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众人来到幼卿落脚的宅子,风草猎猎,朱萼重重叠叠攒在小院一角,清简干净,处处透着主人尝试好好经营生活的决心。
和幼卿分别前,荧悔存着担忧,晓得人的观念一遭被重创再重塑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宛如破茧成蝶,自内挣开了是海阔天空,没挣开便歇一歇,缓两日再挣。
而这个过程谁也帮不了她。
但她可以派个人照看幼卿,担了这个大任的就是她身边的侍女榴榴。
榴榴性子活泼,又会点拳脚功夫,陪她度过这个难关再合适不过。
没有想到,照看着照看着,两个人都照看丢了。
房门口杵着一个大汉,八里到处验看一圈,出来报说:“干净得很,没有打斗痕迹,榴榴机灵,身手不错,不排除有顺势而为的可能性。从厨房灶台的痕迹看,人约摸是卯时后才离开的。”
荧悔同殷翊对看一眼,心中都明了,在这个当口,有这个能耐和动机动幼卿的,恐怕只有那条大鱼。
北冥则十分忧心,两道好看的浓眉皱得紧巴巴:“我们还是去吴梁村看看,他们不会再把幼卿哄去沉河罢……”
“已经派人去过,幼卿姑娘并没有回到吴梁村。”
荧悔看一眼北冥脩,滤了那些细枝末节,三言两语将昨夜之事告知几人。
末了语重心长地朝北冥脩说:“你大可放心,沉河倒是不至于,她只是被个一夜毒杀八个大信徒的组织掳走了。”
北冥脩一张脸皱在风中,整个人摇摇欲坠,撑在丹阕肩头:“丹阕公子,你撑一撑我,撑一撑我……”
荧悔对他这副模样十分不能理解,开解道:“若是被那伙人掳走,她还有利用价值,短时间内小命定是无虞的,枉你还同我说了那么多话本故事,这等掳人劫人的套路还摸不明白吗?”
北冥脩关心则乱,这么一开解后人是稳下来了,一个人蹲在角落不知思考什么。
除开殷翊,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忧。
但这位祖宗不慌不忙地发了话,要他们稍安勿躁。
随后在幼卿的小院中煮了一壶茶,从厨房里捡了几颗果子吃,甚至准备和丹阕手谈一局时,一道白光从窗扉处射入房内,小白抖着三条赤色顶羽落在殷翊肩头。
荧悔手里捏着荔枝核,冷冷同小白对视,脑袋里这颗荔枝核已经在它身上穿了十七八个洞,手上还是克制了。
殷翊解开它脚上一卷字条,在纸面上一刮,再一吹,纸面上的灰末散在空中,露出一条条纷乱墨线。
荧悔走过去,手指头抵桌面上一瞧。
顿了一下,干脆捏起字条横摆竖放,来回地看,最终指着上头弯弯曲曲的墨线,一言难尽地看他:“或许,城野也学过画符吗?”
殷翊等她开口问,却没想到等来这句,支着侧额,将字条横放,点在左侧一个浅字上,“城野没这天分,这是浅水山。”
接着手指头往右边滑,“这是城野走过的路线,这是山顶,山谷,这是一汪湖,哦这个墨点是个山洞。”
荧悔手指头点在纷乱线条的末尾:“最后他们到了这里?城野做事真是细致,不直接传个地点回来,反要这么曲曲折折将路线也标明,”说着若有所思,“或许……这个地方有什么隐僻的机巧,旁人找不到,必得循着这般路线才能抵达?”
又有些纠结,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想太多,点一下字条:“你说,会是我将城野揣测得太睿智了吗?”
殷翊的眼神扫一眼她透着粉的指甲盖,道:“睿智不睿智不好说,但据我所知,浅水山并没有什么湖泊。”
这时,北冥脩终于打起点精神,接话道:“浅水山之所以叫浅水山,乃是因为山上只有下雨时地上能积一汪汪浅水,湖泊、大河却是没有的,即便是下了这样几个月的雨,我能确定,确无湖泊。”
丹阕扭扭手腕:“这般一想,你那隐卫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是撞入了什么世外桃源。”
荧悔补一句:“或许是……地下桃源?”
……
山林明净,疏烟淡日,清冷光线和淡淡雾气交错,林中浮着些微莫测诡秘。
诡秘的来源,有大半是眼前这道正啸着阴风的漆黑洞口。
一个时辰前,留下不擅武又一打鬼精心思的丹阕回云中王府,替北冥脩镇着大局。其余人来到浅水山,沿着城野所标的路线行了大半个时辰后,循着暗号,推开这处山壁机关。
而殷翊为何要带着同样花拳绣腿的北冥脩前来,荧悔不大明白,或许又应了那句话,他就是比较喜欢挑战自己。
荧悔往前迈了一步,一道湿冷的风拂起她耳下的发丝,同时感觉到手臂紧了一下:“怎么?”
殷翊把她往后拉:“这个时候,站我身后。”
荧悔看着冷静又持重,但实则是个万事随性的人,十六年来野蛮生长,没有长歪纯属本性纯良,她自个是这么自我评价的。
殷翊恰恰相反,看着一副骄矜懒痞模样,实际上是个稳重人,最擅长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将各种安排布好,等你反应过来,身边已经处处是天罗地网,诱你习惯他的存在。偏生一切按着你的喜好来,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是个高明的猎人。
所以他这突然的提醒荧悔心道要重视一二,识相地往后退了两步:“你请。”
“……你稍微客气一点,否则我怀疑若是遇着什么危险你会一把把我推出去。”
此时八里取出火折子一人分了一只,燃了火把往前探路,目之所及处,两旁堆着白森森的某种动物头骨。
北冥脩坠在最后,欲哭无泪,这三人一个赛一个自在,但他看着这些头骨怕啊!
“诸位,诸位,谁管管我啊?”
荧悔抬手把他往前提,夹在中间。
“阿九,还是你够意思。”
荧悔拿剑柄抵了一下他后心:“往前走。”
山洞奇深,黑黢黢,湿滑,大片暗绿的青苔爬满洞壁,透着湿气。
一股浓重的泥腥味,还有若有似无的腐烂味道,算不上好闻,这股味道漫上来时,殷翊往她鼻子下轻轻一划,一股橘子似的清甜味散入鼻腔,荧悔心中十分惊讶,看殷翊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只百宝箱,轻声道谢。
北冥脩捂着鼻子回头:“你们说什么呢?”
殷翊抬手,往前一步随意地在他脑门上一抹,在他开口前截断他的话:“走。”
“……”北冥脩默默往前,整个一受了好处不敢多话的小媳妇模样。
往里走了两刻钟,除开零星的动物骨头,和城野留下的两道隐秘记号,未曾见着什么别的东西。
而此时,循着城野留下的字条,显示他们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她走得很安静,而北冥脩心里慌,话便多。
整个山洞都散着他絮絮的话语,声音清亮,把洞中阴森气息驱散不少,荧悔偶尔回他一二句,但在他尤其犯傻时也不想搭话。
譬如。
“这个山洞,很深啊!阿九,这等地方,在话本子里,要么就生出什么可怕妖魅鬼怪,要么就有什么机关陷阱,要么就有什么岔路,人一分开就要出事。”
说着话,北冥脩一脚踩进湿软泥地,身子一歪,整个人朝斜后荧悔的方向滑倒,殷翊抬掌在他后背托了一把。
随即荧悔亦是一脚踩入愈发湿泞的土地,身子还稳稳当当,殷翊收回的手却顺势牵起她:“小心。”
前头的北冥脩自顾代入,顿觉万分感动,城主竟会叫他小心了。
回头时咧着嘴正要道谢,半束火光从他身侧投到后头交握的两只手。
“?”
这一回身,整个人就僵住不能动了,过往一个月来,那些细致入微的照顾,那些明目张胆的偏爱,那些毫无理由的特殊,通通浮上脑海,底下的缘由在此刻清晰地露出水面。
北冥脩咧着的嘴渐渐成一个怪异圆形,喉咙口抖出一句话:“你你你们……断,断了?”
荧悔的声音清清冷冷:“断什么?”
“断袖啊。”
荧悔抬手看袖子,殷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她就这样松松转了转袖子,抬眼看着北冥脩。
是要他给个解释的模样。
北冥脩扶着墙,不行,不行,这事太大,殷城主这个人,用他父亲云中王的话来说,那是一头盘踞在人上的孤狼,做事滴水不漏,说话掷地有声,一打的心机和手段。
阿九就是个外冷内热的大好少年,如今看起来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整个一狼看上羊的故事么,他北冥脩自来为朋友两肋插刀,此刻……
小心地看了眼殷翊腰间挂着的黑匕首,在想这刀他是不是能受得住,想来想去还是朝阿九那头靠了靠:“断袖么,就是两个男子互通心意,阿九你懂不懂……”
话不说透,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平添几分暧昧。
荧悔听得云里雾里,但好歹抓住了话里的关键——两个男子。
他怕是将她当作男儿身,生了什么误会,但话里的同理心大于窥探欲,意思不明,却有明显的关心,她愈发觉着这少年不错,耐心解释:“没有。”
还抬起手,晃了晃:“凛东民风开放,你也去过的,男女些许触碰没有什么,你不要这么惊讶,很容易让人当作土包子,况且这样拉着不容易摔,你要不要也来拉一拉?”
手一紧,荧悔没搭理殷翊,不过还是贴心地考虑了一下,接着说:“但这山洞并排站三个人难免有点挤,你可以找八里拉一拉,他身手也不错,有他在你必定摔不了。”
“八里?!不,不用了……”
北冥脩吓一跳,立刻要证明什么一样,拔步往前走,刚迈出两个步子,又站住不动,缓缓地回过头来,眼神被惊得涣散。
“男女?!”
接下来的路程中,北冥脩都在默默走路,消化着阿九不是九公子,是实打实的九姑娘这个惊天密闻。
走着走着忽而回头:“阿九,下焦竹山时,你一剑劈断木塔,一手提一个村民上神台。”
“我还见过你把云家那个小姑娘招惹哭。”
“阿九!你怎么能是个姑娘家呢?!这样衬得我多弱啊!”
荧悔只好开口安慰他:“你不需人衬托。”
北冥脩心中一捧弱弱的希望彻底熄下去之前,好似往深了想了一步,用看破奸情的目光看在他俩身上转一个来回。
殷翊笑出一声低音,像水面点出一圈涟漪,极淡,荡到荧悔耳边,一触而散。
荧悔耳尖微微动。
他忽地旋了下手,五指穿入她的指缝间。
昏冥的山洞中,前路未卜,她的手微凉,他的手大而暖,他们的手掌柔软处相接、贴紧,带一种赤诚而坦荡的姿态。
那道无法共鸣的复杂感情随着这一握,再度涌上荧悔心头。
因为掺了情绪,她察觉到,这一握,和初进凛东城主府时的那一握不一样。
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没有时间细究,转过一道弯,三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射向北冥脩,脑子里浮出同样三个字——乌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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