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从西伯利亚永不消融的冰原跋山涉水,在雪花之中势不可挡地膨胀,灌入卢布廖夫敞开的窗户之中。
暖气的温暖被逼迫退入角落。
这让索菲亚的声调显得更为冰冷。
“哈······没有任何缘由,我的弗洛夏像被魔鬼belial附体,变成了完全陌生的人。”
安德廖沙走到窗户前,轻轻扭动铁质轮扣。
“吱——呀——”湿润的雪花被隔绝在外。
“这就是你不去看看她的理由吗?”
安德廖沙迎窗而立,平淡的语调抛出的问题十分尖锐,不用力气就能刺破层层伪装直达中心。
“什么···你在,说什么?”索菲亚同样冷静,她的悲伤褪去,把不明显的慌乱掩饰地恰到好处。
“你没有去她床边看她。”安德廖沙用讲述无聊的故事的语气,把它当成一段不需要用心的平铺直叙。
“你那么爱她,怎么只顾着问我,难道不会想亲眼看看她怎么样。”
“我······不过···”
安德廖沙不期待答案:“哪怕仅仅看看她的脸,不会更放心一些吗?”
“你在害怕什么呢?”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爱真的是这样吗?
神忘记了,在第六日用尘土造出的人类,吞下罪恶之果起,早已原罪加身,被伊甸流放。
是sin,不是crime。
原罪最大的惩罚就是将人类降生凡间,在充斥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饕餮,以及□□的世间从出生到死亡。
产生自我意识的而被驱逐的人类,想活着,想掌握生命,想拥有时光。
这就是人类最初的欲望。
自此,人类开始向欲望屈服。
爱情,友情,亲情,权利,金钱,梦想,人类演变出许许多多美好的,备受向往的欲望来与丑恶对抗。但不论披上任何修饰的外衣,都无法改变它本质的核心。
上帝会救赎深陷于世间苦难之中的人吗?
不会的。
人类的苦痛会在漫长的时光中完成自我救赎,洗刷干净满身的罪孽。
人类诞生尘土之中,消亡于尘土之中。
有了欲望,人才能活下去啊。
所以,很多时候,爱没有成为上帝期待的模样,进化成复杂的东西了。
安德廖沙把玩着锁扣,“或许,弗洛夏没有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大约,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捅破了被美好覆盖的真相,罪孽暴露现行无处可逃。
“不可能!”索菲亚优雅的声音尖利刺耳,“弗洛夏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你知道的,你知道她是个乖孩子,她怎么会伤害自己······”
“怎么会······像疯了一样······”
索菲亚无助地环住双臂,瘦削的肩膀止不住的颤动,泪水蔓延“像她的妈妈一样······”
索菲亚被迫直面她的恐惧,但并非每个人都有勇气。这无可苛责,爱本来就不单纯。
她比任何人爱弗洛夏,又不仅仅是爱弗洛夏。
如果说,安德廖沙的不幸来自夭折的妹妹,那么索菲亚的不幸,则是莉莉娅。
莉莉娅的出生让索菲亚的生命中失去了母亲的角色,母爱的缺失和父亲的偏爱让索菲亚失去童年,快速地长大了。
但她并不嫉妒自小便被万众宠爱的莉莉娅,不知何时起承担起母亲的角色,照顾呵护着天真而耀眼的妹妹。
然而,莉莉娅的人生失控了,连带着,索菲亚失去了妹妹,父亲,还有家族。
包括瓦斯列耶夫这个姓氏,她的前半生宛如在空气里化为了泡沫,轻飘飘的感受不到重量。
所以,当索菲亚遇到弗洛夏时,她就决定不会让过去的事情。这一次,她会细心照料这个孩子,让她拥有一切幸福的东西,索菲亚在时光的阴差阳错中被夺走的一切。
索菲亚难以接受。
马尔金先生将索菲亚拥在怀中,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会好起来的,虽然一定不容易,但她会好起来的。”
即使哭泣,也要挺直脊背,悲伤?愤怒?那些加起来都抵不过的,是尊严。
被湿气浸透的铁扣在安德廖沙的摩挲中,留下掺杂了杂质的锈红痕迹,覆盖在干涸的血迹之上,深浅不一。
“咚咚——”敲门声响起。
卡斯希曼医生走入房间,他径直坐在马尔金夫妇对面的沙发上,长舒一口气。
马尔金先生:“希尔曼(亲近的称呼),弗洛夏的情况还好吗?”
卡斯希曼医生是马尔金先生的同学,虽然是诺亚斯顿圣尼亚学院的同窗,但他出身平凡。可这没有影响两人的难的友谊。
在医院方面出类拔萃的卡斯希曼中学毕业后就去欧洲深造,他的神经学论文曾引起巨大的轰动,成为这个领域一颗不能忽视的新星。
但他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不只是欧洲,是从整个科研学术圈,没人知道这个或许可以缔造传奇的年轻人去了哪里。
卡斯希曼博士成为了马尔金家的医生。
“无所谓啦,反正都是doctor.”卡斯希曼这么说道,“在我的论文将要发表前的一周,有人提出向我购买这几张算不上厚实的文件,那个时候,我已经半个月没钱买饭了,饥饿感让我明白,果然吃饱肚子才是真理。接过当天下午,我就收到了你寄来的钱。”
“所以,我决定发表论文之后就离开那儿,不回去了。”
卡斯希曼医生这么对年轻的马儿金先生解释过,不论真假,卡斯希曼医生留在了卢布廖夫。
当然,搅动安德廖沙的牙神经,成为他童年阴影的那位医生自然也就是卡斯希曼医生。
对待男孩子,不需要绅士风度。这是卡斯希曼医生贯彻始终的直男作风。
“我就不做不合时宜的圣诞问候了,相信你们也没有那个心情。”
卡斯希曼医生拿起桌上冷掉的茶水,一口气灌下。
“那么我就直说吧。”
卡斯希曼医生严肃起来。
“首先,药物中毒的症状已经缓解,副作用最多不过醒来后的头痛。”
还没等索菲亚松一口气,卡斯希曼医生接着说:
“失血量不足以致命,但伤口不浅,其中正中神经收到比较严重的损伤,它所控制的一二蚓状肌,大鱼际肌会受到影响。”
“那是指·······”索菲亚抱有一丝期望。
卡斯希曼看着索菲亚,无情地打破,
“日常生活中,弗洛夏小姐的右手可能不会像之前一样灵活了。”
马尔金先生握紧索菲亚的手,尽力给颤抖的她安慰,
“如果进行积极的复健,会有所恢复吗?”
卡斯希曼冷静地分析,“理论上来讲,基本没有作用,不过弗洛夏小姐正处于发育前期,恢复情况很难预测。”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卡斯希曼叹息般的摇摇头,生理上的伤口总会慢慢恢复,但是······
房间里短暂的静默像是盛大的歌剧演出前的屏息,在恢弘的乐章冲击感官之前,临界点的极限如何势不可挡的潮汐,与时间做最后的剑拔弩张。
燃烧的沸点终于响起了心知肚明的鸣叫之声。
“显而易见的黑眼圈——过度疲劳,或者失眠。食欲低下,体脂肪率低下——严重的营养不良,这一点,还体现在弗洛夏小姐发育迟缓上,她已经十三岁了,没有第二性征发育的表现,并且还未经历初潮。”
卡斯希曼医生无视马尔金们越发紧促的眉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些我不了解,但你们一定知道的事情。”卡斯希曼医生说,
“意志活动减退。比如不愿意离开家,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
——我觉得我大概患上社交障碍。
——卢布廖夫很好,真的很好。
“思维迟缓。反应比较迟钝,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嘿嘿,弗洛夏你怎么又在发呆?!!
——不,哥哥,我这是在冥想。
“情绪低落,长时间独处。”
——你把这叫做什么?
——秘密花园,我把它叫做秘密花园。
“情绪变化大,自卑,自责,自我厌弃,自我否定。严重一些会产生幻觉。”
安德廖沙的脑海里被鲜活的弗洛夏填满,每时每刻,连她的声音里都充满笑意。
但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背面,弗洛夏悄悄擦去了眼泪,安德廖沙不知道,那些时候,他沉浸在她的笑容中,大概,也不想知道。
“结合现在的割腕,吞药的情况,我可以给出百分之九十九的结论,弗洛夏小姐患上的是——”
——“majordepressivedisorder”
——“majordepressivedisorder”
一直沉默地站在窗前的安德廖沙,吐出了异口同声的答案。
重度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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