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前尘事

    桂明湖上的那场闹剧想起来就让人心寒,崔缇知道眼前人心肠柔软,低眉浅笑:“我若说受了委屈,你信吗?”

    亲眼所见,怎能不信?

    裴宣搂紧她,万千念头一股脑冒出来:“凡是你说的,我就信。”

    “包括表小姐?”

    她的话让裴宣的心不住下沉:“表妹她……”

    “我不喜欢她的为人。”崔缇看着她的眼:“外表孱弱,内里阴毒,这或许与你见到的窦清月不同,但我心眼所见,说出来也不冤枉她。”

    今日之灾祸,若没窦清月推波助澜,小王爷再是怀有色心也不会当众喝得失态。

    贵女那么多,醉了却只认准她一人……

    崔缇一指尖戳在裴宣心口:“我不想说她坏话,但我眼瞎,心不瞎。”

    她很是恼了。

    也想看看这番话说出来裴宣有何反应。

    “她喜欢你。”

    “什么?”

    “窦清月,她喜欢你,嫉妒我,容不下我。”

    裴宣脸色显然易见地变差,抱着她心事重重。

    “你生气了?”

    崔缇亲亲她脸蛋:“你生气我还是要说,她觊觎你,只这点,我就厌烦她。”

    暮色四合,崔缇自去沐浴,留下裴宣一人坐在椅子发愣。

    当晚,崔缇少见地没往枕边人怀里钻,面壁睡得昏昏沉沉,裴宣这一觉也没睡好。

    许是受了白日所见所闻的影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梦是噩梦。

    “行光?”

    窗外月明,夜色快要褪去,崔缇急切地摇晃她肩膀,裴宣慢悠悠睁开眼,眼里是一闪而过的哀痛。

    “呀!”

    崔缇没防备被她惊了一跳,顾不上和她怄气,忙问:“这是怎么了?”

    裴宣一手扶额,掌心沾满汗渍,她兀自稀奇,待到细想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心有余悸,心尖曾烧起一把熊熊烈火。

    “娘子?”

    “我在这。”

    崔缇柔声问道:“是被魇着了吗?”

    裴宣一怔,没想形容梦醒时分的惊惶悲怒,又觉昨夜没好好与人解释惹得娘子胡思乱想委实不该,当即道:“我没有不信你,只是觉得突然。

    “阿月自幼体弱多病,无论窦家还是裴家都拿她当掌上明珠呵护,我名义上是她‘表兄’,却得她诸般体贴,她与我感情深厚,我从未往‘男女之情’亦或‘女女之情’那里想,你说她觊觎我,我一时难以接受,你说她是坏的,我……”

    “别想了。你信我就好,以后多加注意便是。”

    裴宣脑袋发胀,有种用脑过度的疲惫:“你切莫胡思乱想,她是表妹,你是娘子,纵她是好的,也比不过你万分之一好。”

    “当真?”

    她认真点头,模样乖巧,哄得崔缇一颗心满了柔情,伸手为她掖好被角:“那咱们接着睡?”

    裴宣埋在她颈侧深吸一口香气,转瞬睡去。

    昨日崔缇遇险,裴宣嘴上不说,心底终究是对窦清月有了一些看法,是以舅母登门,她不似往常热络。

    却说这大晌午前往素水别苑的窦夫人,误打误撞撞见怀王身边的文士与女儿密谈,原以为是女儿对旁人动了春心,谁料听下去竟听到一桩谋人清白的阴私。

    当时便又气又急。

    那文士刚好她也认识,曾经被窦家资助,入书院,考功名,皆离不开窦家扶持。

    想到女儿借刀杀人,对裴宣的占有欲已经到达可怕的程度,为娘的千般思虑万般心忧,左思右想这才动身来到外甥所住的素水别苑。

    “宣儿莫怪舅母唐突,今日来实则有一事拜托。”

    裴宣笑问:“舅母有何事,直说无妨。”

    “还不是月儿。”

    她提到窦清月,裴宣微一拧眉:“表妹怎么了?”

    窦夫人不是扭捏性,且亲戚间说话用不着兜圈子,她三两句说完来此意图,裴宣面上迟疑。

    “宣儿就帮帮你表妹,帮帮舅母?她已到适婚年龄,再这么蹉跎下去,于谁都有妨碍。你同窗众多,总能挑出一个好的。”

    她决意让裴宣搭线好绝了女儿的妄想。

    “好。”

    送走舅母,裴宣凝眉深思,也觉得舅母说得对。

    她已有妻室,倘表妹真生出那不该有的心,还是早早嫁人为好。

    省

    得再连累她的缇缇。

    有了未婚夫,表妹总不至于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她暗道这是个好办法。

    说来也巧,窦夫人前脚走,宋子真后脚叩门,却是来探裴宣口风的。

    昨日桂明湖匆匆一瞥,一水的贵女他独独看中窦小姐的病弱风情,闹得一晚上没睡好,天明顶着两道黑眼圈求好友做一回月老。

    裴宣不禁一乐:“你想好了?”

    宋子真点头如捣蒜:“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自己娇妻在怀,总不能看兄弟孤枕寒衾罢!”

    他说得理直气壮,裴宣笑笑:“那我试试?”

    宋子真眉开眼笑,大方地将家藏酒酿献上。

    窦家夫妇为女儿婚事做打算的同时,怀王萧景灿被相爷重参一本,一日还没过完,裴宣又上赶着告了这位小王爷一状。

    父子同上阵,即便陛下有心袒护,也得给裴家该有的颜面,遂寻了错处将义子撵出京,眼不见心不烦。

    他是不烦了,烦恼全来窦清月这头了。

    她还指望故技重施让这小王爷做她手里最锋利的刀,哪料裴家护短,直接将人撵出八百里外。

    没了趁手的利器,又听闻阿娘在为她的婚事筹谋,待细细打听,得知在中间牵线搭桥的是她的好‘表兄’,窦清月在闺房呕出一口血来。

    “小姐?”

    “闭嘴!”

    梳妆台前她死死看着铜镜内映出的人脸,想不通她比崔缇差在了哪。

    前世那瞎子身陨,表兄怒极要她给崔缇陪葬,长那么大,她还是头回看裴宣满眼杀气的模样。

    那双手死死禁锢在她脖颈,是真的要她死。

    她也确实死了。

    死前裴宣看她的眼神像在看脏东西。

    按理说死了一回,是断断不敢再招惹杀她之人,可窦清月是例外。

    窦清月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她心是黑的,手是狠的,裴宣再无情她也喜欢,这喜欢入了魔,豁出去再被她掐死一回,也想试试这一世能否得到裴宣。

    她擦去唇角血渍,心想着爱慕之人,简直又痛又过瘾。

    殊不知九重天上的仙人们正在扼腕叹息:

    “

    这青瑶仙子怎如此不开窍?文曲星钟情那兔精有目共睹,她已经害了那转世的兔精一回,还不死心。”

    月老穿着一身大红袍坐在姻缘树下,他素来不喜青瑶,言语间很是不客气:“随她去!左右文曲星前尘印记已松动,她再想害人,没可能了。”

    说来这青瑶仙子是文曲星宫洗墨池旁栽种的一株仙草,因日日受其清气洗涤,生了痴念。

    眼见文曲星暗慕兔精经历一世世的转世轮回,某日瞒着众仙下了轮回台,投生窦家,做了裴宣表妹。

    又因其道行未稳强行轮回,轮回途中损了心脉,托生下来身子骨病歪歪的。

    她前世嫉妒心起害得崔缇淹死荷花池,事发后死于裴宣之手,这一世重来,仍不吸取教训。

    真就应了那句话——自寻死路。

    不说天宫之上仙人们的议论,此时的裴宣直愣愣地盯着皇宫内的莲池。

    花开满池,本是盛景,无端看得她心内生惧。

    “裴侍读?裴侍读?”太子连声呼喊。

    裴宣脑袋一阵眩晕,身子倒退两步堪堪站稳,她抬起手,缓声道:“臣无碍,劳殿下忧心。”

    “真的无碍?”

    “无碍。”

    她看起来不像没事,太子不敢再与她闲谈下去,遣了宫人送她归家。

    “少夫人,郎君回来了。”

    “郎君是被人扶回来的。”

    “什么?”

    崔缇急忙起身。

    白棠扶好她,主仆两人往外赶。

    “少夫人,裴郎君奴给您送回来了。”

    崔缇谢过宫人,将人送走后转身忙擦拭裴宣额头,看她生了满头汗,又吩咐下人多备些冰鉴放在屋里。

    “娘子……”

    裴宣头疼欲裂,脚下一趔趄,总觉得有座荷花池在她眼前荡呀荡。

    她挥挥手,却赶不走那幻影。

    “行光,行光!”

    她挣起两分精神,伸手摸摸崔缇生凉的手背,下一刻,那幻影变了形状,她眼睁睁看着‘崔缇’被人推入水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缇缇!”

    她猛地就要跳下水捞人。

    好端端的人

    看起来竟像是犯了痴病,急得别苑的下人团团转,有人去请大夫,有人跑着去相府报讯。

    崔缇协同白棠几人费了好大力气把人带进门,躺在床榻上裴宣也不安生,手舞足蹈,嘴里絮叨着旁人听不分明的话。

    “郎君这是中邪了?”

    “中邪?”

    崔缇面无血色,死死抱着床上的某人,一滴眼泪从眼眶淌下来,悄然砸在裴宣下唇。

    泪是咸的。

    对现实的牵绊打破可怖的幻影,裴宣眸色转瞬恢复清明,再看崔缇好生生地就在她面前,手脚冰凉地一把将人搂入怀。

    她身子颤得厉害,崔缇百思不得其解。

    裴夫人领着大夫急哄哄上门时,她的‘好儿子’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床榻接受儿媳喂食。

    她一脸茫然:“宣儿怎么了?”

    裴宣脸色时红时白,不好直言说她近日疑神疑鬼,咽下嘴里的米粥,委婉道:“想来是这几日总睡不好。”

    这话半真半假,看她不打算继续说的样子,裴夫人不好多问,扭头和崔缇使眼色。

    入夜,崔缇纵着她胡闹一番,趴在她身上说小话:“白日里,是撞上什么了吗?”

    裴宣叹口气:“你那离奇梦里可看清是谁将你推入池中?”

    崔缇心生遗憾,摇摇头:“未曾。”

    良久的沉默,裴宣心神不宁地抚弄她雪白的脊背,忍了又忍,终是道:“若我说,我看清了呢?”

    第52章 弄潮儿

    深更半夜,话题直往惊悚方向马不停蹄地跑,崔缇胆小,被这话吓得不轻。

    然而重活一世的事情都发生了,再发生些旁的似乎也无可厚非,她忍着心慌往裴宣怀里钻,喉咙带着轻微的沙哑:“是谁?”

    裴宣顿了顿,心口像是有块大石头堵着,她眉眼低垂,圈在崔缇腰间的手臂慢慢收紧,且听得怀里的姑娘受不住闷哼一声,她这才醒悟自己做了什么。

    “是表妹。”

    说出这句话好似耗费她不少精力,她疲惫地阖上眼:“我‘看见’她将你推入荷塘,你不断地挣扎,最后放弃,水淹没你的发顶,她站在池塘边冷眼看着,眼神是我未曾见过的陌生。”

    她不想冤枉自家表妹,但这事无疑在她心里狠狠敲响了警钟。

    崔缇回想前世死前的无望惶恐,脸色不自觉发白:“然、然后呢?”

    裴宣软了声线:“然后我就被你的眼泪惊醒了。”

    玄而又玄的梦幻浮影,令人细思极恐的前尘血债,一个是她爱重的枕边人,一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妹,裴宣没法解释为何会‘看见’这般景象,但她在意崔缇是真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往后我们警醒些,好在舅母已经在为表妹的婚事筹谋,宋子真,你知道他的,他日前偶然见过表妹一面,动了求娶的心,宋家门第不如窦家,但他品性端正,前途可期,舅母急于嫁女,我想,这婚事应该能成。”

    崔缇哑然。

    裴宣望着她的眼:“娘子,倘那梦境真是你我的前世,定然是我没能保护好你,你再信我一回。”

    “我怎会不信你?”

    崔缇心里没底,她是从前尘迷雾里‘醒’过来的人,若有朝一日行光也‘醒’了呢?

    她们的前世并没有现在美好,她还没做好面对上辈子‘夫君’的打算。

    想想就有些情怯。

    她意态纤弱,我见犹怜,裴宣耐不住多看几眼,更坚定了要守护她的心。

    灯下看美人,总会多几分诱人的情致,她摸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总觉得有什么正悄然发生改变。

    她对崔缇的情愈发浓沉。

    好似命里欠了她。

    欠她欢愉,欠她展颜,欠她一场场鲜活淋漓的人生。

    崔缇呼吸乱了节拍,脸红脖子红,声细如蚊:“行光,你怎么、怎么突然……”

    一只手捂上她的眼,看不见人,裴宣轻声道:“娘子,我心悦你。”

    气氛不讲道理地染上桃花般粉艳的暧。昧,崔缇敏感察觉这人纤长的睫毛在她掌心不老实地乱眨,她害羞地挪开手,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细腻绵长的热情。

    胸前起起伏伏,看得裴宣心猿意马,莫名地生出两分熟悉。

    “娘子……”

    崔缇冷不防啊了一声,两条细长的腿颤巍巍的。

    春日里的花房酿出丝丝清甜的蜜,有人渴了,满怀怜惜地轻尝。

    又是一场昏天暗地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酣畅。

    天还没明,内室烛火还亮着,裴宣披着一件外衣伏案执笔,神情是意想不到的认真。

    且看她笔下从容自然流淌出的墨字,很难相信这是在写‘转世仙君迎娶美人,洞房花烛夜不休’的情形。

    而这羞人的情形约莫是昨夜得来的灵感。

    足足三千字写完,裴宣放下笔杆,拿起文稿在上面轻吹一口气,从头看到尾,眼睛洋溢着别样神采。

    “行光……”

    崔缇睡梦中被渴醒,就着枕边人的手慢饮小半杯茶水,惑声道:“怎么起这么早?”

    “写稿子来着。”

    提到稿子,崔缇那点瞌睡便散了:“仙君和兔精?”

    “嗯嗯,要看吗?”

    这哪有不看的道理,按着节奏也该到两人成其好事共结连理。

    她微微羞赧:“你拿给我看。”

    裴宣抱着文稿去到大床,单手搂着只穿了里衣的发妻,两相依偎着,白纸黑字跃然眼前。

    烛火明亮,只看了几行,崔缇耳朵渐红,很是害羞:“你闭着眼,不准看。”

    她臊得不行,身子热度直往上窜。

    依着裴宣十几年所受的圣人教诲这会理应装作一块木头不闻不问,可不知是受了‘崔缇被人暗害推进荷花池’的刺激,还是受了不知名的推动,她竟忘了避开。

    满心满眼里装着崔缇。

    正经人写不正经

    的东西,威力巨大,崔缇看着看着,脑海自动浮现昨夜的种种。

    “看完了?”

    崔缇豁然一惊,恼羞成怒:“谁准你睁开眼的?”

    凶巴巴的样子像极了咬人的兔子,裴宣接过她手里的稿子,笑容温婉:“写得好不好?”

    天上的文曲星,人间的状元郎,即便崔缇尚且不知这人的真实来历,也没法昧着良心说不好。

    她面红如霞,腰肢酸软地不像话,原是她想要借此羞一羞一本正经的枕边人,结果倒好,裴宣一旦不正经,她哪有招架之力?

    “快饶了我罢!”

    她四肢无力地攀着裴宣肩膀。

    裴宣笑颜灿烂,蓦的生出一种理该如此的顿悟。

    木头哪有知情趣的人惹人喜欢?

    遑论君子也有想要孟浪的时候。

    便是她的缇缇,性子再是如何矜持端庄,恐怕更贪恋和她不分彼此的亲昵。

    她后悔现在才懂。

    殊不知今日的‘懂’,是经历多漫长的木讷才修出来的果。

    九重天上,红鸾星和月老下了一晚上的棋,也看了一夜的‘雾里花’。

    举凡仙人下凡历劫,便有一面水镜用来昭示吉凶,每每有天道不准窥探之景,水镜生雾,雾里开花。

    便是‘雾里花’的由来。

    红鸾心动,月老牵线,姻缘始成,早在一千六百年前文曲星对兔精动心的那刻,她二人的牵绊就在红鸾星和月老这挂了号。

    谁知红线缠心,缠了八百年,文曲星也没敢在兔精面前露面,好不容易后来肯迈出一步,生是将兔子熬死,一世世的轮回,爱在心口总难开。

    为此月老胡子扯断了好几根,红鸾星笑得打跌。

    这一世天可怜见地两人终于凑在一处做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要说最开心的,莫过于天庭上的这两位。

    “文曲星印记松动,已经能看见前世零碎之景,若是再进一步,怕是要神格觉醒,认出枕边这只转世的兔精。”

    “真如此,也算是修成正果了。”

    “只不过……”红鸾星笑道:“历劫千百年,一朝醒悟,情深爱浓,这面水镜少不得要时常雾里开花了。”

    月老轻抚胡须:“那也是应有之义,憋了许多年,文曲星这矜持冷性,也该改改了。”

    下界灵气淡薄,几千年来少有羽化登仙之辈,致使人才凋敝,天庭冷清。

    如今上头都在如火如荼地放宽天条、鼓励多生,众仙哪能不赶一赶潮流?

    说起来文曲星还是其中最早又历时最久的弄潮儿。

    “情深爱浓才好,再者兔子能生,若能为文曲星生一窝窝小兔仙、小文曲,仙宫岂有不热闹之理?”

    上界对文曲星渡劫一事关注颇多,再说回下界,窦家。

    窦清月正为宋家求娶一事与爹娘抗争。

    窦夫人苦口婆心劝道:“宋家的后生有才有貌,前途似锦,虽宋家不如咱家,但他对你痴心一片,女儿啊,这婚事,我与你爹都是同意的。”

    “同意?”她才吐出两字,上涌的怒火搅得心肺生疼,眼眶逼出泪来:“阿娘!女儿非表兄不嫁!做不了表兄的妻子,宁愿一生不嫁!”

    她执意如此,连着两月来,窦家上下不安宁。

    是日,避开府里人的‘监视’,窦清月偷偷跑出家门,往街边寻了一小童,遣人去素水别苑送信。

    收到信的裴宣看着熟悉的字迹呆怔良久。

    “行光?”

    崔缇不放心唤道。

    “娘子勿忧,此事我已有应对计策。”

    舅父舅母对子真印象极好,宋家求娶之意真诚,她人在别苑,对窦家的事情有所了解。

    表妹不会无缘无故约她相见,这是按捺不住想要打破僵局了。

    “去宋家,请子真兄前来。”

    下人应声退去。

    约有两刻钟的时间,宋子真骑马赶到别苑:“行光,有何要事找我?”

    “还得劳烦你随我去一趟桂明湖。”

    “去桂明湖?”

    桂明湖畔,一座拱桥横越南北,大桥之上,人来人往,窦清月身着淡粉裙裳,发丝随风摇曳,惹来不少人围观。

    她默然数算着时辰,见要等的人迟迟不来,心生悲凄。

    “在那!”

    宋子真顺着好友递出的手指看去,便见他心仪之人满目伤情地站在桥边,顿时汗毛耸立:“她、她要做甚?!”

    “不好,快拦住她!”

    一行人火急火燎往那边赶。

    远远见着裴宣的影,她算准了她心善、心软,断不会见死不救,索性怀着以死相逼的狠意,大声道:“我窦清月,这一生只恋慕表兄裴宣,非她不可,非她不嫁,其心,天地可鉴!”

    “不要——”

    她如破旧风筝直直坠入湖水,裴宣心神震撼,方要跳下水救人,哪知一旁的宋子真决然推开她,先她一步扑通入水。

    好在不是冬季,湖水虽凉,不至于冰冷。

    窦清月这一跳整座西京都随之喧闹起来,宋子真水性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人,在力竭之前将人拖上女船家撑来的小船。

    “清月!清月你醒醒!”

    宋子真一身狼狈,抱着人不撒手,然他到底是一文弱书生,支撑不过几息,意识很快陷入昏睡。

    等裴宣赶到之时,两人浑身湿透,肌肤相贴,很不成样子。

    而这般亲昵景象和书生冒死救人的胆魄又被西京百姓看在眼里,无不议论窦宋两家好事将近。

    确认两人性命无忧,裴宣接过下人递来的衣衫盖住表妹娇躯,转身之际,脊背冒出一身冷汗。

    第53章 心揪起

    西京炸开了锅。

    前有窦清月站在桂明桥上的那番示爱言语,后有一跃之下宋子真的舍身相救,据传两人得救后衣衫不整,肌肤相贴,短短半日,坊间不知衍生出多少走向离谱的话本子。

    有窦家小姐对表兄爱而不得的凄美故事,也有宋子真默默守护只待心上人回头的痴心柔肠,更有三人彼此纠缠爱恨两难的狗血桥段。

    旁的不必说,只单说窦清月人醒后得知救她之人并非裴宣而是爹娘看中的宋家后生,满盘算计落了空,一口血呕出来,竟有魂归之兆。

    “月儿!月儿!你莫要想不开啊!”

    窦夫人再是坚强不过的女人,此时也禁不住眼眶泛红,再看女儿生机欲绝的颓势,深恨不能成全她的念想,将裴宣绑过来送入洞房。

    她关心则乱,窦大将军也跟着红了眼。

    “月儿,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

    窦清月躺在床榻闭了眼睛,眼尾渗出一滴泪。

    她本就是西京有名的病秧子,此次豁出性命和名节逼迫裴宣娶她,岂料中途出了宋子真来搅局。

    算计不成,只觉不能做裴宣的妻子,活着也无望。

    窦家夫妇束手无策,出了门长吁短叹。

    心病还须心药医,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桂明湖水沁凉,这一遭死里逃生,还不算定数。

    心死与心活只系在那一人身上。

    依着大昭的礼法,出了这档子事宋家的后生是非娶清月不可,两人搂搂抱抱肌肤相亲是无数双眼睛都看见的,女儿的清誉都被毁了,不成亲很难收场。

    但……

    窦大将军不想逼死女儿,拖到现在也没说宋家那边已经派人送来提亲贺礼。

    “夫君,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大将军抬起头来:“大夫还请直言,我家月儿,她……”

    老大夫听懂他未尽之意,怅然道:“能不能活,只看心愿是否能达成。”

    若跳湖相救的人换成裴宣,能做她一日的妻子,即便死,窦清月也无憾。

    可救人的是旁的不相干的男子,窦清月赔了夫人又折兵,败了身子,损了名节,如今更是与外男绑在一块儿。

    她宁愿死了。

    这话与窦大将军设想的差不离,送走老大夫,他站在屋檐下沉思,半晌,吩咐道:“去别苑请宣儿过来。”

    下人领命。

    窦夫人迟疑道:“夫君是要……”

    “咱们就这一个女儿,她想要的,我又如何不成全?”  。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素水别苑,喝完第三盏茶,裴宣从被算计的后怕里缓过来。

    崔缇从下人嘴里听说了窦清月不要命的一跳,这会正恼着:“偏你好心仁善,这下晓得其中厉害了罢!”

    “晓得了,晓得了。”裴宣抹了把汗:“真是人不可貌相,如非亲眼所见,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她一女扮男装的文弱书生,学的是治国方略,做的是翰林清贵,哪有机会领教自家表妹的狠辣阴毒?得亏了宋子真情切,豁出命去下水救人,这若晚一步教这呆头鹅跳下去,少不得要二女共侍一‘夫’了!

    崔缇有心给她一个教训尝尝:“这下你看明白了吗?”

    裴宣枯坐在那,猛地站起身:“不好,我得躲躲。”

    看她东瞅西顾寻找可藏身的地方,崔缇又想笑又无奈:“你躲什么?我又不打你。”

    “娘子饶我,舅舅可不饶我。他平素最溺爱表妹,我是不盼着表妹有个好歹,可她今日说的那番话,实在是逼得我没有退路,我——”

    “郎君!”

    别苑的管家站在门外回禀:“大将军请您入府一趟!”

    “……”

    还真被她说中了?

    崔缇手指绞着帕子,和裴宣大眼瞪小眼。

    “郎君,您快去看看罢,外面来了好多人!”

    窦大将军请自家外甥过府一叙,竟出动二三十位征战沙场的勇士,这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舅老爷怎么能这样呢?都是自家亲戚,岂不伤感情?郎君,咱们要不要和夫人说一声?”

    他嘴上说的‘夫人’正是窦子猩的嫡姐,裴相的发妻,裴宣的亲娘。

    一家子骨肉,哪有这么请人的?

    不过急成这样,可见表小姐身子骨不好了。

    也是,平素就娇滴滴

    病恹恹的人,还敢跳湖,真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窦家的人堵在家门口,裴宣反而没了先前的慌乱,既然逃不掉,就只能去面对,她整敛衣衫:“不用惊动阿娘,我去去就回,舅舅平日待我不错,想必这次是真的急了。”

    “行光!?”

    裴宣握着发妻的手:“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你就打发人去相府,找阿娘捞我。”

    “我和你一起去!”

    崔缇死拽着她的衣角不让走,裴宣无奈:“我只是去看看,舅舅再霸道,也不能将我扣押在那,何况我是阿娘仅有的孩子,万一表妹……真到了那时候,他也得顾忌阿娘,不敢做让阿娘伤心的事。我去了能全身而退,你去我不放心。”

    前尘幻影里她分明看见是表妹害了缇缇,这躲还来不及,哪有送上门的道理?

    她敢送上门是为全了与舅舅舅母的亲戚之情,再带上崔缇,恐有看顾不当之时。

    “听话,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崔缇眼睛含泪,不错眼地望着她。

    裴宣不敢多看:“白棠!照顾好少夫人!”

    “是!”

    白棠拍拍不大的胸脯,义不容辞。

    窦家派来的人已经站在庭院,见到裴宣本人纷纷躬身行礼,不敢有半分不敬。

    为首之人态度谦卑:“大将军也是没法,还请郎君莫要往心里去。”

    “无妨。外甥哪有生舅舅气的道理?”

    她掸掸袖子,率先迈开步。

    庭院到别苑大门不远的路,崔缇的心都被揪起。

    窦清月那人每每所为实在出乎意料,连性命都能置之度外,她担心裴宣这一去生出什么不测。

    提心吊胆的。

    哪知还没见这人跨出这道门,一阵凉风吹来,迷了她的眼。

    等她睁开眼再看,却见裴宣脚下一趔趄,人重重地往前栽去,磕破了头,鲜血直流。

    这一幕发生极快,所有人怔在原地仿佛元神出窍。

    “行光!”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

    血从额头淌下,腥甜,裴宣意识昏沉,想要张口安慰她的娘子,刹那之间只觉一道无形的印记从她眉心破开,

    万般前尘纷涌而来。

    是一只雪白的兔子,从她记忆里飞快跑过。

    白兔蹲在地上蜷缩着,眨眼化作人形,湿润微红的眼睛,赤。条条美如画的身子,细白的脚踝扫过低矮的枝叶,她温吞着望过来,满眼无辜。

    “奇怪,是谁在看我?”

    她摇摇头,尚且不知赤。身。露。体的羞窘,散漫地在草地走了一圈。

    微风荡起她柔软修长的发,她耳垂看着软软的,笑容也和天河的水一样干净。

    这是一只堪堪修得人形的兔精。

    漫漫岁月,少女逐渐长大,有了阅历,懂了羞臊,喜穿一身雪白的衣裳,衣摆没过脚踝,黑白红三色在她身上显得格外蛊。惑。

    山间的精怪一言不合打起来,一只狼妖暗算了她……

    “行光?行光!!”

    别苑门前乱成一团糟,下人们和窦家的护卫惶惶然喊着“郎君”,宋子真策马疾来见到的便是这等乱象。

    他来本是恳求裴宣出面救一救快要不行的窦小姐,谁成想——

    他急慌慌下马:“快去请大夫!”

    遥远的九重天,天上的仙人们又在姻缘树下随性手谈。

    “青瑶仙子肉身将陨,归期将至,文曲星突破印记知晓前尘,哎呀,有趣。”月老看热闹不嫌事大。

    红鸾星落下一子:“印记破开的时机刚刚好,否则这裴宣一去,那只兔精就要牵肠挂肚了。”

    “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说到青瑶仙子,她贸然入轮回,破坏文曲星历劫,这要是回来,百年刑罚少不了。”

    “正好与合欢散仙、琴真上仙作伴。”

    先头宁合欢与秦菁两人斗法,一个违反天规替转世兔精开了灵眼,一个妄动仙法害人,这两人在下界冰寒之地打了一架,回到上界被关入沉水洞静思己过。

    文曲星辛辛苦苦历红尘劫,搅入其中的还不少,算上青瑶仙子,这都三个了。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这好事,磨得也忒久了。

    窦家。

    报信的护卫匆匆跃下马背,大步迈开:“大将军,大将军不好了!”

    窦子猩站在庭院等

    外甥进门,没想没等来裴宣人,等来一句“不好了”。

    他心情烦闷,烦闷之情挂在脸上,护卫急忙道:“我等去请郎君入府,谁想还没出门,郎君不慎栽倒,磕破了头,现下昏迷不醒!”

    “什么?!”

    窦大将军一顿自责,不住地在原地打转,末了,他下定决心:“不准告诉小姐,先瞒着,你随我去看看宣儿。”

    “是!”

    只是这瞒住,到最后还是被窦清月晓得了。

    得知裴宣磕破头,她又吐出一口血。

    年少呕血,总归不是吉兆。

    窦夫人一头忧心外甥,一头更在意女儿:“月儿,月儿,咱们还是莫要去添乱了。”

    “不,不……”她虚弱道:“阿娘,我要去见她,不然,不然我死也不甘心……”

    “月儿!”

    “娘,我求求你了。”

    当娘的哪经得起这番哀求?

    窦家一家子乘坐马车来到素水别苑。

    裴夫人忧心忡忡,见了他们一行人很是恼怒,怒火冲着亲弟弟而去:“你还来什么?你是气我一次不够,还要来气第二次?宣儿再怎么也是你亲外甥,你这做舅舅的心好狠啊!她现在伤了,你竟拖家带口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晃,给我滚,滚!”

    她动了真火,骂得窦子猩一张老脸挂不住。

    “阿姐……”

    他掀袍跪地,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是我之过,累得宣儿有此一劫,我知错了,此行来不止是我夫妻二人放心不下,还有月儿,她执意要见她表兄……”

    说到窦清月,裴夫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固然心疼侄女一副命不久矣的衰弱相,可裴宣好端端出门却磕得头破血流,还不是她这好侄女害得!

    没她痴心不绝,女儿哪会遭此大难?

    “阿姐……”

    “姑母……”

    窦清月朝她跪下来。

    一个病秧子,看着楚楚可怜,窦夫人忍了又忍,终是拂袖:“不准打扰宣儿,其他的,随你们好了!”

    她没这功夫计较,倘要计较,一切还得等裴宣醒了才行。

    窦清月感激涕零,远远看着裴夫人离去的身影:“多谢姑母。”

    主院,裴宣安置在最大的那间房。

    窦家夫妇愧疚难当没脸进去,只让婢子搀扶着女儿进房。

    内室燃着好闻的香片,清雅怡人,窦清月甫一进去便瞧见大床上面无血色的‘表兄’,她心一疼,旁若无人地走近,手就要抚摸裴宣的脸。

    “走开!不要碰她!”

    她被人推了一把,险些扭伤腰。

    待侧头看去,只见崔缇拄着竹杖,双目凶狠地瞪着几步外的圆木凳,那神情,仿佛她再有旁的动作就要扑过来咬人。

    是要把任何觊觎裴宣的活物生吞活剥了的狠劲儿。

    第54章 记得你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二人这会眼睛个比个地红,一时竟也没法从表象分出到底是谁欺负了谁。

    不过‘表兄’仍在昏迷,窦清月忍下憋屈不和瞎子计较。

    她不计较,崔缇却是要计较计较。

    凭什么她好好的‘夫君’要卷进西京三角虐恋的狗血事儿,凭什么窦清月不好了,她的行光也得受连累?

    栽了一下流了那么多血,她想想就心疼。

    她眼睛看不见,只能继续瞪着那圆木凳,只将其当做是窦清月本人:“你随我来。”

    白棠扶着她出了房门,回头看向病歪歪丧良心的表小姐。

    窦清月惊得吸了口凉气,崔缇敢推她就够使人惊讶,前世她表嫂纯纯的绵羊性,要不是‘表兄’看得紧,早被人捏扁揉圆欺负地没了边。

    这一世重来,她胆肥了不少,敢挑衅,敢推人,敢下战书。

    她啧了一声,前后脚的功夫出了这扇门,两人来到僻静处。

    崔缇歪头脑袋和白棠窃窃私语,从白棠那得知窦清月这一遭跳湖付出的代价不轻,她冷笑一声:“别以为你命不久矣就能任性妄为,窦大将军惯着你,我不惯着你,离我夫君远点!”

    “……”

    号钟、绕梁乍一见少夫人朝人放狠话,眼睛瞪得比猫脖子挂着的铃铛还圆。

    天呐!吃醋发狠的女人真的惹不得!

    窦清月面色白如纸,在风中咳嗽好一阵,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她豁出命去想要嫁入裴家,结果没成,反而弄巧成拙平白搭上好几年的活头,要说郁闷,没人比她还要郁闷。

    作死有了现下局面,更连累表兄受伤,若是姑母来骂她,她听听也就是了,崔缇和她耀武扬威摆正牌少夫人的架子,她不客气地嗤笑:“别以为你是个瞎子,就能不把我放在眼里,表兄知道你嘴这么毒么?”

    “也好过你心毒!”

    裴宣昏迷不醒的空当,两个爱慕她的女人小孩子似的吵起来,互相揭短互相嘲讽,崔缇胜在一口气足。

    她嘴笨,架不住嘴快,想到什么说什么,前世今生两辈子的债都打算讨回来,窦清月嘴倒是好使,但气不足,说两句话咳好半晌,咳嗽的功夫崔缇里子面子都凑齐全。

    闹到最后,在吵架一道上她竟输给了一个胆怯的瞎子?

    “你最好给我警醒些,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崔缇拿起裴家少夫人的派头,撑着白棠手臂慢悠悠走开。

    走出一段路,她问:“我方才,表现的还算可以罢?”

    白棠眼睛发亮:“很厉害,这回是表小姐输了。”

    赢了窦清月一回,崔缇提着的心有了片刻舒缓,她担心裴宣的伤势,忙不迭回房照看。

    她们都走远了,窦清月捂着帕子喉咙咳出一口血。

    她前世害了崔缇一条命,这一世崔缇骂她活不长。

    她也的确活不长了。

    窦家拒了宋家的求亲。

    宋子真眼瞅着日渐憔悴,只他对窦清月仅仅有一面之缘的欢喜,远不到情根深种,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郑无羁拎着酒壶跑来安慰他,而后两人约好去别苑看望昏睡的裴宣。  。

    人会老,兔子也会。

    她眼睁睁看着少女随着年岁苍老了容颜,直到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再也跳不起来,没精打采地窝在她怀里。

    “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

    “我很快就要死了,相识一场,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可以喊我行光。”

    “行光?”兔精笑了笑:“真好听,是行走的光的意思吗?”

    “你说是,那就是。”

    “怪不得呢。在你身边呆着就很温暖,原来是有光照耀在身上。”

    兔精以前在一场抢夺山头的大战中被狼妖偷袭,受了重伤,坏了根基,以至于修为倒退大半,连多活几百年都成了奢望。

    她眼睛红红的,比仙宫最好看的红宝石还鲜亮:“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

    那仙君说不出话。

    等了又等,她还是老样子,兔精习惯了,也不觉得难受,只是想到就要死了,她忍着泪:“行光,你要记住我,我死了,没人记得,很可怜的。”

    “好,我记得你,我一定记得你。”

    “你一

    个凡人,又能记多少年?”

    仙君以凡人的身份来到她身边,伪装地很好,她认真道:“我活多久,就会记多久。”

    “真好。”兔精看着远处的天空:“谢谢你记得我。”

    山风很冷,她大限将至,忍不住瑟缩一下,仙君抱紧她:“姣姣,你不要睡。”

    “可我好累……”

    她沉沉闭上眼。

    仙君再也见不到那双比红宝石还漂亮的眼睛。

    兔精去了。

    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冷,变僵,最后人形不复,剩下一只老得掉毛的白兔。

    文曲星活了万年,第一次尝到极致的苦涩,枉她贵为仙君,却救不了心爱的小姑娘。

    她茫然看向上苍,而后风起云涌,怀里的老兔被卷入轮回。

    红尘滚滚,劫数难逃,她站起身,去寻找她守了千年的姣姣。

    一阵啼哭声震天彻地,文曲星降生在一座规模极大的道观,身份是观主与道侣心爱的女儿,也是这座道观下一任的主人。

    某一年,皇帝携一对儿女来道观卜算国运,观里的小孩见着那皇朝的小公主看得移不开眼。

    “你是谁?”

    小公主娇娇俏俏地问道。

    “我是这座道观未来的主人,你可以喊我小观主。”

    “那你可以带我玩吗?”

    “可以!”

    这段友谊经年不变,眨眼,十二年过去,十七岁的小观主做了这道观真正的主人,而那位皇朝的公主才被许了婚。

    “我要嫁人了!婚礼那天,你会来吗?”

    她心口闷闷的,却不知为何闷闷的:“我会来,我要看你开开心心出嫁。”

    长大成人的公主走上前来抱抱她,体温蔓延过来,她生出强烈的不舍:“你喜欢你以后的夫君吗?”

    “不喜欢。但父皇旨意已下,覆水难收。”

    “你不喜欢,那我帮你!”

    “你怎么帮?你不要做傻事!”

    适时,东岳国妖孽横行,修道之人骇于妖孽凶残,无不藏好桃木剑躲避斩妖除魔大任。

    十七岁的小观主与心机深沉的帝王做了一笔交易,背负斩妖剑踏上一条荆棘路。

    公主大婚当日,小观主持剑灭群魔的消息传遍神州大地,婚礼行到一半被喊停。

    帝王领着一干臣子去东门迎接他们的英雄。

    公主很开心:“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小观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却不敢看公主的眼睛。

    仿佛那里有世间最璀璨明艳的颜色,轻易看不得。

    兜兜转转,公主没嫁成人,欢欢喜喜住进道观。

    小观主为东岳神州卖了一辈子的命,最后为苍生流血,为公主落泪。

    哭,也不知是在哭什么,好像临了有些话没来得及说。

    她耗尽修为,以一人之死换来天地清气,妖孽尽诛。

    死后的第十年,公主大哭一场,随她而去。

    人人都说这是殉情,可惜木讷的小观主看不到了。

    红尘轮转,又一世。

    潜心修道的道士为了见红颜一面舍了三清,哪知那女子瞧着纯情,实则是最坏的妖,勾得她魂不守舍,害得她无法回头。

    “我要杀了你!”

    “你杀。”

    女妖握着她的手,媚眼轻抛。

    再到后来,道士破开血肉剜出自己的‘丹心’送到女妖眼前:“既是你要的,我给你就是。”

    她满手鲜血,唯独那颗‘丹心’炽热发光,照亮阴暗的妖府。

    也灼伤女妖的眼。

    她的眼倏尔通红,颤颤地落了泪,茫茫然不知为何要哭。

    小道士死在她脚下。

    她服下‘丹心’功力大涨,有了通天彻地的大能,却没逃过天道的最后一问——

    “你可有愧?”

    愧?

    她早忘记愧疚了!

    既是妖,何必执著人性?!

    可她的心不这样想。

    她有愧。

    问心有愧。

    巨大的旋涡笼罩了她,入目可及都是道士的鲜血,是前尘的诸般幻影。

    她在这影子里找到一只傻乎乎的兔子,还有一位过分温柔美貌的仙君。

    竹妖无心,却有道士馈赠的‘丹心。’

    她看到了她

    的真心。

    于是疼得死去活来。

    天道的最后一问她没扛住,不能飞升,许愿下一世偿还道士的情债。

    是了,道士对她有情。

    奈何太笨了,若非看见她的心,她压根不晓得这份痴恋。

    若早晓得,若早晓得,她定舍不得伤她。

    一世世的轮转,一世世的错过,这遗憾多了一重又一重。

    既知从何处来,当知从何处去,转世的文曲星顺着轮回道看清她与姣姣的另一世。

    第七世,她早早迎她进门,做了裴家少夫人。

    她为她剔除细小鱼刺,搀扶她避过一处处大小坑洼,她爱护她,仍不敢亲近她。

    晚到一步,她心心念念的人已经跌入荷花池,生机不存。

    尖锐的痛如刀尖扎在心口,裴宣豁然睁开眼!

    “行光!?”

    崔缇一夜未睡守在她榻前。

    满是雀跃的那声“行光”直直入了裴宣的耳,生生世世的羁绊缠绕着她的心,她顷刻温柔似水:“娘子。”

    “你醒了,太好了,我去告诉阿娘,我——”

    她喜得语无伦次,裴宣拉住她的手,眸光克制不住地描摹她眉眼。

    这就是她的小姑娘啊。

    崔缇受不住她看,耳垂一直在发烫:“行光,你是睡傻了不成?”

    裴宣噗嗤笑出来,牢牢抱住她腰:“是呀,我是睡傻了,这么久才把你哄到手。”

    斯文正经比佛陀还寡欲清心的文曲星,八世轮回,归来已经是文雅的‘流氓’。

    “娘子,你再喊喊我?”

    她嗓音着实勾动人心,崔缇被她害得小鹿乱撞,轻抿唇瓣,柔柔软软喊道:“行光。”

    第55章 缇缇兔

    是了,我是你的行光。

    ……

    裴宣这一睡,醒来已经是第七天,上至帝皇,下至裴家打扫的小厮,不知牵动多少人的心。

    “表兄!”

    窦清月病歪歪地扶着婢子手臂走来,弱柳扶风,脸没一点血色。

    她一来,崔缇鼓噪的心瞬间恢复沉静,看看裴宣,视线下移又盯着她纯白色的里衣,想了想,弯腰在她身上加了一层重重的裘衣。

    这个季节,临近入秋,远不到要穿裘衣的时候。

    她摆明了是在使小性子,裴宣坐在床榻两手拢了拢厚实雪白的裘衣,遮住她清瘦的身形。

    崔缇见了心底这才舒坦一点,不过她还是看不惯窦清月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裴宣身后,要说小尾巴,也该是她当行光的小尾巴,走到哪跟到哪。

    窦清月算什么人?照着亲戚关系顶多就是舅舅家的女儿,更别说前世窦清月害了她性命。

    两人隔着血仇,相看生厌。

    崔缇杵在这,窦清月浑身不自在,再看那披在裴宣身上不合时宜的衣服,更觉那毛茸茸的裘衣刺眼。

    恃宠生娇!

    她咬着一口银牙,脑袋倏地一阵眩晕,婢子急忙扶稳她。

    “表兄,我有话和你说。”

    “就在这里说罢。”

    “表兄!”

    她急得连声咳嗽,身边的婢子心生不忍低声为自家小姐求情,裴宣清冷的目光一顿,歪头看向崔缇:“娘子。”

    崔缇拧着的眉渐渐舒展开:“好罢,你们聊。”

    她起身走开,到底不放心走远,守在门外竖起耳朵。

    内室静悄悄,无人说话。

    窦清月一脸病容地打量她的‘好表兄’,素白的衣衫,乌黑的发,肩颈比一般人好看许多,优雅出尘,瞧着和先前大不一样。

    她轻声喊道:“表兄……”

    裴宣低眉并不看她:“你坐。”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凳,窦清月从善如流地坐下,捂着帕子又在咳嗽,这一回咳得心肺都快要震出来,却不见裴宣怜惜。

    不该是这样的。

    表兄性子柔善,最是心软。

    她忽生不好的猜测,脊背微僵。

    “清月。”

    “表兄……”

    裴宣规规矩矩地揉搓裘衣上如针的长毛,指如青葱,肤如白玉,如瀑的长发垂落在肩背,她柔声道:“清月,你知道的,我不是‘表兄’,是表姐。”

    窦清月心口猛地一震,骇然失声:“你——”

    她惨白了脸:“你也回来了?”

    “青瑶,该回头了。”

    她抬眉,一双美目冷淡清然,恍若无情。

    窦清月蓦的吐出一口血来,血水染湿锦帕,她身子不住颤抖,厚沉的记忆冲破心门,一股脑疯涌出来。

    青瑶。

    青瑶是谁?

    我又是谁?

    她满心惊惶,面对裴宣投来的眼神,她忍不住想逃。

    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她不敢看那样的眼神。

    不!

    我不是青瑶!

    她蹭得站起身,却挡不住前尘奔袭,命中注定。

    是了。

    她是青瑶。

    是文曲星仙宫洗墨池旁生出痴念的一株仙草。

    妄想得到仙君的爱,不顾天规擅自跳下轮回台,入了轮回,做了窦家千金。

    “不、不!”

    她倒退两步,撞翻了凳子。

    内室传来一道混乱的响声,崔缇苦于目盲,瞧不见发生了什么,等她刚起了心思欲靠近那扇门,门扉打开,有人从里面冲了出来。

    风里带着浓浓的药味。

    是窦清月。

    “小姐?小姐!”

    婢子追着人在身后跑。

    崔缇一头雾水:“这是……”

    “宣儿?宣儿!”裴夫人一阵风地刚过来:“宣儿醒了?”

    裴宣披着裘衣散着一头长发从里面走出来:“阿娘。”

    看她毫发无伤地站在那,裴夫人大喜过望,她太兴奋,连带着崔缇也忘记窦清月的失态。

    前后经历两遭,她算是晓得婆母是怎样的疼爱女儿了。

    上次行光不好,还以为犯了癔症,结果婆母急慌慌跑过来一时乱了方寸,竟忘了她是瞎子,和她使起眼色来。

    这还是事后白棠告诉她的。

    为此白棠暗地里没少捂嘴笑。

    这一次仍是如此,端庄大气的宰相夫人,顾不上自家亲戚,围着女儿嘘寒问暖:“娘在后厨给你煨了鸡汤,要不要喝?”

    天宫的文曲星,也是下界的裴家子,裴宣笑了笑:“要喝。”

    裴夫人一怔,没来由感动地落下泪,一把抱住女儿:“可把娘吓坏了,再不掺和那事了,可好?”

    她认真点头:“听娘的。”

    真真是娘亲的小棉袄,很让人省心。

    “你和她说什么了?”

    裴夫人去后厨端鸡汤,趁着这间隙崔缇问了一嘴。

    裘衣穿在身上捂得出了一身汗,但因是心上人为她披上的,裴宣舍不得脱:“也没说什么,不过今日过后,她会幡然醒悟的。”

    “这么神奇?”

    “娘子不信?”

    崔缇猝然撞进她清澈干净的眼眸,笑道:“你说的我都信,不过,你不热吗?”

    哪能不热?

    裴宣爱她怜她,又悔恨自己木讷白白浪费好多韶光,她眉眼弯弯:“热,但要娘子为我脱。”

    “哎呀哎呀,哎呀呀,这还是咱们正正经经的文曲星吗?”

    姻缘树下,月老望着那面水镜,笑得合不拢嘴。

    红鸾星也看得津津有味,坏心眼道:“你说她心愿达成,抱得美人归,总不能再和兔子过不去,每月都尝一回兔头了罢?”

    月老一愣,继而捧腹大笑。

    天上的两位神仙揣着手看热闹,地上的文曲星冷不防记起一事,遥望苍天。

    而苍天广袤,万里无云。

    “你在看什么?”

    屋檐下,崔缇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不解其意:天?天有什么好看的?

    她一脸懵懂,落在裴宣眼里却成了长着两只长耳朵可可爱爱的缇缇兔,她唇角上翘:“无甚,娘子,咱们先回房罢。”

    她自打醒来后和崔缇说的每句话都和裹了蜜汁似的,甜得粘牙,偏她自己不晓得,还是那一副宠溺的口吻。

    崔缇耳朵红红,揉揉耳垂,故作镇定地牵了她的手。

    十指

    相扣,连日来悬着的心也踏实了。  。

    裴宣醒来固然皆大欢喜,只不过窦家这边,窦清月病入沉疴,药石无医。

    没两日,神魂飘入上界,青瑶仙子率先归位。

    爱女病重,一场高烧烧得整个人痴痴傻傻,生是逼得窦大将军鬓发皆白,窦夫人险些哭瞎一双眼,日夜不眠地陪在床榻。

    殊不知他们的女儿早已回到本该回的地方。

    “可怜天下父母心。”

    好歹裴窦两家亲戚一场,文曲星在下界还得待到情爱圆满,倘窦清月一命呜呼,两家交恶,于转世的文曲星大大不利。

    看在素日的交情上,月老抱着姻缘簿请示上头,看能否补上青瑶仙子留下的漏洞。

    这一去,当真有了解决之法。

    姻缘簿上恰好有一积德行善又意外身亡的凡女与那人间的宋子真有一世夫妻缘,得了准允,月老又往地府走了一个来回。

    “文曲星归位之日,定要诓她几坛子灵酒,否则,可就对不住老夫辛苦奔波了。”

    红鸾星听了轻笑几声。

    天上的仙人做事,地上的凡人受益。

    宋子真下衙之后日日来窦家看望病重的窦小姐,为她写诗,哄她发笑,竭尽全力开解她的心事。

    奇的是,浑浑噩噩状若痴傻的窦小姐忽然有一天意识清醒了。

    西京的百姓都说是宋郎情意感动上天。

    而窦家小姐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坊间渐渐没人谈及窦清月在桂明桥示爱裴宣的那桩事,省得人没死,再被舆论逼死。  。

    “青瑶仙子,走罢,合欢散仙和琴真上仙还等着呢。”

    九重天上,仙侍不耐烦地催促。

    洗墨池旁的那株仙草依依不舍地看向下界,看到仙君陪在兔精榻前,悄悄为她盖好被衾。

    她心中痛楚,刻意移开眼,看到的最后一幕却是姓宋的后生豁出脸面哄得那‘窦家小姐’眉开眼笑。

    她心底说不出是何等滋味。

    手掌摊开,所有的福泽好运仿佛尽数从指缝落下。

    一切都源于不该有的痴念。

    她不服,又不得不服。

    因为

    仙君说了,青瑶,该回头了。

    归位的青瑶仙子一入天庭便被仙侍押去沉水洞与宁合欢、秦菁作伴,她去时秦菁正冷嘲热讽言语攻击这位不正经的合欢散仙。

    宁合欢懒得理睬。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见着那株草和她摆脸色,她“呦”了一声:“这不窦家小姐么?”

    她说话专揭短,青瑶仙子别开脸不理人,倒是走到秦菁身旁屈身行礼。

    秦菁摆摆手,对她态度并不热络:“我帮你是存有私心,你无需谢我。”

    这下,青瑶仙子迟疑片刻,只能走到两人中间,受这狂风蚀骨,阴水漫身。

    天庭上的刑罚,哪怕是仙人之躯也不好受。

    宁合欢竟还有心思玩闹,素手一挥,召出一面水镜:“百年寂寞,看来只能看看文曲星和那只兔精解闷了。”

    “……”

    下界,大昭,西京。

    下人匆匆而来:“郎君,少夫人,表小姐和宋郎君登门拜访。”

    窦家已经和宋家结亲,虽说对于窦清月近乎‘死而复生’的际遇很是讶异,但得知窦清月名花有主,又听闻她性情大改,崔缇也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和以前不同。

    “快请人进来罢。”

    她发了话,裴宣这才启唇:“有请。”

    宋子真殷勤陪在未婚妻身畔,进门前还在问:“你是真心想要嫁给我?”

    他脸皮都不要,跑到人家里来还不老实,听听说得都是什么话!

    ‘窦清月’脸红着应了声,喜得宋子真走路不知先迈哪条腿。

    这般没出息的模样刚好被裴宣看在眼里,她笑:“你们怎么来了?”

    听这语气,似是毫无芥蒂。

    “见过表兄、表嫂。”‘窦清月’道:“此行来是与子真来和两位赔不是,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兄嫂莫要与我二人计较。”

    她话里和宋子真不分你我,竟是真变了一个人。

    崔缇半信半疑,委实是这变化太大,让人心里没底。

    裴宣虚虚一扶:“都是自家骨肉,不必见外。”

    听她说‘自家骨肉’,宋子真长松一口气,笑道:“行呀行光,我就知道你不是小气之人!”

    她二人说着话,‘窦清月’走到崔缇身边:“祝表兄和表嫂永世恩爱,白首不相离。”

    “……”

    她极力示好,奈何窦清月在崔缇这儿黑得都没法再黑了,听她说好话,总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她是信还是不信呢?

    她兀自纠结,若非眼睛看不见,她真想好好看看这人是不是被换了芯。

    “表嫂?”

    “……”

    她以前劣迹斑斑,崔缇还是不爱搭理她。

    黄昏时分,送走这对未婚夫妇,她坐在房里陷入沉思。

    裴宣走过去抱着她笑。

    “笑什么?”

    裴少夫人一头雾水。

    裴宣止了笑,搂着她腰一本正经:“只是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人说过,兔子脑袋也就那么大,脑子不会很好使。”

    崔缇眼睛一瞪:“谁说的?!”

    说不清因由的,就是很气——兔子招谁惹谁了?

    第56章 好姑娘

    兔子没有招谁惹谁,奈何裴宣觉得她的小姑娘太可爱了。

    “还在生气?”

    崔缇看她一眼,故意哼了声,来表示自己气还没消。

    裴宣思忖须臾,沏杯茶送到她嘴边:“喝杯茶,消消气?”

    她语气太温柔,眼神如柔和的春水,崔缇脸皮薄,且脸白,稍稍脸红害羞看着就格外明显,喝茶前她有意扯其他话题,问道:“今日的稿子呢?”

    “……”

    便见才高八斗的裴侍读一脸无辜,眼睛圆圆的,像装着澄净的湖泊,水润润的,很讨人喜欢。

    崔缇强忍心动,目光幽幽:“行光,你不会忘记了罢?”

    “啊……”

    裴宣白皙的脸蛋儿也飘起一抹淡淡的红:“这,我……”

    起初记忆没苏醒前她完全可以以局外人的角度去写仙君和兔精的爱情故事,可如今晓得仙君是她,兔精是她家娘子,她的羞耻心疯狂作祟。

    不禁感叹现世报来得快极了。

    前一刻她还仗着恢复记忆借以欺负一无所知的小姑娘,这下好了,小姑娘反将一军,她毫无招架之力。

    “行光?”

    “嗯?”

    她一副想要蒙混过关的模样,崔缇见了好笑又好气,这人,怎么伤好了瞧着也狡猾了?

    说她狡猾罢,某些时候看着又有两分呆。

    她小脸一垮:“你骗我。”

    裴宣急着摆手:“娘子,我没有,我这就去写,马上,马上就好。”

    “那要等到何时?”

    崔缇存心逗弄。

    “这……”转世的文曲星揉揉脸,自信道:“三刻钟就好。”

    “三刻钟,听起来好长……”

    “那两刻钟?”

    崔缇不忍心再逗弄下去,手臂圈着她脖子:“两刻钟,会不会累到?”

    “不会!”

    “真的不会?”

    “绝对不会!”

    “好,那我就等两刻钟。”她松开裴宣,笑吟吟地喊了白棠开始计时。

    裴宣还想与她亲昵片时,见状,不敢耽延,急匆匆离去。

    她走后白棠在那道:“两刻钟写一篇文稿,时间未免太仓促,万一郎君没写好怎么办?”

    感受到被心上人宠着的滋味,崔缇心花怒放:“行光不会骗我的。她说两刻钟,那就一定是两刻钟。”

    她一副被爱情迷了神魂的甜蜜劲儿,白棠不懂,却也跟着期待起来。

    窗外的鸟儿飞累了歇在杏树枝。

    不早不晚,刚好过去两刻钟,裴宣臊着脸走进门:“缇缇,我写好了。”

    白棠识趣地退出去,走前捂着嘴一直笑。

    裴宣大抵知道她在笑什么,无非是笑话她脸红红,额头顶着一层汗,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生怕误了时辰,没有往日的庄重自持。

    她本来感到有些窘迫,然而想到在天上做了万年文曲星,她已经庄重自持够了,如今投生凡间做人,就不妨做个鲜活快活的人。

    她眨眼恢复坦然,文稿交到崔缇手中。

    崔缇急于知道仙君和兔精的后续,扯了裴宣袖子要她念给她听。

    “……”

    这不仅要限时写,还要现场念,裴宣硬着头皮讨人欢心,捧着稿子的手轻轻发抖。

    是她托大了。

    换成以往的仙身一念动,则万事功成,她竟然忘了,她已然不是天庭颇有资历名望的仙君,而是下界一凡人。

    凡人肉。身,书生体格,两刻钟写完近三千字,其中辛苦不提也罢。

    “累罢。”

    崔缇捉了她的手,手法娴熟地为她轻揉慢按,用来缓解手指和手腕的酸疼。

    她这般体贴入微,裴宣痛并快乐,一时也不觉得如何羞赧,字正腔圆地为她念故事听。

    书里转世的仙君与兔精洞房花烛,做了这世上顶顶亲密的爱人……

    她嗓音温柔好听,渐渐地,崔缇听得入了迷,按揉的动作也随之慢下来,她一颗心说不出来地十分感动,眼圈红红:“仙君爱这只兔精吗?”

    “当然。”

    裴宣抬头,见她在默默掉泪,稀奇道:“怎么哭了?”

    她捏着帕子为她擦眼泪。

    崔缇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听这故事,竟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

    苦尽甘来。

    形容地很贴切了。

    裴宣抱她入怀:“不哭了,不哭了。”  。

    “啧啧啧啧啧……”

    天界,沉水洞,正在受刑的合欢散仙睥睨着眼看向一脸悲苦的青瑶仙子:“你说你,做得这是什么孽啊!”

    她痛心疾首。

    八辈子的羁绊轮回,仙君与兔精缠在脚踝的红线都一捆捆的了,情缘线吓人地扎实。

    “她二人命中注定相爱,你又何苦?”

    青瑶仙子面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

    沉水洞的狂风阴水不好受,她不过是一株仙力低微的草,很快晕了过去。

    宁合欢还等着和她展开一场辩论,结果这草太不禁磋磨,可见以前在仙宫也是受文曲星呵护过的。

    她撇撇嘴:“若没她捣乱,说不准第七世这红尘劫就结束了。”

    正因为上界看到文曲星成功渡劫的可能,所以才会有第七世的重来。

    又因为宁合欢是个嘴硬心软的大好人,崔缇求一求,哭一哭,她就巴巴地跑人梦里开启灵眼,不仅如此,为了这只兔精早日借着文曲星得道,信口开河编纂一些似是而非的‘破咒之法’。

    当时的裴宣再是凡人肉身也有着仙君强大的神魂,那一次次的欢好,灵。肉交。合下的妙用堪比双。修。

    一人得道,鸡犬都能升天,遑论提携一只本就与仙有缘的兔子。

    她感叹兔精运道好,末了趾高气昂地瞧着默不作声的琴真上仙:“秦菁,我这事,办得漂不漂亮?”

    秦菁不吝啬地回她一记白眼,懒得说话。

    宁合欢也不恼,看其言行,颇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意思。

    “咱们还得在这破洞待好多年,你我就罢了,不知这青瑶仙子受不受得住……”

    “心疼了?”

    秦菁终于肯开金口。

    宁合欢眉眼一弯:“哪能呢?我素来不爱那些花花草草,也就文曲星有那闲情雅致。而且这草不是让人省心的草,我是担心啊,围观这下界百年厮守,这草会不会成为一株疯草?”

    “你想多了。”秦菁施舍地看看晕过去的女子:“天道有情,沉水洞百年刑罚是苦,目睹所爱与旁人眉来眼去亦苦,若她心志坚定,一朝顿悟,未尝不是一线生机。”

    “心志坚定?”

    她笑了笑:“我看难。”

    秦菁没再和她对着干。

    天道给了一线生机,只不过能不能抓住……

    她也不认为这株草能撑得住。

    只不过,福祸相倚,说又说得准呢?  。

    一场秋雨一场寒。

    冷雨沿着屋檐而下,浑如偌大的珠帘,崔缇又在‘巡视’她的兔房。

    之前养的兔子其中有公有母,长大了,不带喘气地生了几窝兔子,许是因着枕边人爱吃麻辣兔头曾经霍霍过不少小动物,崔缇很偏爱这些幸运兔。

    既然活了下来,怎能不得到善待?

    兔房整洁,号钟和绕梁一左一右搀扶着少夫人,崔缇目不能视,只能靠听,靠闻,听到兔子咀嚼的声音,鼻尖萦绕着尚算干净的气味,她出声夸赞负责打理兔房的女管事。

    女管事是个瘸腿的,跑了好多家,唯有裴家的少夫人肯给她信任和差事。

    她每日管着这间兔房,管着为兔子收拾粪便和喂食,定期还要为兔子洗澡,在她的精心饲养下,每只兔子都长得肥胖水灵。

    管事有心在崔缇面前显摆一番,主动提议:“少夫人,您摸摸这兔?皮毛可好了,这只,它又胖了不少。”

    她说得崔缇心痒痒。

    阴天秋雨,裴宣在宫人护送下回家,到家见不着崔缇的影,一问之下人又去了兔房。

    她心里暗暗嘀咕,惊奇娘子对兔的热爱。

    走到兔房门前毫无意外地见着那道纤弱的身影,她心眼里一喜,定睛看去,却见她的亲亲娘子、她追了千百年的好姑娘,正兴致勃勃地摸旁的兔子。

    “……”

    文曲星酸得冒泡,心坎坎不舒服,嗓子眼也不舒服,重重咳嗽一声。

    第57章 雾里花

    崔缇和她怀里的肥兔同时一愣,主宠又近乎同时看向站在门外的人,裴宣被这样的默契同步弄得喉咙发堵,好一会没说话。

    “行光?”

    崔缇确凿地看见了她,关心道:“是身体不舒服么?”

    她转而吩咐身边的号钟去后厨端碗雪梨汤来。

    听到这话的裴宣面色缓和,心里不住发暖,她走上前,瞥了瞥那嚣张的肥兔,登时认出这是几月前想咬她手指的笨兔:“还好,只是今日天冷。”

    说着她紧了紧身上衣衫,崔缇当即将怀里的兔子交给管事:“我还是陪你回房好了,洗个澡,好好暖一暖。”

    裴宣闻之心喜。

    少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勾着郎君小拇指痛痛快快离开,瘸腿了的管事不禁纳闷,是她的错觉吗?总感觉郎君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

    净室用来沐浴的香汤备好,崔缇为心上人宽衣解带,她已经习惯了这般,只是还有些害羞,耳尖微红。

    裴宣记忆恢复后很享受当真正正正的凡人,享受这俗世才有的烟火,衣带解开,赶在内衫坠地前崔缇别开眼,她直勾勾瞅着这脸皮薄的小兔子:“缇缇不陪我一起吗?”

    “啊?”

    崔缇耳朵着了火,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

    “不一起吗?”

    她勾勾她的手指,轻轻摇晃两下,摇得崔缇一颗心都像是泡进蜜罐子里。

    一向正经的人撒起娇来威力巨大,何况这撒娇的人是裴宣,是崔缇爱了两世的人,她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好、好呀。”

    秋雨寒凉,路过的飞鸟使了劲朝有屋檐的地方飞,庭院里的猫儿懒洋洋窝在窗台,偶尔斜吹而来的雨丝沾湿它蓬松的毛发,猫儿打个呵欠,不情愿地挪地。

    外面满了秋凉的肃杀,净室内温暖如春,情意如如春。

    上好的香片一点点燃烧在紫金炉,青烟袅袅,白雾蒸腾,待细看,两个玉般的人相对而坐,俱是如瀑的发,雪白的肌肤,活脱脱的美人。

    裴宣十八岁的年纪,自从与崔缇之间坦诚相待以后,回房定要舍了那累人的束缚,天性释放,身子发育地也快。

    到了崔缇不敢拿眼乱

    看的地步。

    “缇缇……”

    “嗯?”

    崔缇耳朵红得欲滴血。

    便是再亲密的事都做过,现下教人面红心跳的氛围还是逼得她胸前不住起伏,来自骨子里的矜持也被浸泡这四四方方的温泉池,她眼睫颤了颤,大着胆子去看裴宣。

    一不小心见着耀眼的白,匆忙移开眼,真真是像极了山间灵活的皎兔。

    裴宣不由得想起最初见她的那一面,隔着千重万重的距离,在一面镜子前相见,初初化形的兔精少女,抱臂在怀,那点子怯意褪去,整个人都灵动起来。

    她窥镜八百年,八百年的炽热视线,这少女并非一无所觉,只是她的每次试探都落空,因为无人回应。

    裴宣望着崔缇少见的发呆,崔缇也趁此机会光明正大地欣赏枕边人的好身材,越看越蠢蠢欲动,不好意思地蜷缩脚趾,涨红脸,身子直往水里躲。

    “欸?”

    陷入过往的文曲星回过神来,笑道:“躲什么?”

    她干脆也潜下去和崔缇做‘你躲我追’的游戏,不多时,净室传来一阵笑声。

    笑过之后又闹起来,不知裴宣是怎么逗弄人的,把人逗恼了,天庭上正经表率的文曲星,一朝踏入情场,免不了有被兔子按着欺负的时候。

    崔缇恼狠了逮着她咬一口。

    被咬的人顿觉快意,爽得天灵盖发麻。

    没羞没臊的念头难以抑制地窜上来,裴宣小腿蹭过那人细长的小腿,崔缇眼睛亮亮的:“你没安好心眼儿。”

    某人一身正气:“你说的对。”

    “……”

    崔缇小脸唰地变了脸色,接着把人摁倒,占尽一切上风。  。

    这场雨闹了许久。

    云销雨霁,浑身慵懒的文曲星眉梢漾着点点春。情,趁崔缇害臊跑到后厨的空当,支使人从兔房挑选一只‘绝世好兔’送来。

    主家要兔子,管事来这时间不是很长,但也深知裴郎君喜食兔头一事,担心送去的兔儿遭了毒手,遂亲自送来一只两月大的幼兔。

    小小的一只,看着就惹人怜,郎君总不至于连幼崽都不放过罢!

    裴宣很满意这只没长大的兔崽崽,随手赏了那管事,管事放心离开。

    裴郎君一边撸兔,一边回味入骨的缠绵滋味。

    她觉得自己心眼真的不大好,很欺负兔。

    若按照人间的说法,大抵是老仙君吃嫩兔?

    她捏捏这明面十八岁年轻白嫩的脸蛋儿,脸上洋溢浅笑。

    崔缇把人狠狠欺负了一顿又一顿,累得腿发软,手发酸,待她好不容易收拾好那得意的心情,进门,看见裴宣抱孩子似地抱着一只两月大的兔崽,心情有些微妙。

    “这兔儿的皮毛真好。”

    裴宣冷不防开口。

    说的是夸兔子的话。

    崔缇拄着竹杖小心走过去,看那兔儿在她怀里睡得四脚朝天,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

    “这兔儿的尾巴也可爱。”

    尾巴?

    兔子的尾巴短短的,崔缇一眼看去竟没在一团雪白里找着那根尾巴。

    她附和道:“是可爱。”

    谁不喜欢可可爱爱的兔兔呢?

    十八岁前住在西宁伯府南院破瓦房时她就喜欢养兔子,不过她还是谨慎道:“这只兔还小。”

    兔子养大了,养肥了,更可爱!

    裴宣拿眼瞟她:“哎呀,手感真好。”

    “……”

    崔缇一怔,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她也这样说,夸她皮肤白,肤质上佳,夸她可爱,夸她手感好。

    她没出息地红了脸,嗔瞪某人。

    裴宣笑了笑:“今晚我要和这只兔崽崽一起睡。”

    “!”

    白棠杵在那看热闹,一脸戏谑,又觉她家郎君脑子有毛病,这不上赶着气人么?没见少夫人神情已经很是憋屈了吗?

    崔缇也确实憋屈。

    她甚至在想裴宣忽然来这一通是不是在委婉抗议她手法不好。

    倘真不好,她以后肯定会多练。

    可这话压根没法说,提都不好提。

    她憋屈地皱着眉,以往她皱眉行光一副天塌了的样子,这回却抱着兔子坐得稳如泰山。

    她瞅瞅那兔,再瞅瞅那人,一下子成了被淹在醋海里的葫芦,葫芦还是锯了嘴的。

    一道阴影笼罩过来。

    裴宣抬眉,讶异道:“缇缇?”

    崔缇二话不说夺走她的兔兔,一脸不服气地站在那。

    裴宣失了兔崽崽,见着发小脾气的爱妻,笑得眼睛弯作好看的月牙,语气温柔:“瞧,我就逗逗你,怎么真恼了?”

    “……”

    反应过来崔缇直想跳脚:“你、你又逗我!”

    她都在想以后家里不养兔子了!

    她实在受不得裴宣宠溺的目光不是因为自己。

    兔子也不行!

    这汹涌的占有欲从胸腔炸开,在裴宣柔柔的笑声里,崔缇恍惚了一下,晃神之际仿佛见着有人抱她在怀中,她摇摇头,眼前是真真切切的心上人。

    “怎么了,累了?”

    崔缇咬着唇:“没有。”

    只不过你最好像仙君只有姣姣一只兔子一样,也只爱她一个人。

    做裴家少夫人日久,或许就连崔缇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身上再没了曾经的小心翼翼,有的是软如柳絮轻如羽毛的骄纵。

    这骄纵,全都是一个人惯得。

    当晚,兔崽崽回兔房睡,裴宣搂着她又大又可爱的缇缇兔睡,崔缇还记着白日的事,一心要拿转世的文曲星练手。

    这一遭在,说不清裴宣是赢了还是亏了。

    左右连着几日腰都是酸的。

    沉水洞内,合欢散仙一脸麻木地看了几晚的‘雾里开花’,尴尬地想挖个坑把自个埋了。

    天呐!

    她怎么会想不开与死对头一起围观这浓情蜜意的小两口呢?

    要紧的片段一片衣角都见不着,但挂在水镜满满的‘雾里花’,再配合秦菁时不时发出的冷笑、嗤笑,她忽然有了‘坐牢’的真实感。

    大意了!

    第58章 熟悉感

    十月二十五,宋子真迎娶窦家小姐为妻,婚宴办得尽善尽美。

    裴宣身为‘表兄’,又为新郎至交好友,于情于理为朋友挡了大半酒。

    她酒量好,怎么灌都不会醉,喝到满桌子宾客都趴下了,这才晃晃悠悠站起来,眸子漾着水色:“回、回家!”

    小厮作势欲扶,被挣脱开,裴宣站在冷风中醒醒酒意,着手整敛衣衫,拒了宋家热情的留客之意,和崔缇连夜回到素水别苑。

    西京有名的‘病西子’总算嫁出去了,成了有夫之妇,崔缇仍觉得怪异,仿佛不知哪里出现问题,这人忽然变了。

    变得和善可亲。

    和她以前认识的窦清月完全不同。

    马车骨碌碌驶在平直的长街,好友成亲,裴宣是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一高兴,肚子里装满了酒,脸颊泛红,全凭世人的先入为主和裴宣本人儒雅挺拔的气质、显赫的家世撑着,那染了桃花色温的女儿态才算遮掩过去。

    对着外人她不显山不露水,对着崔缇,裴宣放软身段躺到她怀里,哪怕穿着广袖儒服,也能一眼看出这是货真价实的女郎。

    崔缇掌心摩挲她发烫的脸蛋儿:“要不要睡会?”

    千杯不醉的裴郎君今晚却是醉了,眼睛迷蒙,醉意迟迟:“我问子真,究竟喜欢表妹哪点,你猜他是如何说的?”

    各花入各眼,崔缇‘看’窦清月是哪哪觉得不好,奈何有人喜欢,她也感到好奇:“如何说的?”

    裴宣懒散地汲取她怀里的温度,周身放松:“他说第一眼见,喜欢的是窦小姐的脸,待再相处,则钟意她温柔如水的性情。”

    “温柔如水?”

    崔缇惊了。

    据她所知,窦清月的温柔如水全给了行光,所以说,这位表小姐是真的转性了?

    “娘子。”裴宣痴看她:“表妹的心已经不再放在我这了,你可以释怀了。”

    “你哪只眼睛看我耿耿于怀了?”

    裴宣猫在她胸前轻笑,崔缇被她笑得脸红,别扭稍倾,索性大度起来:“好啦,我晓得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好的留下来,坏的都忘记,若窦清月肯好好做人、珍惜当下所有的,她愿意为了裴家不与之为敌。

    越和裴宣相处,得到的爱越多,她心胸越开阔。

    前提是窦清月不要来惹她。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人呢?

    她顾自想着心事,裴宣慢慢在她怀里睡沉,崔缇亲亲她眉心,柔声吩咐车夫赶车再稳些。

    “少夫人。”

    “见过少夫人。”

    一入别苑大门,婢子们规规矩矩行礼。

    才刚到家,外面就下起暴雨,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下,空中多了泥土的淡腥味。

    “小声点,不要吵醒她。”

    崔缇不放心地嘱咐。

    婢子们见过她与郎君的夫妻情深,捂着嘴低头小声偷笑。

    她们笑她们的,崔缇脾气好,从不苛待下人,更不爱无事耍少夫人的威风,也因此颇得别苑下人敬重。

    号钟绕梁小心搀扶裴宣回房,白棠在后头护着崔缇,外面雨势极大,仿佛天破了一个大窟窿,水哗哗往下倾倒。

    “你们先出去罢。”

    “是,少夫人。”

    崔缇歪头:“棠棠,你也出去罢。”

    白棠拧干浸了水的帕子交给她,心知少夫人不愿旁人多看一看醉酒的郎君。

    她为这有趣的占有欲和强烈的醋意感到欣慰。

    从前崔缇什么样,现在又什么样,甚至可以说遇见裴宣,那个委屈住在南院破瓦房的盲女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不再是一成不变、得过且过的温顺。

    有了在意的,想永远霸占的珍宝和梦想。

    白棠从善如流地退出去,临走不忘掩好门。

    狂风骤雨被挡在这扇门外,内室温馨静谧,崔缇捏着湿帕子为裴宣擦脸,指尖触及到那细腻温滑的脸蛋儿,有些走神。

    “行光……”

    裴宣睡得昏蒙蒙的,被窗外大作的风雨吵醒,睡眼惺忪,她的衣冠被除去,长发铺散开,里衣的领子微微敞着,映出精致的锁骨。

    乌黑秀发,冰肌玉骨,美人横陈,下意识握住崔缇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腕。

    崔缇眨眨眼,心跳如雷,雷声震动,动静快要赶上门外的声势。

    她微抿唇:“你醒了?”

    裴宣反应比素日迟了些,她这样子分外可爱,崔缇克制着心动:“行光,我帮你擦擦身子。”

    这话很好懂。

    躺在床上的文雅酒鬼乖巧地松开手,闭了眼,或许感觉到热,扯了扯松散的衣领。

    大片的肌肤闯入崔缇视线,她暗叹自己好歹做了这人的妻,否则遇上这一幕,总会觉得是在占人便宜。

    房间门温度一点点上升,紫金炉内的香片递出丝丝缕缕的香雾,崔缇颤着手好生服侍枕边人。

    酒鬼舒舒服服地睡过去。

    把人翻了面,前后折腾一刻钟,崔缇脖颈淌出细汗,放任着汗水往外冒,她坐在床沿欣赏裴宣的好姿容。

    最近不知怎的,她越看裴宣越生出教人鼻酸的熟悉感。

    熟悉也就罢了,鼻酸想流泪的感觉委实令她招架不住。

    “我是不是欠了你的?”她喃喃自语,抬起手来想摸一摸头,只摸到玉制的簪子和一头柔顺的发丝。

    那种怪异的违和感又来了。

    崔缇不知该怎么说。

    不清楚是不是兔房里的兔子愈来愈多,她时常有种说起来甚是离谱的直觉。

    直觉告诉她,她应该有两只长长软软的兔耳,可……

    好好的人怎会长一对兔耳朵?

    那太吓人了!

    她担心吓到她女扮男装的‘夫君’,手指搔搔头,摸不着兔耳,于是只能闲不下来地去捏裴宣软嫩的脸。

    十八岁的年纪,嫩得出水。

    崔缇压根玩不腻。

    一场秋雨一场寒,西京一日冷过一日。

    三个月后,冬。

    大雪天,雪深没过脚踝,宋子真打扮风骚,披着花里胡哨的大氅登门。

    裴宣见了他就手扶额头,有种借着他这身行头看见老熟人的头疼感。

    老熟人宁合欢心软之下帮了缇缇,依着天规,没准这会正在受罚,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她勉强没那么嫌弃巴巴跑来的宋友人。

    宋子真满脸写着“喜气洋洋”:“行光,你猜猜,兄弟有了什么喜事?”

    “……”

    八世轮回今非

    昔比的文曲星眼尾一挑,故意揶揄:“你又要娶妻了?”

    宋子真脸一懵,继而“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你怎么和郑无羁那混蛋一个反应?成心的是不是?”

    他攥着拳头就要殴打转世来的仙人,待对上裴宣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又着实下不去手。

    该死的!

    他愤愤道:“你一个大男人,作何长得这么晃眼?”

    裴宣语气无辜:“你可以去问我爹娘,再不成,举头三尺问问神明也行。”

    嘶!

    看清她眼底的打趣,宋子真眼睛一亮:“好呀你,这是开了哪门子窍?总算有点年轻人的样子了!”

    年轻人是什么样?

    反正不是比书院里的先生还板正的端方沉闷。

    他为裴宣的变化感到高兴,但更高兴的还在后头,他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浅嘬一口香茶:“不要打岔,快来猜猜!”

    宋某人昂首挺胸,像只骄傲的大公鸡。

    裴宣沉吟道:“可是清月有孕了?”

    宋子真脸上憋不住笑:“你好聪明,不愧是我和阿月的表兄!”

    成亲几月就传出喜讯来,可见他与窦清月婚后过得很是甜蜜。

    “阿娘暂时不让往外传,我却是急性子,只告诉了你和姓郑的。行光,你等着当干爹罢,以后我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裴宣说不到两句话,这人好似脚下踩着风火轮又跑没影。

    回到家,宋子真亲亲宝贝娘子的肚皮,煞有介事道:“好孩子,爹已经给你找好靠山了,你可千万别折腾你娘!听到没有?”

    他一副孩子气,‘窦清月’笑而不语。

    大雪茫茫,西京少见飞鸟,郊外的红梅开了一树树,冷香味沁鼻,这时节在家坐不住的世家子弟兴冲冲往外跑。

    踏雪寻梅,堆雪人,打雪仗,领略冬日盛景,纵使什么都不敢,只在雪地里你追我赶再热出一脑门汗,也是难得的趣味。

    适逢年关将至,宫里的帝皇都放了假,朝臣们在家烹酒,要么隔三差五举办文会。

    附庸风雅的人不少。

    裴宣简在帝心,前程锦绣,是以每有闲暇常有人前来邀约,崔缇不爱拘着她,只要求她遵守一点:在外不准贪杯。

    她很是介意某人醉态迷离的模样被外人瞧见,外人多瞧一眼,比她少吃一斤肉还难受。

    崔缇这日又在兔房发呆。

    兔房的管事毕恭毕敬走上前,双手捧着做好的毛茸茸:“少夫人,您要的东西做好了。”

    “这么快?”

    管事笑得憨厚:“不敢要少夫人久等。”

    崔缇不教人白做工,每人赏了五两银子。

    却说她特意交代众人赶制的‘毛茸茸’,是一顶极其可爱的帽子,有着两只长而软的兔耳,有以假乱真之效。

    虽说她这要求哪哪都透着古怪,可她甚得人心,别苑里的下人不分男女待她格外尊崇。

    况且,只是模样奇怪的帽子罢了,以少夫人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莫说长着兔耳朵的毛茸茸,便是长着驴耳朵的帽子,也都使得!

    崔缇眼睛看不见,但光靠一双手也能摸出这帽子是她想要的。

    她很不好意思教旁人瞧见她戴这么一顶帽子,于是只在内室里偷偷戴。

    “棠棠,你瞧着怎么样?”

    白棠笑得小脸红扑扑:“少夫人戴这帽子,好看!”

    号钟和绕梁也齐声夸好看。

    崔缇得了这帽子便有些爱不释手,闲了就爱摸摸那下垂的假兔耳,只是不敢要裴宣看见,免得认为她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她出去了吗?”

    “出去了!”

    不等她言语,白棠贴心地献上一顶全新的兔毛帽。

    却说走出别苑门的裴宣早就发现枕边人近日举止古怪,和以前比起来,更像是盼着她出门交际。

    这很不对劲。

    她为此愁得睡不安生。

    试想用了八辈子才追到心上人,成婚不到一年缇缇便待她冷淡,饶是转世的仙人也扛不住这份深深的惆怅。

    她转过身,想一探究竟。

    门子见她去而又返,心里纳闷。

    一路走来,下人们收到眼色不敢声张。

    还没走到她们的卧房,隔着门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裴宣眉眼低垂,心坎冒出些许酸涩。

    看罢,她不在家,她家娘子竟喜成这般模样。

    她咬咬牙,压下那点子不好与外人道的委屈,悄悄推开门。

    第59章 雪满怀

    婢子们围在一块七嘴八舌,白棠笑得五官乱飞,非要给崔缇再加一条短短的兔尾巴,号钟在一旁嗔她,绕梁没忍住一巴掌拍在她肩膀,房间里气氛融洽。

    崔缇摸着她的假兔耳,眉眼弯弯:“你就胡说罢,看我罚不罚你?”

    白棠伺候她时间久了,仗着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姐妹情分,根本不怕她,只面上佯作怕,捂着脑袋作势乱窜,一边跑一边促狭道:“哎呀哎呀,我的帽子,我的兔耳朵呢!”

    号钟绕梁噗嗤一声笑出来,崔缇也红了脸。

    她这癖好来得突然,不敢教外人知道,省得再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譬如“裴少夫人有恋兔癖,好好的人偏要多出两只耳朵”。

    这样的话不好听,对裴家名声也不好。

    于是躲在屋里偷着乐,她身边的婢子性情都是极好的,更忠心,崔缇感动她们的理解,也给她们私下置办了兔装行头。

    一屋子的人笑着、闹着,没一个瞅见站在珠帘外的裴宣。

    珠帘挡着视线,看不大清明,裴宣伸手撩起帘子,所见之景象教她呆愣当场!

    姣、姣姣?

    长长的兔耳,雪白的兔装,除了少一根短尾巴,像极千百年前的兔精少女。

    裴宣眼睛微微湿润,心底动容,不由猜测:娘子这是想起来了?

    她心潮澎湃,倏地却听号钟一声惊呼:“郎君?!”

    房间里很快陷入一团乱。

    白棠手忙脚乱地替少夫人摘下兔毛帽,约莫是太慌乱,兔耳朵缠住崔缇脖颈,怎么也取不下来,她急得脑门出汗。

    号钟、绕梁没敢躲藏地扑通跪地,一副甘心受罚的乖顺。

    乱过之后,又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死寂。

    崔缇小脸一会白一会红,下唇被咬得死死的,她低着头,不敢看裴宣的眼,更不敢想见到这幕的行光会不会觉得她奇奇怪怪。

    她局促地想哭。

    白棠抢先道:“郎、郎君,是奴怂恿少夫人,要罚,郎君就罚奴婢罢!”

    她们争先抢着挨罚,崔缇心有不忍,缓缓抬起头去看本该出门交际的‘夫君’,眼圈红红:“是我的主意,和她们无关。”

    裴宣被她们主仆四人的‘凛然义气’弄得哭笑不得:“我是哪门子的恶人不成?起来,快起来。”

    走近了,她为崔缇解开缠在脖颈的两只兔耳朵,还真别说,这耳朵是怪长的,她轻轻捏了捏,软软的,毛茸茸的。

    崔缇小脸爆红,脑袋顶羞得都要冒烟。

    “你们先下去。”

    白棠看了眼明显心思不在这的少夫人,迟疑地退出去,号钟、绕梁紧随其后。

    迷迷瞪瞪出门,经走廊的冷风一吹,后知后觉觉出羞臊——嗐!怎么就被看见了呢?

    是啊,怎么就被行光看见了呢?

    崔缇很是难为情。

    放过兔耳和兔帽,裴宣玩味地欣赏崔缇身上的那套兔装:“娘子穿这一身,还怪好看。”

    “……”

    崔缇当即捂脸,拿后背对着她。

    “我说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眼下崔缇只想让她忘记方才见到的一切。

    看她还是不信,裴宣将兔帽戴在自己头上:“娘子,你看我戴着如何?”

    她把玩那两条兔耳朵,玩得不亦可乎。

    崔缇忍着羞赧回头,想笑还一味憋着。裴宣身量高,文弱纤瘦,适合扮演成精的青竹,不适合当兔子,兔子都是稍稍圆润点好看,哪有又大只又瘦弱的?

    看她笑了,裴宣灵机一动:“娘子,不如我们来演一演仙君和兔精的初相逢?”

    初相逢?

    崔缇俏脸一热:“你不是要出门么?”

    “不去了。”

    “……”

    她说风就是雨,兴致勃勃,甚而隔着门喊了下人来,差人去宋府传话。

    一应的流程走完,裴宣有了大把时光:“娘子?”

    莫名其妙的,崔缇生出搬出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心上人是大昭最年轻的状元郎,文采风流,借着她的好文采,崔缇‘看’尽深情浪漫的话本,旁的无需提,单单‘仙君和兔精’的八世轮回就写了满满几百页。

    而初相逢……

    崔缇腹诽裴宣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曲星与兔精的‘初相逢’是仙君在一面镜子里见到刚巧化形成人的少女。

    文稿里是如此描述的:“却见白光忽起,皎兔变作十四、五岁的女孩,眼神纯真,发黑如墨,肌肤白如雪,占尽天地四方造化之神奇,初起身,怯意犹存,她隐约感知到外来人的窥探,轻声问:是谁在看我?四围静默,唯有草动、风声。”

    那是二人的‘初见’。

    崔缇记得很清楚,甚至记得看这段时难以平静的心潮。

    她瞥了裴宣一眼,转身就要逃,被人一把搂住腰。  。

    窗外大雪纷飞,家家户户为新的一年忙得热火朝天。

    书房,崔缇浑身筋骨酥。软,拿笔的力气都没有,裴宣握着她的手带她写春联。

    “写好了贴在哪?”

    “贴在咱们卧房。”

    崔缇放下心来。

    每到这个喜庆的时节,上门来求字的同僚数不胜数,待与交好的朋友们分发完春联,宫里又来了人。

    领头的太监笑呵呵捧着裴侍读为陛下写好的墨宝返程,裴宣揉揉发酸的手腕,崔缇心疼她近日操劳,总没停歇的时候,嗔怪道:“看你还敢不敢不老实。”

    老实?

    老实人是没媳妇的。

    文曲星老实了万年,也冷清了万年,而后八百年窥镜,守着那点矜持是一根兔子毛都没摸着。

    转世为人的裴宣想好好体验做人的滋味,不想当一块老实的木头,提议道:“我们来做灯笼可好?”

    过年嘛,气氛不可少。

    午后,素水别苑门前挂起两只兔形红灯笼,每有路人经过总会抬起头观望一阵。

    一晃腊月只剩下惹人爱的小尾巴,腊月二十七,裴宣与崔缇赶回相府,与亲人团聚。

    西京这几日炮竹声不断,回到相府的第一天,西宁伯府送人一张喜帖,崔黛的婚事有着落了。

    要说这位不是省油的灯的崔三姑娘,两月前喝茶水差点把自个呛死,发高烧险些烧坏脑子,病好了出门,不慎又狠狠跌了一跤,好巧不巧地磕掉正中的两颗门牙。

    倒霉到这个份上,坊间都在传言她冲撞了哪路神仙。

    闭门在家的这段日子崔黛没少躲在房间掉眼泪。

    哭得头昏眼花时也有在想,她只是运气差了些就被无知之人盖上‘丧门星’的帽子,只是缺了两颗门牙就被一众千金小姐们取笑讥讽。

    想得多了,她想到崔缇。

    崔缇生来就是瞎子,顶着‘祸胎’的污名被遗弃在破落的南院,她从不认她作长姐,她也泰然处之。

    姐妹易地而处,哪怕没有白棠那个小丫鬟,崔缇也能活得比她好。

    因为崔缇是石头里开出的花。

    比她坚韧。

    崔黛还是不大喜欢这个姐姐,嫉妒、羡慕的情绪一直在作祟,哪成想她遭逢‘大难’,得知她的遭遇,崔缇会派人送来一名牙医。

    起初她以为崔缇送人来是为了嘲笑她。

    但她又想多了。

    那牙医帮她做好假牙,鼓励她戴着假牙出门。

    崔黛那天哭得眼泪汪汪,觉得崔缇这瞎子比她花心思结交的酒肉朋友们好多了。

    吃过苦头,一朝醒悟,她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想着攀龙附凤与崔缇一较高下。

    再者一桩桩一件件发生的事已经让她明白,人该惜福,否则连已有的都会失去。

    她努力修复爹娘之间岌岌可危的爱情,帮着娘亲打扮,努力讨爹爹欢心。

    刚开始时做得很是笨拙,好在西宁伯和伯夫人待长女不用心,却是实打实疼爱幼女。

    崔缇是他们夫妻未曾用心去爱的,于是连弥补都显得凉薄、可笑。

    崔黛不同。

    崔黛生下来到现在的每一天都有为人父母的心血在里头。

    以前是打不得骂不忍,诸般迁就,如今她想开了,肯改好,因着她一人,笼罩在崔家上空的阴霾也渐渐散了。

    每个人都在尝试着把日子过好。

    听完崔家人的回禀,崔缇指尖捏着喜帖,笑容很淡:“好,我和行光会去的。”

    崔见是西宁伯崔绍的亲随,在崔家很有脸面,他恭声道:“三姑娘特意嘱咐了,要老奴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

    “三姑娘说,成婚那天她会认认真真与长姐道歉,希望姐姐看在血浓于水的份上,原谅她的年幼无知,她知道错了。”

    曾经崔黛没少嘲笑崔缇是个瞎子,是不受人喜欢的祸胎。

    而今她也被喊“丧门星”,被喊“缺牙的丑八怪”。

    切实尝到言语如刀,才知刀不可轻易出鞘。

    崔缇噙在唇边的笑意扩大:“难得。”

    崔见不放心地看着她,想着出门前崔黛的一番恳求,小声开口:“依老奴所见,三姑娘这次是真长教训了。”

    八岁那年崔缇受他一饭之恩,始终念着这位老仆的好,点点头:“她喜欢这门婚事吗?”

    “喜欢,很喜欢!虽说夫家不似大姑爷显赫,但为人还算实诚,三姑娘很满意!”

    “满意就好。”崔缇温声道:“您说的话,我会记着的。”

    “好,好……老奴、老奴这就告退了。”

    她起身相送。

    崔见哪好意思要她相送?忙不迭跑开。

    白棠讶异道:“这人真改好了?”

    “许真改好了。”

    崔缇兀自失神。

    她都做好了这辈子‘没有’爹娘妹妹的打算,哪知命运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拐了弯儿。

    过完这个年,崔黛应该快满十六了。

    将将是个大姑娘了。

    她心绪复杂,以前崔黛事事和她拧着来,娇蛮无礼,现在竟也能心甘情愿喊一声“姐姐”,道一句“知错。”

    这迟来的“姐姐”和“知错”让人五味陈杂。

    她偷偷揣着心事,面上该笑笑,该闹闹,不愿搅了家人心情。

    可裴宣心细如发,还是察觉到了。

    年三十,吃完团圆饭,裴夫人穿着一袭华服笑吟吟走过来:“缇缇,宣儿在房里等你呢。”

    “等我?”

    崔缇一脸茫然。

    她是瞧不见婆母眼里的喜色,一侧的白棠看得却分明:“指不定有什么惊喜等着少夫人呢。”

    “多嘴。”

    裴夫人嗔瞪白棠小丫头。

    惊喜啊。

    崔缇迫不及待催促:“棠棠,快扶我去。”

    她最喜欢惊喜了。

    开春,天气还很冷,崔缇裹着厚实的大氅来到门前,白棠道:“少夫人,就是这了,您快进去罢!”

    她一溜烟跑开,纠结是和号钟玩,还是和绕梁去看明天的日出。

    崔缇没她这样的烦恼,手堪堪碰到那扇门,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细白的手臂伸过来,将她带入房中。

    啪!

    门扇关闭,且上了门栓。

    内室温暖如春,雪色的地毯铺满地面,裴宣一身女儿装扮赤脚踩在松软的羊毛毯,细长的眉,润红的唇,身形窈窕,裙摆开出一朵朵精致的莲花,每一道银色的暗纹都缀满温柔情韵。

    “行——”

    “光”字含在唇齿,又淹没在唇齿。

    裴宣捉过她的手搭在自己诱人的小蛮腰,以吻封缄。

    适时,天光明媚,人间情浓——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接下来还有一章缇缇视角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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