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门内传来陆江冷冷的声音。


    苏溪领着大夫推门进去。


    大夫约莫四五十岁,背着一个红木药箱,走路的时候脊背微微前倾,药箱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和他后腰处的外衫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


    陆江坐在窗边的矮几前摆弄棋盘。


    几个人打过照面后,大夫示意陆江挽起袖口,他要给陆江把脉。


    可当陆江露出左手腕上深浅不一的割横时,大夫探过去的手忽地一缩,几息后才重新覆上。


    苏溪深吸一口气,哪怕她之前见过陆江手腕上的伤,却依旧不忍直视。


    探诊的时候,大夫抚摸着山羊须,久久没有说话。


    苏溪有些着急:“怎么样了?”


    大夫笑道:“姑娘莫要担心。公子的毒已解,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吃几服药即可。”


    “哦,那就好那就好,”


    苏溪拍了拍心口,暗自寻思习武人的身体素质就是不一样,明明刚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换做寻常人,不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八天?陆江竟跟没事人似的!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陆江就这样坐着,俊美的脸上没甚表情,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大夫正要收手写药方子的时候,忽地神色大变,诧异道:“等会儿,公子的脉象有变!容我再听听。”


    苏溪的一颗小心脏跟着紧张起来。


    “怪哉怪哉,陆公子的脉象甚是奇特。脉形横跳、脉突暂无,浮而无力、阴阳气衰......”


    “大夫,”苏溪甜甜地笑,略有些不好意思,“您能说的直白些么?”


    “意思是说,陆公子气血亏空得厉害!”


    这......


    虽然大夫得出的结论和之前不一样,但苏溪很快就接受了,毕竟陆江被砍了三四刀,留了好多血......


    苏溪立即询问大夫可有医治的方法。


    “有的,我在方子里加几味滋补的药材,服上十次即可,”大夫顿了顿,看向苏溪,“只是药材有些贵......”


    “多贵?”


    “差不多十两银子一副药。”


    苏溪恍神了一瞬,有些惊讶一副药比她一个月的伙食费还贵,她瞥了瞥自己的荷包。


    还好还好,


    能承受得起。


    可转念一想,十服药就是一百两啊!那是她整整一年的伙食费呢!


    尽管有些肉疼,苏溪还是状若毫不在乎的模样,让大夫开方子。


    陆江的眸底闪过一丝困惑,盯着苏溪的眉眼瞧了许久,似乎想要瞧出什么来。隔了一会儿,他垂下长长的眼睫,掩下捉摸不透的情绪。


    陡然,大夫猛地甩开陆江的手腕,震惊地望着陆江。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夫颤抖着手指向陆江,结结巴巴道,“见鬼了!活见鬼了!”


    苏溪被大夫的一惊一乍弄得一愣一愣的。


    大夫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转圈圈,一点不似糊弄人的样子,苏溪耐着性子问:“大夫,到底怎么了?”


    大夫:“这位陆公子的脉象连三五至而歇,歇而再至,是大病的前兆啊!”


    大夫解释了一番,说了好多苏溪听不懂的话,总结起来就是陆江病得很严重。


    苏溪笑了:“大夫,您能给个准信么?”


    这把个脉,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大夫已经给出了三种不同的结论。


    若不是大夫是她亲自叫来的,而且她和大夫还算相熟,否则她真要怀疑这大夫是在信口开河。


    大夫自知今日的事太过蹊跷,无奈道:“苏姑娘,老夫行医二十多年,从不骗人。你若是不信,自己听听!”


    苏溪看了看大夫,又看了看陆江,见陆江不反对,于是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放在陆江的手腕上,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儿。


    老实讲,她......听不懂。


    反正脉象很乱,没什么规律,和她自个平稳的脉象完全不同。


    苏溪干咳了一声,问大夫:“您说吧,该怎么医?我们听您的!”


    大夫想了想,正色道:“此病非得服用天山草,否则公子七日内必倒床!”


    苏溪听闻心狠狠一抖。


    没想到陆江病成这样了!!!


    再看陆江,苏溪对他生出了许多的同情。


    他静静地坐着,不悲不喜,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似乎什么样的结局,他都能坦然接受。


    大夫又说,天山草很是稀罕,只有城中最大的医馆有卖,还得提前订下,否则有钱也买不到。


    “天山草很贵么?”苏溪问。


    “一百两,”大夫伸出食指,“一株。”


    “这么贵!”苏溪从凳子上蹭起来,“那十株岂不是要一千两?!”


    苏溪麻了,探究的视线在大夫和陆江之间来回打量。


    这大夫不会和陆江之间有什么,两人合伙讹她吧!


    尽管她知道不可能,可她依旧感到心塞。


    为啥她会同情陆江呢?明明她才是最值得同情的人!


    她快要成穷光蛋了!!!


    陆江难得开口:“不用医。”


    “那怎么行?一定得医!”


    苏溪猛然提高音量,震得周围的几人皆是一愣。


    尽管她心疼钱,可她不能拿陆江的命开玩笑啊!


    苏溪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正要塞给旁边站着的寒雪时,陆江拦下了苏溪。


    “苏姑娘大可不必为了我如此破费,我命硬,死不了。”


    “谁告诉你破费了?我就是钱多,愁着用不完呢!”


    苏溪绕过陆江,把银票硬塞到寒雪手中,交待道:“你先随大夫去抓药,后面的事回来再说。”


    陆江怔怔地瞧着苏溪,眸光变得愈发深沉、晦暗难明,一时间竟忘了移开视线。


    他没病,他好得很。


    方才,他用内力强行改变了脉象。


    如此拙劣的演技,也只能骗骗不懂武术的苏溪和大夫。


    她竟信了。


    “好啦,别这样看着我啦!十株天山草而已,小事啦!”


    苏溪故作无所谓,冲陆江眨了眨眼,轻巧地转身,走向门外。


    前脚还没踏出门槛,她弯着的眉眼一下子垮了,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似的,没精打采,颓废极了。


    爹爹,您女儿快要穷死了,能提前将明年的伙食费寄过来么?


    *


    韩雪抱着药材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


    东厢房里,寒雪和夏末皆苦着脸,哀怨地望着苏溪。


    寒雪从袖兜里掏出仅剩的二两银子,夏沫则拿出自个儿珍藏的银饰。两人将东西整齐地摆放在桌案上。


    “小姐,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从今天起,我们要连续吃三个月的素菜,才能熬到王爷再给我们寄钱来。”


    寒雪拧着眉梢讲述眼下的境况。她负责打理小姐的饮食起居,安排一日三餐。


    更糟糕的是,寒雪只买到两株天山草,这也就意味着,小姐还得想办法再弄到八百两银子。


    八百两银子,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是一辈子也仰望不了的财富。


    苏溪趴在桌案上,无聊地拨弄碎银:“我该怎么办呢?”


    夏末和寒雪纷纷开始出主意。


    一个说给王爷写信求助,一个让苏溪写副字画去卖,毕竟这两种方法,来钱最快。


    可都被苏溪否决了。


    一是王爷离得远,远水解不了近火,一来一往至少要十来天;二是她的字画之所以值钱,是因为她写得少。


    物以稀为贵嘛!


    她不想因为八百两银子坏了自个儿的规矩。


    “看来只能掏老底了。”


    苏溪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命夏末弄来一张梯子。她当着两个丫鬟的面,爬梯上了房梁,从房梁上取下一个耀眼的小金猪。


    小金猪约有脸盆那般大小,里面装满了金子,沉甸甸的,苏溪抱起来颇有些费劲。


    这些金子吧,别说买八株天山草,就是八十株也买得!


    夏末睁大了眼睛:“小......小姐,您......您存私房钱?!”


    “有备无患嘛!”苏溪笑道,“我若不存着,像今日这般遇见突发状况,怎么办?”


    “可是您一直喊穷,我和寒雪都以为,我们是真穷!”


    “是的,”寒雪双手环臂,嘴唇翘得高高的,“上个月我们连吃了五天的素菜,就因为您说没钱了,要节约。”


    节约什么呀?


    小姐都富到流油了!


    苏溪讪讪地笑,将小金猪推给寒雪:“难道我们有钱了,你们不高兴么?”


    “不高兴!”“不高兴!”


    两个丫鬟异口同声。


    “李记新出的胭脂可好看了,我一直没舍得买;”


    “那桂花糕是什么味道?我都快忘了。”


    “我只求能顿顿有肉。你看我饿的,腰都细了。”


    ......


    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将小小的“委屈”无限放大,苏溪赶紧给每人一定金子,堵住她们的嘴。


    “得了得了,别演了。买买买!随便买!咱不差钱!”


    两个丫鬟立即喜笑颜开,强行在苏溪脸上,一左一右,“啵啵”亲了两口。


    寒雪:“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好生伺候陆公子,纵是他用鞭子抽我,我也绝不还手。”


    夏末:“奴婢会使些迷香,小姐要是对陆公子有旁的想法,奴婢可以......”


    “别别别!”苏溪打断夏末,“一定金子而已,不用如此感恩。”


    主仆三人嬉笑着说闹。


    夏末正儿八经地问:“小姐,您不会还藏得有其他的小金猪吧?或者小金狗、小金鸡?”


    “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苏溪立即反驳道,“你们当我会变钱呢?哪这么大难耐!”


    两个丫鬟点点头,不再多问。


    苏溪暗自吐出一口浊气,偷偷瞥了一眼床底下藏着的小金猪,告诉自己,得藏深点,别被两个丫鬟发现了......


    *


    西厢房里,侍卫沐风正在汇报麓山书院的最新消息。


    说是一个卖豆腐的小贩疑在饭菜里下毒,才导致学子们集体腹泻。小贩已被司狱抓进监牢看管,严刑逼问。


    陆江:“可有查出什么?”


    沐风摇了摇头。


    陆江紧蹙眉梢。


    小贩是关键证人,若是被谁故意诱之或者屈打成招,作出不利于秦知院的判词,那就麻烦了。


    “盯着,确保小贩完整无缺地活下来,”陆江想了想,又道,“明日上午去书院。”


    “是!”


    沐风离开后,房间里就剩下陆江一个人。


    陆江坐在矮几边,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的苏溪对着大白鹅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大白鹅蹲在她脚下、伸长脖子望着她,偶尔“呱呱”两声。


    老槐树下,少女明媚的笑容烫得阳光都要化了。


    陆江垂首,发现他竟忘了上午的棋局是如何走的。


    他看不懂这盘棋,更看不懂这个人。


    过了一会儿,苏溪像是想到什么,急匆匆地跑回东厢房,又急匆匆地跑出来。


    她的手上,抱着一叠男子的新裳。


    她再次扣响他的房门,将新裳放到角落里的置物架上。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款式,我随意买了些。”


    她依旧笑着,眉眼微微向上,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出去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棋盘,对他说:“你要是无聊,可以找我下棋呀!”


    说完,她奔回院子坐着,继续逗弄那只她捡回来的大白鹅。


    陆江的视线停在那叠质地上乘的新衣上。


    讲究的针线、繁杂的工艺,纵然款式简单,也处处透着矜贵。


    定然不是随意买来的。


    他丢了棋子。


    心中莫名地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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