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得纱灯左右摇晃,匀散出一点薄暖光辉。门扉下,两个少年前后而立,靠内的那个扇扇眼睫,许多困惑不及出口,就被这笼晦涩的气氛蜇了下,识趣地退了。
整间屋子里只剩沈韫和柳伏钦二人,炭盆中的火孳孳烧着,燃过一段漫长又沉默的时刻,沈韫坐于桌畔,神色异然地望他,久不言声。
柳伏钦站在门扉下,睐目回视,心想叫她先开口,自己再顺着话头接去,一来一回,总能说上一些。至于他有什么想问的,实则很虚渺,大抵受其蛊惑,莫名想要留下来,想要见她换副容色,不拘什么,有精神便好。
哪知沈韫没打算启口,眼色中融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似乎对他不满,又似打量琢磨。
延捱着,柳伏钦便有些受不住,惯常吐不出一声好话,“你对解寅也是这般态度?”
不知怎的又提起他,沈韫眼梢微动,缓缓收回视线,将一盏温冷的茶推到远处,语气不咸不淡,“我如何对待他是我的事,与你有何相干?”
柳伏钦垂下眼眸,低低笑了一声,“不相干。”
他离开风口,寻了个沈韫身边的椅凳坐下,宽袖摆在案上,露出一只明洁的手,指尖轻点案面,须臾稍停,“我不过心奇,你平日瞧着并不蠢笨,怎叫人用几两好处便兜买了去。”
柳伏钦越了解她,越觉得她不同寻常的举动很有隐情,她不是一个会为丁点儿小事牵动情绪的人,眼睛那样绯肿,一定哭过了,且哭得尤其伤心。
他不确定那个惹她难过的人是不是解寅,但瞧沈韫对其维护,没缘由地使他心烦,所有关切都变成了冷嘲热讽,真是白生一张嘴。
沈韫拧起眉,暗道柳伏钦今晚的话怎如此令人费解,到底何来好处,她又几时被人兜买?
“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她迟不上道,柳伏钦瞬间有些气馁,抬手捏了捏眼眶,静默半晌才又转过脸,“曹家的宴会你别去了,人多杂乱,倘个个都照看你,你是无妨,于旁人而言委实麻烦。”
话茬一下跳跃到这,沈韫犹思想了会儿,猜测他多半是指母亲在饭桌前提及的话,有些好笑道:“母亲随口一说,你听听便是。我并不需要你的照看,不必劳烦。”
言讫抬头睇他一眼,打发似的问:“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说完赶紧走,我想一个人待着。”
屋内又寂静一刻,摇曳的烛光罩住了他,连嗓音都柔和下来,低微得不真切。
“你今天哭了。”
他掠起一点目光,小心翼翼地欹在她面庞,有几分偷看的况味,很快就移开来,瞟着虚空处,“为什么?”
沈韫的神情不由稍滞,然后抬起额,有些意沉地看他。原来他赖着不走,是因为见她哭过么?倒是难得做一回人。
念着好不容易磨出的和平场面,她不愿再与他斗嘴,可老师的事,她也不愿提。隔了好一会,终于从思绪中拽出一缕,身形往侧挪了几寸,正对柳伏钦。
“其实我有一事得和你说,这件事关乎你我将来的日子好不好过,你助我,便是助你自己。”
沈韫的眉头蹙得比往日紧,这种话实在难以启唇,在心里筹谋半晌,不明不白地丢下句:“母亲喜欢你。”
瞧她先前一本正经,柳伏钦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蓦然听得此言,怔笑了下,“这算什么?”
“她想让你在沈家有另一重身份,和我捆在一处。”沈韫说完松开眉尖,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眸光徐徐望去,耐心地等他回。
柳伏钦从未往这一层想,又或许是不敢。认识十几年的人,什么糗样彼此都看遍了,再亲密的接触也曾经有,能生出什么旖旎的想头?如果打她的主意,他还是人吗?
总有一种绝对不该的认知在他脑海里,故而闻听后,惊惶了下,本能的感到紧张,胸臆砰砰地擂动着,用平静的表情粉饰慌乱,“你回绝了。”
“你以为呢?”沈韫轻淡道。
闻言,柳伏钦松一口气,彼时的他还不清楚这种感觉并非欢喜,但他还是笑了笑,“正合我意。”
沈韫挑起眉,古怪地盯他,一霎反应到她兴许误会了,连忙摆正容色,甚至剔出两分轻蔑挂在嘴边,“我是说你做得好,想哪儿去了?”
这般倒打一耙,令沈韫转回眼,不屑与其争辩,只曼声道:“所以你日后不要总来我家,就是来了,千万别让母亲瞧见,否则光靠我一人,少不得母亲将矛头只对着我,不公平。”
听她说得像自己吃了好大的亏,他却成了白捡便宜的庸人,哼出一个笑,“你要哪样公平?”
果然和睦相处于他二人就是障眼法,维持不了多久就得烟消云散。好在柳伏钦看她颇显可怜的眼睛,让了一步。
“应你就是。往后我带延宥上我那,绝不来沈府叨扰。”
得他允诺,沈韫挽袖伸手,要与他击掌为盟。
柳伏钦睨着身前小他许多的如玉柔荑,头一回觉得有些可爱,和孩子似的,不觉勾唇。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随后收回来,从袖中取出一枚长盒,随意置在桌上,示意她收下。
“什么东西?”沈韫直觉有诈,不肯打开。
柳伏钦实在无言,亲自动手给她拆了,里头躺着的是一支狼毫。
今日他去书院时偶遇蔺夫子,因时候尚早,便陪同夫子一起到字画店看了看,那掌柜瞧他穿着,便知晓是首阳书院的人,于是拿出几杆兼毫询他相看。
写字用的笔,他多的是,无意再买,却不经意想起别的,向掌柜讨了几支狼毫。
眼下他将盒子往前推一寸,漫不经心的口吻:“用不上,送你了。”
沈韫瞧了一眼,轻嘁一声,“谁稀罕。”
但观其色泽锋颖,怎么都像精挑细选的,且十分合她心意,遂清嗽两下,故作姿态地把眼移开。
柳伏钦见状牵起唇角,一副索取架势。
“既然我以后都来不成了,和你讨幅画作为答谢,可行?”
上回他在二哥房中,发现墙上多了一幅他不曾见过的画,在不起眼的地方还题有一行小字:眉间扫愁色,独添欢畅颜。
只一瞧,便知出自沈韫。唯有她能画出那样俏皮的“二哥”,再配一句活泼之辞,格外得人欢心。
再审度沈韫以往送给他的,不是画他从墙头上摔下来,便是画他被沈学士追着跑,虽俱为年幼之时,可依然毫无闲情,更无雅致。
应准了看风使船的本领,偏心过甚。
沈韫权以为他瞧上了自己什么宝贝,纵不舍,但作为交换,她只好点头,“你觊觎我哪件东西,不妨直言,我给你就是。”
柳伏钦明亮地笑了笑,“我要你亲自画的,儿时那般可不行,我的英姿都败在你笔下,叫人吃闷。”
复缄默俄顷,把下巴搁在掌心,支颐悠悠道:“不如今日……你全还给我吧。”
这声话不清不楚,语调又暧昧,很有刻意招惹的嫌疑,他似乎没意识到,目光定定的,若有温度,应该能把沈韫灼疼。
她的心漏停一霎,连忙躲开,思及少时的练笔,坦荡道:“我画的你从来照实,并非英姿败于笔下,而是那时的你,真的没有。”
一个成天被父亲撵下墙的顽劣竹马,哪来潇洒从容可言?除了狼狈,就只剩下窘状,随手从街上拎出一个男孩来都比他强。
柳伏钦这回听了倒没生气,此一时彼一时么,那会儿是不得沈学士喜欢,但现在大了,沈学士也不爱追他,都是要体面的人。
他一抬目,身形坐得端然,星辰般的眸子直直望着,风流又文雅,连小小的傲慢配他身上,此时也变为装饰,将他打点得隽逸非常。
“那现在呢?”
沈韫有些想笑,到底憋住了,以手遮住半边脸,瞧别处道:“甚蠢。”
显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柳伏钦吊起眉,英俊的脸上挑染一丝埋怨,好歹没发作,冷冷甩下手,“开始吧。画认真些,瞧仔细了。”
沈韫抿抿唇,暗道一声德行,继而摆案执笔,等洺宋进来研好墨,笔尖蘸舔,一边掀眸看他,一边勾勒。起先的那些伤心,好像在悄悄流逝,虽流走不尽,但在今晚该不会返程。
作画的人需不时抬眼,被画的也没闲着。他静静望着沈韫,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抹专心致志的身影,不知不觉地占满了他整个视线,不舍得离。
待到曹府宴会时,日子转眼又翻十日。
这一天,长空澹澹,日影游转到席间,把满周香尘滤上一层闲雅的韵致。水榭中有少年儿郎赏花联句,长亭外亦有年轻女子携手密语,虽值秋日,入目却是向春。
沈韫在家修养时久,行动已经恢复如常,今日身穿一件桃色衣裙,显得面容如月,皎洁又清亮。她迈上游廊,才走不远便闻皓楼抱厦那儿传来一声轻快的阿韫,于是停下脚,返身遥望。
视野中近现一个着浅绿裙裳的人影,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凤目微微上翘,脸容稚气未脱,颊畔饱满却不显丰腴,正是曹府六小姐,曹知肴。
她与沈韫乃因画结交,虽同喜文墨,性子却大有不同。金芒射在廊柱上,折照着漆光闪一闪,映亮了少女眉梢欢色。
“我听母亲说你前些日子伤了脚,本想去看你的,奈何父亲罚我在家中抄书,横竖不让出门。若非今日祖母设宴,恐怕都见不着你。”
沈韫笑一笑,将袖炉递给洺宋,转回身与曹知肴并肩往前,“你又瞧上哪家郎君,能让伯父这般罚你?”
“是城东新来的徐家。”她挽上沈韫的手,意趣高昂地向她说道:“他们家是做粮食生意的,虽是商贾,但学识礼教一点儿不比旁人差。我上月去城东买料子,碰巧结识了他,叫徐凛。”
曹知肴有一个多年攒下的毛病,多情又薄情。凡她入眼的男子,俱会试着撩逗一二,可一论到婚嫁,登时便换了个人,冷得折骨。纵然所有交往止乎于礼,但如此名声,着实不堪了些。
“我若是伯父,也罚你。”沈韫提眉溜她一瞬,牵住臂弯上的手,朝僻静处慢行。
曹知肴眨眨睫羽,掠出一点疑惑之色,“你也觉得商贾不好?”
沈韫摇首道:“是你嚣张过犹。曹伯父为你压下这些斑迹可谓费心又费财,半年一遭或还能忍,稍有放任,你便又捅一桩,换作是谁都受不了。上回那个周童生磨了你家许久,好不容易才打发掉,若我没记错,就是上月初的事。”
顿了顿,似打趣又似批评地说一句:“你也忒‘勤勉’了些。”
二人交情深厚,许多内里都互相明晰,故此貌似僭越的话,曹知肴听在耳中未觉不妥。她努努嘴,分明还是孩子心性儿。
“你知道的,我若随父母之命盲婚哑嫁,就会落得大姐姐那样的境地。总归在夫家,再多的苦楚都是自己受,为了脸面还不可和离,多遭罪。只有我胡闹够了,让母亲相中的人家都气得倒仰,日子才过得下去。”
曹家枝叶繁盛,却多是女儿,她的孪生弟弟乃家中独苗,被曹夫人视作眼珠子一般疼爱,她与其弟虽是双生,可这份偏疼没分半点儿给她。她的婚事,是被曹夫人计划辅佐弟弟用的,她不想像大姐姐一样,为了所谓的家族荣光,牺牲一辈子。
沈韫劝她不过,只佯装正色地忖道:“我瞧你每回都不似胡闹,倘真依你所言,你这表面功夫下的都可以去唱戏了,我看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这便是十足十的打趣了。
曹知肴隔着衣料轻轻掐她一下,嗓音娇嗔:“阿韫!你又笑我!”
沈韫连忙拍弄回去,打打闹闹的,进到一条逼仄的小门里,直往前通,竟有另一番景象。
风被花园拉得圆润绵长,带过簇簇奇花,扑来一阵馥郁的香气。沈韫从未进过这里,犹自感慨新奇,便又听耳畔萦来一段畅想言辞。
“要是母亲也像沈夫人一样,从不拿捏婚事,想嫁就自己挑,若不愿呢,便在家里待一辈子,尽心侍奉尊长跟前,那多好啊。”
话音甫落,沈韫的神情骤然僵持。在母亲与她剖露有意撮合她和柳伏钦以前,她也时常为自己感到欣幸。可如今再想,好像与别家无甚不同。
沈韫没搭话,曹知肴便继续挽她走着,石板路上铺就几道斜长的人影,循上一瞧,徐徐住步。
“阿韫,你看那个……是不是许润桃?”
和暖的阳光凝在花园一隅,再往中心,围散站着三名年轻女子,其中一个面带疤痕,忽视那张脸,人是极端庄柔美的,腰身若柳,姿态大方,输就输在一张皮相上。
另外两名女子抱臂而立,一左一右将她的出路堵紧,为首之人凉凉仰唇,“许姐姐是哪样意思?我们不过碰掉了你的面纱,并非有意,你如此怒目是要怪罪我们么?”
话罢,另一个衔声附和:“就是,你那道疤就算不遮掩,仍照长着呢,还是我们害你有这条疤的不成?”
“许姐姐怎么不说话?做一副我们欺你的样子,叫人瞧了还真难洗脱。”
许润桃咬牙冷睨,粉拳早在袖中愈发攥紧,偏不肯作声。脸上的丑态是她长久摆脱不掉的屈辱,她很想发泄回去,但大约亏心、或者自卑,可能都有,使她一旦离了遮挡,就好像被缚住手足,一刻也动弹不得。
“你说话呀,装什么哑巴。”站前的女子走上去,伸手搡她一把,许润桃身不稳,歪斜着倒到墙根。
沈韫和曹知肴在不远处漠然看着,原不打算插手,毕竟许润桃的性子她们有所耳闻,沈韫更与其打过几回交道,确实不喜。
正欲踅回小路,眼前倏地浮现出沈延宥的影子,是他讪讪一笑,卑求她于曹府赴宴时照看许润桃。
是以,刚跨开的腿泠泠收回,烦躁地捺下唇角,敛容踱了过去。
在两女预备再推的档口,沈韫把声音沉了沉,“顾姑娘的这番做派,当真害怕别人瞧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她们惊了一刹,旋即转身,看清来人后泄出一个无畏的笑,“沈韫,这儿没有你的事,你莫要搅和。”
沈韫眉梢轻蹙,从她站在这里开始,便是不情愿的,自然不想多担一个爱理闲事的名头。为少耗口舌,兼将此举名正言顺,她只好借一借知肴的身份。
“你们在曹府欺慢贵客,我与韶韶恰巧碰见了,你说该不该管?”
话落,侧一侧身,点醒她们眼前的这位,便是曹六小姐。
沈韫在城中颇有名声,半个京城的同龄女子大多都见过她,可曹六不一样,只听说她性情桀骜,除此之外,确少有人结识。
虽不曾谋面,仔细一想,沈韫和许润桃并无交集,断不会贸然过来帮她。既如此,只能是为了这位六小姐。
顾淑蔚冷哼一声,睥睨许润桃少顷,败兴而去。
墙根下,许润桃扶着枝干缓缓站起,着手拍了拍衣裙尘污,从沈韫身旁径直走到一簇草丛间,捡起被人抢落的面纱,重新戴上。
曹知肴冷眼睇她,忽嗤笑了下,饱含嘲讽,刻意拔高嗓门:“连一声谢都没有,当真好涵养。”
岂料许润桃恍作未闻,拣起面纱后,便等同拣起了她高高在上的自尊,脊背端直,如没事人一样款步旋进小门。
曹知肴看着来气,振拂袖子冲沈韫抱怨起来,“你真是,帮她做甚!成日装一副清高架子,谁好搭理她么?”
牢骚一发,久久难抑。沈韫心里也攒着火,倒不是图她致谢,单瞧不惯那个故作矜重的样子。
顾淑蔚欺她是错了,可有一点说得不假,她的伤疤并非是谁强加于她,凭何以为她能借着弱势傲慢无礼?沈延宥果然瞎了!
片刻之后,沈韫平缓心绪,主动拉住曹知肴的手,态度端正地认了错,“不会有下次了。”
曹知肴亦非小器之人,愤懑一遭,也过去了,眉眼复勾笑意,“走,我带你去岚院瞧瞧,我偷么着请了好多俊俏郎君,各有千秋,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沈韫对男子的相貌没有多大兴趣,讨好地笑了下,“我不想去,你饶了我。”
“必须去!”曹知肴坚决道,“他们可都是我特意挑来给你瞧的,看你平日除了字画就是字画,无趣得紧,找点乐子才不枉此行。”
沈韫摇摇头,状若灰心,“我看你是怕伯父发现了责罚于你,拉我一个垫背的,亏我病中还想着你,定要到府上见你一面。”
“你这话太不公道了,我又何尝不想着你?”曹知肴眼中扣出一缕委屈,“他们真是我专程为你请来的,你不去,乃是糟蹋我的好心。你我相识这般久,还不曾……”
见她絮絮掰扯,沈韫无奈打断,“韶韶不必多说,带路吧。”
那厢首阳书院适才散学,沈延宥早等不及,拽着柳伏钦和许章霖二人亟亟往曹府赶。
马车上,他揪着车帘朝外探脑,想催促,又不好意思明来,最终扬眼看车内,试探出声:“两位哥哥,你们觉不觉得有些闷呀?”
柳伏钦学衣未换,单薄得很,许章霖虽不畏寒,也绝无闷热一说,双双含笑盯他,都不回答。
沈延宥闪转眼珠,复咽一咽唾沫,心下急得如热锅蚂蚁,面上却得保持自然。酷爽秋日里,竟给他逼出一身薄汗,再装不得,撩帘子吩咐:“劳烦再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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