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带了置气的成份,听着有些嗔,可细察她,脸上并无太过的喜怒。如此懂得自敛,又催生出另一种像他的感觉来,不由笑意愈浓。
“哦,怎么说呢?”
沈韫偏移目光,静静打量对面一晌,不知是不是天暗的缘故,她有些瞧不真,恍惚觉得父亲此刻心情上佳,竟让她冒出些大胆的想法。
“您不就是怕我对老师的案子耿耿于心,故而支使江瞻来看守我么?什么暴民乱党,俱是空头说辞。父亲这样以关怀之名监视女儿,实在令人不悦。”
她的坦率让沈璿暗讶须臾,面上却仍含笑,挑起手刮一刮茶盖儿,“你是这样看我?”
闻言,沈韫稍稍皱眉,忽然觉得自己失策,不该当父亲的面提及老师。
她沉吟半晌,避开他方才一问,只浅声道:“爹爹若觉此时京中不甚太平,女儿少出去走动便是,何必硬塞一人到女儿身边?”
“少走动,就能保证你绝不会遇险?你怎的如此天真?”沈璿笑了笑,端起茶碗轻嘬一口。
听他的口吻,是不打算撤人,那她以后不论做什么,都会分毫不差地流入父亲的耳朵里。
“父亲有理,反正江瞻无论如何您都不会把他遣走,是这个意思吧?”
边上烛火微曳,很轻地响了几下。沈韫按捺神思,两相静默许久,她的唇畔蓦然扬起一个懂事的弧度,极温雅地颔首。
“往后这件事,女儿不会再向您提起,一个外人,何足伤了女儿与您的情分?再没有比这更不值的事了。”
说完亦端起茶碗,灭火一般咽下大半,眼底压着沉沉的嘲色,转瞬即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能这样通透,为父甚感欣慰呀。”沈璿哈哈笑起来,挽袖执箸,“来,别光顾着说话了,吃菜。”
这一顿饭沈韫用得十分辛苦,一面上演父慈子孝,一面暗里思忖如何应对江瞻。及到后半段,她实在吃不下了,适才与沈璿称辞。
她前脚刚走,沈璿便招来周袤,“你亲自去找一趟江瞻,提醒他千万少与小姐说话,别着了她的道尚不自知。”
一边周旋,一边算计,这是沈家父女俩的常处之道。周袤望着亭外渐次行远的背影,犹疑出声:“老爷,我看小姐先前那番话不似作伪,应该……”
未说完,即见沈璿一哂,“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不是轻易言弃的人。今日做出那套假模假样的架子,无非是心中算计有成,寻思让我放松警惕。且瞧着吧。”
溶溶月色在花圃小路上照出几道人影,沈韫远远瞧着,几乎下意识转背。不防刚抬起脚,身后便响起宋氏的嗓音,浅柔唤了声韫儿。
打小荣亭回来,此处是必经之路,按说与母亲的院子相隔甚远,不该遇见才是。
当下听得她唤,沈韫不由得心虚起来,讪讪回身,只装作方才是真没瞧见。等走近了,她微垂眼睫,轻轻喊了声母亲。
宋氏对她的言行因由了如指掌,伸手把她牵近一些,低言道:“多大了,还使这种小性子。”
复借着灯光端详,“在你父亲那儿用过了?”
沈韫点头,余光隐隐绰绰瞥了下宋氏身旁的那道人影,与傍晚在思兰院前一样,锦衣鸾带,神情湑然,仅瞥一眼便让沈韫攒起额心。
“女儿有些不适,想走走。”
她是有意分别,奈何宋氏也有自己的打算,曼声道:“正好,你陪钦儿在府中逛逛,别老针锋相对的,有什么误会说开就成,听着没?”
这话也是说给柳伏钦,份量合宜。
他尚未表率,便闻沈韫低嗤了下,视线压着鞋面,难得反驳一句:“倘能说开,至于等个十几年么?”
话罢,似乎自觉失言,哪能这样顶撞母亲呢?她眉尖轻蹙,端是自责又带一点讨饶的模样,含糊着:“母亲,我想回去了。”
在把场子赢回以前,她一刻也不愿和柳伏钦待着。
宋氏却执意,“那我与你们一道,可行?”
也就是一瞬的光景,沈韫捺下唇梢,不说话了。她和柳伏钦已足够尴尬,再兼母亲有意调和,那场面,她受不住。
绢丝灯挑在脚边,沈韫仔细斟酌俄顷,对宋氏道不用,尔后袖摆微拂,经过柳伏钦时,像一只小钩子透过衣料刮蹭他的手,不疼,但尤其挑衅,“走啊。”
夜晚的沈府比之白日,其实温柔许多。灯火虽不算通亮,但一盏遥照一盏,竟有些像银河横悬廊顶,别有一番风情。
洺宋和一个侍女在旁掌灯,沈韫冷脸走在前面,相较平日的骄矜,她不言声时变得格外淡漠,像极了她那副皮囊,通身斥着“勿近”二字。
柳伏钦错后一步,背手随其慢慢踱于长廊,目光不时衔向她,望着那道负气的背影,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又都止住。
两下里气氛尴尬,洺宋暗自觑觑沈韫,做主择一条小路直下,人虽少些,胜在离前院近,等到了前院,柳三公子不走也得走了。
几道斜斜的影子倒在地上,规划出一层幽深的网,柳伏钦踏在网中,到底忍不住启了启唇,“我知道你在找谁。”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沈韫转过身,因猜疑他又在搞什么名堂,只是不应,剔眉凉凉望着。
直到他再度说道:“陆思白。”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沈韫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正怔忡着,却见他于身畔停步,回首睇了江瞻一眼,再回头时,眼睛里有斩不尽的复杂神色。
“你应该听沈伯父的,不要再寻。如今城中多事,从前的案子也由人设计提起,你这时候冒尖……”
很危险。
他之所以不帮沈韫支走江瞻,除了他的私心作祟,还另有一宗。
陆思白于两年前亲王府案失去踪迹,世人皆知这是宗室摆给天下的结果,若说生还的可能,绝不达万分一二。偏沈韫不信,如此执拗地想要找到她的老师,为他正名。
这件事沈韫做得隐匿,但有心查探,并没有想象中难。倘她现在罢手,不去淌那一趟浑水,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亦可安然如故。
这些荒唐的关心,他自不会与沈韫诉出。目光轻微调转,将一切晦涩掩于眸底,稍稍撤后身子。
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沈韫对他所言并不放在心上,她略顿片刻后,莞尔一笑,返身继续朝前。
“有生之年能听见你和父亲用同一套说辞,真稀罕。”
柳伏钦眉梢一拧,追了上去,“我说的话,你可听仔细了?”
沈韫轻哼了声,侧首瞧他,“连父亲都管不了我,你凭什么?别以为我领你走走就是原谅你了,母亲所想与我的意愿,你该分得清。”
柳伏钦被她呛得一噎,突然有些后悔了。
眼前这个姑娘可是害他在京中出“大风头”的主,这辈子只能做成冤家,在意她的安危干什么?反正她若有难,沈学士定会捞她,何需他一个外人多管闲事?
正下台阶的档口,不知何处蹿出一只狸奴,吓得沈韫往旁侧一躲,脚没站稳,胳膊上先承来一只有力的手,复按着她另边肩膀将她扶住。
周身萦绕一股清淡的熏香,似人怀抱,拉着她往廊下的矮栏坐了。
暖融融的灯照下,少年蹲身于她足前,侧低着头查看她的脚踝,手掌着力又显轻柔地逐寸按去,在沈韫尚愕然中抬起眼眸,“应该没伤到骨头,你试一试,还能走么?”
先前的惊讶,出自于猫。继而更盛的,是柳伏钦所有的举动,已经不关乎礼节,全在他的一言一行之上。
真是荒诞。沈韫怔怔地想,府里怎会有猫,柳伏钦又怎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倒有几分像小时候……
身前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很柔,夹杂一些低笑,“怎么了,不就是一只猫吗?你若想瞧,我帮你抓来啊。”
顷刻间,沈韫回神,她垂着眼,昏暗下浓长的眼睫不住轻颤,生出些慌乱的美,如果提灯细照,定能发现她的颊腮俱染霞红,是一种羞怯的容色。
未几,她强作镇定地借洺宋之手起身,脚脖子很痛,甚至足趾的感觉都麻木了。倏而额心紧锁,踅身在栏台上坐下来,吩咐侍女:“你送一送柳公子,顺带打发人去医馆一趟。”
洺宋有些着急,碍于柳伏钦单膝跪在姑娘身前,不好亲自查看,双手几欲捏出汗来。见另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半天不敢作为,便擅自顶替了她,小声催道:“柳三公子,奴婢送您出去吧,姑娘这儿有人照看,不必劳烦。”
柳伏钦抬首睨她一刻,复又扭头扫了扫周围,除却他们几人,哪还有旁的照看?
收回目光的刹那,他看见江瞻举步过来,似踌躇许久才做出决定,沉声道:“小姐,我送你回去。”
那是一种卑躬的态度,当下令柳伏钦挑起眉,奇异地打量他。
他们正经未碰过几面,在今日以前,江瞻的存在于柳伏钦而言,不过是他用以对付沈韫的便宜筹码。但是现在,他不喜欢江瞻看她的眼神,不喜欢江瞻对她说话的语气,就连江瞻想送她回去的心思,都让他觉得不称意。
所以他转了身,将后背赠与沈韫,无疑令她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柳伏钦道:“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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