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继续往云中主城而去,头几日,幼卿十分沉默,除了赶路,泰半时候都在望着天,望着云,望着远山出神地想心事,惹得北冥脩有些担忧。
一路想了十几个笑话讲与她听,结果把原本在思索人生的姑娘搞得快要抑郁,主动脱离了队伍,独自前往云中主城。
八里曾八卦地来同她讨教过,他瞧北冥脩的神态,莫不是瞧上幼卿了。
荧悔却是好奇地看了眼八里,她一直觉得他是个憨厚之人,没想到有一颗熊熊的八卦之心,但这八卦却问错了人,她一贯不沾风月,注定答不出什么名堂。
但八里眼中的八卦之光益盛,眼神灼灼发亮,她只好斟酌着说出自己的判断:“应该,也许不是吧,北冥只是生了一颗热诚之心,且时常泛滥罢了。”
八里一想确实有道理,挠挠头说:“他送幼卿姑娘走的时候,确实送得挺热诚挺乐呵,还请幼卿姑娘遇到麻烦务必到云中王府找他,送出一袋金子,怕她不好置换,又给了一袋银角子,最后遣了侍卫送她进城,再驮了不少铜板在马背上,属下看,都够幼卿姑娘安生活上一辈子了。”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开口。”荧悔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识人之能。
*
五日之后,众人进入了这座利用险峻山势而修筑的主城。
洞窟石壁里的客栈,羁旅之客临窗赏街边的无尽夏;
环一棵巨大古树而建的学堂,青衣学子撑着伞来来往往,踏碎一地绿水;
瀑布之上一条天然形成的窄窄石桥,晴好时会见一道七彩虹桥悬挂其上,成为少男少女证明心意的浪漫之地,主要考虑的还是就算从石桥上跌下来,瀑布也不过二重楼高,只要会凫水,也不至于落得太惨烈的下场;
云中城,是一座数十万人用烟火气雕饰出来的山中之城。
山大王……
不,云中王北冥律亲自等在一座遮雨棚下,热情洋溢地相迎。
拿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至于让人感到烦扰,又不失熨帖周到,让人被雨浸了这么些天,都要泡得皱巴巴的心房都重新舒展开来。
荧悔估计他是没有想到殷翊会亲自来。
且那张热情的脸在听闻儿子介绍“这位是平顶山九公子”之后有些许僵滞,不过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一城之王,很快又挂起亲热笑容,乐呵呵地领着人上马车入了云中王府。
荧悔再次估计他是没有想到平顶山的人也会来。
两个想法在北冥脩那得到了证实。
一行人入住云中王府,荧悔和殷翊果不其然又分到了一座院落。
这夜,荧悔坐在窗前,雨丝绵软,将漆黑夜空罩一重白纱。
她没有点绢灯,只从灯架上拔了一只红烛,滴两滴红泪在窗台,将底往上一杵,红烛幽幽立在窗前,坐上宽大的圈椅,脚尖抵在窗下架子,椅子往后一滑,脚再一架。
发丝柔软,铺散而下,双手背在脑后,看烟雾将豆大的烛火晕出一荡一荡带着潮气的暖光。
此时,门外传来叩门声,一声,两声,第三声时门自外打开。
荧悔已经习惯了,在凛东时,她常常懒得给殷翊开门,二人养成了一种默契,若是到第二声时她没有喊他走开,他便在第三声后自己开门进来。
殷翊提着一壶云中第一山泉——柏灌泉的泉水,从门口晃荡进来,放在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到她身旁,慢条斯理坐下去,同样双手背在脑后,脚架在她旁边,一道看那点氤氲烛光。
什么话也不必说,他是来听她说话的。
烛泪往下流,爬下烛身,在窗台上积一滩红液,渐而凝固,像一朵雨夜里的血凤花。
烛火燃到一半时,荧悔坐起身,伸出手指往将凝未凝的烛泪上一按,温软烛泪下陷一个指头,一圈一圈清晰显出她的指纹,她小时候喜欢这样玩。
再缓缓坐回去,闲聊似的开口:“我们一路经过四十八个村子,你几乎见不到一个胖……或者说不那么骨瘦嶙峋的人,他们,宁可窝在山洞,也要修屋建舍供奉神像,宁可把大把粮食供奉给他们的神,在滞闷夏日里放到长虫,也不拿来填肚子。分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却这样平静,平静地接受灾祸这件事,然后祈求他们的神明解救他们,却不晓得依靠自己。”
“他们把那个神像当作信仰,非但没有从信仰中获得半分慈悲之心,反而借着信仰的名头,欺骗少女,戕害血亲,让她怀着巨大的希望死掉,却不告诉她什么都得不到。恕我直言,这是打着信仰的幌子,在行内心的阴暗苟且,他们信仰的是内心的阴暗。”
她轻声总结:“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信仰是什么,因为他们连自己都不信。”
殷翊点头:“所以说,这是云中王镇不住的人祸。”
接着道:“人之信仰,无非两种,神祗信仰,祖灵信仰。而云中百姓信仰的北冥神君,算是后者。”
他扣了下她圈椅的扶手。
荧悔收腿,屈在椅子里,侧转身子,把头斜靠在椅背上看殷翊。
殷翊倒一杯山泉递给她,重新坐回去,一副吊儿郎当公子哥模样,慢慢悠悠地讲着故事。
“云中是四城中唯一一座,十里一神像的城池。也是唯一一座,城主位不靠拳头拿,靠世袭的城池。但千年前,云中还不姓北冥。史料记载,千年前云中是一处绝地,悬崖峭壁、瀑布湍流,几乎将云中隔绝在三城之外。传言有一青衣侠士,身背一柄未开刃的长剑,一剑劈开巨树,挑落横路巨石,生生造了一条路,不仅如此,还带着云中山民建立城池,砌造城墙,以王自居,此人名叫北冥涅泽,云中城第一代王。”
“也是他们的北冥神君。”
静默良久,荧悔久久未回话,殷翊扭头看到她浅琥珀色的眼瞳在夜里如茶沉淀,还是疏淡清冷的。
他屈指在她扶手上一扣。
“嗯……”荧悔回神,“我在想,什么未开刃的剑能劈开古树啊?”
“……你的关注点会否有点歪?”
荧悔默默正回来:“此种故事,北冥一路上给我讲了不知多少,耳朵都要听出茧。”
殷翊揉了揉头发:“没有发觉,这同哪个故事有些许关联?”
荧悔轻轻拧眉看他,半边柔软发丝覆在脸颊,认真思索的模样,沉静安宁。
乖着。
殷翊看得心潮动,不自觉上手揉她的发顶。
荧悔霎时正身,一手格开,反手将他的手腕一掐,两人赤手对了数招,荧悔一脚飞去,同殷翊的脚底在半空一撞,各自受力,椅子往后滑,隔开距离,这才停手。
殷翊自觉理亏,走到荧悔椅子后头,她还蜷身抱膝整个窝在圈椅里,被他拉着椅背挪回窗前,红木椅脚在地面拖出轻微声响。
停下来的一刹,荧悔终于想起两个故事的关联:“北冥涅泽,是那个在平顶山下住了十年,遇到平顶山第一代传人,喝了他一壶酒,五内皆通,剑指西南的那个?”
“如今看来,是这样。”声音从头顶响起。
传说故事变成自家故事,荧悔心里也没有起什么波澜,归根究底还是离得太远了,千年前的故事,时间能把事件变得失真,把真相传得模糊,你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敲猜测,结果可能差之千里。
所以,当一个睡前故事听听就行了。
她的睡前故事听完了,讲故事的人还逗留在她房中,双手撑在她椅背,垂头看她。
荧悔仰头,发丝往下滑。
两双眼睛一上一下对视。
一个平静冷淡,一个深如渊潭。
荧悔忽地抬手,殷翊的呼吸骤乱一拍,玉指带浅香,停在他眉骨上方。
“你这头发,怎么总也长不长?”她快速地碰了一下他眉骨上方,“总是垂在这。”
殷翊嘴唇一启一合,却什么都没说,在她的手抽回的时候,俯身,往低压了一寸,让她的指尖再次抵到他额头。
二人隔着两只手掌的距离,潮湿的风拂进来,带着烛火燃烧的味道,一湿一灼,一清一浓。
荧悔一动未动,但她的眼神,已经锐起来了,淡色的瞳仁沁出寒意。
他却笑,眼角一点幽亮似匹野狼,锁定他的猎物,慢悠悠朝他的猎物前进:“想知道?”
偏荧悔不吃这套。
他若是好好说,荧悔会有点儿兴趣,但他若是拿着问题钓她,一副说点好听的,爷可以告诉你的模样,荧悔就只想给他飙个眼刀子。
“不想。”她利落收手。
心中已经在反思,近来是不是给他太多好眼色,让他飘飘然得忘乎所以,这人是时不时需要紧一紧皮子的,否则那股子不羁浪荡的痞气就要荡到她身上。
殷翊站直身,手中捻着她一小缕发丝,忽然说:“九九,你不喜欢我吗?”
荧悔已经回正头,没有看到他的神情,只是觉得平日里他的声音已经算低。此时就更低,呢喃似的,烟雾似的,带着磁,一个字一个字却像要扎进她耳里。
答案本该是很笃定的,可荧悔不知为何有片刻沉默。
再开口时,嗓子有点儿沙,一片清寒。
“不喜欢。”
“啊,”极轻的一声叹息,“真是伤心。”
“……”荧悔拇指和食指轻轻揉着,揣度这个少年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没有揣度出名堂,红烛熄灭,发出细微声响,窗台上飘起一缕浅浅的白烟。
耳边传来极轻的合门声。
殷翊走了。
荧悔今夜颇费了些时辰入睡,她将此归咎于睡前总盯着一点烛火瞧,导致阖眼时眼前也总跳着一颗莹莹发光的黄豆。
神思昏沉时,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是问“你讨不讨厌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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