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荡漾

    但这条路说实话有些难走。

    为了尽快走到这人心底,崔缇含泪吃兔头。

    说是含泪,一点都不为过。

    她口味清淡,不是为保持纤弱的身材故意清淡,是十几年来过惯没油水的生活,乍吃这麻辣的荤味儿,味蕾受刺激,眼睛也受刺激。

    辣得人想哭。

    她鼻头微红,眼睛也微红,嘴唇沾了一层薄薄的油光,吃相斯文,却也笨拙。

    众所周知麻辣兔头这东西吃起来讲究技巧、耐性,崔缇是个盲人,且是个在吃食上没多少耐性的盲人,诸如兔头、鸡爪之类的东西,放在以前没准为了果腹也能囫囵嚼了。

    富贵滋润的日子过了几天,她被喂到嘴边的兔头逼得泪眼朦胧,嗓子眼像是着了火,火。辣辣的,辣劲直往天灵盖冲。

    这还不算。

    兔脸颊的肉最多最好咬,几口下去,崔缇嘴巴张开不知往哪下嘴,茫然地看了看身边兴致勃勃的吃兔大户。

    裴宣仿佛发现什么有趣好玩的事:“吃这边。”

    兔头调转了方向,崔缇哪晓得哪是哪儿,张嘴接着啃,笨兮兮的,煞是可爱,且她生得美,脸色红透,许是被辣的,眸子里存了水意,水波荡漾,裴宣的心也跟着荡漾。

    这感觉太奇妙了!

    “好吃吗?”

    崔缇咽下不多的肉,感觉整根舌头不像自己的了,麻麻的,她恍惚一霎才想起回答裴宣的话,语气控制不住地委屈:“好吃。”

    裴家嫡长子乃西京头一号正人君子,奈何彼时的君子见了自家娘子言不由衷的情态,也有想逗弄的时候。

    她眉毛弯弯:“有多好吃?”

    崔缇暗恼她欺负人,又实在想顺着这条捷径扎根在她心灵深处、与她亲密无间,悄悄吸了口气,声音低柔:“天上龙肉,莫过于此。”

    裴宣一愣,继而肩膀轻颤,捂嘴笑得不能自已。

    “……”

    有那么好笑么?

    崔缇不明白,心坎慢悠悠窜上一股挥之不去的羞赧。

    若她看不见还好,巧的是抬眼裴宣那张放肆的小脸便闯了出来,她固然爱她欢喜,爱她笑起来明灿动人的脸庞,可这也……

    这也太过分了罢。

    她脾性好,不爱与人斗嘴,明知故问:“夫君,你笑够了没有?”

    裴宣没有笑够,但她不敢再笑,尤其思及入夜两人将要面临的局面,她心肝颤了两颤,如何都不敢得罪眼前的好姑娘,又见她嘴巴被辣得红红,取了牛乳来为她倒在玉碗:“娘子谬赞,娘子若喜,以后你我可每月共享此等美味。”

    这话说得促狭,崔缇庆幸她没再提“龙肉”一事,面上的羞红迟迟无法消退,低眉间念起以后要月月尝这没多少肉、不知好吃在哪里的兔头,倏然懂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现在不仅脚疼,脸疼,喉咙也疼,不禁为未来的自己默哀几声。

    守在饭桌旁的白棠心里啧啧称奇,果真人不可貌相,单看外表谁能想到郎君也有促狭的时候呢,明知姑娘吃不得这难啃的兔头,还约好每月共享,也是姑娘咬着牙不松口,不肯说出实情,这两人在一起倒是有意思极了。

    取笑哄劝一番,裴宣哪能不知她的娘子与她口味不同,趁着崔缇低头喝牛乳的功夫,她自个卷起袖子,微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认认真真吃这麻辣兔头,每一丝肉都不错过。

    崔缇默不作声偷觑她,一边感叹裴宣吃东西的样子和写字时一样好看,又更生动一些,一边佩服她一丝不苟的吃法,能将这兔头的精髓吃得干干净净。

    又一口牛乳入喉,辣劲儿缓和过来,她的脑子似乎也跟着清醒过来。

    裴宣……裴宣吃的是她剩下的兔头?

    号钟怀里的兔儿也在歪着脑袋看吃得津津有味的裴郎君,没一会裴宣解决掉手上的兔头,抬手拿起另一只。

    她食欲大开,半点不受影响,崔缇得了机会瞧她,忍不住猜测她此番献殷勤所为何事,成婚几日,按理说,远不到会做对不起她事的地步。

    便是前世,这人也恪守‘夫道’,从不与外女往来。

    会是什么原因呢?

    裴宣吃到一半想起今日将麻辣兔头摆上桌的缘故,见崔缇杯子已空,吩咐厨娘上菜。

    菜是新做好的,清淡爽口,色香俱全,上头冒着白烟,充斥人间烟火气,大事要紧,裴宣放下手中美味,亲自为娘子布菜。

    “你大概不喜欢味儿冲的吃食,是我考虑不周,原以为我爱的,娘子也必定喜欢……”

    “我、我很喜欢!”

    崔缇着急辩驳:“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然后她看到裴宣莞尔,显然是不信的样子:“可以喜欢,当然也可以不喜欢……”她笑了笑:“我喜欢娘子自在,随心。”

    白棠心道:郎君说话就是中听。自在,随心,多少人活一辈子都得不到这两样。

    崔缇懂了她的意思,底气不足道:“你怎么看出来了?”

    她用心不纯,哪里是喜欢是吃兔头,分明是喜欢借着吃兔头让两人关系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

    她偷瞟为她布菜的裴宣,脑子里再度胡思乱想,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行光这是……

    “快吃罢。”

    长筷塞到她掌心。

    崔缇安静用饭,身畔是吃得满足、难得放纵的西京第一坦荡君子。

    她眼帘低垂,入口的是香软米饭,再吃一口,是她喜爱的糖醋鱼块。

    裴宣用余光瞧了眼,破天荒地冒出一个念头:死囚上路前都会吃一碗断头饭,豪气的汉子脑袋掉前会喊一声“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她披着男子的壳儿,要做那等亲密事,事还没做,兔头先吃上了,只是兔儿本就是胆小的,她再怎么吃也不能壮胆,闹得如今“入夜就寝”四字在心坎转一转,她就惶惶然紧张地受不得。

    若缇缇失。身于她,后醒悟她是实打实的女子,到那时她该怎么赔罪?

    便是赔,可赔得起?

    在大昭,女子的清誉大过天,有时比性命还要贵重,阿娘拿捏住这点迫她行事……

    裴宣拧着眉,顿觉这比龙肉还好吃的兔头到了嘴里竟不是滋味,整个人忧心忡忡,患得患失。

    千般愁绪锁在眉心,旁人瞧不出异样,但崔缇敏感察觉到了。

    “夫君?”

    裴宣立时惊醒过来:“娘子。”

    崔缇笑容温婉:“我想再尝一口。”

    两人合分了一只兔头,容易吃着的肉进了她肚子,需要技巧才能勾着的精华入了裴宣口。

    午后勤奋好学的裴郎君罕见地

    没捧着书本,而是带娇妻出门游湖。

    西京风景秀美,碧水湖湖面宽广,一望无垠,大船之上,裴宣揽着崔缇细腰仰面吹风,有飞鸟路过她们头顶的天空,听着鸟叫声,崔缇感觉到岁月静好。

    只这次她们各怀心事,各自揣摩,没真正尝到游湖的乐趣,夜幕便在清风吹拂中降了下来。

    星缀满空,明月高悬,晚膳裴家人齐聚,离桌前收到阿娘的暗示,裴宣一颗心仿佛到了悬崖边,只差一阵狂风涌来,就要万劫不复。

    “都下去罢。”

    “是。”这

    号钟点燃大夫人为郎君准备的香炉,与绕梁、白棠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门扇掩好,淡雅的气味徐徐飘出兽口,恍若狻猊吐露一团香雾。

    从白日到现在,她态度很是古怪,容不得崔缇不多想。

    内室落针可闻,灯罩内的灯芯发出噼啪一声,惊着‘做贼心虚’的正人君子。

    裴宣清清喉咙站起身,腿脚发软:“娘子,夜已深……”

    崔缇耳朵又红又烫,怕会错意闹出笑话,轻轻点头。

    扶着她来到床沿,看她面若桃花,羞色蔓延,裴宣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盯着姑娘家的绣花鞋发呆,心怦怦跳。

    她这边怦怦跳,崔缇这边小鹿乱撞,气息微乱。

    她不傻,明白今日裴宣所有的不对劲约莫是因着今夜将要发生什么。

    “娘、娘子……”

    “嗯?”

    裴宣最终还是抬起头,拿出做‘裴家嫡子’的担当来,眼睛不眨地盯着崔缇:“娘子已从阿娘那知晓了,我非健全男儿,给不了娘子儿孙满堂。”

    她上前一步,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看:“可我的心还是热的,对娘子的喜欢也是真的,你介意我的不完全吗?”

    “啊?”

    “你介意吗?”

    崔缇被她的气息笼罩,身子微颤,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她摇摇头:“我不介意。”

    “真的不介意吗?”

    “嗯,真的不介意。”

    裴宣心中动容,声音叹惋:“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幸得娘子不嫌弃,愿做我的妻,我……”

    她等着她后面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等了又等,没等来她多说一个字,崔缇等不下去,问:“你怎么?”

    “我……”裴宣闭了眼又睁开,克制着羞耻和心腔的爱意,音色软绵:“我虽是‘废人’,仍然想与娘子做真正的‘夫妻’……”

    她一口一个“废人”,崔缇听得哭笑不得,而听到那句“做真正的夫妻”,她身子软了大半。

    “可以吗?”裴宣问得小心翼翼。

    她离得更近了。

    近到崔缇能闻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羞意止不住,声音细弱如蚊:“可以。”

    确认没听错,裴宣呆怔半晌,哆哆嗦嗦地从袖袋摸出一图文详实的册子。

    册子打开,哆哆嗦嗦着手翻了几页。

    支棱着耳朵隐约有翻页声传进来,崔缇不敢抬头,心慌慌不知所措:“夫君?”

    裴宣捧着烫手的‘山芋’犯了难,在几个姿势面前犹豫不定,好在这人天生脑袋瓜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册子摊开放在床榻一旁的‘百宝柜’,她热意上脸:“今晚,我……我要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第32章 又动了

    西京的夜晚美不胜收,似白日端庄的闺秀解去罩在外层的素衫,映出一角纯白,一角温软,被风轻轻柔柔地吹,发丝扬起,发梢撩过人掌心,端庄成了不够纯熟的妩媚,那点子青涩含着怯弱颤抖的风情,惊艳所有的过路人。

    繁星、明月、枝上柳,无一没有例外地做了她的点缀。

    崔缇的身子如花朵在春风里颤抖。

    窗外那朵新盛开的花儿也在颤抖,更像无形之中花瓣被触碰,花身被爱怜。

    晚风摇曳,在夜里宛若巨兽的相府岿然沉稳,月光照在净明的庭院,下人们早早得到吩咐,回到自己屋子歇息。

    白棠翻来覆去睡不着,骨碌爬起来,上身只穿着小衣,不够鼓囊的山包包勉勉强强撑起那片锦绣荷叶,她拍拍胸脯,瞅了眼上面栩栩如生的花和叶,感怀自家姑娘真是位体贴人的主子。

    也是她白棠命里该有这福分,十几年的将心比心,换来有朝一日‘一人得道,鸡犬飞天’。

    姑娘一心和她当姐妹,从不拿人当狗看。

    她美滋滋地咧开嘴,盼着姑娘能得到很多很多的爱,盼着郎君千万别负了这人间最好的女儿心。

    很快门被敲响,她问:“谁呀。”

    “是我,号钟,还有绕梁。”

    大晚上她们跑过来,白棠披了衣服下去开门。

    号钟首次瞧见她这番打扮,竟是一愣,心扑腾了好一阵儿,连白棠问话都没听见。

    “快坐,怎么这会来了?”她倒了两杯茶送到两人手。

    号钟晕晕乎乎接了,绕梁看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索性不急着探寻,坐下后和白棠小声说话:“太激动了,睡不着。”

    “激动什么?”白棠抬起头打哈欠,明早她还得早起服侍主子呢。

    绕梁嘴上不便说,两个大拇指往一块儿对了对,像极了一对拜堂的新人,她眼神暧昧:“守着云开见月明,我们是开心得睡不着。”

    白棠脑子发懵,蓦的懂了,一拍脑门:“哦!是——”

    她急忙捂住嘴,放低音量:“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绕梁眼里有光,等着白棠问她怎么猜到的。

    等人乖乖问了,

    她不无得意道:“你那会不在,所以不知,夜幕降下来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往郎君院里递了话,就是一只猫都不能进去打扰两位新人的兴致。要不然咱们当下人的怎么会这么闲?你想啊,猫都不准进院,肯定是郎君要和少夫人成其美事了。”

    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还以为早就行了周公之礼,后来偶然听闻少夫人还是完璧之身,号钟、绕梁为此没少担心。

    眼看郎君和少夫人感情愈发好,这一晚来得也正是时候。

    白棠恍然:“好事呀,应你这么说,我也睡不着了。”

    她人小鬼大,书读得不多,三教九流的那些事背着崔缇在西宁伯府学了挺多,想也是,不大的孩子被扔到一座小破院和主子相依为命,没点浑劲哪活得下来?

    再看她骨架偏小,身材发育也没同龄人好,号钟心里五味陈杂,诸多念头最终归于一叹。

    要说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这小丫头身上不够斯文,大大咧咧,有时候还透着猥琐,这会见了烛光下披着外衣的瘦小身量,见她眼睛发着亮,正实打实地为少夫人感到舒心。

    号钟忽然自惭形秽,心口像被冲撞了似的。

    意识到初见白棠她便犯了高高在上看人的毛病,她眼神愧疚,看得对面的白棠心里发毛:“号钟姐姐,你没事罢?”

    “没事。”号钟冲她展颜一笑。

    “没事就好。”白棠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在这世上她最关心两点,一是崔缇的死活,二是她的肚子有没有吃饱,其他的,浮云也。

    “既然都睡不着,不如咱们抵足长谈?”

    绕梁的提议得到一致赞同,小姑娘们到了床榻盘着腿大眼瞪一眼,白棠拿出藏在枕头下的叶子牌,当下三人玩起来。

    星光璀璨,相府的匾额在夜空下沉默无声。

    再远一点,过去两条街,更夫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家家户户关起门来生活,有的人早早睡下,有的人相拥着求一个抵。死缠绵。

    整条花街热热闹闹,比白天还喧嚣,站在二层楼上的姑娘挥着手绢与路人调笑,大昭不设宵禁,秦楼楚馆夜夜笙歌。

    晚睡的孩子挣脱大人束缚一溜烟跑没影,急得做爹娘的连声呼喊。

    又一阵晚风拂

    来。

    吹皱了人间百态。

    世俗风景如画,宰相府裴郎君眼里也有一幅不逊于浩渺尘世的美人卷。

    相府静悄悄,巨兽蛰伏,与星辰两两相望。

    没人来打扰她们。

    于是落入裴宣眼中的美人卷愈发生动艳丽,指腹划过晕红的脸蛋儿,她惊讶怎么有人害羞起来能这么合她心意。

    俏生生的‘白梨花’簌簌落入她眼帘,崔缇颤得更厉害,一手揪着身。下精细的床单,呼吸剧烈起伏,她的灵眼满满装着那抹动她心的梨花白,眼前一闪而过的是几月前与裴宣‘初识’的场景。

    “姑娘有礼,小生冒犯了。”

    她俯身作揖,风一起,缀在枝头的梨花争先恐后地落在她肩头,柔柔俏俏。

    那时仙人还没入梦,灵眼还没开,依照常理崔缇应是看不见的,更见不着被一树树花儿讨好青睐的少年郎。

    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这画面出现得自然而然。

    灵眼的开启,让她此刻切切实实见着墨发如绸、颈如新雪的裴宣,她这样子,又哪里像个男子呢?

    小心翼翼,呼吸都不敢放肆,中衣衣领微微敞开,恰好够她看到平直的锁骨。

    崔缇被这秀色害得五迷三道,陌生奇怪的反应再次来临,好似不知情的时候身体有了自己的想法。

    她想要裴宣抱她。

    欺负她也好。

    弄哭她。

    她为此感到羞耻,以至于忘记颤抖,舍不得移开眼,只想看裴宣,只喜欢裴宣。

    愿意把身心灵魂完完全全给她。

    吞。咽声传来,裴宣好似成了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红烧鱼,从头到尾,熟得透透的,她低下头去看崔缇,着重看崔缇也在吞。咽的喉咙,那起伏很漂亮,她不禁心花怒放。

    “娘子,我好紧张啊。”

    崔缇哭笑不得,忍不住抬起上身想要凑近她,这动作又惹得裴宣心软得一塌糊涂,总算不再说欠揍的话。

    玉指勾抹,那幅绣娘花费三个月心血所作的芙蓉开花图被掀开。

    美人乌发凌乱,含。情仰受的模样柔弱,又极为虔诚、忠贞,眼尾浮起单薄的绯色,好似水里落了一朵娇花,花瓣随波逐流,裴宣刚好是那水波。

    而花开须折。

    风从仅开着的半扇窗飘进来,床帐迤逦过地面。

    “行、行光……”

    她改为揪着裴宣柔软的一片衣角,像飞蛾扑火,更像溺水之人怀抱浮木。

    紫金炉烟气缭绕,饶是晚风吹进来,温和的助兴果效也进了美人的心,香为‘勾情香’,勾心尖最旖。旎难舍之情,极正经上乘的房中秘宝,多为皇室用。

    是裴夫人用来督促女儿的最后一记妙招。

    崔缇迷失在高山雾霭,天幕云端,一声声的“行光”喊得人骨肉酥软,裴宣痴痴然看着,在此时顿时明白阿娘为何要事先喂她一枚清心丸。

    “缇缇……”

    她嗓音沙哑,掌心触到大片滑腻。

    寂静的庭院,含着风,隐约有细碎的哭腔飞出来,融入这漫漫夜色。

    红尘灼心,又如沸腾的酒,烫人。

    裴夫人笑呵呵地抬起脚,裴相亲昵地为她擦干滚落水珠的两只玉足,少年夫妻老来伴,他抱着发妻入帐:“真能成?”

    “这再不成……”裴夫人眉梢笑意一改,气哼哼地:“那她就顶着‘裴不行”三字过一辈子罢。”

    “……”

    哪有当娘的编排女儿不行的?

    裴如风爱妻如命,纠结半晌,还是偏向他爱了二十余年的女人。

    “夫人,咱们也就寝罢。”

    裴夫人爱他权势遮天,也爱他入夜的温情款款。

    星子映苍穹,明月皎洁,窗外有花香流进来,裴家的少夫人腰身软成水,神情迷离,缠着她的‘夫君’讨欢。

    厚厚的画册大喇喇地摊在床榻,实践出真知,聪明好学的裴郎君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妙法。

    “缇缇?”

    她托起崔缇淌了汗的下颌,目色炽热。

    崔缇好似受累的猫儿,声色含泣:“我、我是你的了吗?”

    “是了,你是我裴宣有名有实的结发之妻。”

    不知哪个字触动她的心,崔缇又哭又笑,抱着人不撒手:“行光,你累不累?”

    裴宣乃柔弱书生,自尊心却强,前头因为阿娘之故,便是要圆房她也得顶着“不行、废人”的名号,神经有些敏感,听得此话,精神一震:“娘子,我一点也不累。”

    “行光……”

    一声声娇柔轻喊,裴宣的心可耻地又动了。

    第33章 不对劲

    明月隐没,虫鸣声起,星星也跟着闭上眼,水墨画一般静默流转,天边现出浅浅的鱼肚白,晨起的湿气蒙在青绿的枝叶,风吹,悬在叶片的水珠顺着脉络滚落。

    天地清晰,抬起腿儿的鸟儿振翅飞向更高的枝头,西京城从酣然大梦里活过来。

    一张床横七竖八躺着三人,号钟醒得最早,被压醒的。

    一条没多少肉的小细腿横在她肚皮,怪乎她做梦都在‘推石头’。

    推开白棠,拿走绕梁放在腰间的手,抽回自己也没多老实的腿,号钟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天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她一激灵:“醒醒,快醒醒,要误了时辰了!”

    西京最高的那座城楼传来厚朴的钟声,三短一长,是提醒百姓们起来忙碌的晨钟,赶着最后一道敲完,白棠顶着鸡窝头两眼迷瞪:“哦哦,要起来了啊。”

    她困得随时可能倒下去睡个回笼觉,号钟一手拽绕梁,一手拽犯懒的小丫头。

    “起、床——”

    魔音灌耳。

    树上的鸟儿扑棱扑棱飞。

    窗开半扇,紫金炉内‘勾情香’焚尽,白瓶里鲜花盛开,内室飘着一股好闻的香味,裴宣清醒有一会,白皙的脸漫着薄红,眼巴巴瞅着在她怀里睡得香甜的姑娘。

    这么好的人,真就成她的了。

    裴宣心绪激荡,不声不响地透着乐。

    晨起的钟声回荡在西京城,她捂住崔缇的耳朵,不欲让这喧嚣扰了她的好眠。

    岂料崔缇还是慢慢悠悠掀动眼帘:“夫君……”

    这声音透着撩人的喑哑,裴宣耳根泛红,轻轻柔柔地应了。

    崔缇用脸蹭她颈侧,羞于抬头。

    人醒过来,昨夜的放纵也跟着回笼,她隐约记得自己有些缠人,不知羞地博取这人更多的疼爱,呼吸一滞,刹那间腰酸腿软齐齐涌来。

    不过她还是想看看裴宣。

    借着‘目盲’,灵眼明目张胆地纳进裴宣的影,看见她晶亮的眼和上翘的唇角,想来这一夜她过得很舒心。

    “行光……”

    她摸索着握住裴宣的纤纤玉指,新娘子的羞怯和蓬勃的爱意堆在心尖,裴宣仗着有贴身的金丝软衣伪装身形,大着胆子结结实实地抱紧她:“缇缇。”

    崔缇胸腔发胀,指尖揪着她的中衣衣领,遗憾行光到底没敢和她坦诚相对。

    倒是她自个,被剥得明明白白,连件蔽体的小衣都没。

    一时温香软玉,裴宣放纵过不回,不敢再放肆:“我们起来?”

    “嗯。”

    崔缇对她百依百顺。

    锦被滑落,白雪般的娇软身躯映入眸,裴宣先是一愣,继而别开脸,又偷偷地望回来,直勾勾瞧着,瞧那几近辨不清的齿印。

    “这是……”她凑过去,心虚道:“是我咬的?”

    “不是你还是谁?”崔缇低头嗔怪。

    一时,为人正直的裴修撰陷入自我反省中:“疼不疼?”

    她拂过那儿,崔缇身子轻颤,摇摇头。

    裴宣自责地“哦”了一声,嗓音微哑:“我下次会注意的。”

    崔缇心道:还是不要注意了罢,没尝过不知道,裴宣在这事上可谓磨蹭,绵绵柔柔,总不给人痛快,守礼得过分,真就把人逼得要哭出来,求着她,迎着她,弄得不上不下。

    她宁愿裴宣可劲儿地咬她,咬疼她也好过隔靴搔痒。

    只这话她说不出口。

    她本就是个好女人。

    更想在这人面前当个德行俱佳的好贤妻。

    白棠打着哈欠和号钟绕梁等人守在门外,等了好半晌,里面的门扇打开,裴宣一身常服站在那,玉树临风,有翩翩然仙人之玉彻风姿。

    “进来罢。”

    仙人发了话。

    小丫鬟们围着崔缇侍候,眼尖地见着自家姑娘后颈红痕,该懂的白棠都懂了,一大早笑嘻嘻。

    府里的两位主子总算成其美事,下人们跟着开心,裴夫人身边的嬷嬷来院里走了趟,拿走那份货真价实的元帕,裴宣扶崔缇出门。

    这是崔缇真正成为裴家少夫人的第一天。

    用过早膳,裴宣自去翰林院任职,穿着体面的官袍,春风盎然,走起路来都比旁人飘逸潇洒。

    目送她一步步离府,天地间唯一的颜色褪去,崔缇再次被留在无尽的白雾虚空。

    她又成了彻彻底底的瞎子。

    家里的一大一小都有事忙,裴夫人守着儿媳说知心话。

    滋养的汤水送过来,看她喝下去,裴夫人笑意愈深:“以后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你是我裴家少夫人,过几天等你休养好,娘带你去外面转转,兴许能遇见合心的朋友。”

    后院之间的往来不可忽视,若是换成寻常人家有个瞎眼的媳妇,早恨不得偷偷藏起不教任何人看见。

    但这是裴家,崔缇当的是裴宣的夫人。

    她的名字正式写进裴家家谱,分量放在那儿,出门在外,代表的是裴家的荣辱。

    前世崔缇不愿交际,几次拒绝婆母的好意,一则是不想为裴宣丢人,二则她不知裴宣心意,这裴少夫人当得很没底气,重来一回,晓得裴宣的心,她点点头,应下几日后随婆母交友一事。

    却说翰林院,宋子真顶着眼下乌青哈欠连连,一旁的郑无羁从案牍中抬起头:“你夜里做鬼去了?”

    “去去去。”他没好气道:“我是昨夜被我娘烦得,一宿没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说我岁数大了,再不成婚,她只能躺进棺材做她的抱孙梦了。你们听听,这是什么话?愁得我!”

    郑无羁心硬如铁可不会同情他:“那你倒是娶妻啊,以宋家门第和你的品相,不会连个媳妇都讨不来罢?”

    “你懂什么?你以为谁都像行光一样,一眼看准了想娶的姑娘?”

    他话说完,整理书册的裴宣温和浅笑:“我确实运气极好。”

    “啧!这是人话吗?”

    郑无羁哈哈笑:“这是大实话!”

    宋子真眯着眼,忽然问道:“行光,你是夜里去捉鬼了么?瞧瞧眼下青的,啧啧啧。”

    他嘴上没把门的,裴宣抛给他一记白眼,不做理会。

    翰林院乃清贵名流聚集的地儿,日常清闲,趁着同僚们三三两两走出门,宋子真挤眉弄眼:“我就说行光一上午怎么心不在焉呢,原来心全被美人勾走了,一想到年纪最小的行光都开了荤,郑无羁,你难不难受?”

    “我难受什么?”

    “咱们仨数你年纪最大,你不难受谁难受?”

    “……”

    这话纯粹扎心,郑无羁无语凝噎,他还真就是个一心读书的老处男。

    大昭男子多是十七八成婚,他年龄比裴宣大了好几岁,才华比不过裴宣,娶媳妇也被落在后面,他狠狠瞪了宋子真一眼,这个嘴贱的!

    他们两人闲暇时斗嘴,裴宣忙完手边活计,一手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风景。

    也不知缇缇在家里做什么,是抱着兔儿发呆,还是听白棠碎碎念,又或者……也在想她?

    裴宣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冷不防回忆起昨夜情景,那样柔弱热情的崔缇,她还是头回见。

    其中固然有勾情香的作用,但勾情香只勾人最真挚渴想之情,缇缇应该是爱她的罢?

    比她想象的可能还要多一点。

    她心窝暖暖的。

    又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穿好金丝软衣,否则衣服都要被人扒下来……

    她暗暗叹息:到底要瞒到何时啊。

    “行光,一起喝酒去吗?”

    “不去了。”

    宋子真挑眉,拿胳膊捅捅一侧的郑无羁:“看到没有,行光真是位顾家的好郎君,酒都不喝了。”

    也不是不喝。

    裴宣作为一个优雅斯文的酒鬼,想了想道:“改天再喝,我请客。”

    “好!一言为定!”

    一行人结伴出了翰林院。

    裴家的小厮牵马来接,裴宣上马,溜溜哒哒地走在长街,街边几名童子在玩捉迷藏,一人捂着眼睛面对大树:“藏好了吗?”

    “还没!”

    小童们撒丫子跑来跑去,裴宣品味出几分童趣。

    她幼年时极少和同龄人玩,总爱关在书房读书,兴趣也和旁人不同。

    这街道很长,她御马速度很慢,很有信马由缰的意思。

    小童们笑闹声入耳,分出一分注意去听,却是有人在质疑同伴不讲游戏规则。

    “你偷看了!”

    “我没看!”

    “没偷看你怎么知道我藏在这?”

    这话听起来不讲理,裴宣摇头笑了笑。

    “你就是偷看了!”

    “我没有!!”

    两人扯着嗓子对吼,很快有其他声音响起来,马儿悄悄远去。

    裴宣心情很好,在街上闲逛够

    了,想念崔缇的心冒上来,马儿一顿快跑。

    同在西京,若她有幸与缇缇做一对竹马青梅该多好?便是一起捉迷藏,她偷看了,她也不会恼。

    念头至此,她罕见地感慨上苍不公,让她娘子生来目盲。

    “糯米糕!糯米糕!又白又软的糯米糕!”

    小贩的叫卖声入耳,裴宣心思倏然走歪,娘子的胸才叫做白和软,比兔儿白,比兔儿软,咬起来格外香甜。

    她脸上微热,热意须臾被风吹散,路过的行人见着这位裴家子,眼目惊艳。

    裴宣反复回味昨夜,如此还不够,又从心尖勾出在西宁伯府沉香院时的温存。

    “来份糯米糕。”

    “好嘞,您拿好。”

    当差回来的裴修撰一手握缰绳,一手拎着香喷喷的糕点,思绪一晃又不知转到哪儿去。

    “郎君,您在想什么?”怎么看起来这么开心?

    裴宣笑眼撩人:“想方才那几个小童。”

    小厮一头雾水:稚子有什么好想的?

    “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她想了半路没想明白,刚要放下这桩事,一阵风涌来,街边小店放在外的炉子升起浓烟,浓烟被吹散,迷了她的眼。

    睫毛快速眨动几下,裴宣无奈地用帕子擦眼,眼角淌着一滴泪,哭笑不得,这风来得真不是时候。

    蓦的,笑意停在唇角。

    “郎君?您没事罢?”

    裴宣恍然:她想起哪不对劲了。

    第34章 傻了眼

    “郎君回来了?”

    门子热情地欢迎府里的主子归来。

    裴宣顾自想着心事,点点头,走进庭院。

    人有眼睛,不去看,又怎能看见呢?会不会是她想多了?是她想多,还是……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一脸沉凝,身后的小厮没敢吱声。

    这时节天气好,黄昏降临,白棠扶着少夫人出门透气,一眼看见走进院来的郎君,刚要开口说话,却见裴宣食指贴着唇,显然是不准她声张,要给少夫人一个惊喜。

    她乐得满足这份情趣。

    崔缇身子娇弱,歇了快一个白日,这会走起路来腰胯还是扭得有点别扭,此情此景落入裴宣眼中,她心虚地抿着唇,小心偷看她的娘子。

    走到哪里都要靠白棠搀扶,怎么瞅都是实打实的目盲,她心里泛起嘀咕,莫非真是巧合?

    不是巧合是何,娘子生来目盲,因了这不健全,崔家那些人才会苛待她。

    她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

    怎么能够怀疑缇缇?

    树下,崔缇安安稳稳坐在椅子,腿上放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儿,裴宣看着那兔儿,她记得,那日她才轻薄了娘子,又去抚弄兔身和兔耳……

    脑海浮现出崔缇羞红了脸夺兔而走的画面。

    疑团停在心尖不得解,裴宣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夫君还没回来?”

    白棠看了眼朝这边走的人,一本正经说瞎话:“应该是没回来罢。”

    崔缇抱着兔子不说话,想也知道在思念谁。

    号钟绕梁等人和白棠悄悄走开,庭院只剩下这对璧人,轻微的脚步声流入耳,她抬眸。

    裴宣的身子定在那儿,屏住呼吸视线看过来。

    “谁?谁在那?”

    崔缇看到她了,却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与这人坦白。

    她好像的确看不见我。念头袭来,裴宣蓦的觉得荒唐,她怎么会奢想盲人忽然有一天复明呢?

    “谁在那?是行光吗?”

    崔缇揪着衣角,不安地问道。

    “是我。”

    她快步走到她身边,握着她手:“娘子,是我。”

    “怎么之前不说话?”

    “我……”裴宣笑了笑:“我是看呆了。”

    她伸出手往崔缇眼前挥挥,得不到回应,狐疑雀跃的心一并沉入谷底。

    她的脑子大概真是被驴踢了。

    凑巧而已,不可能全天下的好都被她一人占去,娘子已经够好了。

    裴宣和她一块儿挤在不大的梨木椅:“我买了糯米糕,饿不饿,先来尝一口?”

    她打开纸包。

    新鲜出炉的糯米糕清甜,入口绵软,崔缇咬了一小口,裴宣挨着她咬的地方吃。

    “好点没有?”

    提到这崔缇很是害羞,裴宣多温柔细致的人,一晚上的功夫闹得现在腿心还不舒服,很大一部分是昨夜自己太缠人,她从未与枕边人圆房,哪知道头回就弄得这么狼狈。

    “好多了。”

    她声音含混,好在离得近,声音小裴宣也听清了。

    两人不约而同红了脸。

    “再尝一口?”

    崔缇喜欢和她挤在不大的地方,红唇微张,一副要人喂的娇态。

    这又使得裴宣开始胡思乱想:“我、我们回房么?”

    她想亲崔缇,不好意思在院子乱来。

    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崔缇想嗔她轻佻,话到嘴边成了软乎乎的妥协。

    门扉掩好。

    崔缇后背贴着门,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她暗道自己没出息,都有了夫妻之实,还是腿软的厉害。

    “缇缇……”

    “嗯?”

    裴宣亲她黏在唇边的糯米粒:“你吃成小花猫啦。”

    噌!

    热意烧红白皙的小脸,崔缇也不知怎么弄得:“啊,是、是吗?”

    她用舌尖勾。舔唇角,诱人不自知。

    “我帮你?”

    醉翁之意不在酒,崔缇懊恼地环着她脖颈,小声道:“你这人,好麻烦,想亲就亲啊……”

    还要故意羞一羞她。

    一天没见裴宣,没抱裴宣,没感受她身体的温度,崔缇仿佛寂寞了很久。

    一家人吃晚膳的时辰,裴相和裴夫人早已坐好,饭菜摆上桌,两人姗姗来迟。

    “爹,娘,我……”

    “好了,快坐,就等你们了。”

    一句话羞得关起门来偷偷做坏事的小年轻抬不起头。

    天完全黑了。

    裴宣被喊去裴相的书房商讨政事,崔缇陪着婆母散步消食。

    “缇儿,娘得和你说声抱歉。”

    她坦诚昨夜在紫金炉里派人放了勾情香。

    得知这香的用途,崔缇提着的心放下来,是正经东西就好,她脾性好,不介意此事,事后却给某人记了一笔账。

    入夜,天幕璀璨。裴宣沐浴后充当夫子,教导娘子学文识字,结束半个时辰的课程,崔缇没了找人算账的精力,倦意涌上来,被裴宣抱去床榻。

    两人有了突破性进展,无需再往香炉里放迷药,省了不少事。

    衣角被扯动。

    裴宣低眉望见一张薄红的脸。

    “再亲亲?”

    习惯了前面几晚被人亲吻着入睡,崔缇困了都不忘要长短,前后两辈子她就一个求而不得的裴行光,如今事成,这裴少夫人她当得很理直气壮。

    裴宣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崔缇滚到她怀里,继续扯动她的衣角。

    还不够。

    这念头清晰传达进来,裴宣脸上热得很,凑到她耳边鬼鬼祟祟:“不要了罢,会忍不住的……”

    一阵笑声柔柔飘散在点了熏香的内室,崔缇心道:你还是不是女人了?黄昏那会都敢欺负她,现下没了胆。

    裴宣被她笑得手脚不知往哪放。

    不过心里是欢喜的。

    她正色道:“要等你养好身体,你放心,娘子,我没关系的。”

    她很能忍的。

    除非实在忍不住。

    她不要,崔缇只能搂着她想想,不是她多不正经不好满足,是她真的和行光圆房了,就一次,太少了,有点做梦的不真实感。

    西京最好的‘郎君’是她的了。

    明月高悬无声,确认崔缇睡下,裴宣亲亲她下唇,小心舔了舔,做贼心虚地闭上眼。

    梦里好多兔子,长尾巴的,短尾巴的,抱着兔儿的姑娘一手捂嘴笑:“傻瓜,我早就看见你了!”

    天蒙蒙亮,裴宣在梦里笑出声。

    “看见了怎么不告诉我,娘子,我要罚你!”

    “罚我什么?”

    裴宣踱步,倏尔笑道:“罚你永生永世离不开我,无论我是男是女,都做我的娘子。”

    “好呀,求之不得。”

    梦境陡然暗沉下来,一朵乌云罩在头顶,兔子变身兔子精掳走她的好姑娘,裴宣急得在身后追。

    “快放开我娘子!”

    “放开她!”

    扑通一声。

    裴宣从床榻摔下去。

    闹出的响动惊着崔缇,盲人下意识的习惯是用手摸,身畔留着余温,人不在。

    她顿时醒了过来!

    “行光?”

    内室昏暗,摔了一下足以将裴宣摔得完全清醒,怕崔缇不明就里磕碰着,急忙道:“我在这!我没事!”

    崔缇想也没想掀被下榻,见着躺在地上努力爬起来的人,心疼道:“行光?”

    “欸?你别——”

    话音未落,崔缇已经扶在她胳膊:“怎么样,有没有摔坏?”

    “又不是面团做得,哪里那么容易摔坏?”裴宣看她只穿着芙蓉色小衣,身子单薄,一脸担忧,万般的果决心思化作绕指柔,她忍着心颤,慢慢抱紧崔缇。

    她抱得太紧,崔缇喘不过气。

    “娘子。”她松开怀里的人,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眼睛,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问道:“缇缇,你是不是、是不是真能看见我?”

    “……”

    崔缇一下成了怂成一团的奶猫,她也确实觉得身子发冷:“我……”

    裴宣的掌心贴放在她心口,感受着那混乱急促的心跳。

    一切尽在不言中。

    心跳成这样,肯定是说对了。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她傻了眼。

    第35章 离奇梦

    东方现出鱼肚白,天地笼罩在浅淡清濛的雾气,窗畔的花儿开得好,花瓣舒展,香气怡人。

    辽阔的天幕,将去未去的星子,盛开的花,种种点缀了寂静的清晨,姑且称得上良辰美景。

    人心的震颤便在这无声中地动山摇。

    裴宣好半晌找不回丢失的魂魄,满脑子不知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

    她身子凉了半截,心也凉了半截,好端端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西京第一俏郎君,好似倒春寒里被风吹惨了的花骨朵,摇摇晃晃,破破烂烂。

    惊雷冷不防在脑海炸开,晴天的一声霹雳震得她晕晕乎乎分不清南北,她想,真是大白天见鬼了。

    她怀疑自己脑子有问题。

    要不然就是睡梦里被驴踢了。

    对了。

    她方才还在梦中。

    八成是梦没醒。

    她从发妻怀里出来,迷迷瞪瞪地往床榻走,打算再睡一觉。

    天生目盲的人怎么会忽然看见呢?

    这不符合常理。

    她怎么会以为娘子能看见她呢?

    她好像忽然坏掉了。

    一颗心扑腾扑腾,腿脚绵软无力,人是醒着的,魂是飘着的,不由分说地躺在大床,盖好被子,锦被沾了肌肤的香,引着她去想昨夜的酣然缠绵。

    她记得那晚崔缇脖颈淌着香汗,直淌到胸前,玉是白的,她家娘子的每一寸也是软的。

    “……”

    崔缇眼睁睁看她恍若夜游症的人回到床榻闭上眼,好笑又觉得好害臊,坐回床榻,她用手指轻戳裴宣的脸,触感好极了。

    “行光。”

    裴宣闭着眼,咬着牙,身子直挺挺地竖在那,仿佛失去灵魂被晒干的咸鱼。

    她这般反应实属寻常,便是再晕乎一些都可以理解,崔缇陡然得知仙人开她灵眼的那会,内心的震撼不比她少半分。

    先前看不透裴宣的心,不敢贸然说出实情,如今两人行了周公之礼,已然是世间最亲密的人,再隐瞒下去不大厚道。

    厚道的崔小姐嗓音轻软,指尖再次戳向裴修撰吹弹可破的脸蛋儿:“行光?”

    声音

    含了水,由不得裴宣自欺欺人。

    她睁开眼,嘴唇微动,到底没念出声来。

    崔缇不勉强她,自顾自说着小话,指尖从那温滑的脸蛋移开,慢慢抚摸裴宣雪白的中衣衣领:“我、我还在崔家之时做了一个很是离奇的梦,梦里仙人骑着白胖的仙鹤而来,问我想要什么,我当时最想的是见一见你,看看你的样子。这梦反复了几回,再后来,我就能看见了,只能看见你。”

    她承认了,虽则这仙人入梦一说太过怪诞稀奇,裴宣忍着锁骨传来的痒,脑筋快速转动,小声问道:“为何会想见我呢?当时,当时你应该还没遇见我。”

    “道理是这样……”崔缇红着脸:“在这梦之前,其实、其实我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啊?”

    裴宣接着傻眼。

    她痴痴傻傻的样子很有趣,崔缇留心多看几眼,悄悄记下来,等日后好取笑她,她微抿唇:“我梦见我嫁给你了。”

    十几年来的认知在言两语之间被颠覆,裴宣眼神茫然,最初的惊奇过后,她忍不住问:“嫁给我,然后呢?也像我们现在这样?”

    她太好奇崔缇口中那个很长很长的梦了。

    好的故事要有好的听众,好的故事也要有好的讲故事的人,当下两者都不缺,崔缇搓搓胳膊,语气略带幽怨:“我有点冷。”

    裴宣被这话惊着,忙不迭地捞她到怀里,被衾将人盖得严严实实。

    不消片时,崔缇软声道:“又有点热。”

    “……”

    裴宣踢了被子,尽心尽力地抱着她:“现在呢?”

    她总算不想着逃,肯亲亲密密地与自己待在一处,崔缇很满意,慢悠悠启唇:“梦里我还是西宁伯的长女,目盲,受人轻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裴宣心揪着,眉毛拧着,胸口压着沉甸甸的大石,渐渐的,被崔缇的话带去陌生又熟悉的情境。

    “你从墙头栽下,摔伤了手,连累着殿试只得了个探花……”

    和今生相似又迥异的命运线,听得裴宣心惊肉跳。

    “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我迎进府,我做了府里的少夫人,你待我无一不好。”

    “那是梦里好还是现在好?”文质

    彬彬的‘裴郎君’小心翼翼问道:“你最喜欢哪个?”

    崔缇莞尔,而后心事沉沉:“我不喜欢梦里的你。”

    “是她做了惹你不开心的事?”

    “不是。”

    裴宣不明白:“既然待你无一不好,为何会不喜欢?”

    沉默几息,崔缇幽幽道:“因为她不肯与我圆房,我不明白她的心,连同我的心也患得患失。”

    “圆房”二字的威力不小,裴宣后知后觉惊醒自己忘了哪桩事,脊背顿僵。

    觉察到她的反应,崔缇存心不戳破那层窗户纸,由着她胡思乱想,她继续之前的话题,声音不快不慢,温温柔柔自有一番韵味:“梦里我嫁给你的第年,就死了。”

    裴宣慌慌乱乱的心一下子被她夺走全部注意。

    “有人推我进荷花池,我是在水里窒息死的。”

    崔缇声调平稳,内心一闪而过惊惶,裴宣低声道:“是谁害你?”

    “不知道。”

    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裴宣长吸一口气:“好在是梦。”

    只是这梦,多多少少离奇地令人发指,而只有崔缇清楚,这不是梦,是她实实在在嫁入裴府的上一世,唯一不同的是老天多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才有了变数,所以裴宣高中状元,所以她能鼓足勇气豁出去为自己争取一回。

    “你是女子,你骗了我。”

    裴宣整个心神如遭重击,嘴唇颤抖不知说何是好。

    “这是你骗我的第二次。”

    她连“梦中”那次也算上了。

    任凭裴宣才华多高,心思多敏捷,此刻能做的只是顺应崔缇的心意,松开这个热烘烘的怀抱。

    她怕极了。

    像刑场等待刀落下的犯人。

    外面的光一寸寸溜进来,透过花窗隐隐约约照亮温暖的内室,崔缇眼中这人的形象更清晰一些。

    她不动声色看着裴宣脸色发白,看着她手足无措,看着她无言以对,心肠也跟着软和下来,她眼圈微红,回忆起上辈子的犹犹豫豫、多少个夜里的辗转难眠,她觉得这人真的很可恨。

    害得她到死都没得到一直渴慕追求的情意,害得她到死都还自欺欺人地假装释怀。

    她压根没有释怀!

    裴宣对她那么好,怎么能是不爱她呢?

    这成了她的心结。

    好在这心结在不久前解开,裴宣要了她,这就是给她最大的安全感。

    崔缇目不转睛瞧着,蓦的一口重重咬在这人肩膀。

    贝齿隔着精细的衣料咬在娇嫩的肌肤,裴宣疼得嘶了一声,很快闭嘴,心想,是她理亏在先,娘子咬她还是轻的。

    像她这样隐瞒身份、满足一己私欲的人,有什么资格讨饶呢?

    挨打、挨骂、受冷待都是应该的。

    淡淡的血腥味飘出来,崔缇松开发酸的牙关,眼睛扑簌簌地掉泪:“没有第次了。”

    裴宣搂紧她,这种被宽恕被释放的感觉太过突然又太热烈,她笑出声:“娘子!”

    斩钉截铁、理直气壮的一声轻喊从喉咙跑出来,崔缇一边哭一边笑,末了从床前矮柜翻出药瓶为她敷药。

    这一日的起头,太刺激了。

    红日高升,身在翰林院修书的裴修撰魂儿仿佛被哪个妖精勾走了。

    她乃宰相嫡子,是早早在陛下那排上号的人物,手头工作做好,闲暇时光便是一直发呆都无妨。

    平日宋子真见她如此少不得要戏谑一番,这会忙得没空搭理她,郑无羁也忙得焦头烂额,两相对比,裴宣太闲了。

    闲下来的裴宣猛地站起身,朝藏书阁走去。

    她自认博览群书,但像今晨娘子所言,诸如离奇梦,诸如双目不药而愈,都是她闻所未闻之事。

    这样看来,她书读得还不够多。

    翰林院的藏书阁囊括天下各类书籍,裴宣一头扎进书海,凡是讲述灵异怪诞事的都被她找出来,堆成一座书山。

    午膳的时辰都在读书中被错过。

    直到太阳下山,看守藏书阁的侍者催促,裴宣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来。

    “行光,你这是怎么了?你不对劲!”

    宋子真打着哈欠断言。

    裴宣心道,若你有个满身不可思议之事的娘子,你也会不对劲。不过像缇缇这般女子,世上唯此一人,宋子真连个相亲对象都没,不能对他要求过高。

    “我有

    些事想不通,过段时日就好了。”

    她不打算说,宋子真和郑无羁面面相觑,不好缠问。

    他二人没成家,不比裴宣有妻室要早归,啰嗦几句勾肩搭背地往酒楼喝酒。

    裴宣一路上思忖梦境与现实的关联,脚步不禁匆匆。

    仙人既然能开人灵眼,为何不能借梦提点她们?

    娘子梦里被人推进荷花池,到底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她一脚踏进家门,少见的风风火火。

    进了庭院,正堂传来一阵笑声,裴宣站在正堂门口,看着窦清月与母亲相谈甚欢的情景,再看崔缇坐在位子吟吟含笑的娴静模样,心窝止不住发暖。

    “表兄?你回来了。”

    裴宣跨过门槛,率先注意到崔缇投来的视线,笑容不自觉扬起:“阿娘,娘子,你们在和表妹聊什么?”

    仗着‘目盲’,崔缇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直瞧得裴宣耳根泛红,这才放过。

    “还不是清月,嫌弃娘没挂上她亲手绣的百子千孙图,和我们闹呢。”

    百子千孙图?

    她和缇缇都是女子,哪来的百子千孙?

    这事阿娘晓得,娘子也晓得,是以迟迟未将表妹的心意摆在明面,若昨日遇见此事裴宣定然不会多想,可得知崔缇身上的奇遇,又如何不引得她多思多虑?

    不过裴家上下干净,母亲治家之言,便是哪个争风吃醋的婢子犯点小错,也断然不敢对府里的少夫人下手。

    能害了娘子的,唯有外面的人。

    她心底生了狐疑,倏然生出两分草木皆兵,看谁都坏的偏颇。

    第36章 意羞怯

    那幅用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图终究挂在一面墙壁,抬头就能见到。

    笑闹一通,裴夫人有意留侄女用晚膳,窦清月可不想再目睹表兄表嫂有多恩爱,借帕子掩唇咳嗽两声,惹来裴夫人迭声关心。

    在姑母、表兄的目送下,窦清月登上回程的马车,车帘落下来,她表情不大好看。

    马车骨碌碌驶离芙蓉街,坐在车厢的婢子问道:“小姐?”

    窦清月手指不安地绞着锦帕:“你说表兄是不是发现了,不然怎么看我的眼神奇奇怪怪的?”

    她做贼心虚,身畔的婢子仔细回想,顶着一头雾水问:“有吗?”

    这也太有了!

    旁的姑且不论,以窦清月对裴宣的上心劲,莫说裴宣眼神古怪,就是她皱皱眉头,窦清月都能耐心揣摩好一阵,天长日久处下来,她对表兄的了解不亚于自己的亲姑母。

    越想越不安,她自言自语:“表兄切莫以为我是在故意挑事了。”

    “……”

    婢子说不出话,暗中腹诽:您难不成还是在做好事?那么大一幅绣图,各式各样的娃娃,换个眼睛看得见的日日对着这么多喜庆的胖娃娃,怕是要为生孩子的事愁死。

    窦清月一扫满心的顾虑,哼笑:“反正发愁的人不是我,管别人死活。”

    她改了腔调,婢子乖觉地低了头。

    ……

    裴宣盯着那面墙壁发呆,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她回过神。

    “好看吗?”

    “不好看。”

    说不好看是真的,表妹身子病弱,要靠常年养着,刺绣本就是精细活,耗费心神,她学艺不精,绣作只有个囫囵能看的形,连府里手艺最差的绣娘都比不得。

    再者百子千孙,这寓意裴宣不喜欢,成百上千,想起来就累人。

    她迂回的话懒得说,崔缇嗔她直白恐要伤人心,勾着她手往门外走,裴宣不敢大意,护着她往前。

    夜幕静沉,繁星如火,裴府各处挂着照明的灯笼,虫鸟声钻过草木冒出来,别有一番趣味。

    裴宣先时惦记崔缇梦里跌入荷花池的事,走出一段路后,惊觉此情此景月下漫步再去想旁的很煞风景,歪头看崔缇白里透红的侧脸,不知怎的笑出来。

    她没头没尾地发笑,总不能是笑虫儿叫声有多好听,崔缇又不是小孩子,更非小傻子,老老实实闭好嘴,没上赶着问。

    看她一副“绝不上当”的聪明样,裴宣更觉自己捡着了宝,蓦的想到娘子做的那长梦,心道,娘子梦里的她八成真的脑子不活泛,触手可及的明月偏要推远。

    要她说,人间最风流动人的雅致,当是拥明月入怀,为之沉醉。

    没人理睬她自个乐得不行,喜气洋洋,害得崔缇一不留神好奇心攀到顶峰:“你在笑什么?”

    “笑我命好。”

    崔缇一愣,认真点头:“你的命的确很好。”

    人各有命,有人生在贫瘠地,有人落在锦绣窝,有人生下来就是王公贵胄,住琼楼玉宇,享美味珍馐,而有的人,生下来像是遭了天弃人厌,片瓦遮头,心无归宿。

    裴宣的命太好,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爹,名门世家出身的亲娘,年少才高,从来没怀才不遇一说,踏上仕途前后历经两位皇帝,皆是明君。

    而她本人也争气,心怀苍生,匡扶社稷,青云路走得格外平顺。

    上辈子崔缇死前这人已经做了大昭最炙手可热的朝臣,想必用不了几年,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这么一想,她别扭地瞪了裴宣一眼。

    裴宣福至心灵地懂了她的小脾气,笑道:“我最幸运的是能娶得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你我二人两厢情愿,彼此成全。”

    “谁和你两厢情愿了?”

    “你呀。”

    这话顺着晚风飘进崔缇耳朵,激起酥酥麻麻的悸动,她耳垂发红,好在夜色遮掩了她的羞容。

    她自个也笑,笑裴宣得天独厚,青云路顺当不说,这一世的情路也顺当,且是自己先动心,人送到她身边,只等着她来回应。

    说是天命之女都不为过。

    比起她来,崔缇快要可怜死了。

    兴许正是上辈子太可怜才换来仙人为她开启灵眼,教她看见一早钟意的‘夫君’。

    她直勾勾地去看裴宣,月下看美人和灯下看美人一样的道理,皎皎月色做了裴宣气度风华的陪衬。

    她好像一眼看进了她的心,全部的心魂都被裴宣吸引。

    两人极有默契地停下来。

    空气染了浓稠的蜜,混着奇异香甜。

    白棠扯着号钟袖子一行人悄无声息溜走,巡逻的护卫们被绕梁轻声喊走。

    附近无人,七八盏兔子灯将暗夜照亮,裴宣近乎狼狈地别开脸,勾着崔缇的小拇指继续往前走。

    她要亲不亲的样子太好玩,崔缇都准备好迎接她的爱意,没成想对面的人胆子只有那一丢丢。

    前世的裴宣隐忍起来比这还要严重。

    以前不懂她的心,还以为裴宣心底没她,可事实相反,裴宣一眼就看中了她,共枕三年却迟迟没能圆房,崔缇莫名怜惜起上辈子的小傻瓜。

    是以更想欺负这一世的意中人。

    她明知故问:“你刚才……想做什么?”

    裴宣脚下一个趔趄,好险稳住身形,脸皮涨红:“没想做什么。”

    她喉咙上下滑动,清亮多情的眸子瞅着不远处的兔子灯,心里直呼糟糕,她这会见着兔子就会想起软绵绵的兔儿。

    距离两人圆房堪堪不过一日,混乱的画面在脑海变得明晰。

    她面上浮起热意,指尖也在发烫,崔缇坏心眼地“哦”一声,恰好脚下踩着不大的碎石,佯作被石头绊了脚,顺势跌进久违的温柔乡。

    这一下吓得裴宣不轻,瞬间没了那等旖旎心思,搂着她肩膀追问:“怎么了,是扭伤脚了么?”

    她作势去脱崔缇靴袜,崔缇不敢要她知道自己的小算盘,慌乱躲开,羞羞怯怯的,和猎场受惊的小梅花鹿一般。

    裴宣的心摇曳来去,好一会醒过神来,明白娘子意在投怀送抱,她反思片刻,暗恼自己不解风情。

    “真没伤着?”

    “没有。”

    “是走累了吗?”

    崔缇小鸡啄米似的点点下巴,一脸期待。

    文弱书生的裴郎君也很想像英武的儿郎二话不说抱起心上人,这念头不断唆使她,凭空使得她生出好多力气,她郑重吸了口气:“娘子,到我背上来!”

    她骨架小,细瘦高挑,临了崔缇怕压坏她,神情迟疑。

    不迟疑还好,一旦迟疑,总让裴宣介意起坊间所言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她是书生,但能说她不好用么?

    “快上来!”

    显然是在较真。

    崔缇哭笑不得地爬到她背上。

    昨晚受迷香影响她意识昏昧,是如何委身裴宣的,具体细节记不分明,前胸贴着清瘦的脊背,鼻尖嗅着这人身上的淡香,她觉得裴宣十八年膳食真是白吃了。

    白长一高个子,实际没多少肉。

    她圈着裴宣脖颈,问:“我重不重?”

    裴宣驴唇不对马嘴:“摔不了娘子,缇缇你放心。”

    “……”

    她问的是这个么?

    算了!

    崔缇好生环着她,仗着一前一后裴宣见不着她,她胆子大了些许,喉咙溢出清浅的笑:“我知道,你那个时候是想亲我,对不对?”

    “……”

    裴宣不吭声,呼吸却实在急促了些。

    今晚的娘子和白日里见到的似乎有着不同,夜色壮人胆,她扭头偷偷用余光快速瞥了眼,崔缇诱人的桃花面就这样印在她脑海。

    她倏尔欢喜雀跃起来。

    崔缇哪能不知有人偷看,心慌了一霎,娇声道:“你不准回看我。”

    裴宣应得很干脆。

    相府很大,这条路很长,细小的汗珠淌出来,若春日晶莹破碎的露珠,再怎么扮男装她都是再讲究不过的女儿身,气息清冽干净,尤为好闻。

    湿软的吻一声不吭地落在颈侧,裴宣的心颤了颤,心跳怦然。

    呼吸声渐重。

    两人谁也没吱声。

    羞臊的崔缇只敢在朦胧月色下轻薄她惦念了两世的人。

    她愿意为她捧上最忠贞无悔的心。

    然以裴宣的矜持守礼,她哪能指望这人主动?

    上辈子受的委屈她要裴宣慢慢还回来。

    晚风解人意,徐徐来,徐徐走,崔缇脸颊红得欲滴血:“你喜欢吗?”

    裴宣喉咙烧着一把火,烧得她声音干哑:“嗯!”

    背上的人心满意足,扬起脸来,企图借这夜风吹散面上燥热。

    回到院内,裴宣额头的汗还没消,磨磨蹭蹭地坐在位子喝茶,不时瞅瞅恍惚失神的崔缇,她放下茶杯,用眼神屏退众人。

    “娘子。”

    崔缇撩眸看过来:“嗯?”

    她眉目纯情,倒衬得裴宣满心杂念,只是汗渍黏在身上她难受得很,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诚挚地向崔缇发出邀请:“要沐浴吗?”

    下人们早已在净室备好洗浴的热汤,这点崔缇原本不知,是白棠趁机同她耳语她才猜到这人起了什么念。

    她喜欢密不可分的夫妻生活,也喜欢看裴宣犯难,尤其喜欢看她拐着弯儿地亲近自己。

    裴宣是凡人,不是圣人,几次邀请得到的都是沉默,心尖窜出来的火苗灭了大半,她也深觉此举孟浪,没脸往后说。

    “那我抱你去?等你洗好了,再来喊我?”

    崔缇慢吞吞点了头。

    裴宣眼睛含笑,扶着她胳膊迈进水雾蒸腾的净室。

    一大一小两只浴桶,热汤表面飘着各色花瓣,水温适宜,裴宣被热雾熏得脸红扑扑的,原地等了半晌崔缇都没话说,她打算再做最后的挣扎。

    “缇缇,我们要不要……”

    “什么?”

    崔缇心漏掉一拍,脑子回荡白棠嘱咐的那句——“没有共浴过的夫妻,算不得真正的恩爱”。

    只是想想,她手脚都在发软。

    看她脸也红红,裴宣灵机一动,取下腰间的香囊扔进单人浴桶:“娘子,左边的水脏了,咱们在这只桶沐浴好了。”

    一个“咱们”,一个“这只”,崔缇害羞地想捂脸,须臾,噗嗤一声笑了。

    第37章 抛媚眼

    “你是不是忘记我能看见你了?”

    她指着自己的眼睛,然后笑看裴宣。

    十八岁的裴宣,没经历上一世帝王的刻意磨砺,虽说有些少年老成,但终究还是娶妻不久的小纯情,听到这话白皙的脸皮一下子通红,像会变色一样,可可爱爱,没来由的又格外吸引人。

    崔缇默不作声看着她,羞羞答答地拉开腰间衣带。

    裙衫如大朵的花落下来,看呆了‘掩耳盗铃’的裴小呆瓜。

    细长的腿,不盈一握的腰肢,玲珑身段,胸前鼓鼓的,锁骨平而直,簪子拔除,黑长的发披散在脊背,穿着小衣的崔缇飞快瞟了某人一眼,没好意思脱光:“你扶我进去?”

    此情此景若是因为目盲摔倒在浴桶旁,那也太窘迫了。

    她脸皮薄,不容许那样的事发生。

    裴宣红着脸呆呆醒过来,小意殷勤地送她进半人高的浴桶。

    浴桶很大,热气熏过来没一会崔缇额头渗出浅浅一层细小的汗珠。

    她矜持地坐在里面,身姿端正,背挺得很直,圆润的肩头映入裴宣眼底,裴宣喉咙作吞咽状。

    没遇见崔缇之前,她诚然不晓得美色撩人。

    如今遇见了,更是在劫难逃。

    这感觉很奇妙。

    裴宣本身便是万中难出其一的美人,扮作男装俊逸文雅,穿了女装倾国倾城,后知后觉弄明白自己闹出怎样的乌龙,她讪讪一笑,傻乎乎问道:“你真能看见我啊。”

    “……”

    她呆呆的,木木的,崔缇见之心喜。

    上辈子嫁给裴宣后她‘见’惯她的沉稳从容,运筹帷幄,是以当下的裴宣太可贵了,她当然不介意和她共浴,她已经是她的人了。

    崔缇还是很紧张,唇角翘起:“你还不过来?”

    有点骄纵的语调,听得人心情大好,满脑子只想哄着她,陪她疯,陪她闹。

    裴宣哆哆嗦嗦除了衣服,赤条条地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崔缇看得耳尖像是着火,哎呀一声猝不及防地别开脸。

    气氛太暧。昧了。

    升到半空的水雾都怪教人脸红。

    两人不言不语地搂在一处,

    亲得难舍难离,一吻毕,裴宣仿佛从破天荒的孟浪里适应过来,再度惊奇道:“你能看见我,这水花呢?能不能看到?”

    温润的水流从她指缝淌下,崔缇嗓音软绵绵的,又有点情意火烧火燎弄出的哑:“能看见。”

    “这浴桶呢?”

    裴宣拍拍桶沿,很是兴奋。

    崔缇见了她就开心,看见她笑更是忍不住投怀送抱,双臂软软环着她脖颈:“你在我就看见,你不在,我就看不见啦。”

    “那我永远在。”

    她这会倒是舍得浓情蜜意了。

    芙蓉色的小衣浸了水紧紧贴在肌肤,裴宣缓缓松开她,想再见识见识那惹人怜爱的兔儿:“我帮你解开?”

    崔缇“嗯”了一声,任她的手臂穿过她的肋下。

    水淋淋的小衣被放进一旁的竹篮,裴宣在不算明亮的净室睁圆了眼,崔缇眼睛不眨地瞧她,觉得这人挺有趣的,她有的裴宣也有,只是大小不同,可就是多看一眼,就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她喜欢没见识的裴宣。

    也喜欢被她捧在手心。

    “你能看见我,这太好了,是哪位仙人?我要谢谢她。”

    崔缇笑她犯傻:“你这话就是难为我了,仙人就是仙人,若其名讳被我知道,我岂不是要上天了?”

    她用指腹摩挲裴宣颈后软肉,上身不禁配合着挺直,那点殷红愈发明显。

    从小舞文弄墨的裴郎君有一双妙手,她笑笑不语,享受和自家娘子亲密无间的时光,崔缇被她闹得想迎合又想躲,最后趴在她肩膀喘气,眼尾染了一抹绯红。

    学好很难,学坏太轻而易举了。

    不知通了哪处的关窍,裴宣拉着人猫在水下亲吻。

    哗啦啦水花溅起落下,崔缇身子探出来,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粉色的花瓣沾在头发和肩膀,她又笑又气:“你怎么偷偷摸摸的?”

    裴宣笑得眉眼风流,她太年轻了,正经好多年身边除了毛毛躁躁的儿郎们,还没和哪个姑娘亲近至此,更别说拉着人在水下肆意轻薄。

    她很有成就感,被崔缇好一番嗔怪也是喜得牙不见眼。

    幼稚这个词曾经离裴大人很远很远,但今天,此时此刻,崔缇算是领教了。

    “娘子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崔缇捂脸,藏在水下的小腿踹她一脚。

    这一脚不疼不痒,裴宣只当她在撒娇:“娘子?娘子?”

    “你不要再喊了。”崔缇松开手,看她小衣还挂在身上,立时生出不满,再看自己被欺负的唯有无法招架的份儿,随即软了声线:“行光……”

    竹篮里多了件绣着玉兰花的衣物。

    崔缇睁大眼睛打量她的好‘夫君’,手掠过某处,心疼道:“好在没被捂得不长了。”

    她的手不安分,初时还能忍,忍到后头,不知谁先起的头,又闹起来。

    好在浴桶质量过关,随便怎么折腾都无碍。

    半个时辰后裴少夫人求饶声迭起,裴宣兴致高昂,笑道:“这就认输了?”

    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惹来一记欲说还休的媚眼。

    夜晚后院无人,白棠和号钟绕梁等人早不知去哪里歇着,裴宣抱着自家娇弱娘子走出净室,宽大的披风严严实实裹在崔缇身,她羞极了,脸埋在夫君怀里,披风下不。着寸缕的身子轻轻颤。栗。

    净室离卧房很近,重新躺在大床,崔缇快人一步地扯了锦被,堪堪露出一个可可爱爱的脑袋,看得裴宣登时哑然。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阵,目盲的裴少夫人这才忍着羞窘松开揪着被角的手,请人进来。

    “娘子,你再和我讲讲那个梦罢。”

    裴宣侧搂着她,崔缇倚在她温暖的怀抱有一刹那的失神,梦不是梦,是她实实在在死过一回的前尘,她不知从何讲起。

    一个吻落在她耳尖,方才宣泄过的情。潮又有蠢蠢欲动的架势。

    她连忙收心,不受身后人的引。诱,扭过身子正对着某人:“你就这么想知道?”

    “嗯。”裴宣亲她眼皮:“我想知道梦里的我是怎么辜负你的,然后引以为戒,再不犯蠢。”

    崔缇闭着眼,一颗心熨熨贴贴的,她抱着裴宣细瘦的腰:“有一次你在外喝了酒,回来……”

    夜色深沉而迷人,讲故事的人安安稳稳睡下,裴宣抚过妻子美妙的玉背,耳侧是她清线的呼吸声。

    在缇缇梦里的她竟然也是个酒鬼。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那究竟是虚幻离奇的梦,还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

    白日她在翰林院的藏书阁阅览群书,书中记载的传奇异闻未尝尽是前人杜撰。

    可害了缇缇的人始终没有探出头,她沉下心来,决定要好好守护她的心头至宝。

    ……

    “看到没有?以后那就是你的主子,我不在家,你就代我好好守着她,不能让她陷入险境。”

    黑衣少女腰间悬着一把剑,目光投向远处看见穿着白裙裳的少夫人,少夫人美貌,和郎君天生一对,只是少夫人天生患有眼疾,目不能视。

    从今天起,她就是挡在少夫人面前最锋利的剑刃!

    她郑重点头:“郎君放心。”

    裴宣拍拍她的肩膀:“小狼,我可把我的‘性命’交到你手上了。”

    名为“小狼”的少女瞳孔一震,不善言辞的她抿着唇:“嗯!”

    以狼王名义起誓,她绝不让任何人伤少夫人一根汗毛!

    “有你在,我心里的大石总能放下去了。”

    小狼直直看她一眼,顷刻在风中隐匿身形。

    她是裴宣四年前从猎场深处救出来的,或者不能称之为人,该是狼孩,裴宣救了她,是比狼王更耀眼的存在,她的命令是死也要去完成的铁令!

    可裴宣怎么也没想到,她令小狼暗中保护崔缇,不出半月,小狼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第38章 梦魇生

    “郎君。”

    小厮快步走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裴宣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他人退下去,一旁的宋子真好奇道:“怎么了,出何事了?”

    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酒,郑无羁抬眉:“行光,有事你且去忙,不用管我们。”

    “啊,对,忙你的去,我和无羁怎样都行。”

    他二人甚是贴心,裴宣眉眼映出一抹浅笑,如实道:“方才下人来禀,说家中出了一点小乱子需要我亲去看看,我就不与你们客套了。”

    她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转身下楼。

    看她急色匆匆的背影,宋子真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家事?小乱子?”

    他眸子转动:“别是他的小心肝受委屈了罢?”

    郑无羁百无聊赖在桌面旋转他的小酒杯,漫不经心:“难说。”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裴府,门子躬身将她迎进来。

    裴宣走路带风:“少夫人可安好?”

    号钟道:“少夫人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现已睡下,白棠和绕梁守在身边。”

    得知崔缇无碍,她皱着的眉慢慢舒展,心底憋着一团火:“人呢?”

    “叛主的小红现被关在后院柴房,夫人说了不插手此事,那吃里扒外的奴才是发卖还是送官,少夫人说了算。”

    她欲借此事助崔缇在相府众人面前立威。

    裴宣薄唇轻抿,春风般的温煦早在来时路上散得一干二净。

    风雨将至。

    后院,柴房的门打开,明媚的光线照进去,照亮小红惶然苍白的脸。

    见到裴宣人,她嘴唇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郎君饶命!”

    “饶命?”

    裴宣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摸着良心讲,相府内外院的下人加起来几百口,她不可能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但眼前这位,她还真知道。

    小红全名唤作云红,是三年前自己看着可怜买进府的孤女,进府后一直在外院做浇花除草的差事,迟迟没机会进入内院伺候。

    她偶尔在府里见她两三回面,实在看不出长着如此一张天真面孔的人,皮肉下藏着一颗可怖的心。

    若无小狼暗中相护,谁晓得这恶奴会做些什么?!

    一股后怕窜上来,裴宣神色冰冷:“把人带出来。”

    “是!”

    孔武有力的家丁扯着小红胳膊往外走,她蔫头耷脑地放弃一切抵抗,只是眼睛切切地望着裴宣,仿佛要将这人永远刻在心板。

    阳光刺眼,她抬起手作为遮挡,低头提着衣裙缓缓跪下。

    裴宣坐在梨花木椅,长腿交叠,绣了虫鸟的衣摆放下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红注视她黑底红边的长靴,苦笑:“郎君如玉君子,年少有为,少夫人委实配不上您,瓦砾岂能与珠玉常伴?奴看不惯,所以想她死。”

    这话姑且不说裴宣听了作何感想,身侧杵着的号钟先不干了:“少夫人与郎君是情投意合方结连理,你算什么东西?也轮得到你看不惯?”

    “我确实算不得什么东西,没有郎君搭救,我早在几年前就化作地上的一滩烂泥,任人轻贱。”

    她仰着头:“可我好歹有一双能视物的眼睛,她有什么?一个瞎子,也敢染指裴家郎君?她配么?”

    “好你个白眼狼,原来早就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

    她二人径直吵起来。

    裴宣安静坐在那,只觉得无比荒谬。

    她自幼读诗书,受圣人训诲,知耻明礼,爱她的人很多,爱‘裴家嫡子’光鲜壳子的亦有之。

    她忍不住想,若这小红一早晓得她的女儿身,还会认为是崔缇高攀吗?

    一个欺瞒天下人的骗子,一个生来目不能视的盲女。

    是崔缇高攀了裴宣?

    刚好相反,是裴宣首先没管好自己的心。

    “你错了。”

    她倏地开口,唤作云红的婢子怯怯地揪着衣角。

    “与西宁伯府的婚事是我求来的,崔缇这个人是我看中的,是我少年慕艾止不住一腔热情地去喜欢她,得到她。你不该企图伤害她,早知今日,我后悔带你入府。”

    “郎君!”

    没有什么惩罚比这更残忍的了。

    云红身子颤抖,难以置信。

    裴宣却根本不给她试图挽回的机会,起身离去。

    无情地像一阵风。

    “郎君!!”

    “别喊了。”

    号钟不耐烦地拍拍袖子:“等少夫人来处置你罢。”

    她挥挥手,左右家丁拖着她回到柴房。

    柴房的门砰地一声闭合,号钟看了眼头顶湛蓝的天,心里道了声晦气。

    “小狼?”

    “在!”

    草木簌簌声起,穿着一身黑衣的少女佩剑而出:“云红是受人唆使才决定对少夫人下手,郎君不要受人蒙蔽。”

    裴宣眉眼不动,似乎对此早有准备:“她是受何人唆使?”

    “西宁伯府三姑娘,崔黛。崔黛不满长姐嫁入高门,想给少夫人一个苦头吃,却没想云红胆子这么大,敢下死手。”

    竟还有西宁伯崔家的事?

    良久的沉默,她低声道:“知道了。”

    黑衣少女朝她恭敬行礼,眨眼行踪鬼魅地隐匿在长风中。

    裴宣深呼一口气,整敛衣领,满脑子想着崔缇此前提到的‘梦境之死’。

    推缇缇跌入荷花池的人,会是崔黛吗?

    若是,这无疑称得上一条有用的线索,然而也实在算不得惊喜,有崔三那样刁蛮无脑的小姨子,裴宣压下浓浓的厌烦,一条腿迈入院门。

    午后,白棠和绕梁一左一右守在少夫人身边。

    大床之上,崔缇陷入混沌长梦,额头冷汗沁出:“不要——”

    “少夫人?”

    “缇缇!”

    裴宣闻声急慌慌跑进来。

    白棠和绕梁面面相觑,识趣走开,留下小两口说暖心话。

    “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裴宣捏着帕子为她擦拭额头汗渍。

    崔缇呼吸微喘,瞧见她人,那份骤起的恐惧缓缓沉入湖底,声色满了柔弱:“行光。”

    “我在呢。”

    裴宣看她几眼,低眉亲在她唇角:“别怕,坏人已经被抓住了。”

    “她为何要害我?”

    回想自己今日险些又被推入池塘的惊险,她没来由地委屈:前世今生,她没有害过任何一人,为何总有人觉得她碍眼,非要除之而后快?

    “这不是你的错。”她暗暗自责,犹豫一番,将崔黛唆使云红之事告知。

    “是三妹?”

    “她或许没有害你性命之心,但总归心肠不好,心眼是坏的,咱们以后不与她往来。”

    崔缇兀自出神,想到了前世死前的无望痛苦,脊背阵阵发凉。

    “好了,不要再想了,我会与西宁伯修书一封,请他认真管教女儿,至于云红,你想怎样处置都行。”

    依着西京勋贵世家的处事做派,敢谋害主子,少不了一个乱棍打死的下场。

    “任我处置?”

    “对,娘也是这意思,你看着来。”

    崔缇白着脸思忖一番:“那就将她扭送官府,事情是怎样,便是怎样。若她无害人之心,即便有人唆使,哪能轻易中计?”

    她不确定地看向裴宣,小声道:“我这样处置妥当么?”

    裴宣笑着抱紧她:“妥当,就是心慈了些。”

    “心慈,会当不好裴少夫人吗?”

    “不会。”

    “那就不要造杀孽了,好不好?”

    裴宣拿她没办法,到底是怜惜崔缇受了无妄之灾,一整个下午都陪她说话解闷,缓解突然受到的惊吓。

    哪知这次受到的惊吓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云红被扭送官府,等待她的是流放之刑。

    当夜,裴宣执笔坐在书房,问责的书信还没写好,白棠一脸焦急地跑来:“郎君,不好了!”

    崔缇忽起高热,后半夜都在说胡话,嘴里一会喊“行光”,一会喊“夫君”,要么就是拧着眉头默默地哭,像是魇着一般。

    熬好的药汤喂进去迟迟不奏效,裴宣急得六神无主:“阿娘,这可如何是好?缇缇怎么还没醒?”

    裴夫人柔声安慰她。

    恰是此时,一阵铜铃声穿过寂静深夜在裴家门前响起。

    第39章 红尘劫

    穿着花里胡哨衣服的女人骑在胖驴背上,双腿吊儿郎当晃。

    晚风吹过,系在驴儿脖子的铜铃发出一连串脆响,她看着裴府紧闭的大门,出声吆喝道:“喂,醒醒啦。”

    音波荡起,如同一粒石子掷在平静的湖面。

    啪!

    四围溅起水花。

    门子揉揉眼睛,蓦的被惊醒:“谁呀!”

    ……

    今夜原本有星月,后来月亮被乌云挡住,星星泯灭光辉,于是这夜成了浓稠久置的墨,黑压压地令人窒息。

    管家疾步而来,恭敬停在门外:“回禀夫人,郎君,外面来了个奇怪的女人,说是能解郎君之忧。”

    “解忧?”

    裴夫人看向女儿。

    裴宣坐在床沿为崔缇拭汗,养在府里的家医显然对缇缇的病症束手无策,她沉声道:“请她进来。”

    内室隐有汤药的苦涩味,纱帐放下来,裴宣侧身回眸。

    深夜古怪的来客迈过这道门。

    到了灯光下她一身装扮更引人注目,仿佛要将世间所有颜色穿在身,艳丽无双,瞧不出年岁,一双眼睛黑亮,笑起来很不正经,偏偏教人没法生厌。

    衣服五彩斑斓,腰间缀着一枚胖仙鹤玉石,仙鹤的眼睛是闭着的。

    她在打量女人,女人也在不慌不忙注视裴宣。

    年少风流,文质彬彬,腰还是一如既往的细,正直不可侵犯的气韵真是过去多少年都没有变。

    缈缈仙气俱化作浩浩书卷气,人如竹,目如星,一身清然,若朗月春风。

    她笑了笑:“见过裴郎君。”

    裴宣与她见礼:“不知阁下来此,欲解我何忧?”

    “自是裴少夫人的怪病。”

    她一语道破外人不知之隐秘,坐在屏风后的裴夫人心下吃惊,不住琢磨此人的来历。

    大昭名山大川多多少少藏匿着一些隐士高人,只是听此人声音不像是活了多少年的怪物,年轻得很。

    女人唇畔的笑始终没落下去,看着裴宣一副在看稀罕景的雀跃神情。

    “前辈有真本事。”裴宣不疑有他,当即俯身作揖:“求前辈帮我。”

    “好说。”

    她屈指弹了弹悬在腰侧的玉石,胖仙鹤不情不愿地扭动两下,好似活物。

    烛火通明,裴宣走出几步在前领路,身子背对着,并未察觉此番细节。

    屏风撤下去,裴夫人出来面见贵客。

    女人微微颔首,眸光转向床榻方向。

    纱帐卷起,裴宣眉间流露愁索:“这便是我家娘子,此前还好好的,受了一场惊吓当晚就发了高热,服了药也没见好,反而更糟。”

    她说话的功夫陷入梦魇无法醒来的崔缇正细声嘤嘤哭着,眼泪划过她的眼尾,哭也不敢大声的样子落在裴宣眼里仿似要割掉她的心头肉,疼得紧。

    此情此景,女人不合时宜地笑出来,招来这对‘母女’诧异的回顾。

    “前辈?”

    裴宣不解询问。

    女人深深地看她两眼,像在看什么有意思的趣事。

    察觉到这位‘裴郎君’藏得极小心的不满,她挪动步子到榻前,装模作样地开始诊脉。

    房间落针可闻,唯有崔缇细弱的哭腔和不时呢喃出口的“行光”。

    只听着她苍凉无望地喊,裴宣的心都要被揉碎,见此人慢慢收回手,忙问:“怎么样?我家娘子这是怎的了?可有大碍?”

    为爱魂不守舍的情态,哪有昔日心如止水的超脱?

    她感慨文曲星君还有如此新鲜的一面。

    “少夫人得的不是病。”

    裴宣眼皮一跳,抿着唇,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去。

    求医问药,最怕听到这话了。

    “高人可否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我这儿媳得的不是病,又是什么?”

    “不是病,是咒。”

    “咒?”

    裴宣作势请她出去详谈。

    婢子有条不紊地上茶,好生招待贵客。

    几人落座,闲杂人等屏退,女人继续道:“厌胜之术自古有之,有人用此术咒诅了贵夫人,所以人在梦魇中以自身之力无法醒来。而此法最邪门恶毒的一点是能让中咒之人在最惶恐中死去。”

    “死去?”

    “不错,七日未醒,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她心虚地瞟了瞟转世

    的文曲星,没法直言崔缇好端端却遭了诅咒,是受她牵连。

    西宁伯的嫡长女,生来目盲,重活一世最赤诚的心愿是能见前世‘夫君’一面。

    她向漫天仙神祈求,漫天仙神不闻不问。

    唯有在天庭最受诸仙家诟病的合欢散仙动了恻隐之心,肯听她的满腹辛酸。

    于是梦中仙人驾鹤而来,为她开启灵眼,成全她两辈以来最大的夙愿。

    正所谓神仙打架,少夫人遭殃。

    她帮了崔缇,此事被人发现,她的对头便对崔缇下手。

    但这怎么能行?

    且不说崔缇的死活直接关乎文曲星能否成功历劫,退一万步来说,崔缇是她宁合欢要救的、要保的,她还就喜欢这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裴宣面无血色,猛地掀袍跪地:“求高人指点,救救我家娘子!”

    “快起来,快起来。”

    她为了崔缇真真是什么都不顾了,宁合欢禁不住回想八百年前的时光,那时的文曲星是怎样的?

    儒雅出尘,不近鲜色,寡淡清心。

    曾有极乐佛陀前来天庭参加盛会,见其人,自愧弗如,掩面羞愧。

    哪知寡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文曲星,一次神游太虚,被琼山一只兔子精迷了眼。

    此后在天庭的日日夜夜常抱着一面窥天镜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围观了她八百年,矜持地没敢说一句话。

    八百年里,从窥天镜中看着她从刚刚修出人形的少女长成一方兔霸。

    一次抢夺山头的大战,兔精被狼妖暗算,远在九重天的文曲星再也无法无动于衷。

    她借身外身下界寻去。

    兔子精勾勾她的衣角,喊一声疼,文曲星动了红尘心,入了红尘劫。

    劫数凶猛。

    无一次善终。

    到这一世,已经是两人历劫失败的第八世。

    莫要看文曲星动心动得惊天彻地,谈起情爱来委实笨拙,瞻前顾后瞎讲究。

    第一世生是将风华正茂的小兔子熬成老兔子,老兔子再成死兔子,连一声喜欢都没说出口。

    第二世两人生在战乱年代,乱糟糟的人间,哪容得下两人的相守?

    留给她们的是不断的错过。

    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到了第七世,也就是崔缇梦见的前世。

    转世的文曲星总算出息一回早早把人迎进家门,近水楼台,都能睡一个被窝了,竟还没逃过生离死别的残酷。

    想着这些,宁合欢故作沧桑地叹口气,裴宣心提到嗓子眼,指缝渗出汗。

    “当今之际,唯有一法可破。”

    “何法?”

    宁合欢眉眼生动起来,有心推一把两人坎坷的情路,更想彻彻底底破了文曲星骨子里的清正端方,幽幽启唇:“咒从心起,便从心医,你可知你家娘子最介意的是什么?”

    “这……”

    “又不知你二人是否情比金坚?”

    “当然!”

    少年人迫不及待想承认的劲儿。

    宁合欢再去看她,欣慰她几世劫难到底有长进:“你近前来,我细细说予你听。”

    裴宣顺之。

    裴夫人看她二人说悄悄话。

    正糊涂着,就见裴宣瞬间变了脸色,脸蛋儿红润,说不清是羞是气:“荒谬!哪有这样的治病法?”

    “这怎会是荒谬?西方大明罗国曾有公主中蛊沉睡,王子纵马而来,用一吻将其唤醒。

    “云陀冥耳州亦矗立一座望妻石,男子思念亡妻,对着妻子石像彻夜流泪,痴心感动天地,忽一日,望妻石裂,从中走出复生的女子,两人再来一世厮守。

    “裴修撰博学多才,不该不晓得这些奇闻异事。”

    若非看在她是神秘高人的份上,裴宣早就将人轰出去,她隐忍道:“前辈,我没有与你说笑,我家娘子病成这般……这实在不妥!”

    “……”

    怪乎你累死累活折腾八世没修成正果。

    宁合欢修合欢道立地成仙,不同于文曲星这类主掌文运的正派仙家,她的道总不被人认可,但上天仍然允许她得道。

    她笑起来很不正经,如乱花迷人眼:“人间欢好,做到极致也有起死回生之效,不信,你试试?”

    她来就是要救崔缇。

    救人是其一。

    崔缇那姑娘前世到死耿耿于怀的都是夫君不同她圆房,到了这一世,便是两人有了肌肤之亲,脸皮还是薄得如同一张纸。

    像什么话?

    情情爱爱,不曾入骨缠绵,哪能更进一步?

    “切记,只有这七日光景了,七日一过她会在梦境绝望而死,她怕什么,梦里就会遇见什么,你舍得?”

    裴宣舍不得。

    第40章 解风情

    天阴沉沉的,没一会下起小雨,裴家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朝牡丹街行来。

    身在西宁伯府的崔缇茫茫然坐在梳妆台前,身子被人扳着扭过来,声音谄媚的妇人笑得很不自在,夸奖起人来也不自在:“看呀,看咱们今天的新娘子,可比天仙下凡都美。”

    周围尽是附和声。

    窗外雨水声势渐大,崔缇眼前是熟悉的未知,惑声问道:“新娘子?”

    “是啊,裴郎君的新娘子!”

    七嘴八舌的声音一下子炸开锅,纷纷羡慕崔缇命好,能得了西京第一少年郎的思慕。

    没等状态外的崔缇想明白,迎亲队伍抵达门外,她被人推着上花轿。

    一切都透着违和。

    她怎么……又嫁给裴宣了?

    她不早已是裴少夫人了么?

    是梦非梦。

    想到裴宣,她心情不受控制地变好,算起来这是她第三次嫁给同一人了。

    她唇角扬起,盖头下的那张俏脸满了红晕。

    “一拜天地——”

    崔缇没出息地小鹿乱撞,心脏鼓噪着,发疯地想早点进入新婚夜,早些看到她斯文秀雅的‘夫君’。

    “二拜高堂——”

    她弯下腰身。

    喜堂之上,气氛抵达最高峰,喜婆吊着嗓子高喊:“夫妻对拜——”

    手中握着的红绸带微微被牵动,崔缇心眼里欢喜,便是梦也不愿提前醒来。

    好似这做梦的时间长了点。

    她坐在喜床,盖头还没揭下,身边是白棠小声的碎碎念。

    “你们都下去罢。”

    “是,郎君。”

    脚步声慢慢变得清晰,崔缇还记得裴宣进房来吩咐的第一件事是要下人备浴桶来,稍后沐浴。

    也是等待沐浴的空当,她拿起喜秤挑开挡在眼前的红盖头。

    盖头被挑开。

    天地骤然寂静,没人说话。

    崔缇这会灵眼未开,本该开口的裴宣却也一声不吭。

    等了又等,她心头疑惑。

    不该是这样。

    那该是怎样?

    裴宣会笑

    着问她“是不是等烦了”,那时她会回“没有”,然后依着大昭固有的流程两人喝合卺酒,手臂交缠,喂酒还有讲究,要你喝一半,我喝一半,代表此生不分你我。

    崔缇兀自走神,一旁的‘裴宣’态度冷淡,敷衍地递来一杯酒,算是走了合卺酒的形式,压根不在意对方的感受。

    “郎君,水来了。”

    裴宣嗯了声,直到她转身去屏风后宽衣解带,崔缇惶惶然心脏紧缩,头顶戴着沉重的凤冠,凤冠如同一座山压过来。

    她听着房间传来的水声,整个人陷入浓浓的惧怕。

    不。

    这不是她的裴宣。

    这是梦!

    是噩梦!

    崔缇急着要从噩梦挣脱,走动间腿不慎撞在桌角,尖锐的疼如潮水袭来,她白了脸,心想,为何骑着胖仙鹤的仙人还没有为她开启灵眼?

    不对。

    都不对!

    “怎么笨手笨脚的?”

    ‘裴宣’穿着整齐的浴袍不紧不慢走过来:“很疼?”

    声音平淡,没有半分怜惜。

    这梦为何还不结束?

    这不是真的,这太可怕了!

    崔缇痛苦地捂着心口,唇瓣咬出血来,哪怕如此,噩梦还在往前发展。

    她抗拒不得,如同溺水之人在茫茫无际的大海寻不到任何生路。

    双目没有猝然的刺痛,没有仙人驾鹤而来为她开启灵眼,没有慌慌张张从浴桶出来、内衫半敞的裴宣。

    没有温柔,没有羞涩,没有求而得之的幸运。

    有的是怎么也走不出的死胡同。

    她被困在一张网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行光,行光救我……救我……”

    近乎崩溃的呓语弥漫在房间,裴宣颤抖地擦去她眼角滚落的泪珠:“是何人咒我家娘子,我与她不死不休。”

    “……”

    宁合欢不欲延伸这危险的话题,转而道:“这梦咒的厉害之处就在于给人希望,又断绝全部希望。

    “现在还好,再过不久她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会去怀疑与你美好的种种是否才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

    “求生念头被摧

    毁是很严肃的事,你要早做决断。”

    “好。”

    她下定决心:“我就信前辈一回。”

    看她周身散发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宁合欢轻笑:“永远不要小看灵。肉的交合,彼此契合,会是天底下最动人的表白。”

    “……”

    再没人来打扰裴宣。

    深夜沉入静谧的黑水潭底,崔缇双目闭合,身子蜷缩着小声啜泣,眼圈红。肿,哭成泪人。

    真是有病乱求医,这么荒唐的主意她竟同意了?

    裴宣忍着负罪感,柔声解释:“缇缇,我不是故意要欺负你,我想救你。”

    “行光……”

    “行光……”

    她每一声都喊到裴宣心坎,喊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下咒一事还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帮缇缇从梦魇侵蚀中醒过来。

    她小脸染了绯红,一颗心被搓扁揉圆,心绪复杂:哪个正人君子会趁妻子‘生病’行此番丧心病狂之事?

    裴宣不停地唾弃自己,脸上热度居高不下。

    “缇缇……”

    她喉咙吞咽,唇贴在崔缇耳畔,安抚她一寸寸无处安放的战栗。

    “别怕。”

    “不要怕。”

    身体本能的反应热闹了这间清雅的内室。

    裴宣脸皮臊。红,整个魂灵仿若被一把刀从天灵盖劈开,左一半叫嚣着喜欢,右一半挂满了忧愁。

    她感觉自己像个没有底线的流氓。

    变本加厉地做着过分的事。

    矛盾极了。

    崔缇的眼泪砸在她肩膀,裴宣心疼地无以复加,心底念着“姑且一试”,这一试,唤醒了明媚的晨光。

    翰林院,一向勤勉的裴修撰连着请了七天假。

    这是假期的头一天。

    宋子真、郑无羁两人相约午后闲暇去趟裴府慰问,还没到午后,裴家传话的小厮就来了。

    “郎君说了,家中有要务忙得抽不开身,不便待客了,改日再请两位编修喝酒。”

    “要务?什么要务?”

    小厮满脸写着耿直:“奴也不知。”

    他传完话离开,宋子真摸着下

    巴冥思苦想,得出一个不大靠谱的猜想:“莫非病了?虚了?”

    “……”

    “哎呀,有媳妇就这点不好,身体稍微差点就起不来床,还要因此消极怠工。”

    郑无羁摇摇头:“行光为人如何你我不知?他不能来定是有事情绊住脱不开身,你我身为友人不思他好,反盼着他病、虚?可闭上你这张嘴罢!”、

    受他一顿骂,宋子真讪讪道:“我当然也盼着行光好,罢了,我今日吃素,算是为他积福。”  。

    脱不开身的裴行光操劳一夜,惊奇地发现崔缇高。热已褪,也止了泪,睡得更沉。

    “前辈!”

    宁合欢躲在梨花树下消磨时光,看她从远处跑过来,眼下蒙着淡淡乌青,语气戏谑:“郎君这一试,可有效?”

    十八岁的裴修撰,再是稳重性子也架不住这一问,脸皮登时涨红。

    这样有趣的文曲星可不多见。

    裴宣诚心道谢:“前辈,接下来该如何?我家娘子情况虽有好转,人还没醒,我该怎样做?”

    “继续做。”

    “……”

    “不过你现在要去休息了。”

    她瞅着文曲星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啧啧称奇:“最好再喝几碗汤补一补,省得再累垮了。”

    每多说一字,小修撰漂亮的脸蛋会更红上一分,宁合欢趁热打铁,企图教坏将礼仪教条融在血液里的文曲星。

    “这世上事,尤其关乎男男女女男女的事,出了问题做一场就能解决一大半的难处,解决不了的那就多做几场。

    “她爱你,你爱她,你二人两厢情愿行其美事,炽热赤忱的爱能打败藏在阴暗里的邪恶。梦咒,也算不得什么。”

    裴宣若有所思,须臾躬身行礼:“晚辈记住了。”

    “别前辈晚辈的喊了。”

    她怕折寿。

    她摸摸那枚胖仙鹤玉石,兴致高昂:“不如喊声‘高人’来听听?”

    得道高人嘛。

    她修合欢成道位列仙班,别的道成者再不济也是个小仙,而她?区区散仙,怪不服气的。

    退回八百年在天宫见了文曲星她得尊称一句“上仙”,毕竟是统管天下文运的星君,宫门前一棵草都比别的仙家门前的高贵。

    “多谢高人指点,裴宣谨记。”

    舒坦。

    宁合欢眯了眼。

    这就对了。

    她不允许在她堂堂‘合欢大仙’的点拨下转世的文曲星还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她更不允许浓情蜜意的恩爱小眷侣因为脸皮薄享受不到鱼水之欢的奥妙。

    有她在,梦咒必解。

    干就完事了。

    她拨拨玉石仙鹤胖胖的身子:“这人呀,不能怂,关键时候更不能不行。”

    若有昨夜豁出脸面的胆魄,何愁第一世连句‘喜欢’都说不出?

    可怜那小兔子精被一步步开了情窍得不到满足,上好的一块肉盯着的人还不少——文曲星,红颜祸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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