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汝芳、字惟德,号近溪。
明中后期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文学家、诗人,泰州学派代表人物,被誉为明末清初黄宗羲等启蒙思想家的先驱。
坐在马车上,张静修腹诽,这古人就是麻烦,又是名、又是字、又是号的,一个人几个名字、这谁能记得住啊。
难怪咱们新社会得废除了这些繁文缛节。
广慧寺算地址在门头沟,距离北京有三十公里,这要放在一百多年后,有车开车、没车坐公交,也用不了几个小时。
“妹妹,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赶紧停停停,我晕车……要吐……”
她捂着醉冲下马车,在路边大吐一场。
好家伙,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晕车呢,当然也没料到这辈子还能做上纯正绿色的马车出京。
“没事吧。”四哥拍拍她后背。
她摇摇头,吐过一场也好多了,也不知道这啥时候能修上铁路啊,赶紧得让她爹搞洋务运动、修铁路,再不济也得买辆烧油的车。
到了广慧寺,只见人山人海,竟是座无虚席,与后世传销如出一辙。
下首不光年轻士子,还有好些朝中大臣居然都在,四哥一一指给她看了。
“礼部……大理寺……太仆寺……国子监……”
小半个大明朝堂居然都来了。
张简修小声说:“我们家先生也来了。”
难怪今天先生没空讲学,敢情是来这儿凑热闹了。
再瞧台上一白须老者,正慷慨激昂、挥斥方遒。
她粗略一听,大抵是什么“道”“良知”“良能”之类的。
“这不就是高中政治的《哲学》么……”
虽然这位先生口才极佳、将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深入浅出了,不过她一个正经现代人,谁受得了在古代听哲学啊。
“四哥,这位先生是不是跟咱爹认识啊?”
“是旧交。”
明朝中后期,书院逐渐走上历史舞台。不过不是学校意义上的书院,而是一种政治团体,也就是日后东林党的雏形。
“罗先生与父亲早年相识,只是理念不合,互相都想说服彼此,可惜都说服不了。”
张静修心想,这是自然,大佬怎么能说服大佬呢。
她东张西望,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二哥三哥,拉着张简修说:“在那边。”
“太远了,咱们就坐这儿,不去了吧。”
许是两人嘻嘻索索、声音太大,罗汝芳忽然看向这个方向。
张静修做了这么多年学生,顿时警铃大响、心中大叫不妙。
果然,罗老师微微一笑,开始提问了:“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没有没有。”她赶紧摆手,“先生您看,我听的如痴如醉呢。”
罗汝芳不亏是当了多年老师、搞了多年演讲的专业人士,眼神犀利一下子就剥开了她虚假的伪装。
“不,从你眼中我看得出,你很不赞同。”
全场目光唰的一下都集中了过来,张静修心里一句“mmp”,不赞同就不赞同,何必加一个“很”字呢。
你这样让人家很难做的。
行吧,索性破罐子破摔了。这可是你们让我说的,不是我自己非要说的哦。
她直接站了起来:“其实,我并非不赞同先生方才的言论。只是在我心中,天下万事不过八字而已。”
“哪八个字?”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对面的罗汝芳不置可否,反而是一个国子监少年跳出来:“你既不赞同先生的理念,今日又为何要来此旁听,还大放厥词!”
另一人说:“你的意思是,先生不该在此讲学了?!”
“各位曲解了。”静修忙否认,“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大家就事论事、不要上纲上线嘛。”
“你……”
“再说了,一个观点,即使我不同意其中每一个字,但我依然誓死捍卫任何一个人说话的权利!”
这一句话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罗汝芳仔仔细细看了她几眼,好在她中途换了男装,现在瞧着只是个俊俏少年。
“你……你叫什么名字?”
四哥在下面狠狠踩了她一脚,她没好气地踩了回去。
这还要你提醒,这点儿数我能没有么。
“我叫伏尔泰。”
*
夜色笼罩大地,张*伏尔泰*炎武*静修终于悄摸摸回了家里。
三哥边喝粥边问:“妹妹,你今天说的那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怎么叫听来的,就不能是我自己想的么。”
“哼,最好不是你想的。”
如果是听来的,爹可能打你二十大板,让你忘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可要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爹可能会拧掉你的头!”
张静修不乐意了:“我哪里说错了,我是站队咱家老爹的啊。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哪一个字不对?”
“这话还不错,但后面那句就离谱了。”
誓死捍卫任何一个人说话的权利?
咱爹只想他在朝堂上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最好别人都是哑巴,还什么说话的权利……
张简修说:“听说老有人参咱爹,说他堵塞言路,不让言官说话。朝廷六科给事中都说不了话,你还让每一个人说话?”
简直反了天了。
静修撇嘴,从这一点上来说,张居正确实是多少有点儿搞□□了,你怎么能不让人说话呢,也难怪后来会被群起而攻之。
“咦,二哥呢?”
“爹喊他去了。”
张静修心想今天在广慧寺,一贯话多的张嗣修居然听得格外认真,一定是爹给儿子布置任务了,让他刺探情况去的。
“吃饱了,我去给爹请安了。”
果然,走到书房之外,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冷笑。
“这个罗惟德,我看他这个官也不必做了。”
“可是父亲……”张嗣修不解,“近溪先生是您的好友。”
罗汝芳丁忧之后的起复、还是张居正专门安排的,知道这个老友爱好讲学的癖好,安排他做了云南副使。
“云贵是不是太过偏远了些?”
“惟德政务不行,只热衷讲学。云南边陲之地,有的是山民让他尽情教化,岂不乐哉。”
张嗣修原以为父亲虽然一向乾纲独断,但也最识人才、最重人才的。
“父亲,其实罗先生继承心学衣钵,理念也并没有……”
张居正厉声说:“你认为没有错!”
“不是,我……”
“不必说了。”张居正大手一挥,“让你妹妹过来。”
既然点到自己了,张静修忙推门进来:“父亲,我在呢。”
张居正眸光闪了两下:“你今日也去广慧寺了?”
“是。”
“还说话了?”
“不是我想说的。”她也委屈啊,“是罗先生非要我说的。”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张居正一字一字念了两遍,终于给了一个评价,“你说的很对。”
“谢父亲夸奖。”
“嗣修,你们四个兄弟,属你学问文章最好,可方才这些道理,你还你不如你妹妹。”
张嗣修尴尬地笑了笑,似乎也在思考这两句话。
“魏晋之时,风流名士以清谈为风尚,被王羲之砭为——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后人更评两晋亡于清谈,千年以来历朝历代无不引以为戒。”
“儿子知道了。”
张居正微微颔首,又问静修:“那你觉得,如今的朝廷需要什么样的理念?”
“女儿年幼无知,怎敢于国家大事妄加揣度。”
张居正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张静修赶紧说:“经世致用。”
经世……致用……
经国济民,尽其所用。
张居正的脸上露出一些惊讶又释然的表情:“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静修好不要脸地说:“女儿自己想来的。”
这大瞎话张居正可不信,道理有想懂有弄通,却不会平白冒出来。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能读过几本书、见过多少人、走过多少路、历过多少事?
她懂什么是江山、什么社稷么?
“其实女儿自那日晕眩之后,似乎脑中突然多了一片广袤的天地,有时不知不觉就会说出一些不明觉厉的话呢。”
四哥皱眉:“不什么觉什么?”
“不明觉厉。”她解释,“就是虽然不明白在说什么,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哦。”
张嗣修:???
张居正:……
本来他还准备教育一下自家女儿那番关于“说话权利”的言论,不过想了想还是下次再说吧。
他拍了拍儿子和女儿的头,走出了书房。
“爹这是什么意思?”张嗣修莫名其妙。
张静修从盘子里抓了两块玫瑰酥:“二哥,你吃不吃?”
二哥摆手:“我不喜欢吃这个,甜甜腻腻的。”
“那我全吃了。”
二哥坐到她身边:“妹妹,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哥哥,你这眼神儿怕是不太好吧。什么叫不太一样,分明是太不一样了。
她是她、我是我,虽然我们都叫张静修、性格似乎也很相似,但我可是有着6+3+3=12年教育的大脑和自由奔放的灵魂的。
张嗣修没理她的白眼,叹气说:“其实我劝咱爹,也没别的意思,父亲当这内阁首辅不过一年,已经树敌满朝了。”
所以啊,像罗先生这样有声名有威望有才学、而且和爹关系不错的人,正该好好拉拢才是,怎好贬谪呢。
一年,这你就受不了了?咱爹当大明实际一把手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觉得这就是树敌满朝了?你还没瞧见十年后,满朝文武“倒张”的盛况呢。
张静修拍掉手上的糕点屑,有她在,决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她这不仅是在救老张家,也是在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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