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悔用两颗金珠同师傅换了一柄好剑,那柄剑剑身细长,清冽如玉,可堪截云,她翻遍书册,为它取名——截云剑。
这柄剑伴她一生,是她最好的伙伴,但却是她前十六年无忧时光的终结。
得到截云的第二天,大师兄下了山。
再过一天,师傅死了。
平顶山的招牌、根骨轰然倒塌,世上又少了一个神棍。
荧悔在灵堂外见到一个身着赤衣的短发少年,想到几日前她才诓了他两颗金珠,便侧身给他让了路。
少年眉眼间意气飞扬,照理说是进任何一个灵堂都要被一把笤帚扫出门的地步。
但云徽上人的灵堂不是一般的灵堂,里头没有白幡,没有香烛条案,只有一位老先生正抚琴,一个个欢快曲调从蚕丝弦中清灵弹出,老先生尤其痛苦,不能理解已逝之人的特殊癖好。
少年却连灵堂都没进,堵在她面前,头顶有琼英珠树,红巾叠簇的石榴花飘飘扬扬落了一地。
“荧悔,我来带你下山。”
荧悔这两日过得尤为混沌。
师傅他老人家一生爱美食、好琼浆、爱花鸟、好丹青,兼为书蠹诗魔。
临终前交代她和青何,务必要将他老人家窖藏的好酒、所作的丹青一并送到地下。
荧悔感叹师傅一生傲岸,志气多疏,但好歹是个畅快人,生不带来的东西死也带不走这个道理,老人家到了竟然看不明白。
但作为师傅临终时的遗言,荧悔和青何商量一二,还是决定遵从。
为何要商量,因着师傅他老人家的遗言实在太多,多到订成了一本小册子,交给青何。
而那些窖藏好酒不是一壶两壶,而是二百一十八坛,那些丹青不是一卷两卷,而是九百九十九卷。
酒熏烟燎,瓦釜雷鸣。
师傅给她一场混沌,又给了她一记雷击。
她原以为,师傅死后,没有人再能叫她这个名字。
荧悔抽出了剑,剑光如游龙,裂风透空向少年飞去。
少年侧身避过,回身笑望她,削下几缕细碎的短发扬在风中,展笑时唇边两道小小笑弧。
截云钉入院里的石榴树。
山风熏熏,轰然巨响,平顶山再看不到石榴花。
她蹲在山头,头顶青天,下望云海,白云苍狗,感叹诸事无常,无穷的变化才是有常。
山顶有块巨石,上面星星点点嵌着黑色的石头,在夜里会发出微亮的光,像星辰。
她不高兴时很喜欢待在这里,没有人知道。
毕竟距离上一回不高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少年慢悠悠提着截云,抬手一拍,截云入地半截。
他叼一根枯草,躺在她旁边的草地上,手里把玩一把通体漆黑无光的匕首。
安安静静,同她从乌金西坠,看到天河璀璨。
她日日蹲在山头,这个少年日日跟着她。
最后一个傍晚,少年叹了口气,站在她面前,微微弯下身,身后是漫天红霞,映得他赤衣更艳、漆眸更沉,眉眼更锋利。
少年说:“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不等荧悔开口,少年紧接着封她的路:“神女是不能当守山人的。你同我下山,我把这山给你师兄,你不走,我把这山头夷平,开一间青楼。”
过了好久,荧悔找回自己的声音:“青楼?是什么?”
少年仰头看了看天边暮色,匕首无鞘,别到腰间,好生斟酌了一下语句:“全是女子,让男人流连忘返的销金窟。”
“如此我须得感谢你,师傅他老人家生前最喜欢这样的地方,对了,青楼里可有好酒?有的话我也省了每年给他敬三杯。”
“……”少年俯首望翻腾的云海,缓缓说,“你大师兄也喜欢?”
荧悔一脚将他踹下了山道。
这一刻,少年所说的话,一字一句,随云海回滚,翻翻腾腾,再度回到她脑海。
从他叫出她的名字开始,她的命运之轮就该滚起。
只是她不明白,师傅为何选了这个少年。
当夜,她抚摩巨石上的微亮石头,第一次认真琢磨师傅同那少年的机锋,虽他老人家一贯不大靠谱,但难保此举会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她这个做徒弟的没有领悟到的。
以她对师傅的理解,他老人家应是深谙分散投资的道理,说得浅显点,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徒弟不能放在一块地盘里。
大师兄归宗,青何守山,神女入世。
哪日他们在各自的地盘遭遇什么不测,也不至于让平顶山断了传承,他们分散三地,一条无形线,结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彼此守望相助。
荧悔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以最高的善意揣测了师傅的用心。
第二日,荧悔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推开客房门,那个少年坐在方桌旁,侧脸迎着山间跳脱晨光,勾勒一条利落弧线。
在她进来的一刹,墨黑匕首“噗”一声,扎入桌面。
“我叫殷翊。”
老先生和李婆婆送她下山,他们说:“小神女,山下危险,你要保护自己。”
青何蹲在山门,面无表情。
荧悔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这山头是你的了。”
下了山,荧悔才晓得,几亩薄田,二顷梅花,数间茅屋,满山青树的平顶山竟然需要十八道古阵法相守。
她不由得头一回正眼看殷翊,或许这个少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懒痞骄矜,千百年来无人能破的十八道古阵法,竟让他给破了,当是有两把刷子的。
殷翊对她的欣赏十分受用,却道:“你师傅这人,进山还需闯十八道古阵法吗?用金子砸开你们山门也就是了。”
荧悔在此刻觉得平顶山的没落不是没有道理的,千百年来,平顶山顶着世间第一神山的名头,每百年出一个神棍,匡扶明主,治灾解祸,平定世间乱象。
世人皆以为,得平顶山者得天下,大家一开始想着用诚意感化山中人,那得是多么糊涂且自误的一个想法。
后来大家本着我没有你也不能得到的感情,纷纷用武力试图攻破平顶山,可在万山之中,连平顶山的土都摸不到一抔,山上的人却十分有规律地百年一出。
久而久之,平顶山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传说。
可是到她师傅这一代,已经没有多少真才实学了。
她师傅死了,教给她这个小神女的,都是些什么?此不足为道,好歹师傅抓得最紧的一个课业是轻功,师傅说,若是被打了,跑得快些许还能保下一条命来。
但荧悔很有些脾气,小神女这个名头响当当,怎能做一个只会跑的小神女。
所以她的剑也使得极好。
她真是平顶山传到最后一代,最名不副实的小神女,于这个“神”字,她没摸到半分精髓。
下了山,殷翊看她站在一片迷障之外,看着冉冉迷雾出神。
他一手搭在乌蹄的鬃毛上,缓缓道来:“千年前,有一诚心之人,在平顶山下搭着茅屋住了十余载,一朝神光罩顶,得遇仙人,仙人分他同饮一杯酒,此人喝下之后五内皆通,仰天大笑而去,剑指西南,直取王位,百年后命后人将他的骨灰洒在平顶山下,道,愿与神人俱。”
荧悔神色平静:“由此可见,平顶山第一代开山祖师,乃是个酒鬼。”
“……”
殷翊背过身去,继续说道:“一百年后,有一人流落到平顶山周,在迷雾中兜转三日,旭日初升时,见得僧人蹲在他跟前,掂两颗骰子说,‘比个大小,你大,我就随你下山,助你径行直遂,青云万里。’这人饿了三天,属实有心无力,被僧人握着手抛了两个一,僧人蹲在地上一抛骰子,大笑出山,助这人屠尽灭度河怪鱼,建凛东城。”
荧悔若有所思:“由此可见,平顶山第二代传人,乃是个赌鬼。不过,还有比两个一更小的么?”
殷翊说不下去了,极是不情愿地吐了一句:“你若是想山上了,每年可以回来一趟。”
荧悔偏头问他:“青何的性子,不是个爱金子的,我拿什么闯这十八道古阵法?”
一群雀鸟从头顶振翅而过,殷翊躲过一泡白丁香,问:“你师傅没教你?”
“没有。”
殷翊沉默很久:“那你师傅这几年教了你什么?小神女。”
“师傅每日把我拘在屋里,他自己跑到后山喝酒,喝够了一个时辰才回来放我,偶尔喝多了,便教我画一画符,教我怎么做,才不会被人打。这个你应当很清楚,那日,你给了我两颗金珠也没打我一顿。”
殷翊突然看她,漆黑眸子暗流涌动,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你还是换个样子吧。”
荧悔下山第一天,从小神女变成了九公子。
她想骑马,她还没有骑过马,山上的平地全用来种菜了,没有地方跑马,最主要的是,他们买不起马。
殷翊身旁跟着两匹马,皆是毛亮体彪,雄姿勃勃,一匹黑毛雪蹄,一匹雪白乌蹄,正亲昵交颈。
殷翊拍了拍乌蹄,道:“乌蹄,你的伙伴。”
她如愿地骑上了马,成功地被甩下马背。
她咬着牙再爬,再摔。
看得殷翊身旁的侍卫八里噗嗤直笑。
殷翊扫他一眼,八里立刻站得板正。
荧悔再次起身,被殷翊拉住手,荧悔打小在山上跑着大,生得较一般女子高一个头,与殷翊站在一起,也只差了半个头,看起来……
真像两个姿容卓绝的断袖,八里心里十分不敬地想。
殷翊的目光缠在她冷玉一样的脸上:“我教你。”
荧悔盯着他的手,思索如何下手才能剁得利索,以哪个角度才能让血沫子不溅到自己身上。
殷翊却笑眯眯:“哦,你头回下山,不晓得我们山下的民风开放,尤以我们凛东城更为开放,男女之间这些许触碰并不算逾矩。”
荧悔眉头跳了两跳,对这种开放的风气颇为不习惯,但有个词说得好,入乡随俗,这只是一个俗礼,挣开好似显得平顶山多么传统闭塞似的,但平顶山其实自来也与传统扯不上什么关系。
这样一想,看殷翊的眼神顿时和善许多。
殷翊很快松开手,面上虽然镇定,但心跳也漏了一二拍,指向一旁:“那边有棵树,你且辛苦些,去靠靠,我献丑给你演示一下。”
天日高霁,疏淡云絮缓缓在天空扯出一幅蓝白画作。
殷翊逆着阳光,一步步演示,一句句拆解得分分明明,荧悔想,他是个好老师,比她的师傅云徽上人靠谱。
他教得那样好,所以她生平忍了第一次,没有告诉他,她不喜欢九九这个名字。
靠谱的殷翊带着她回了凛东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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