程没有修;尹孟熙从大三开始就对自己的学业疏于打理,现在不仅绩点只剩3.21,而且还有几门通选课和大类课漏选,于是不得不在大四下紧急补休,否则就要延毕拿不到毕业证。

    她室友也知道她状态不好,一方面是被紧张的实习工作累的,另一方面也因为还放不下肖至——汪雪茹看得很透,而且她的立场一直就跟闵瑞和任薇薇不一样、从头到尾就不支持嘻嘻和肖学长分手,现在一看她缺了一门通选就悄悄登上选课系统帮她囤了一门贾先生的新课“苏辛词研究”,想给他们制造机会。

    “你就选这个呗,贾先生也难得开一门新课……”她悄悄劝尹孟熙,“之前你不是还在他的课上拿过A吗?现在混个学分肯定容易啊,而且苏轼你又比较熟,考试也容易过!”

    这都是说在表面上的话,本质还不是冲着肖至是助教去的?尹孟熙也知道汪雪茹是什么意思,当时第一反应是摇头拒绝,可其实心底最深处还是产生了动摇。

    她……

    ……是想念他的。

    “你就选吧,别犟了!”汪雪茹真是比正主都急,“你们之间这个手本来就分得奇奇怪怪的,你自己就不觉得可惜?就去见见他呗,能复合就复,不能复也没什么损失,怕什么?”

    “怕什么”?

    那太多了。

    怕内心贪婪的欲望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彻底失去控制。

    怕自己一会儿要分手一会儿求复合的狼狈样子惹他讨厌。

    怕那些解决不了的困难卷土重来把她的样子变得更丑更难看。

    怕……毁掉他心里对她最后一点美好的印象。

    ……可最终却还是选了那门课。

    诚实的欲望是无法违背的,背着书包走进课堂的时候就好像时光倒转回到了大一,她还是那个从南方小城好不容易考到A大来的沉默寡言的女孩子,他还是那个所有人都喜欢都议论都偷偷看着的肖学长,甚至那个课堂也还是一样人满为患一座难求,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她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看他,优越的背影依然令人着迷,漂亮的蝴蝶骨她曾亲手触摸过,直到此刻也还记得他皮肤的温度;可她却不能再试图接近他了,只能在下课的时候看到新入学的大一学妹羞涩又悸动地围绕在他身边——是啊,他身边永远不会缺清纯漂亮的小女孩儿,她们都是干净可爱的小兔子,会用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不会染上社会的尘埃、不会被庸俗的名利污染。

    她沉默地远远旁观,靠近的勇气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心中已经做好了一整个学期都不被发现的打算,觉得就把这次单方面的重逢当成一场毕业前的漫长告别也挺不错;他却还是发现她了,就在点名的时候,“尹孟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那一刻似乎也有些难以察觉的酸涩和沉郁。

    “……到。”

    她有些僵硬地举起了手,目光直挺挺地在人头攒动的教室与他隔空相遇,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也还是会在看见她的瞬间微波荡漾,那是他留给她的特殊待遇,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去兑换一笔价值不菲的黄金福利。

    “有意愿做期中汇报的同学下课后可以到我这里来报名,”他的声音安静又低沉,明明话是对全班说的,可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期待大家能有出色的表现。”

    她听懂了——那是他对她的试探,也是他给她的机会。

    如果她去了就意味着要回归校园、或者至少是想要跟他复合,不去就是依然不肯回头,要从此跟他各走一边。

    ……她多想去啊。

    如果此刻她还在读大一就一定会去,她会对他摇尾巴、用充满爱意和仰慕的眼睛看着他,可现在她已经长大了,社会告诉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旧有的问题没有解决、复合的结果也无非是把之前的折磨再重复一遍。

    何况她还有那么多的实习工作要做……在拿正式offer的关键时期,她根本没有办法抽出足够的时间精心准备一个让他满意的报告。

    ……所以最后她没有报名。

    他应该很失望吧,会用怎样灰暗陌生的眼神看她?她没办法知道,因为他早已被更多积极报名的小学妹围住了,她们之中一定有人有不俗的学术天赋,或者至少踏实勤勉、像几年前的她一样认真努力。

    她默默离开了教室,接下去的一整个学期依然被实习占据了全部精力,所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不翘他的课而已,平时布置的阅读材料根本看不完,期中论文即便熬了三个通宵去写也只能算是马马虎虎;期末考核方式是闭卷,她尽力把会做的题目都答了,低头看看表发现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心想这大概就是她跟他最后的告别。

    等这十五分钟结束她的学生时代就彻底完结了。

    她要从校园走出去,走进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世界里,从此再不会得知有关于他的消息,也再没有机会重新改写他们之间的结局。

    嘀嗒。

    嘀嗒。

    嘀嗒。

    她听到时间在冷酷无情地飞驰,站在教室最前面监考的他就在这样漠然的嘀嗒声中离她越来越远,终于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她跟其他很多同学一起站起来到前面交卷,他伸手接过的那一幕就像一个神圣的交接仪式,她把自己所有的纯情和烂漫交出去、也把自己所有的丑陋和狼狈交出去,他都一一收下了,继而给她一个礼貌的点头;一星期后她的教务系统上出现了一个公正刻板的“C”,形状就像一个不完整的句号,却偏偏为那场既耀眼又惨淡的初恋画上了一个最最完整的终止符。

    ……就这样吧。

    我……也要继续往前走了。

    第70章 纠缠

    远方的阴云酝酿出一声闷雷, 再过一阵子窗外就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七年后的A市说实话也没什么改变,还是一到春天就被拖入漫长的雨季。

    “那么您在具体的教学过程中有经历过什么困难吗?”

    29岁的尹孟熙坐在翻修过的小红顶剧场里, 用与十多年前相差无几的坐姿采访同一个人, 唯一改变的大概就是语气, 刻板冷清了一些,不再像当初那样犹豫腼腆小心翼翼。

    “主要是沟通层面的问题, ”他的变化更少, 措辞的方式还是温和又慎重,只是凝视她的眼神比她大一时更深, “每一位学生都有不同的情况不同的特质,作为老师如果不能正确把握就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发展。”

    “可以麻烦您说得再具体一些吗?”她语气平平地提问。

    “就比如不是所有学生都喜欢做学术, ”他还是看着她, 目光没有哪怕一刻偏离, “大学教育应该更丰富多元,目标不是让每一个人都成为学者,而是让每一个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坐在镜头外的她微微捏紧了手里的稿纸, 或许那一刻也隐约听懂了他的话里有话, 可她不接茬, 就听到他继续说:“几年前我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因此犯了一些错误,如果是现在大概就能做得更好,不会再伤害到别人了。”

    嘎吱。

    新修的地板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杂音。

    她愣了一下, 脑海中飞快地划过一些旧日的影像,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 是他们一起在半旧的舞台上收拾乱七八糟的道具, 目光相遇时暧昧滋生, 又因为一声相似的地板杂音而遗憾中断。

    ——想这些做什么?

    都是无意义的过去。

    她抿了抿嘴, 正正脸色恢复冷漠,又继续按部就班地低头照稿念:“那您曾做过什么值得后悔的事情吗?比如有没有设想过学术之外的人生选择?”

    “没有考虑过其他选择,”他回答,“从事学术对我来说可能也算一种舒适区,我很习惯它的方式,也很喜欢它的节奏,内容本身就充满魅力,成果带来的价值则是锦上添花,能把兴趣作为工作是非常幸运的。”

    “但的确有后悔的事……”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从镜头里看他幽深的眼睛泛起了一层更浓郁的色泽,像是湖泊被风吹起小小的褶皱,在曲折的时光回廊里荡出沉静深远的涟漪。

    “……有一个学期,我不该给一个女孩子打C。”

    嘎吱。

    好像又是地板,也好像是她把手中的稿纸攥得更紧了一些。

    窗外的雨还在下,带来小小的阴霾和潮湿,杂草最容易在这样的气候中生长,短短几分钟里就在她的心底窜到过膝高;她的视线有点不清楚,恍惚间好像也与他隔着一层雨幕,过去英俊的青年变成更成熟的男人坐在她面前,似乎正在试图以新的姿态重新侵入她的生活,再次把她狭小的世界折腾得一团乱。

    ——这是在说什么?

    后悔给她打C……

    ……本质是在后悔没有最终挽回那段畸形残缺的脆弱初恋吗?

    她不懂的,摄像机后旁观的魏驰和姚安琪更不懂,只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现场气氛的微妙,他的眼睛似乎只看得到她,其他一切背景和旁白都被抽掉了。

    她呢?

    不知道为什么竟在重逢中想起过去的告别,交卷前的那15分钟正不断在她眼前倒带播放,她是没有换台权限的可怜观众,要一遍一遍被同样的内容占据大脑。

    后悔……

    那样脆弱的初恋……又有什么值得挽回的呢?

    她的眼眶已经红了,手指在微微发着抖,明明已经是那么久都没有联络过的人、可居然还是有本事轻易掀动她的情绪——甚至此刻他还在凝视她,像是打定主意一定要逼出她的眼泪,一定要让她再次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你做梦。

    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奇怪的坏脾气在悄悄发作,她终归不像大学时代一样柔软又好欺负,跟他打对擂的时候尤其有底气,可能潜意识里也知道他不会把她怎么样,于是干脆就装听不懂他的话,脸板得比之前更紧,像个不解风情的泥塑小人偶。

    硬着头皮又采访了一个小时,把人折磨到头皮发麻的外勤终于结束。

    镜头一关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专业的态度全都丢开,甚至都不想跟受访者打一个礼貌的招呼,扭头跟姚安琪嘱咐了两句收尾的事,转身就想离开这回忆浓度过高的小红顶。

    从剧场大门走出去的那一刻她的心情特别复杂,既希望他千万不要来追她、又可耻地期待某些意外的展开;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情绪的晦涩程度又翻了番,是他来找她了,微凉的手直接牵上她的手腕、没问过谁的意见就把她困在了回廊的拐角,他的天赋似乎可以让强势也显得温柔,真是不可思议。

    滴答。

    滴答。

    滴答。

    她就在雨水敲打玻璃的细碎声音里抬头看他,阴郁的天色使男人的轮廓看上去更深邃,他的手依然紧密地牵着她,彼此身体的距离还不足五公分,呼吸都像要缠在一起了。

    “到底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他像是要投降了,虽然是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她、可语气却像在请求她。

    “……就真的跟我无话可说?”

    她的出息可比原来大得多,过去怎么能受得了听他这样说话?他对她笑一笑她就要风雨无阻地朝他跑过去,眼睛亮得像是落满了天上的星星;现在却可以防住心里的震动,一个干泥土做的壳子把人套住了,冷啊热啊就都感觉得没那么清楚。

    “不是早就没话说了吗?”

    她反问他,神情还是一样冷淡,只是说到句尾时声音微微有点打颤。

    “……原来就觉得我陌生了,现在跟过去更没有一点像,还说什么?”

    ……什么话。

    到底是讽刺还是控诉?

    她是在拒绝他吗?

    还是在时过境迁后重新诉说当年的委屈、用这样的方式逼他哄她?

    ……别扭死了。

    “可是我有……”

    他离她更近了一些,只差一点就要吻上她的嘴唇,高大的男人有宽厚稳健的胸膛,它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蛊惑她、怂恿她放纵欲望诚实地回到他怀里靠一靠。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连绵的雨季再美丽也无法胜过他漂亮的眼睛,清澈的湖水似乎被岁月酿成了温吞的酒,百倍的醇香更容易使人心醉;她的委屈变得更多,甚至他对她越好她就越难过,此时又忍不住要对他露出獠牙,摆出那副坚硬讨厌的样子给他看。

    “有意义吗?”

    “还能改变什么?”

    “我们已经分手七年了……现在谁还认识谁?”

    “你的话是说给谁听的?七年前那个尹孟熙吗?还是大一时候的尹孟熙?”

    “我已经变得更糟了,比原来还爱钱,比原来还偏执,还不如原来肯出苦力。”

    “我烂到家了——你确定要跟这样的我说吗?”

    咄咄逼人。

    张牙舞爪。

    看上去那么歇斯底里,可眼眶却再次悄悄地红了。

    他把她牵得更紧,掌心的温度再次攀升、简直就像当初在电影院初吻时一样滚烫,凝视她的眼神也一样专注,带着比过去更强的穿透力一眼把她看到底。

    “是跟你说,”他回答着,好像上一场访谈还在持续,依然会对自己给出的每一个答案负责,“什么时候的你都可以,什么样的你都可以。”

    “你从没有什么不好……”

    “……犯错的人一直都是我。”

    骗子。

    大骗子。

    她快要被难以命名的情绪淹没了,既想哭又想发脾气,厚厚的干泥巴壳子仿佛突然被他敲开一条缝隙,所有冷热都在一瞬间变得十倍清晰。

    “可是我不想听你说。”

    她继续着过分的强硬,就算红着眼睛也要摆出吓人的气势,要让他知道她心如铁石,绝对没有任何一点被动摇的可能。

    “我不想再回忆起过去的事。”

    “不想再费力气去解一个解不开的扣子。”

    “不想再见到你、也不想再跟你牵扯在一起。”

    “你就去做你的学术,找你的青梅竹马,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也一样,赚我的钱,做我的节目,过我自己喜欢的生活。”

    “分开七年都没说的话估计也不是一定要说的吧?那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们继续照原路往下走不好吗?”

    ……又是不伦不类的话。

    前几句还像样,越到后面越是阴阳怪气,真正的决断哪是这样?听上去就像怨恨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她、为什么要让七年前的一切发生。

    他要解释的、当时就想跟她说什么,她却挣扎起来、用力想要甩开他的手;他罕见地没有顺从她的意志,强势压过温柔,另一只手已经触碰到了她的肩膀,只差一步就要紧紧把她圈进怀里。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她的手机却响了,是一通微信语音电话,她没顾得上看是谁打来的,只趁他犹豫的时机抓紧逃出了他的桎梏,那一刻也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失落,复杂的情绪依然没有放过她,连她本人都不能读懂自己的心。

    转身快步朝小红顶外走去,恰巧这时魏驰和小姚也都带着设备从剧场出来了,他没有机会再叫住她,预料之中的分别于是再次到来,世界被笼罩进一个无边的雨季,它的开端和结尾都让人无法看清。

    别再下了。

    ……春天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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