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的夏天闷热又潮湿,暴雨总是说来就来。
排水系统像永远不够用,不一会低洼处就积满了水。
汽车飞奔而过,水花溅得老高,像新一轮的雨,从地面来。
三年了,却什么都没变。
秦晷额头抵着车窗,看这座古老的都市走马灯似地流淌而过。
忽然,他问:“去哪?”
夏箕奇一怔,随后拍了拍脑袋:“对哦,我忘跟你说了!你爸,我舅舅,在你不省人事的时候把你原来名下的公寓卖了,换了套更大的,都装修好了,今天就能住进去。”
秦晷不再问,又专心地看着窗外。
夏箕奇说:“考虑到你的身体,新公寓环境比以前好,装修也是我亲自盯的,全部采用无毒无害材料。最重要的是,一梯两户,对门没人住,完全不用担心身份暴露的问题!”
秦晷不感兴趣地“嗯”一声,很快闭上了眼。
车子在积水里飞驰,哗啦啦作响,不知过了多久,驶上临海的盘山公路。
来到半山一处高档小区,司机刷卡进入,到了停车场,又刷一次卡。
夏箕奇抢在司机前头把秦晷扶下车,掺着他进入电梯间。
“在顶层,从阳台能俯瞰海湾、跨海大桥,以及桥对面的半个城市。局里领导亲自挑的地方,说是……”夏箕奇顿了一下,观察着秦晷脸色,“补偿。”
说完后,整个电梯厢只听见他逐渐急促的呼吸。
秦晷则望着电梯门反射的苍白的自己,什么也没说。
很快指示灯亮,到地方了。
“右边这户。”夏箕奇快走两步用自己的指纹开了锁。
又对秦晷说,“哥,你也录个指纹,以防万一。”
秦晷把手指伸过去。
夏箕奇对着指纹锁一通操作,没留意到秦晷目光四处打量。
忽然,秦晷把手指缩了回来,从房门顶上摸下来一个针孔监控器。
夏箕奇:“……”
秦晷轻轻问:“卧室有吗?”
夏箕奇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卧室和卫生间都没有,只有公共区域才有,毕竟你现在是重点关注对象,你这身体要是有个好歹,领导也是关心你……”
秦晷点点头,把监控器又放了回去。
然后进门,换鞋,找到自己的房间,回头问夏箕奇:“我能睡会?”
夏箕奇前面的话还没说完,一愣,半晌点头如捣蒜:“可以啊,可以!哥,你累了吧,那你睡,我去做饭,做好了叫你!”
秦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头把门关上,从里面锁死了。
夏箕奇:“…………”
-
秦晷没出来吃晚饭,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天刚蒙蒙亮,城市正在苏醒。
他没开灯,赤脚在屋里转了一圈,粗略数一数,不足两百坪的地方,竟然有72个异常反光点。
不禁感叹,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让人忌惮到如此地步。
桌上放着夏箕奇留下的纸条,说他出去买早餐。如果秦晷醒了他还没回来,可以先喝保温桶里的汤。
秦晷没有喝汤,推开了通往阳台的门。
早晨咸湿的海风扑进来。
雾气弥漫的海上,隐约能见跨海大桥的轮廓,以及大桥对面,城市逐渐熄灭的灯火。
他趴在栏杆上吹了会风。
忽然,门外的走廊里传来轻轻响动,他以为是夏箕奇回来了,仔细听却发现不是。
有什么东西撞在他的门上,接着传来模糊的人声。
他走到门后,隔着猫眼悄悄看。
大半个镜孔被一团毛茸茸的头发遮住了,头发的主人没骨头似地吊着一个男人,一手举着只剩一半的啤酒瓶,高声大喊着:“我不走,我还没喝够,薛小梅,再给我来一打!”
薛小梅缩在对门的门后,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被吊住的男人没好气地赶客:“滚滚滚,都给我滚,下次不许来我家,滚回你们自己家去!”
阿翔不依不饶地嚷嚷:“我不回!回去我妈老催我找女朋友!你这多清静,不婚不育终生平安!”
“……”对方愣是给他气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婚不育呢,我明天就相亲去!”
“那你今天不还单身么……”
“滚滚滚,我单身也不让你蹭我家!薛小梅赶紧把人给我弄走,限时三分钟,晚一秒明天写三千字检查。”
薛小梅:“………………”
很快她就把烂醉的阿翔拖走了。
男人低头开门,只留下一个修长的背影在秦晷的镜孔里。
他穿着鸦青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伸手按指纹的时候,衬衫的缝线勾勒出精悍的腰。
那一瞬间,秦晷想起对方说过的话。
“你好像一个人啊。”
“一个化成灰我都认识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握着门把的手渐渐发白,意识也渐渐远去,等他终于恢复过来的时候,荀觉换了一身干净的t恤,正准备出门。
鬼使神差地,秦晷跟了上去。
一路跟到停车场,却不见荀觉的车。
只好又跑回地面,在小区门口四下张望。
这时,一辆陌生的路虎从身后驶过,侧边镜里反射出荀觉的脸。他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车窗外,嘴里习惯性地含着棒棒糖,一边腮帮子鼓了起来。
他目不斜视,在门口抬手刷卡,顺便和门卫寒暄几句。
“滴”的一声,车子沿着公路越走越远。
秦晷:“……”
某种黑暗的东西从心里滋生出来,他恍然意识到,这个城市也不是什么都没变。
至少荀觉搬了新家,换了新车,穿上了他没见过的新衣服。
也许某天,他还会有新的爱人。
荀觉的人生正在离他远去,就像那辆逐渐从视野里消失的陌生路虎。
他右耳的伤疤突然疼痛起来。
一辆出租刚好停在他面前,他想也没想,开门坐了进去。
一个胖妇正准备下车,被他粗鲁的行为惊得连声尖叫:“我去,赶着投胎呀,这也有抢的!”
秦晷不理,径自拍着司机椅背说:“跟上前面那辆车。”
司机一言难尽地从后视镜里瞪他。
他这时才发现,出门只拿了手机,身上还穿着睡觉的真丝睡衣,前襟敞着,脚上也没穿鞋。
他垂眸默了片刻,吐出两个字:“捉奸。”
“哎呀大兄弟,你早说呀!”司机恍然大悟,一脚油门出去,眨眼便过了两个路口。
“我跟你说,刚才那大姐也是捉奸的,刚把老公和小三送进派出所,我在派出所门口载的她!你说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乱成这样,也不怪离婚率这么高……”司机侃侃而谈。
秦晷突然说:“停车。”
司机:“啊?”
“你被发现了,他一直在带你绕圈子。”
司机:“……哎我去,现在出-轨都这么讲究了!大兄弟,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回去,还是打电话叫人?”
秦晷说:“等。”
司机又懵了:“啊?”
秦晷:“等半小时再走,我知道他要去哪。”
晋城公墓,d区32排82座。
荀觉死也想要魂归故里的地方。
秦晷抵达的时候,荀觉已经不在那里了。
墓前放着一束盛开的向日葵,面朝大海,迎着朝阳。
墓碑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被阳光映成金色的墓志铭——
“你是最美的日初。”
霎那间,秦晷脑袋里的钝痛转移到了胸口。
他骤然意识到,三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他不属于现在,也没有未来。
他只是过去的一缕残魂,于三年前,在那起事故中,与荀觉分道扬镳。
现在,他是管理局的一把刀。
迎接他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监视、猜忌和任务。
滴!
手机语音系统启动,模拟已故导师赵拓的声音问他:“日初,有新任务,请确认是否接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