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典
养居殿廊下, 侍奉的宫人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
偏殿殿门紧闭,里面时不时传来打翻东西的声音、陛下发怒的声音,现在忽然又安静下来。
他们不敢问,也不敢走开, 只能跪在这里, 被迫承受天子之怒。
明明马上就是陛下的登基大典了, 晚上布菜的时候,陛下和扶公子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怎么忽然就变了天?
偏殿里,扶容坐在地上, 秦骛俯身, 捏着他的下巴。
两个人静静对峙,一言不发。
——否则我马上把你送回冷宫。
——好啊。
极其简单的两句话,但是在扶容说完之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秦骛百试百灵的威胁终于失效了,是扶容亲口打破了它。
秦骛捏着扶容的下巴,用力太过, 把他的下巴按出两道白痕。
扶容被他掐得疼,微微抽气。
良久, 秦骛开了口,嗓音沙哑:“你再说一遍。”
扶容抬眼,平静地望着他,把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好啊。”
秦骛俯下身, 单膝跪在他面前,看着扶容, 从俯视变成了平视。
“我说, 我要把你送回冷宫。”
“我知道。”
扶容应了一声, 想要推开秦骛的手,从地上爬起来。
但是秦骛一拽他的手腕,就把他拽了回来。
秦骛咬着牙,厉声道:“把东西捡起来。”
扶容的语气毫无波澜:“我不想吃药……”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就握住他的手,强按着他,让他把掉在身边的药丸捡起来。
扶容手上没力气,手指松了一下,那颗药丸就又掉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秦骛紧紧地按着扶容,让他再捡一颗。
这回仍旧是秦骛握着扶容的手,握得很紧,好让他牢牢地把药丸攥在手里。
秦骛几乎要把药丸碾碎。
秦骛低声问:“为什么不吃药?”
扶容偏过头:“太苦了,不想吃。”
他的回答很简单,又有点孩子气。
秦骛顿了一下,周身气势缓和一些:“就因为这个?”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还有……”
秦骛皱眉:“还有什么?”
“还有……”扶容轻声道,“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秦骛刚刚缓和一些的面色立即冷厉起来:“你说什么?”
扶容迎上他的目光:“我不想去陛下的登基大典。”
他举起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眼眶微红:“我生病了,我会捧不住玉玺的,我会把玉玺摔了,我会被骂,文武百官都在,我不想被骂。”
这是这几日,秦骛总拿出来吓唬他的话。
扶容一字一顿、分毫不差地复述,可见他有多恐惧这些话。
扶容眼前是满身戾气的秦骛,再远一些,便是秦骛的帝王冕服。
帝王的威压,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骛皱着眉,握住扶容的双手,试图让他的手不再颤抖。
可是在秦骛碰到他的时候,扶容很明显往后躲了一下。
紧跟着,扶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秦骛一把按住他。
秦骛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平日里说了一句玩笑话,扶容竟然会这样在意。
扶容还是抖个不停,秦骛按着他的手愈发用力。
秦骛有些不耐烦,用命令的语气:“行了,别抖了,你傻了?连玩笑话都分不清了?”
扶容摇了摇头:“分不清……”
他一直分不清。
秦骛瞧着扶容惨白的脸色,仿佛有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收敛了气势,低声问:“那你想怎样?”
扶容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秦骛正色道:“不吃药丸,你想怎样吃药?去登基大典,你想怎样去?”
扶容摇头:“我不想吃药,我不想去登基大典。”
秦骛定定地看着他,收敛不住命令的口气:“必须去。”
扶容只是摇头。
他不想去。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秦骛没有看见他拒绝的动作,更没有听见他拒绝的话语。
秦骛正色道:“不让你拿玉玺了,你跟在我身后就行,走路总不会摔了。”
扶容坚持:“我不去……”
秦骛眼底闪过一丝烦躁,自从做了皇帝之后,就没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他的命令。
他的耐心被消磨得越来越少。
秦骛看着扶容的脸,压下怒火,耐着性子,继续威逼利诱:“衣裳给你做好了,和朝廷大员一样,和林意修一样,去了才能穿新衣裳,和大臣站在一起,你不就是想做官?这不是差不多?”
扶容不为所动:“现在不想了。”
秦骛用尽最后一丝耐心:“扶容,你跟我五年,盼了五年,不就盼着我登基?你不去你能高兴?”
扶容看着他,却问他:“陛下说话算话吗?”
秦骛顿了一下:“什么?”
扶容低头看了看:“我没有把药丸捡起来。”
秦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扶容趁着他不注意,偷偷伸出手,把身边的药丸全部捏得碎碎的,丢在地上。
现在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不能把药丸捡起来了。
扶容的手指上全都是乌黑的药材,看起来脏兮兮的。
秦骛登时暴怒,抓住他的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扶容认真地点点头,他知道啊,不把东西捡起来,就要去冷宫。
明日一早就是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宁愿连夜去冷宫,也不想去秦骛的登基大典。
扶容等这一天等了五年,几乎付出所有,却在即将功成的前一天晚上,选择了放弃。
秦骛没有说话,扶容垂下头,使劲擦了擦手上的脏污。
他就知道,秦骛总是说话不算话,这次也一样。
秦骛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不去?”
扶容抬起头,认真地点了点头。
“行,你不去,那我也不用憋着了,你的新衣裳也不用穿了。”
秦骛甩下这句话,站起身,回过头,一把将那件正红色的官服从衣桁上拽下来,差点把衣桁也带倒了。
哗啦一声,秦骛把这件正红官服盖在扶容身上。
扶容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衣裳蒙住了脑袋,眼前瞬间覆上一重红色。
他慢吞吞地翻着衣裳,寻找出路,好半晌,才掀起衣裳,从衣裳底下探出脑袋。
怯生生的。
扶容生得白,光是乱糟糟地披着红衣,整个人就都明亮许多,如同尘封多时的明珠一般,鲜活起来。
秦骛垂眼瞧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
“我想着你爱当大臣,特意给你做了身衣裳,让你和他们站在一起,你不想去。”
秦骛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面说着,一面解开他的衣裳。
“你不想穿这身衣裳去登基大典,行,你最好永远都别去,你就穿这身衣裳在床上侍奉,我也不用顾忌了。”
扶容试图推开他:“我病了……”
秦骛按住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怕什么?你不是不去登基大典了?明日你下不来床,我亲自回来照顾你,给你喂药、喂燕窝,过几日就养回来了。”
扶容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是被他理所当然的逻辑惊住了。
秦骛手上动作暴躁,扯了两下,直接把扶容的衣带扯断了,扶容的衣裳还没下来。
秦骛直接拢了一下他身上的红衣,把他抱起来,丢到榻上。
扶容摔在柔软的被褥上,眼前却一阵发黑。
秦骛转过身,用手捻灭了红烛,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扶容还以为是自己看不清,揉了揉眼睛,从被褥上爬起来,就直接撞进了秦骛的怀里。
秦骛站在榻前,俯身靠近,把扶容给压回去。
秦骛仅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双手,按在他的头顶。
扶容没有力气地挣扎,蹬着脚:“我……我真的难受……”
秦骛试了试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别装病,明日又没你的事,弄一会儿,弄完了早点睡。”
扶容软软地陷在被褥里,感觉秦骛箍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秦骛的亲吻杂乱地落在他的眼角、唇角、肩颈。
扶容实在是没有力气,缓了缓神,轻声道:“奴病了,陛下若是……若是忍不住,就去找其他人吧……”
扶容话还没说完,秦骛便忽然停下了动作,猛地抬起头,吼了一声:“扶容,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骛紧紧地盯着他,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样,在夜里也发着幽幽的绿光。
像是要吃人。
扶容继续道:“今日……今日是奴跟着陛下第五年,陛下也记得,五年了,换个人……陛下也该腻了,换个人吧……”
一片黑暗之中,秦骛身上的腾腾怒气也没有减少。
秦骛厉声道:“错了,明日,明日才是你跟我的第五年,你以为我为什么拖到现在办登基大典,五年前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你现在在说什么?你让我去找别人?”
扶容偏过头,闭了闭眼睛:“很累很疼……我不想陪着陛下了……”
秦骛像一匹狼,将猎物压在身下,他不想让猎物跑,更不想让猎物死,只想让猎物臣服。
他紧紧地盯着扶容,拱起脊背,蓄势待发。
床榻前帐子垂下半边,窗外檐下挂着的灯笼被风吹动,摇晃了一下,昏黄的烛火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铺在扶容身下的红衣浓烈刺眼,扎进秦骛的眼里。
帐子里只有两个人相对呼吸的声音。
扶容缓了口气,轻声道:“陛下,求你了……五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秦骛抓着他的手不曾放松,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五年,你以为你很厉害?”
扶容眨了眨眼睛,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冷宫里的管事太监,我早就打点好了,就算没有你,我一样能吃上饭,还能吃更多。”
“你以为我没你,我就在冷宫里冻死了?我自个儿有衣裳有被子,你来了,我还得把被子分给你,你只会给人添麻烦。”
“你还以为,我真要靠你,才能把宫门打开?你以为没了你,我连宫门都进不来?你当我是傻子,把宝全都压在你身上?我指望你?”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秦骛的声音,一句一句,掷地有声,砸在扶容心里。
扶容忘了身上的病痛,眼前也一片清明,看清了黑暗中的秦骛。
他抬起头,双唇微张,怔怔地看着秦骛。
秦骛阴恻恻地道:“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整天来跟我要这要那?”
“我说你笨得要命,你以为我跟你说笑的?你是真的笨得要命,只会给人添麻烦。”
“五年来你出了什么力?你连榻上都不出力,你还觉得你挺厉害?你是功臣?林意修哄你你也信?你和他能一样吗?”
秦骛察觉到身下的扶容没有了动静,他动也不动,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极其微弱。
像是被镇住了。
“扶容,你还不乖点,整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着闹脾气,跟我对着干,还让我去找别人,你病傻了?我去找别人,你怎么办?”
秦骛伸出手,覆上扶容的脸颊,命令道:“马上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忽然,他感觉掌心一片濡湿。
秦骛的心稍稍沉了一下,他回过头,把榻前的帐子掀开,让廊外的烛光和月光照进来。
在月光的映照下,扶容的脸上一片水痕。
扶容哭了。
他躺在榻上,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哭声。
秦骛也就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或许是秦骛说他笨得要命的时候,或许是秦骛否认他整整五年的所有付出开始,他哭了。
不知不觉间,扶容早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秦骛真的是这样看他的。
扶容笨得要命,扶容什么都没做,扶容只会给他添麻烦。
要是没有扶容,秦骛在冷宫能过得更好。
他根本就不是功臣,连个帮忙的都算不上,秦骛只觉得他没用。
扶容努力忍住哭声,忍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抽一抽的。
秦骛看着他的脸,垂在他身边的手指动了一下。
秦骛经常这样镇压扶容,用伤人的话。
扶容从来没有哭过,他只会垂下眼睛,自己调整一会儿。
可是这回,秦骛管用的手段,威胁或者恐吓,好像都不管用了。
他已经用了从前能用的各种手段了。
秦骛一时晃神,就被扶容推开了。
扶容一边流泪,一边撑着手,从榻上爬起来:“我知道了。”
扶容抹了抹眼泪,低下头,认真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药丸全部踩碎。
他没有说要做什么,但是秦骛显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秦骛一把握住他的手,咬着牙喊了一声:“扶容,别闹脾气。”
扶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把药丸踩碎。
做完这件事情,扶容试着推开秦骛的手。
秦骛抓得紧,扶容也很用力,试着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扶容一边挣扎,一边斟酌着那些场面话:“奴无才无德……吃了陛下五年的粮食,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还……还居功自傲,奴自请离开……”
秦骛完全没听进去,握着扶容的手不曾放松,反倒越收越紧。
扶容掰不开他的手,有些急了,他抓着秦骛的手,想要咬他一口,让他松手。
可是刚张开嘴,扶容就停住了。
要是咬了皇帝,会不会就不是被送进冷宫,而是被拉出去砍脑袋。
扶容犹豫了一下。
用刀砍脖子,那多疼啊。
他都已经快病死了,实在没有必要给自己再找罪受。
扶容正犹豫的时候,秦骛却忽然松了松手。
扶容趁机立即收回手,连连后退,退到秦骛抓不到的地方。
秦骛垂了垂眼,不动声色地把沾在他手背上的眼泪擦掉。
扶容方才哭了,眼泪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秦骛一时失神,才松了手。
秦骛在黑暗中,看见扶容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包袱,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扶容早就准备要走了。
他早就准备好了行李,他自己的衣裳、叠好的小纸船,他就等着秦骛说那句再不怎么样,就把他送回冷宫去。
这个机会并不难等,秦骛经常这样吓唬他。
秦骛意识到扶容早就准备好要离开这件事,登时恼火起来。
黑暗里,秦骛稳坐在床榻上,冷声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冷宫里有多苦,你还想回去喝稀粥、吹冷风?”
扶容的脚步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多做停留:“不要紧,习惯了。”
秦骛拧了一下眉,淡淡道:“你一天不喝牛乳和燕窝,能活吗?明日别来求我。”
扶容垂下头,轻声道:“我不喜欢牛乳,也不喜欢燕窝,很腥,我不喜欢那个味道。”他回过头,看了秦骛一眼:“我跟陛下说过很多次了。”
秦骛或许想起来了,或许没有想起来。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扶容走到殿门前,抬起手要推开殿门。
秦骛在榻上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扶容!”
扶容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按在了门扇上。
秦骛厉声道:“你真以为我没你不行?你再敢往前走一步——”
秦骛顿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能拿来威胁扶容的了。
扶容的亲人早在几年前就全走了,扶容也没什么朋友,唯一一个朋友林意修,在前几日被秦骛亲自赶走了。
他唯一能拿出来威胁扶容的,就是把他送回冷宫。
可是现在,扶容就是要去冷宫。
扶容的脚步顿了一下,收回了按在门扇上的手。
秦骛心底松了口气,语气仍旧冷硬:“别闹脾气了,还不回来睡觉?”
下一刻,扶容把披在身上的红色官服解了下来,随手挂在旁边的架子上。
秦骛骤然握紧了拳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扶容。”
扶容没有回答,捂着自己的心口,才把五年来的习惯压回去,他理了理自己的粗布蓝衣,推开殿门。
宫人们跪在檐下,听见开门的声音,身子趴得更低了。
外面正下着雪,风吹来,带走身上的热气。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就走下了台阶,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连头也不回。
蓝色的衣摆从宫人们面前拂过,宫人们一时间惊讶地忘了礼数,抬起头看去。
秦骛就站在殿中,面色阴沉,死死地盯着扶容离开的背影。
夜深雪骤,扶容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看不见背影了。
秦骛一扬手,将门扇狠狠地甩上:“不用管他,让他走!”
宫人们连忙低下头,没人说话啊。
秦骛转身回去。
殿外的寒气与殿中地龙炭盆的热气交织,叫人无比烦躁。
秦骛脸色铁青,扶容身子弱,娇气得很。从前没住过好地方,在冷宫还能凑合,现在他都住过养居殿了,再去住冷宫,要不了一晚上就得回来。
扶容这阵子总闹脾气,他自认已经算是十分容忍了。
让人日日给他送补药、送燕窝,给他做了官服,赏了好几箱子金锭,还带他去看先帝的丧礼。
结果他呢?硬说自己不喜欢,不冷不热地闹脾气,闹了好几日,没一日消停的。
秦骛忽然想到,该不会扶容还是想做官罢?
他还是想做官,所以还在闹,想引他多注意些。
自以为想通了这一层,秦骛冷哼了一声:“小东西,翅膀硬了,还敢威胁人。”
忽然,殿外传来宫人们的惊呼声。
“扶公子?!来搭把手!”
“陛下不是说……”
秦骛回过头,走出殿中,拉开门,朝底下望了一眼:“又怎么了?”
扶容倒在雪地里了,宫人们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他,毕竟刚才秦骛才发了脾气。
秦骛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道:“愣着干什么?把人扶起来。”
宫人们走上前,把扶容扶起来。
他们想把扶容送回偏殿,可是,秦骛却定了定心神,淡淡道:“送去冷宫,他要去冷宫。”
说完这话,秦骛便甩上了殿门。
是扶容硬要去的。
他就等扶容来跟他求饶。
这回再纵着他,只怕要无法无天了。
*
小雪飘了一夜,天色擦亮,宫人们捧着热水和点心,脚步无声地走进偏殿。
偏殿没有收拾,床榻上的被褥散乱,地上还丢着几颗药丸。
秦骛盘着腿,坐在小榻上,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仿佛就这样坐了一夜。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说:“陛下,百官都快进宫了,请陛下洗漱更衣。”
秦骛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们一眼,低声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们反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奴才们已经帮扶公子在冷宫里安顿好了,章老太医也过去了,应当无碍,说是给扶公子扎了一针,马上就能醒。”
秦骛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嗯,发热了吗?”
“没有。”宫人们摇摇头,“奴才们扶着扶公子的时候,扶公子身上……冷得很。”
“该,谁让他大晚上往雪地里钻?”
秦骛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站起身,走到挂起的冕服前。
宫人们不敢插手,只能捧着东西,站在旁边。
秦骛穿上冕服,似是随口道:“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跟他说,朕再问他最后一次,他去不去,他现在开口求朕,朕还带他去。”
“是。”
一个宫人退走,小跑着出去了。
冷宫离皇帝寝殿有点远,宫人一路小跑,来到冷宫门前。
扶容从前住在冷宫里的时候,经常收拾,如今也只是几天没回来,冷宫也还算干净整洁。
昨天夜里,宫人们送扶容过来的时候,被子都放在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拿出来就能用。
宫人推门进去,屋子里点着一个小炭盆,扶容正趴在榻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章老太医应该是回去拿药了,所以房里只有扶容一个人。
他走上前,推推扶容,轻声唤道:“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睡得沉,他喊了好久,扶容才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怎么了?”
看见宫人,扶容还特意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是在冷宫里,而不是在养居殿。
他放下心,再问了一遍:“怎么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复述了秦骛的话:“陛下最后一遍问扶公子,要不要去登基大典,若是想去,就开口求……”
扶容不等他说完,便轻声道:“我不去。”
好不容易来了冷宫,他为什么要回去?
扶容摇摇头:“你回去吧,就说我不去。”
宫人还想劝他:“扶公子,陛下……”
扶容十分坚决:“我不去。陛下既然说是最后一次问我,应该就是最后一次,陛下只会记恨我,不会为难你的。”
扶容想了想:“你若实在不敢,就说我没醒。陛下若再派你来催,你便过来歇歇脚,等到了时候,陛下自然会离开的。”
见他劝不动,宫人只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是。”
宫人匆匆离开,门也没关严实,被风吹开了。
扶容缩在被子里,懒得下床去关,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是他这阵子,睡的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
日出时分,宫门前。
帝王仪仗、文武百官,垂手侍立,肃穆恭谨。
最前面是八匹骏马所牵引的帝王车驾。
秦骛一身玄色冕服,站在车驾上。
按照登基大典的规矩,是时候前往城外祭天了。
可是秦骛神色不虞,没有下令启程,百官也不敢多说什么。
小雪未停,冷风吹着细雪,落在秦骛的衣裳上。
秦骛的玉圭被丢在一边,他扶着车驾栏杆,不远处,宫人第三次跑来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第三次。
其实扶容已经醒了,只是宫人们怕说扶容不来,惹恼了秦骛,才不敢说实话。
这时,扶容正在冷宫的小厨房里,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给自己做饭吃。
所幸他离开冷宫的时候,把柴火和粮食都封存起来了,一点儿没受潮,拿出来就能用。
或许……扶容在离开冷宫的那一刻,就在为自己回到冷宫做准备。
扶容拿着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勺热腾腾的粥,一边取暖,一边喝粥。
宫道上,宫人回禀:“陛下,扶公子没醒。”
秦骛随口应了一声,却也没有下令启程。
扶容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扶容。
他知道扶容醒了,只是不想过来。
秦骛忽然想到,某一年的某天,也是在冬天。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扶容冷得不行,连床都不想下,就哆哆嗦嗦地缠着他,和他一起窝在榻上。
床上堆满了旧被子、旧衣裳,扶容抱着他取暖,就这样囫囵睡过一整天。
他在看书,扶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小声对他说:“往后殿下的登基大典,可不要在冬天。”
他随手翻过一页书,随口问:“怎么?”
扶容朝他笑了笑,眼睛弯弯:“冬天可太冷了,我不一定会陪殿下的。”
秦骛淡淡道:“谁要你陪?你预备当丞相,还是当皇后?登基大典哪里有你的位置?”
那时扶容“呜”了一声,垂下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没一会儿,扶容又调整过来,笑着和他说其他话。
可是现在……扶容好像是真的,不想陪他了。
第17章 死去
五年前的冬天, 十六岁的扶容被管事公公带到冷宫门前,做五皇子秦骛的伴读。
秦骛不要他,扶容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袱,乖乖地坐在角落里。
入了夜, 扶容饿得快要睡着了, 秦骛分给他半块饼, 又让他一起上床睡觉。
从那天起,扶容满心满眼都是秦骛, 一心一意替殿下做事,日里夜里都期盼着殿下登基。
他盼秦骛登基, 盼了五年。
可是, 就在秦骛登基的前一天晚上,扶容决定放弃了。
只差一点点了。
从养居殿到冷宫,从冷宫到城外祭天,差不多的距离。
可是他竟然放弃了,明明唾手可得,他就这样放弃了。
秦骛不明白。
宫门前, 宫人臣子谦卑俯首,乌泱泱跪了一地, 诺诺不敢言。
只有八匹骏马牵引着帝王车驾,一匹马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前蹄在雪地上擦了两下,有些不耐烦。
秦骛穿着帝王冕服, 扶着车驾栏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
“再去问一遍。”
“是。”
宫人从雪地上爬起来, 扭头就要再去一趟冷宫。
忽然, 秦骛又喊住了他:“站住。”
宫人回头, 秦骛看了一眼天色,问道:“问几次了?”
宫人如实禀报:“陛下,问了三次了。”
秦骛面色一沉,冷声道:“回来。”
“是。”
秦骛握紧车驾栏杆,终于下了命令:“启程。”
“是。”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从雪地里爬起来,抖落掉肩上的积雪。
新帝登基祭天的队伍,像一条沉睡的巨龙,随着秦骛一声令下,慢慢苏醒,缓缓行进。
宫门大开,宽阔的车驾上只有秦骛一个人,空荡荡的。
秦骛神色不虞,手上力气加重,几乎要把栏杆掰断。
扶容这几日都在闹脾气还不够,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跟他闹脾气。
事不过三,他都派人去问了三遍,已经足够了。
再派人去问,倒显得他没了扶容不行。
等扶容跟他服软了,非得罚他一顿不可。
车驾行进,秦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边的宫人愈发害怕,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
与此同时,冷宫的小厨房里。
扶容双手捧着粥碗,坐在炉灶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烤火,一边喝粥。
宫墙外隐约传来庄重的鼓乐声,大约是登基大典开始了。
扶容稍稍抬起头,忍不住想,城外离冷宫到底有多远,城外的声音怎么会传到冷宫里来?
扶容拍了拍耳朵,他最近总是耳朵疼,可能是听错了。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扶容?”
扶容拍着耳朵,耳边呼呼作响。
果然是听错了,他竟然还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章老太医提着药箱和食盒,站在小厨房门口,一脸迷惑,提高音量:“扶容!”
扶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您老怎么来了?”
章老太医无奈:“我来,我来给你看病。你干什么呢?”
“耳朵有点不舒服。”扶容站起身,“您老要吃一点吗?”
“我不吃,你快吃,吃完过来喝药。”
“好。”
扶容把锅里最后一点粥舀出来吃了,把柴火熄灭,就跟着章老太医回了房间。
扶容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章老太医给他把脉。
章老太医十分疑惑:“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越来越……你这阵子按时吃药了吗?”
扶容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心不跳:“都吃了。”
“嘶——怎么会这样?”
章老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又斟酌了一会儿,然后收回手,从食盒里端出一碗乌黑的汤药。
“喝了,我在太医院熬好带过来的。”
“好,多谢。”
扶容接过汤药,只抿了一小口,就放在旁边,借口说太烫了,等会儿再喝。
章老太医也没有在意,反倒跟他抱怨:“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要制成药丸,一会儿又要熬药。”
扶容笑了笑,果然,陛下没有把他没吃药的事情告诉章老太医。
陛下最要面子,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没吃药,说出去太丢脸,他不会跟别人说的。
章老太医看看扶容:“你之前跟我说的,你想走,就是回冷宫?”
扶容点点头:“嗯。”
章老太医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会让你回来?”
“很简单啊。”扶容顿了顿,“我只要犯一个错,他就会说,你再怎么样,我就把你送回……”
扶容忽然说不下去了。
毕竟,他还没有那么坦然。
扶容朝章老太医笑了一下:“所以,我只要等这句话就可以了,陛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绝对不会收回去的。”
章老太医叹了口气,又问:“那你就一直在冷宫里待着?天这么冷,也没几个人跟着你。”
“没关系。”扶容看看窗外飞卷的细雪,轻声道,“马上就要开春了。”
两个人再说了一会儿话,章老太医便起身要走。
“别送了……”他摆摆手,顿了一下,指着扶容放在旁边的药碗,“现在不烫了,快喝。”
扶容试图蒙混过关:“我等会儿就喝。”
“现在就喝,陛下给我下了死令,必须看着你喝完。”
扶容怔了一下。
秦骛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都已经搬到冷宫来了,秦骛还让人看着他喝药?
见他犹豫,章老太医有些怀疑:“怎么了?”
“没事。”扶容端起药碗,小口小口地将乌黑的汤药全部喝完。
见药碗空了,章老太医这才放心离开。
扶容神色平静,送他离开。
一关上冷宫的门,扶容就忍不住跑回房间,俯下身子,“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药,连带着一点稀粥,全都吐了。
不一会儿,扶容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光了,只是干呕咳嗽,停不下来。
忽然,他感觉喉咙里温温热热的,扶容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呕出一口鲜血。
扶容怔了一下,看着鲜红的血丝,良久没回过神。
到最后,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房间收拾一下,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把自己从养居殿带出来的小包袱拿出来,从里面拿出两本小书。
扶容一边看书,一边把看完的书页撕下来,折一只小纸船。
难得片刻安宁。
*
正午时分,圣驾回宫。
秦骛没有再乘车驾,而是让人把自己的战马牵来,他骑马回宫。
车驾太慢了,晃晃悠悠的,弄得人头晕。
今日的登基大典不是很顺利,到了地方,宫人们忽然发现,陛下的镇圭不知道去哪里了。
众人乱成一团,找了好一阵。
秦骛懒得管,没让他们再找,直接开始祭天。
大典肃穆,说难听点就是沉闷压抑。
按部就班办完大典,秦骛就骑马回来了。
战马走在积雪的宫道上,忽然,马蹄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战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秦骛回头看了一眼,抬眼示意宫人看看。
宫人们拂开积雪,大典上丢失的那块玉圭,就静静地躺在地上。
对了,今日启程前,陛下听见扶公子还没醒,烦躁得很,把玉圭随手一丢,可能就丢在了地上。
宫人们把东西收好,再次跟上秦骛。
秦骛骑着马,心底烦躁,忍不住想到扶容。
这都过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了,扶容这么娇气,肯定在冷宫待得不舒坦,也是时候来跟他服软了。
他再不来,秦骛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秦骛这样想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朝一个宫人扬了扬下巴,让他过来。
宫人小跑上前。
秦骛放慢了马匹前进速度,似是随口问道:“他怎么样?”
宫人答道:“扶公子在冷宫,自己煮了饭,章老太医也送了药过去,扶公子全喝了。”
秦骛冷笑一声,语气讽刺:“他可机灵得很,得亲眼看着他喝完。”
“是章老太医亲眼看着喝完的。”
“嗯。”秦骛低低地应了一声,又过了良久,继续问,“他还干什么了?”
“扶公子还在房里看书……”
正当此时,一个宫人从冷宫那边跑来。
秦骛勒停战马,转头看了一眼。
宫人禀报:“陛下,扶公子出门了。”
秦骛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勾了勾唇角。
不出他所料,小东西求饶来了。
秦骛的脸上登时有了笑意,他松了松缰绳,往养居殿的方向走。
这回可不能轻易就饶过他。
整天犟嘴,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敢不吃药,得好好罚他。
秦骛这样想着,很快就回到了养居殿。
他的目光快速扫视四周,扶容没有在门外等他。
于是秦骛翻身下马,信步走进殿中。
扶容也没在里面。
大约是个子太矮,走太慢了。
秦骛一掀衣摆,在正殿主位上坐下。
宫人们要替他更衣,他摆了摆手:“不必。”
等会儿扶容自然来给他更衣了。
秦骛架着脚,坐在主位上,宫人给他添茶,秦骛也没碰。
他的右手按在桌案上,食指轻轻敲击桌案,慢慢地、节奏却越来越急促。
终于,秦骛察觉到了不对劲,他问了一句:“去看看他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在路上摔了。”
宫人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小心答道:“陛……陛下,扶公子出了门,去找掖庭的管事公公领了一件过年的新衣裳,就回冷宫去了。扶公子没来……没来养居殿。”
没来?
秦骛表情一凝,敲击桌案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殿中一片寂静。
扶容没来找他?
宫人惶恐:“陛下息怒。”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却问:“他去领什么衣裳?”
宫人答道:“掖庭每年会给奴籍宫人一件新衣裳,年节前发放,好让他们也过个好年,扶公子领的也是……”
秦骛懒得听这么多,直接问:“蓝颜色的太监衣裳?”
“是。”
秦骛面色一沉,周身气势更加严肃。
准备好的官服不要,偏偏就要那身太监的衣裳。
他到底怎么回事?还在闹脾气?
秦骛斟酌着,朝宫人招了招手:“去冷宫走一趟。”
*
冷宫里。
扶容围着被子,坐在榻上,正拿着针线包,缝补自己领来的新衣裳。
奴籍宫人在宫里是最卑贱的奴婢,过年的新衣裳也是随便赶出来的,许多地方针脚脱落,需要重新缝补。
扶容缝得认真,毕竟这是他想要穿着走的衣裳。
忽然,外面有人轻轻叩了叩门:“扶公子?扶公子?”
扶容回过神,出去开了门。
养居殿的宫人站在门口,面上带着笑。
“陛下听说扶公子去掖庭领了衣裳,想着扶公子可能是出来得急,没带换洗的衣裳,特意让我们把扶公子的衣裳收拾了一下……”
扶容朝他身后看了看,他的身后空荡荡的,好像没有带什么东西出来啊。
扶容问:“那我的衣裳呢?”
“都在养居殿呢,陛下的意思是,请扶公子亲自去拿。”
扶容了然地笑了笑,摇摇头:“不用了,天寒地冻的,我就不出门了。”
他太了解秦骛了,秦骛的意思很明显,先把他骗回去,等他回去了,再要出来,就不能了。
这个宫人也没有想到,陛下给了台阶,扶容竟然会拒绝。
他还试图劝一劝:“扶公子,冷宫里待着多难受啊,既然陛下已经……要不您还是回去吧?我这一趟一趟地跑着,也不容易……”
“噢,稍等。”扶容反应过来,转身回房,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自己这些年攒下的散碎银子,递给他,“真对不住,麻烦你一直跑。”
“这……我不是要钱的意思,扶公子,你就回去吧?陛下嘴上不说,其实昨夜、今早,还有中午都在等你。”
“不了。”扶容坚决地摇了摇头,把银两塞到他手里,又压低声音问,“你可知道,林意修林大人这几日什么时候进宫?我有事情想找他。”
扶容敢问这个,不是因为他不怕秦骛,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宫人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秦骛。
说出去对他又没好处,他不会说出去。
宫人犹豫了一下,对扶容说:“这几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林大人全权负责,此时应当还在宫中,整理陛下的仪仗。还有明后两天,宫里宫宴,林大人应该也会来。”
扶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宫人苦笑了一下,拿着扶容的银两走了。
这一日,他在冷宫和养居殿之间跑了十来趟,真是要命。
扶公子不回去,等会儿陛下肯定又要发火,他这是造的什么孽?
宫人胆战心惊地回到养居殿。
秦骛没换衣裳,仍旧穿着上午的帝王冕服,正批奏章,面色不惊不喜,毫无波澜。
“陛下,扶公子说,他的衣裳还够穿,天寒地冻的,他又生着病,就不过来了。”
禀报完了,宫人战战兢兢地等着秦骛发火。
可是这回,秦骛并没有发火,他批着奏章,连头也不抬一下:“嗯。”
嗯?
宫人惊讶地抬起头,很快又俯下身去。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秦骛抬眼看他:“嗯,今日你跑腿跑得累了,让他们给你拿一块金锭。”
“多谢陛下!”
这个宫人就这样,得到了扶容给他的碎银子,还有秦骛赏赐的一块金锭。
忽然,他又听见秦骛开了口。
“林意修还在不在宫里?”
“诶……”宫人抬起头,“在,林大人还在宫中,奴方才路过看见林大人还在整理陛下的仪仗。”
陛下问的问题,怎么和扶公子问的一模一样?
秦骛想了想,最后道:“明日宫宴后,让他留下。”
“是。”
秦骛不再说话。
宫人捧着扶容给他的银子、秦骛给他的金子,慢慢退出去。
他想,陛下和扶公子怎么连做的事情都一模一样?
先赏他东西,然后问他林大人在哪里,还真是天生一对。
*
林意修如今在礼部做事,负责此次的大典。
回到宫里,他盯着人把仪仗礼器全都放回去,重新清点一遍,全部封存好,才准备离开。
林意修和几位同僚一起走在宫道上,准备出宫。
忽然,他仿佛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一个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朝他挥了挥手。
林意修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藏在袖中,然后落后几步,对几个同僚说:“不好,几位大人,我的玉佩恐怕掉在殿中了,我得回去找找。”
几位同僚疑惑:“诶?林大人,若是不要紧,还是算了吧?”
“我的玉佩怎么能和陛下的仪仗礼器放在一处,我还是回去找找。”
“也是,那你去吧。”
林意修朝他们行了礼,转身离开。
林意修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寻找蓝色的身影。
在宫道拐角处,他找到了扶容。
“扶容。”林意修谨慎地环顾四周。
扶容朝他笑了笑:“林公子,我看过了,附近没人。”
林意修神色担忧:“我早上才听说,你被陛下送回冷宫了?是真的吗?登基大典你也没来。”
扶容纠正他:“没有,是我自己想回冷宫的。”
扶容只有在他面前,还能保有一点点自尊。
是他自己想回去,不是秦骛把他送回去的。
林意修叹了口气:“冷宫里食宿如何?你的病呢?要不然你还是……”
“没事。”扶容想了想,小声问他,“上次见面的时候,林公子说,我有事情可以找你,你会尽全力帮我,不知道这话,还算数吗?”
“自然算数。”林意修皱了皱眉,忽然感觉不太对,压低声音,“你是不是要我帮你出宫?”
可是这太难了,怎么可能在秦骛的眼皮子底下,把扶容一个大活人送出宫?
扶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么厉害。”
扶容也不可能让林公子替他冒这么大的险。
扶容朝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吃一碗你府上的糖蒸酥酪,我打听好了,明天正午宫里有宴会,你可以进来,你可不可以……给我带一碗糖蒸酥酪?”
林意修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又有些惊讶和疑惑。
扶容急匆匆跑出来找他,就是为了一碗糖蒸酥酪?
他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扶容见他不说话,便有些失望:“不可以吗?”
林意修回过神:“可以,自然可以。明日宫宴结束后,我去冷宫找你,给你带糖蒸酥酪。”
“好。”扶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能在临死之前吃一碗林公子家里的糖蒸酥酪,这下我可死而无憾啦。”
从前住在冷宫的时候,他去给林公子送信,林公子每次都给他吃这个,这是他最喜欢吃的点心。
牛乳蒸过之后,就不腥了。
他的话说得轻,林意修也没听清楚,只觉得奇怪。
林意修不好耽搁太久,嘱咐了他两句,再三确认他没事,就匆匆离开了。
扶容独自回到冷宫,继续给自己缝补衣裳、折小纸船。
扶容忍不住想,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丧礼。
他竟然有些期待。
*
入了夜,章老太医又来了一趟,看着他喝了药,才放心离开。
扶容努力压制着想吐的感觉,才过了一会儿,他就又一次没忍住吐了。
他实在是吃不下药了。
扶容也不在乎,用剪子剪掉烛芯,继续缝衣服。
再缝了一会儿,扶容咬断丝线,看看自己补好的衣服,检查一遍。
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便把衣裳叠整齐,收进了箱子里。
缝衣服费眼睛,扶容揉了揉眼睛,把东西全部收好,就爬上床铺,吹灭了灯,准备睡觉。
冷宫里,扶容盖着几床被子、蜷成一团,睡得正香。
养居殿里,秦骛仍旧穿着白日里所穿的帝王冕服,盘腿坐在正殿主位上。
殿门大开,冷风迎面扑来。
宫人前来回禀:“陛下,冷宫里吹灯了。”
看来扶容今日是不会来跟他服软了。
宫人们捧来热水:“陛下,陛下昨夜都没怎么睡,还是……”
秦骛有些不耐烦:“滚下去。”
他紧紧地盯着正殿门前的台阶,仿佛昨夜扶容离开的背影还没有消失。
竟然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扶容在冷宫里待了一整天,也不来跟他服软。
他真是翅膀硬了。
宫人们刚要退下去,忽然又听见秦骛厉声道:“随他去。”
秦骛霍然起身,走回偏殿。
他没有让人收拾,宫人们也不敢动,偏殿还是昨夜扶容走时的模样。
秦骛屏退宫人,更衣洗漱,哐的一声躺在榻上。
更深露重,墙外的梆子敲过三声。
又一夜未睡的秦骛翻身坐起,披上衣裳,走出殿门。
守夜的宫人想跟上去,被他一个眼刀扫回去了。
途中遇见巡逻的侍卫,也被秦骛的威压逼回去了。
秦骛从养居殿出来,目标明确,直奔冷宫而去。
他这个人刻薄记仇得很,扶容一日不来服软,他心里就一日不舒坦。
他倒要看看,扶容是不是和他一样,吵了架拖过夜,睡也睡不着。
他不是去服软的,他要去看看扶容这个小东西到底有没有良心。
冷宫一片漆黑,连门前的灯笼都没点,远远比不上养居殿奢华气派、灯火通明。
秦骛站在冷宫门前,强忍下心底的烦躁,推开门。
若是可以,他宁愿永远不回这种脏地方。
偏偏扶容在这里。
秦骛快步进去,推开扶容的房门。
冷宫的窗纸破了洞,月光映着雪光,透过破洞,照在扶容的脸上。
秦骛脚步无声,在榻前站定,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扶容的脸,像一个恶魔。
好啊,扶容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都吵了架,还睡得这么香,睡着了还咂吧嘴,还生着病,结果一点不舒服的样子都没有。
或许是秦骛从外面进来,带了一身冷气,又或许是扶容本身对他的威压就有所感应。
扶容皱了皱眉,哼哼了一声,好像是感觉不舒服,眼见着就要醒了。
这时,秦骛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睁开眼睛。
扶容挣扎了一下,慢慢地又睡着了。
秦骛的手慢慢下滑,按在扶容的脖子上,轻轻收紧。
在扶容马上就要不舒服的时候,他又松开了手。
扶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个人。
他吓了一跳,差点就要睁开眼睛,可是他太困了,于是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已经在冷宫里了,冷宫里很安全,陛下绝不会来冷宫的。
那他身边多出来的人是谁?
那应该是殿下,殿下就不会一直欺负他。
秦骛好像听见扶容喊了一声什么,他俯下身,靠近扶容。
扶容轻声唤道:“殿下?”
秦骛顿了一下,扯了一下他的脸颊肉,低声道:“错了。”
他对“殿下”这个称呼,憎恶至极,特别是在冷宫里。
秦骛一只手捂住扶容的眼睛,不让他发现,另一只手搂着扶容,死死地困住他,最后在榻上躺下。
冷宫的床榻,又冷又硌,还有一股霉味,秦骛厌恶至极。
*
翌日,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床榻上。
章老太医推了推扶容:“诶,起来吃饭喝药了。”
扶容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早起,而是一觉睡到了现在。
扶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要倒回榻上。
章老太医把他拉起来,让他洗漱:“快点,耽误了吃药。”
扶容笑了笑:“反正都会……”
反正都会吐掉,反正这是最后一天了。
他回过神,没有把话说出口,章老太医也没有听清楚。
扶容认真洗漱,从箱子里拿出昨日补好的新衣裳,认真地穿上。
章老太医笑着道:“行啊,你还有心思穿新衣裳了,看起来病是好些了。”
扶容站在铜镜面前,正了正衣襟:“嗯。”
他又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洗了手,吃饭喝药。
他把两个空碗摆在章老太医面前:“好了。”
“行。”章老太医再陪他说了一会儿话,也要离开了,“走了。”
扶容头一回有些不舍地看着他:“您老晚上什么时候来?”
章老太医哭笑不得:“天黑了就来。”
扶容用力地点点头:“好,那我等您老。”
等吃了糖蒸酥酪,等见过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扶容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章老太医走了,今日养居殿也没有再派宫人过来,扶容难得清闲,能坐在床上,继续折他的小纸船。
扶容折的小纸船,铺满了整张床榻。
扶容坐在中间,仿佛这些小纸船,可以就这样载着他,离开皇宫。
*
新帝登基大典第二日,大宴群臣。
林意修早早地就整理好了着装,府里也备好了马车,准备入宫。
临走前,林意修多问了一句:“我要的糖蒸酥酪装好了没有?”
小厮应道:“公子都问了好几遍了,装好了,装得好好的。”
“那就好。”
林意修上了马车,又不放心,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他给扶容带了两碗,扶容若是喜欢吃,就多吃点。
宫宴繁琐,清晨就要入宫,各种礼仪,正午开宴,到了傍晚时分,才能离开。
午宴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林意修坐在桌案前,理了理官服,进退有余,心里却记挂着扶容。
糖蒸酥酪不能带进来,他托一个小太监保管,他嘱咐了那个小太监很多,忽然又想起,自己忘了嘱咐那个小太监,东西要好好放着,要是打翻了,扶容就吃不上了。
林意修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过了多久,傍晚时分,天色擦黑,宫宴终于结束。
林意修终于松了口气,立即起身,随众臣一同俯身行礼,准备退走。
他刚走出殿门,就被一个宫人叫住了:“林大人,陛下有请。”
林意修回头看了一眼,十分无奈,只能跟上那个宫人。
养居殿正殿,秦骛坐在案前,架着脚,手按在膝盖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
林意修俯身行礼:“陛下。”
秦骛并不说话,仿佛是在想什么事情。
良久,秦骛淡淡道:“他不认得其他人,朕找不到其他人商量。”
林意修抬起头,大约明白陛下说的“他”是谁。
秦骛微微倾身向前:“他肯定有跟你说过,他想要什么?”
林意修顿了顿,想起扶容说过的话。
——陛下登基了,是皇帝了。林公子你也升官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是陛下的臣子。可我却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没有身份了。
“身份……”
林意修这两个字说得轻。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忽然,外面宫人匆匆跑来:“陛下、陛下,不好了,冷宫那边……”
秦骛眼睛一亮,来了,扶容终于服软来了。
秦骛压了压翘起的唇角,很快又变成随意的模样,语气平淡:“他又病了?又装病了?”
宫人整理了一下词句:“是……不是……章老太医说,扶公子病了……”
秦骛了然地嗤笑一声:“朕就知道,朕昨夜才……”
朕昨夜才去看过他,睡得跟小猪似的,死沉死沉,还直哼唧,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真是,每次都来这一招。
上回靠着装病,把他从西山大营里骗回来。
这回又要靠着装病,把他哄去冷宫。
他才不去。
昨夜自己去了,没人看见还好。
今日当着林意修的面,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过去,去哄他,秦骛不去。
秦骛顿了一下:“他整天装病,不用管。去跟他说,朕和林意修议事,让他别闹脾气,等朕有空了,自然去看他。他有装病的力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认错服软。”
他用长篇大论,掩饰自己去看过扶容的事实。
宫人欲言又止,对上秦骛凌厉的目光,只能退出去,关上殿门。
秦骛重新看向林意修:“你刚才说什么?”
林意修也有些不放心,被问到了话,才转回头,轻声道:“身份,扶容想要一个身份。”
秦骛冷笑一声:“身份?跟在我身边,他还要什么身份?他还想做皇后不成?”
秦骛一挥手,把案上的奏章掀开,丢下去。
长长的奏章,一端还挂在案上,一端滚下台阶,滚到林意修面前。
“官职册子……”
秦骛话还没完,殿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陛下、陛下,章老太医又派人来了,说扶公子……”
秦骛皱了皱眉,不耐烦道:“说了别管,他要是知道错了,让他自己过来,别派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宫人只能退下:“是……”
林意修有些不放心:“陛下,要不……”
秦骛面色不虞,将一支笔丢在他面前:“朕让你看册子,给他挑一个官职,没说你能见他。”
“是。”
林意修跪在地上,捡起笔,在官职册子上圈圈点点。
殿中寂静无声,秦骛架着脚,靠在椅背上,正想着事情。
良久,墙外的梆子敲过一声。
林意修将所有官职看过一遍,开了口:“陛下,侍墨郎……”
秦骛淡淡道:“太小了。”
“那校书郎?”
“嗤,他有那个本事吗?一篇文章都读不下来,去做校书郎,校的书能看吗?”
“那……”
秦骛提点他:“前朝没有适合他的位置,你不会往后宫找?”
林意修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陛下显然是想给扶容后宫里的位置,但是他不想说,让自己来提。
林意修忽然觉得喉头干涩,轻声道:“陛下的意思是,低一些,还是高一些?”
秦骛低声道:“自然是高一些。”
“那……比照后妃中的贵妃,还是……”
秦骛的声音更低了,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还有更高的吗?”
“那便是……”
皇后了。
林意修话还没完,门外再一次传来了叩门声。
这次比前两次都要响,拍得震天响。
报信的宫人带着焦急的哭腔:“陛下!陛下!扶公子……扶公子……”
宫人推开殿门,扑进殿中:“真的不好了!”
第18章 重生(有修改)
自从一年前的冬天, 扶容掉进冰湖,他就落下了病根。
扶容尤其怕冷,盖着被子也时常发冷, 总觉得心口上沉沉地压着东西,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自从搬进冷宫, 他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心口上压着的东西也没有了。
他知道, 应该是快到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 准备好自己的丧礼。
扶容换上干净的新衣裳, 梳好了头发,干干净净的, 准备离开。
傍晚时分, 扶容把他带出来的所有书册都折成小纸船,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走到冷宫门口, 去等林意修。
天上正飘着小雪, 远处传来宫宴上的礼乐声,隐隐约约的, 听不清楚。
扶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撑着头,数着从眼前飘落的雪花。
过了一会儿, 礼乐声停了, 天色也渐渐暗了。
扶容望着宫道那边, 却始终没有等到林意修的身影。
扶容想要过去看看, 可是才站起来, 就忍不住头晕。
他连走都走不了, 只能扶着门, 慢慢地坐回原地缓一缓。
这时,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提着蜜饯盒子,从远处走来。
陛下登基大典,给阖宫都发了蜜饯果子,太医院也有,章老太医便拿了一些,带给扶容。
当然了,章老太医不会说这是谁的东西。
章老太医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提着东西走近了,才看见扶容坐在门口,脸色惨白。
“哎哟!”章老太医惊叫一声,丢开东西,小跑上前,掐他的人中,给他把脉,“怎么了?怎么了?”
扶容眼前一阵发花,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努力摇了摇头:“没事……我没事……”
章老太医震惊:“还没事?你都……”
你的脉搏都摸不到了。
扶容小声说:“您……您老……”
章老太医连忙凑近他,想要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什么?要说什么?”
扶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句话停三停:“您老快去看看……林公子……来了没有,我让他、带糖蒸酥酪……”
“都这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糖蒸酥酪?!”章老太医哭笑不得,伸手扶他,“快快快,进去躺着。”
章老太医原以为自己这老胳膊老腿,可能扶不起来他,没想到扶容竟然这么轻,他稍稍一用力,就把扶容扶起来了,完全不费力。
章老太医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把他扶回房间里躺好:“你这也太瘦了,你这床上都是什么东西?纸船?”
章老太医把他安置好,然后跑出来捡自己的药箱。
他抬起头,看见宫道尽头站着一个宫人。
应该是养居殿派来盯着冷宫的。
他连忙喊道:“快去养居殿告诉陛下,就说扶公子病得厉害了。”
“是。”
宫人跑走了,章老太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回去。
扶容已经做好了准备,竟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他整个人都软软地躺在榻上,什么都看不清,只是手脚有点冷。
章老太医找出一瓶救命的药丸,给扶容喂下去,又拿出一卷银针,准备给他扎几针。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拔出银针,扶容就把刚吃下去的药丸吐出来了,还吐了血。
章老太医着急,只能按住他,再给他喂一颗。
在扶容吐出第二颗药的时候,出去报信的宫人回来了。
章老太医望了望他身后:“人呢?”
那宫人小声道:“陛下说……扶公子知道错了,就好好想想该怎么认错,陛下若得空,会过来看他的。”
章老太医大声问:“什么?陛下说什么?!”
这时,扶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章老太医俯身去听:“什么?”
扶容生平第一次这样执拗:“糖蒸酥酪……”
“你……”章老太医无奈,又问了一句,“那林大人呢?你一路过来,可有看见林大人?”
“林大人在养居殿,同陛下议事,恐怕没有这么快出来。”
扶容听见这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只手攥成拳头,在床榻上使劲捶了两下。
陛下,都是因为陛下,他连最后一碗糖蒸酥酪都吃不到了。
他恨死陛下了!
扶容忽然没了力气,倒在榻上,章老太医差点以为他死了,连忙搂住他,急急地对宫人道:“再去一趟,你没看见吗?他是真病了!”
“是。”宫人又一次跑走了。
房间里很安静,外面下了雪,伴着呼呼风声。
扶容躺在榻上,默默流着泪,一言不发。
只有章老太医陪着他,给他擦擦眼泪:“好了,不哭不哭,你再坚持一下,糖蒸酥酪马上就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报信的宫人还没回来,扶容望了一眼门口,大约是对陛下不抱希望,也就不再喊着“糖蒸酥酪”了。
陛下总是欺负他,他要做什么,陛下都说“不行”。
他吃不上糖蒸酥酪了。
章老太医抱住他,像抱住一只瘦弱的小猫。
他搓搓扶容的手,拍一拍他的心口,让他把第三颗的救命药顺下去:“没事,没事。”
扶容抬眼,满脸泪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老太医,我……我活不成了……”
章老太医正色道:“别胡说,我可是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你就是要死,也得我死在你前面,我又没有孩子,小徒弟还这么小,你还得给我送终,别胡说了。”
扶容摇摇头,轻声道:“我给自己办了丧礼……谢谢你来……”
章老太医严肃喝止他:“别胡说!”
扶容捏起一只小纸船:“我要坐小纸船走了……我要吃糖蒸酥酪,我才有力气划船……”
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章老太医急得老泪纵横,把扶容抱紧了,那宫人怎么还不回来?他一个人又走不开。
扶容像孩童一样天真:“没有也没关系,等坐船到了地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用吃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出去报信的宫人终于又回来了。
章老太医看见他身后没跟着人,便知道陛下又没来。
章老太医气得口不择言:“秦骛这个……”
顾忌着养居殿的宫人还在,他立即住了口。
扶容原本安安静静地捏着小船,准备出发,听见“秦骛”两个字,忽然有了点反应。
“殿下……”扶容微微抬起头,看向门口,带着哭腔,“我等不到殿下登基了……”
章老太医恨不能提刀杀人:“他……”
他已经登基了,他连看都不来看你!
就你这个傻子,还惦记着他!
章老太医不知道,扶容说的是那个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把扶容交给宫人:“你看着他,给他拍拍心口顺气,要是他还把药吐出来,就把这药喂给他,我亲自去养居殿。”
“是。”
宫人小心翼翼地坐到床头,接过扶容,轻轻拍着他的心口。
扶容小声问:“我请您老来参加丧礼,你要去哪里?”
章老太医摸摸他的脑袋:“等着。”
冷宫和养居殿离得远,章老太医一把年纪了,迎着风雪,拖着老胳膊老腿走在雪地里。
雪越下越急,章老太医终于走到养居殿附近。
他深吸一口气,一面往前走,一面大喊,带着颤音:“陛下!五皇子!秦骛!”
养居殿的宫人都被他惊动,连忙跑出来要拦他。
章老太医一把推开他们:“你们还不去通报?要死了!扶容要死了!去通报!去太医院找人!”
他说得认真,衣裳上还沾着扶容呕出来的点点血迹,宫人们这才知道厉害,连忙跑回去拍门。
章老太医没站稳,后退两步,跌在雪地里,不住地叫骂:“秦骛!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忘了前年冬天,是谁帮你求药了?你忘了你在冷宫里,是谁陪着你了?”
下一刻,一道玄色的衣摆从他面前扫过。
两个宫人架着章老太医,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
秦骛紧绷着脸,一言不发,脚步不停。
林意修焦急地吩咐宫人:“宫门前,有一个小太监,他手里有一个食盒,拿过来。”
说完这话,他也急匆匆地跟上去。
章老太医被架着跟在后面:“秦骛,你要把他逼死了!他都快死了,他还惦记着殿下没登基!”
秦骛脸色铁青,连头也不回。
他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咔咔声,脚步不停,声音森冷:“你最好现在就说实话,要是被我抓到他装病,你和他都……”
章老太医喊道:“装病装病!他几时装过病?他早就病了!他一年前就病了,就为了给你送信,他大冬天的掉进湖里了!”
秦骛猛地回头,目光凌厉,犹如鹰视狼顾:“胡言乱语!”
很快的,秦骛便转回头,大步往冷宫走。
他的衣摆被狂风吹起,脚步匆匆,耳边仍旧传来章老太医的叫骂声。
大冬天的掉进湖里。
什么意思?扶容什么时候掉到湖里去了?
扶容跟着他,怎么会吃苦?
*
到了冷宫门前,秦骛猛地推开冷宫的门。
门扇哐的一声,直接撞在墙上。
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隔着重重帷帐。
与此同时,扶容躺在榻上,低声喊着“殿下”,正好湮没在秦骛推开门的巨响里。
原本被章老太医要求陪在扶容身边的宫人,从帐子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秦骛的腿。
“陛下……陛下……”
秦骛站在原地,垂眼看他:“怎么?”
那宫人战战兢兢,发着抖道:“陛下,扶公子说……”
秦骛望了一眼帐中,帐中悄无声息,连扶容的呼吸声没有,仿佛他并不在里面。
秦骛额头猛地跳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强压下这种古怪的感觉。
秦骛冷声问:“说什么?”
“扶公子说,这是他自己的丧礼,他没有请陛下过来,所以、所以……陛下不许进去……”
秦骛面色猛地一沉:“什么?我不许进去?”
“是……”
秦骛猛地抬脚,一脚踹开抱住他的脚的宫人。
那宫人踉跄了一下,又连忙爬上前,抱住秦骛的脚。
“扶公子吩咐过了,陛下不许进去,只有章老太医和……和林大人可以进去,倘若陛下进去了,扶公子……扶公子魂魄不宁。”
宫人说完这话,便紧紧地抱住秦骛的脚,生怕他走进去。
“好,好得很。”秦骛抬头看向殿中,厉声道,“扶容,你厉害到连丧礼都自己办了,我看你也没什么病,这回又是在装病。”
帐中一片漆黑,什么声音也没有。
扶容往常都会反驳他,说自己没有装病,如今却没有声音。
秦骛心中没由来地一沉,顿了顿,故意道:“你费尽心思装病请我来,如今又使欲擒故纵这一招,想让朕对你服软,朕偏偏不上套。”
秦骛转过头,朝站在旁边的章老太医和林意修扬了扬下巴,淡淡道:“还不进去?他只让你们两个进去呢。”
章老太医和林意修刚准备进去,正巧这时,林意修派去取糖蒸酥酪的宫人回来了。
林意修朝秦骛行了个礼,连忙打开食盒的盖子,从里面捧出一碗糖蒸酥酪。
秦骛回头看了一眼,糖蒸酥酪雪白,上面撒着桂花干。
秦骛面色一沉,劈手夺过糖蒸酥酪:“他不爱吃牛乳。”
林意修解释道:“这牛乳是蒸过……”
林意修话还没完,秦骛手上一松,东西便摔在了地上。
雪白的牛乳溅得到处都是,还溅在了秦骛的衣摆上。
“陛下?!”
只听见帐子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响动,像是一声轻轻的哭声。
秦骛正色道:“扶容,出来,跟我说话,我就带你回养居殿。”
“你在干什么?!他快死了!你让他怎么出来?!”章老太医挣脱宫人的束缚,一把拽住林意修,把他拽进帐子里。
所幸林意修让人准备了两碗糖蒸酥酪,秦骛摔了一碗,还有第二碗。
林意修提起食盒,和章老太医一起掀开了帐子。
帐子里,床榻上,惨白的月光照在扶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两只手拢起乌黑的长发,将长发覆在面上,好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帐子掀开的瞬间,扶容正好放下长发,无力地垂下双手。
众人皆是一惊,秦骛最先反应过来,吼了一声:“扶容!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是死人才能做的!不许做!”
哗啦一声,狂风吹开榻前的窗户,殿中狂风大作,帷帐如同潮水一般涌起,铺满床榻的小纸船乘风而起,飞得满屋都是。
只有床榻上的人没有了声息。
“扶容?”林意修捧起第二碗,也是最后一碗糖蒸酥酪,还没端起来,就又一次被秦骛夺走了。
秦骛端着糖蒸酥酪,大步上前,拨开扶容覆在脸上的头发:“扶容,起来吃东西,起来!”
在秦骛拨开扶容头发的瞬间,扶容脸颊上的红晕和双唇的血色迅速褪去,变得雪白,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或许方才秦骛早点进来,就能见到扶容最后一面。
又或许方才秦骛在外面又吼又骂,都是对着一个死人。
秦骛舀了一大勺糖蒸酥酪,递到扶容唇边,命令道:“扶容,起来!”
扶容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秦骛厉声道:“扶容,我让你起来!”
秦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又道:“好,你不必认错了,我立你做皇后,让你做官,你起来!”
扶容不说话,秦骛便当他是默许了。
秦骛猛地转过头,吩咐外面的宫人:“去,把养居殿正殿的诏书拿来!皇后的仪仗拿出来,马上过来接人!”
皇后仪仗?!
宫人们来不及震惊,连忙下去办事。
林意修和章老太医同样冲到榻前,章老太医握着扶容的手腕,试了一下扶容的脉搏,随后脸色一白,跌坐在地上。
秦骛转过头,厉声道:“哭什么?他又没死!闭上你的嘴!”
秦骛环顾四周:“都不许哭,晦气!”
不多时,宫人们带着临时拼凑的皇后仪仗,匆匆赶到。
“陛下。”
秦骛冲出去看了一眼,随后又冲回房中。
秦骛解下身上的衣裳,把扶容裹得严实,然后抱着他,走出房间。
宫人们压低轿辇,好让秦骛抱着扶容能够登上去。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秦骛怀中的扶容是死是活,只有秦骛自己知道。
秦骛抱着扶容登上轿辇,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皇后起驾,所有人都跟着,让太医院所有太医候在养居殿,文武百官全部进宫祈福,马上!”
宫人们赶路程,低声道:“快,再快些。”
皇后仪仗长久未用,轿辇难免摇晃颠簸,偶尔吱嘎一声。
及至养居殿前,轿辇停下,宫人们轻声道:“陛下,到了。”
轿辇之中却没有什么反应。
他们疑惑地掀开帘子,只看见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将脑袋埋在扶容的肩窝里。
宫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轿辇里时不时传来的吱嘎声,不是轿辇的声音,而是陛下的哭声。
“扶容,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不该说你装病。”
“我说错话了,是我喜欢你,冷宫五年,是我离不开你。”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对你好,我让你做皇后,我们明日就补办登基大典,我错了,我知道你没事,别装睡,你看看我……”
秦骛紧紧地抱着扶容,像是被抛弃的孩童一般,泣不成声。
新帝登基,按照礼制,三日的登基大典,却在第二日就成了丧礼。
扶容没有在皇后轿辇上停留,而是划着小纸船,飞过了宫墙檐角。
至于许多年后,那位出身冷宫,依靠宫变上位的暴君,在自己的登基大典那日,如何抱着一具尸体,重办登基大典,如何执意立一具尸体为后,往后的几十年,如何变得阴鸷残暴,如何挥霍国库、迷信方士,便都与扶容无关了。
*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扶容坐在小纸船上,晃晃悠悠的,听见有人在哭,听见有人在怒吼,还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
忽然,他的小纸船翻了。
扶容从纸船上掉了下去。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耳边风声呼呼,夹杂着哭声、吼声,还有怪声,越飘越远。
冷风从他的领口和袖口里灌进去,吹得他发抖。
原来死了也会冷吗?
扶容这样想着,忽然感觉自己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诶?扶容?扶容?你别想躲啊,快点进去,这是派给你的差事。”
扶容睁开眼睛,抬手便挡:“喜公公,奴错了……”
扶容话还没完,看着眼前的胖太监,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掖庭的管事公公,喜公公。
在冷宫的那五年,扶容几乎日日都要与他打交道,扶容得去领冷宫的份例,领粮食柴火,领衣裳棉被。
喜公公每回都要刁难他一阵子,才肯把东西给他。
可是……
扶容分明记得,他临死前,去掖庭领衣裳,掖庭的管事公公已经换了一个瘦太监,他们说,喜公公在宫变那天就被秦骛杀了。
怎么会?
扶容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喜公公瞧。
喜公公皱起白胖的脸,拽着扶容的手,把他往门前推了一把。
扶容整个人摔在门上,痛觉很真实。
喜公公道:“行了,别墨迹了,快点进去。给皇子做伴读,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你刚进宫,就能分到这样的差事,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不快进去给五殿下请安?”
五殿下?
他要给五殿下做伴读?
扶容慢慢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干净净的,闻起来没有味道,不像后来,吃了那么多药,手上都是浓浓的药味。
“我……”
“你什么你?快点进去,别让五殿下等急了。”
深冬清晨,大雪簌簌,寒意入骨。
一门之隔——
秦骛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他下了榻,在枕头底下翻找什么。
可是枕头底下除了单薄的被褥和硬实的床板,别的什么也没有。
秦骛披发跣足,大步走出房间,霍然推开殿门,怒吼一声:“来人!”
没有人应他。
冷宫里只有他一个人。
门外,扶容听见秦骛的声音,不自觉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喜公公拉住他:“诶,干什么呢?五殿下喊人呢,你还不快进去?”
扶容反应过来,他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十六岁,刚刚因罪入宫,被指派到冷宫,给不受宠的五皇子秦骛做伴读。
他……
冷宫里,秦骛还在怒吼:“人呢?来人!”
听见秦骛的声音,扶容一边害怕,一边又想推门进去。
他习惯了,一边承受恐惧,一边被秦骛随叫随到。
就在他即将推开门的瞬间,他刷地一下收回了手。
不……
已经重来了。
如果再做秦骛的伴读,他还会掉进湖里,他会死的。
他不想死了,就算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死去对他来说,还是太痛苦了。
他没有勇气,再给自己筹办第二次丧礼了。
扶容曾经做过梦,他希望,如果自己那天不出去送信,就不会掉进湖里。
在那个梦里,秦骛最后还是把他赶出去送信了。
其实扶容心里很清楚,避免落水最好的办法就是——
离开秦骛,不给他做伴读。
只是他当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但他现在有了机会。
扶容下定决心,用力摇了摇头,把自己的手从喜公公的手里收回来。
扶容认真道:“公公,皇子伴读都是陛下亲自从世家子弟之中挑选的,我乃戴罪之身,与冷宫里的五殿下,虽说……也算相配,但是陛下到底没有下旨,万一日后陛下追究起来,只怕不好。况且,冷宫里多了我一张嘴,公公又要多分一些粮食给冷宫,只怕给公公添麻烦。”
扶容和喜公公打了五年交道,知道他的命脉在哪儿。
一番话便说得喜公公犯了嘀咕。
说完这话,扶容又凭着残缺的记忆,努力在自己身上翻找。
他从袖子里、荷包里翻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全部塞给喜公公。
扶容在他面前跪下:“喜公公,我不去。要是钱还不够,我再去筹,我不想……”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语气坚决:“我不想给五殿下做伴读。”
喜公公暗自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那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扶容眼睛一亮,说话也大声了一些:“多谢喜公公!”
话音刚落,扶容就连忙捂住了嘴:“喜公公宅心仁厚,必有善报。”
他怕被里面的秦骛听见。
喜公公冷哼一声:“你这小鬼,走吧,你不当这差,那就赶紧回去扫雪,你看这雪下得没完。”
“是。”
扶容从地上爬起来,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寸步不离地跟着喜公公,生怕他反悔,又把自己送回去。
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扶容连忙加快脚步,走过拐角。
扶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那边的同时,秦骛打开了冷宫的门。
他披发跣足,身上带着森森鬼气,一双眼睛泛起浓烈的墨绿,环顾四周。
回来了。
秦骛皱了皱鼻子,仿佛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看了看宫道两边,很快就顺着扶容离开的那个方向,跟了上去。
*
扶容跟着喜公公回了掖庭。
一路上,扶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勉强让自己保持冷静。
扶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现在是五年前。
他刚进宫,他十六岁,他的身体很好,没有生病。
他还不是秦骛的伴读。
这时,喜公公皱着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发什么呆?拿扫帚去扫雪啊!”
“……是!”
扶容回过神,连忙转过身去拿扫帚。
喜公公道:“你就在冷宫附近的道上扫雪,没得冲撞了贵人。”
“是。”
扶容小心翼翼地走出掖庭。
冷宫附近的宫道上,十来个和他一样、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宫人正聚在一起扫雪,扶容提着扫帚,小跑上前,和他们一起扫雪。
扶容低着头,背对着冷宫,害怕被秦骛看见。
其他宫人一边扫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诶,我听说,六殿下身边一个伴读病了。”
“怎么?你还想调去殿下身边做伴读?”
“我怎么不行?我也识字啊,我也会做文章。”
“嗤,就你?得了吧,伴读都是从世家公子里挑的,关我们什么事?五殿下还差不多,你还想攀六殿下?”
“扶容也是世家公子啊,不过是落难的世家公子。”
扶容忽然听见他们在说自己,愣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认真扫雪,并不掺和他们的闲聊。
“扶容呆呆的,肯定不行。我听说,这回六殿下跟太子殿下说,要自己挑一个伴读,太子殿下已经答应了,说不定我真的有机会呢。”
“哟,大家快来巴结琥珀,琥珀马上要飞出掖庭做伴读了。”
叫做琥珀的宫人笑了一声:“你们别说,我最近真的在看书,说不定呢。”
“得了吧,就你看的那些小话本,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我们都去试试,只要有一个中了,那我们这帮人不就都发达了?”
“你想得美。”
“试试嘛。”
这里远离贵人住所,宫人们也就无所顾忌,随意说笑着。
忽然,琥珀拍了一下扶容的肩膀,扶容吓了一跳,往边上撤了一步。
琥珀皱了皱眉:“我又不吃了你。”
他朝扶容扬起笑脸:“扶容,你不是识字吗?你也去试试呗,做六殿下的伴读。”
扶容犹豫了一下,眼前却浮现出五年后,六皇子的模样。
五年后,六皇子是个倒霉藩王,被秦骛召回都城,给二皇子办丧礼、给老皇帝办丧礼,一直在办丧礼。
从西山大营回来的那次,秦骛让扶容跟着文武百官一起跑回去,扶容在雪地里差点摔倒,也是六皇子扶了他一把。
那时候,六皇子还跟他道过谢。
六皇子说,都是因为扶容病了,秦骛才会顺带着找方士给二皇子做法事;都是因为扶容想看老皇帝的丧礼,秦骛才会让他把丧礼筹备得好一些。
为了这两件事情,六皇子竟然跟他道了谢。
那是前世扶容收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
扶容原以为自己不太记得六皇子,没想到想起来,竟然也记得他的这么多事情。
扶容的眼前浮现出六皇子和和气气的模样,就算在那样难堪的境况下,也没发过脾气。
六皇子应该很好相处。
对着六皇子和气的面容,扶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啊,我想试试做六殿下的伴读。”
宫人们笑了笑,有的客气地说客套话,有的不太客气地泼他冷水。
“等你好消息哈。”
“算了吧,扶容,别痴心妄想了,快扫雪吧。”
扶容都不在意,低下头,继续扫雪。
宫墙拐角处,秦骛站在阴影处,竭力屏住呼吸,一只手用力按住心口。
光是听见扶容的声音,他的心脏就止不住地剧烈跳动。
更别提,扶容说的是“我想做殿下的伴读”。
秦骛不消多想,就理所当然地判断出,他回到了扶容给自己做伴读之前的那段时间。
而扶容正在准备做他的伴读。
判断出这一点之后,秦骛欣喜若狂。
他调整好情绪,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秦骛想,他应该给扶容送几本书,好让他安心准备做伴读的事情。
扶容会像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
第19章 太子
大雪簌簌。
宫道上, 扶容双手握着扫帚,低着头,认真扫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总觉得, 背后有人盯着他。
像蛇猛虎盯紧猎物的目光,让人脊背发凉。
扶容抿了抿唇角, 鼓起勇气,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扶容回头的瞬间,秦骛猛地后撤一步,闪身躲进宫墙拐角的阴影里。
扶容只看见了空荡荡的雪地和宫墙, 仿佛有积雪压垮了树枝, 咔嚓一声轻响。
秦骛靠在墙边, 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刚从冷宫里出来, 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单衣,没有洗漱, 甚至没有穿鞋, 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回想自己和扶容前世初见的时候, 应当是狼狈的扶容狼狈地被带到他面前, 然后他收留扶容,扶容喜欢上他。
现在这样不行, 不能让扶容看见他这副模样。
秦骛脚步无声, 转身离开。
回到冷宫, 关上了门, 秦骛才反应过来,攥紧了拳头。
真是笑话, 他求了这么多年, 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机会, 没有上去直接把扶容掳走,竟然在为了自己和扶容的见面而紧张。
他在扶容面前从来都是游刃有余、胜券在握,只有扶容在他面前才会害怕。
他怎么可能会紧张?
秦骛有些烦躁。
他定下心神,熟悉了一下此时的冷宫,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一只灰色的信鸽从远处飞来,落在冷宫里。
秦骛转身回房,写了一张字条,让属下准备两本孩童诗文书册,带给扶容。
他从前没留意过,前世扶容是怎么当上他的伴读的,方才听那些宫人说起,他才知道可能是要考试。
扶容这么笨笨的,也不知道前世是怎么通过的考试。
所以秦骛让人带两本书给他,好让他抓紧时间补补。
另外——
扶容瘦嘎嘎的,得给他吃点好的,再弄两件暖和衣裳。
秦骛写字的动作一顿,略一思忖,随后把笔丢开。
不急,等人来了再说。
秦骛将字条卷起来,塞进信鸽脚边的小竹筒里,把信鸽放飞。
*
冷宫外的宫道上。
扶容没有看见自己身后有人,松了口气。
名叫琥珀的宫人喊了他一声:“扶容。”
扶容回过头,应了一声:“啊?”
几个宫人好奇地看着他:“早晨喜公公带你去哪儿了?”
扶容呆呆的:“什么?”
琥珀压低声音道:“喜公公肯定带你去冷宫了,冷宫里的五皇子,过了年就二十了,还一个伴读都没有,喜公公怕落人口实,所以预备随便找个人送过去。”
“我们都不想过去,都给喜公公送了礼。你刚来,没送礼,看起来又好拿捏,喜公公肯定送你过去。”
扶容回过神,点了点头:“嗯。”
宫人们见他好欺负,说话越来越没有顾忌。
“那你怎么又出来了?”
“嗯……”
扶容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把身上的所有银两送给喜公公的时候,喜公公告诉他,不要告诉别人。
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笑了一下。
他们都猜到了,还故意逗他。
“扶容,没想到你也开窍了啊?没事儿,每次送礼,喜公公都让我们别跟别人说。”
“扶容,你为什么不去给五皇子做伴读?冷宫里房子多,你可以一人住一间,不比在掖庭跟我们一起挤着好?”
“对啊,五皇子刻薄,你又呆呆的,你俩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为什么不去?”
扶容原本没有理会他们的玩笑,直到听见那句话。
——秦骛刻薄,扶容怯懦,是天生一对。
扶容抬起头,攥紧了手里的扫帚,指节被冻得微微发白。
前世,许多宫人也是这样说的,而他竟然把这话当了真,听见的时候,还心中窃喜。
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傻了。
扶容认真地看着他们,认真地反驳:“五殿下和我不是天生一对……主奴。”
扶容解释道:“今天早晨,喜公公领着我,刚走到冷宫门口,我们就听见五殿下在里面喊‘来人’,太凶了,他太凶了……”
扶容一连把这句话强调了好几遍,最后道:“他那么凶,我不想做他的伴读了。”
宫人们笑了笑:“不就跟你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扶容正色道:“你们不要一直开这种玩笑,我听了没什么,可你们不是还想当六殿下的伴读么?这些话要是传进哪位贵人的耳朵里,你们还怎么当伴读?”
他说这些话时,眼神坚定,语气认真,竟然把一群老油条镇住了。
方才他们说起六殿下的事情,嘴上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都想往上爬,现在扶容一句话把他们全戳中了,他们马上闭了嘴。
宫人们讪讪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
扶容点点头,提起扫帚,走到前面一段宫道上去扫雪。
宫人们对视一眼:“怎么感觉……扶容脾气见长啊?”
那个叫做琥珀的宫人道:“行了,人家也不是泥人,咱们整天拿人家寻开心,人家当然会生气,扫雪吧。”
*
扶容跟他们说完话,又恢复成平常胆小怯懦的模样,低着头,认真扫雪。
他一边扫,一边回忆着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他十六岁那年,府里被抄了家,抄出扶老爷——也就是扶容的父亲,扶容习惯喊他老爷——多年来贪污的账簿和赃款。
就这样,扶家一夜之间垮了。
全府男丁,十六岁以上的流放西北,十六岁以下的没入掖庭,女眷则全部没入教坊。
宫里派人来清点人数的那天,扶容正好过了十六岁。
可是扶容的生母,兰姨娘一口咬死他还没十六,再加上扶容身材瘦小,看起来实在不像十六岁的模样,他这才进了掖庭,没有和其他男丁一起流放。
临走前,兰姨娘抱着他,一边大哭,一边偷偷往他的衣袖里、腰带里,还有鞋子里塞了许多碎银子。
扶容本来不想要的,想让娘亲自己留着,吃点好的,毕竟娘亲也要去教坊。
可是兰姨娘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乖,娘亲还有,你也拿着,往后你出了宫,来教坊见娘亲,也是要给钱的,不给钱他们不放人。”
扶容用力地点了点头,收下了钱。
也是因为娘亲的这句话,扶容在前世,死守着这些钱,一分也不肯花,想要攒着钱,去教坊看娘亲。
冷宫和教坊就隔着一道宫门,近在咫尺。
结果……
扶容却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娘亲。
扶容进掖庭没多久,兰姨娘就死在了教坊里。
直到第二年夏天,扶容抱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替秦骛出宫送信,送完信想去看看娘亲,教坊嬷嬷才告诉他这个消息。
想到娘亲,扶容低着头,没忍住揉了揉眼睛。
不过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他才刚进宫,娘亲还没死。
虽然他把钱全部给了喜公公,但是至少,这一次他不会被困死在冷宫里,他还可以去争取做六殿下的伴读,去做其他贵人的侍从,他总能找到机会的。
这样想着,扶容擦干眼泪,认真思考对策。
忽然,他的耳边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扶容,我跟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
扶容抬起头。
喊他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穿着靛蓝粗布衣裳的宫人,年纪和他差不多,脸圆圆的,身材微胖,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扶容一时间忘了他是谁。
那人低声道:“我找到个门路,可以做六殿下的伴读,把你身上的钱给我,别发呆,等我当上了皇子伴读,我就可以帮家里洗脱冤屈了。”
扶容想起来了,这是他的弟弟,扶玉。
扶玉是大夫人的孩子,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如今也被没入掖庭。
前世他也来找过自己,管自己要钱,扶容没有给他,他恼羞成怒,还打了自己。
后来扶容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扶容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钱。”
扶玉一听这话,立即瞪眼吓唬他:“别装傻,我知道兰姨娘给你钱了,拿出来,你不想救父亲和母亲了吗?”
扶容又摇摇头:“不想。”
扶老爷家大业大,他和娘亲却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大夫人刻薄,他和娘亲就过得更惨了。
扶玉霸道,总是欺负他。
扶玉为什么会以为他想救他们?
他只想救自己的娘亲。
果然,扶玉一听这话,立即恼羞成怒,高高地扬起手。
扶容前世就被他打过一次了,这回长了记性,连忙后退一步。
扶容扭过头,看看其他宫人。
他们都站在旁边,只是低头扫雪,暗地里往这边看,瞧着热闹。
扶玉还要打他。
扶容又退了一步,鼓起勇气:“各位,这位是我的弟弟扶玉,文采斐然,念书时备受先生喜爱,他也想做六殿下的伴读。今日他若打了我,我告到喜公公那儿去,还请大家为我作证。”
扶容一句话,只有一个意思——
扶玉是所有想当六皇子伴读的人最大的竞争对手,他要是打了人,他们一起告去喜公公那里,就能把他拉下来。
琥珀最先反应过来,朗声道:“扶容,我们给你作证。”
扶玉高高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放了下来,他咬着牙道:“好,扶容,这回算你聪明。”
扶玉转身离开,扶容松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敢跟扶玉呛声,他看起来平静,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
他从骨子里畏惧扶玉,可是……
只要一想到娘亲正在等他,娘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扶容就不得不逼迫自己强硬起来。
前世跟着秦骛,秦骛的阴谋招数,他也学了一点。
扶容低下头,看见自己紧紧地捏着扫帚的手,因为太过用力,都发了白,圆圆的指甲嵌进手心里,留下几个印子。
扶容回过头,同宫人们说了一声:“多谢你们。”
“不客气。”琥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识字,跟着我们一起学点,要是能有一个人中了,我们这帮人就都发达了。”
扶容看着他热切的目光,点了点头:“嗯,不过从前家里的先生总是只教扶玉,我懂的东西也不多。”
琥珀亲亲热热地搂着他:“没事儿。”
*
大雪下了一整天,扶容就在外面扫了一整天的雪。
天擦黑时,扶容和几个宫人一起去膳房,把今天的晚饭给抬回来。
一大盆糙米饭,一些青菜拌豆腐,还有一盆看不见蛋花的蛋花汤。
扶容不觉得简陋,捧着碗筷,给自己打了满满一碗糙米饭。
他坐在角落里,嚼着米饭,发现自己没有想吐的感觉,忍不住翘了翘脚。
前世他快死的时候,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吃进去就吐出来。
能吃东西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吃完晚饭,琥珀拿出纸笔,放在桌上,一群人围在一起,问扶容念过的诗文,嘴上说着一起学点,等当上了伴读也是一起的。
扶容努力回想自己前世今生学过的东西,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等扶容想问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要么含含糊糊地不说话,要么随便说两句,只有琥珀洋洋洒洒,跟他说了许多。
一群人时不时挤眉弄眼,暧昧地笑一笑,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扶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时,喜公公在门外喊了一声:“扶容,出来。”
“是。”扶容应了一声,起身出去,“公公,有什么吩咐?”
喜公公从怀里拿出两本诗文册子:“喏,有位贵人给你的。”
扶容不解:“贵人?敢问是哪位贵人?”
“不该问的别问,给你了就拿去看。”
“是。”
扶容不再多问,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
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他微微转过头,看着屋子里,他们挤在一起说话,时不时传来窃笑声。
“嘘——”
“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了。”
琥珀对他说的诗文句读注疏,全是错的。
再想到他们挤眉弄眼的表现,扶容就全明白了。
他们嘴上说着一起学点,当上伴读也是一起的,其实是从他嘴里挖出他学会的东西,再回报他错的东西。
所有人都在戏弄他。
扶容垂了垂眼睛,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把册子藏好,走回房中。
他们问他:“公公找你做什么?”
扶容捏着衣袖,头一回对别人撒了谎:“我晚上吃太多了,公公让我少吃点。”
众人大笑,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我们再教你两句。”
*
三日后。
十六岁的六皇子秦暄,身披狐毛披风,脚蹬鹿皮长靴,由一群侍从簇拥着,浩浩荡荡地驾临掖庭。
喜公公携掖庭宫人,殷勤行礼:“恭迎六殿下。”
扶容站在最后面,在行礼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
五年后的六皇子,好像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别,都是和和气气的,只是还有些稚气。
六皇子走到檐下,拢着手炉,佯装板起脸,道:“给我伺候笔墨的伴读病了,大哥特许我自己在宫里挑一个伴读,平日里我总是被先生考校,今日我也要考校宫里的所有人。”
他扬了扬手,便有十来个侍卫,抬着小案进来了。
案上摆着笔墨,纸上抄录的,应当是六皇子自己出的题目。
有一张桌案,还摆在了喜公公的面前。
喜公公欲言又止:“六殿下,这……”
六皇子朝他扬了扬下巴,理所当然道:“你也要考。”
众人低着头,没忍住笑了一下。
扶容也跟着笑了笑。
没想到,六皇子这时在宫里也“横行霸道”的,难怪前世秦骛登基,三皇子总是压着他认错。
扶容在案前坐下,提笔沾墨。
檐下陈设桌案,摆着茶水点心。
六皇子坐在案前,点起一炷香,呼呼地挥舞着戒尺,饶有兴趣地看着底下的人考试。
很快,一炷香燃尽了。
六皇子敲了敲戒尺,假装老成道:“好了好了,拿上来给我看看。”
很快便有宫人将卷子收了上去,六皇子撑着头,认真看一看。
扶容抿了抿唇角,看见琥珀一行人坐得挺直,仿佛志在必得。
六皇子翻着卷子,眉头越皱越深。
忽然,他抬起头,猛地拍了一下桌案:“你们打量着我是在玩儿,故意蒙我?错也能错得一模一样?”
他扬手一甩,将几张卷子甩到一边,宫人接过卷子,低头念出这几张的名字:“琥珀——”
琥珀脸色一白,猛地抬起头,忙不迭出来跪好。
与扶容同一间屋子的宫人,大多被喊出来了。
众人脸色惨白,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只有琥珀壮着胆子,抬起了头:“六殿下,奴才们的手脚干干净净,殿下与诸位大人是一直盯着的,请六殿下明白示下,奴才们也好死个明白。”
六皇子板着脸,朝宫人扬了扬下巴,宫人便将那几张卷子丢到了地上。
伏在地上的众人连忙凑过去看,很快便反应过来。
他们猛地回头。
“扶容!”
“扶容,是你故意跟我们讲错的!”
琥珀磕头:“殿下明鉴,奴才们听闻殿下亲自挑选伴读,喜不自胜,约定好了一同温书,可是扶容……扶容跟我们说的都是错的,奴才们都是被扶容陷害了!”
众人连忙磕头:“殿下明鉴!”
六皇子问:“扶容?哪个是扶容?”
扶容从桌案前站起身,一掀衣袍,在旁边跪好了,腰板挺直:“殿下明鉴,奴……”
扶容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便传来了一声通报:“太子到——”
扶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身披雪青鹤氅,腰系青玉环佩,缓步走入掖庭。
太子行走之间,带起风来,衣袖拂动,宛如云行鹤走,仪态风流。
扶容看着他,没由来地想到前世看到的太子的识字书——
秦昭,旁边还画了一只啄米小鸡。
原来太子不是小鸡,是仙鹤。
后来那张纸,被扶容折成了小纸船,陪他一起死了。
下一刻,众人俯身行礼,呼声震天:“太子千岁!”
扶容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行礼:“太子千岁。”
六皇子秦暄站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秦暄瘪了瘪嘴,抱怨道:“大哥,我就想玩一玩,结果弄得乱糟糟的,我搞不清楚了,还是你来断案吧。”
秦昭颔首,含着笑在主位上坐下,声色清冷,如同山涧水流,泠泠击石:“免礼。”
扶容抬起头,正巧同他对上目光。
秦昭笑了笑:“孤来断案,扶容定是无辜的。”
秦昭看看扶容,再看看琥珀一行人:“瞧他的位置离你们这样远,他定然是后来的。”
“况且,他一个人,要骗你们一群人,谈何容易?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讲的是错的,他不就露馅了?何以如何凑巧,你们全都信了他?说明你们事先早已互通过有无,却没有同他一起。”
秦昭的目光落在琥珀一行人身上,声音虽轻,却带着十足的压迫:“还不说实话吗?嗯?”
第20章 决心
太子威严, 目光扫过琥珀一行人。
一群人伏在地上,额头贴在地上,诺诺不敢言。
扶容跪在旁边, 瞧见他们的模样,没忍住高兴地笑了笑。
他原以为, 自己还要和这群人扯皮扯一会儿, 没想到太子来了。
扶容知道, 太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人格外亲厚。太子这个做兄长的,总是护着纵着六皇子, 六皇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回不过是缺一个伺候笔墨的小伴读, 原本按照规矩走, 让掖庭挑一个好的送上去就是了。
但是六皇子想玩一玩, 太子也准许了,让他满宫里给人考试。
想来, 太子如此看重弟弟, 早在六皇子脸色变了的时候, 就有人去请太子了。又说不准,太子一直就守在门外。
总之, 太子在外面听了全程。
太子明察秋毫,真是个大好人。
扶容很高兴。
下一刻,秦昭蹙着眉,瞧着他, 轻声唤道:“扶容?你是叫扶容吧?”
扶容回过神, 俯身行礼:“太子殿下。”
秦昭朝他招了招手:“你来说。”
扶容起身上前, 将琥珀一行人合起伙来陷害他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还呈上了琥珀亲自写的有误诗文作为证物。
扶容竟然还留了证据, 一群人咬碎了牙,无从辩驳,只能磕头认错:“奴知错,奴知错,殿下恕罪!”
秦昭的目光落在扶容身上:“他们合起伙来陷害你,你以为,该怎么罚他们,你才能消气?”
扶容垂着眼睛:“掖庭自有规矩,奴不敢多嘴。”
秦昭抬了抬手,喜公公便连忙让人上来,把琥珀一群人拖下去受罚。
秦昭瞧着扶容,轻声道:“方才孤有意让你为他们求情,你好卖他们一个人情。如今他们受罚,你得罪了掖庭一大半的人,往后该如何在掖庭自处?”
扶容瞧着太子云鹤的衣摆,忽然有点气闷。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欺负自己的,还要他去求情。
六皇子大大咧咧道:“既然他在掖庭待不下去,那就跟着我……”
秦昭瞧了他一眼,六皇子乖乖闭嘴,站在兄长身边。
秦昭继续对扶容道:“你的心思太重,做事不留余地,你就笃定你能选上?不用继续和他们相处?”
扶容抿了抿唇角,正色道:“奴初入掖庭,一片真心,赤诚相待,尚且被暗中陷害。今日若是替他们求情,他们不会感念,只会记恨奴戳穿了他们。”
“殿下说奴心思太重,倘若不是奴心思重,今日被陷害的便是奴。被陷害的拼死反击,险胜一招,反倒还要替陷害人的求情,好没道理。”
喜公公捏着兰花指,厉声道:“大胆!”
扶容跪在地上,不说话,虽然垂着头,却很固执。
秦昭笑了一声,同样没有说话,起身离开。
满院宫人俯身行礼:“恭送太子殿下,恭送六殿下。”
扶容瞧着太子离去的衣摆,有点泄气。
太子说他心思太重,是不是说他只会耍阴谋诡计,不适合做伴读?
他本来就不太聪明,好不容易试着耍一次小手段,也只能骗骗琥珀他们,骗不过太子。
好吧,还得另找出路。
*
琥珀一行人,每人挨了十下板子,下午扫雪的时候,便哎哟哎哟地喊着自己身上疼,抱着扫帚,好半天才肯动一下。
扶容懒得同他们扯皮,只说了一句:“喜公公不比太子温厚,再闹起来,喜公公只会把我们捆在一起打一顿。不论如何,我比你们少挨了十下,我不算亏。”
他这样一说,众人都安分下来,不再作怪。
扶容离他们远远的,一边扫雪,一边想事情。
皇子的伴读有两种,一种是正儿八经的伴读,世家子弟,年少时陪着皇子读书,长大了就是皇子在朝中的助力。
像他这种收拾笔墨的伴读,说白了,就是比普通宫人高一点儿的侍从。
但就是这样的职位,掖庭最卑贱的宫人要爬上去,也难如登天。
这回是六皇子心血来潮,才搞了一次考试,往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扶容失了一次机会,心里郁闷,也没有注意到,琥珀悄悄放下扫帚,偷偷溜走了。
傍晚时分,扶容和宫人们扫完雪,回到掖庭。
宫人们三五结伴,都没有理会扶容,自顾自进了房间。
“累死了。”
“挨了板子还得扫雪,真是要命。”
扶容走在最后,一进房门,就看见最里面的床铺上,堆着积雪。
扶容快步上前,把积雪拂到地上。
可是雪已经化了大半,浸得被褥都湿透了,冰凉凉的。
扶容转过头,看向宫人们。
宫人们原本都偷偷拿眼睛瞄着他,见他转过头,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挤眉弄眼。
只有琥珀抱着手,朝他笑了一下:“哟,扶容什么时候得罪人了?这晚上可怎么睡呀?啧,你在太子和六皇子面前出了风头,他们会来接你吗?”
扶容本来就难过得很,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红了眼眶。
“哭了?你上午不是还挺能显摆的吗?反正下午我们都在外面扫雪,你就算告到喜公公那儿去,那也和我们没关系。”
扶容抱起湿被褥。
琥珀笑嘻嘻地看着他:“快趁着现在太阳还没下山,抱出去晒晒,要是……”
他话还没完,扶容就猛地跳起来,撞在他的下巴上。
琥珀被撞得眼冒金星,还没反应过来,扶容就把湿被褥罩在他的头上。
“打架了!打架了!”
宫人们大喊着,都冲上来拉架。
说是拉架,其实他们都偷偷地把扶容按住,让琥珀揍他。
扶容身板小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只要挣脱,就专门逮着琥珀打。
这也是他前世跟秦骛学的,擒贼先擒王。
反正他还要在掖庭待着,总这样受气,只会让别人看不起。
扶容捏紧了拳头:“啊!”
正巧这时,喜公公点头哈腰地领着两个年轻公子,从外面走过来。
喜公公喜笑颜开:“我就知道,扶容这个孩子是有福气的。他来掖庭还没几天,虽说有些胆小,但是脾气很好,做事也勤快,能被六殿下看中,那是他的福气。”
一位公子礼貌颔首:“也是公公教的好。”
喜公公领着两位公子,来到房门前。
房中隐约传来吵闹声,喜公公面上笑容凝固。
“他们拌嘴呢,拌嘴呢。”
喜公公清了清嗓子,推开房门。
有些胆小,脾气很好的扶容,正骑在琥珀身上,一边哭,一边高高地举起拳头:“叫你欺负我!明明是你们先欺负我的!啊!”
站在门口的年轻公子问:“公公,哪位是扶容?”
扶容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恢复成往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两行眼泪正好从他眼中落下:“啊?”
喜公公指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就这个。”
扶容就停了一下,就被琥珀一拳打了回去。
“啊!”扶容叫了一声,捂着眼睛,倒在地上。
喜公公气得直跳脚:“大胆!谁给你们的胆子,殴打六殿下的伴读?还不快把扶容扶起来。”
“什么?!”
宫人们对视一眼,登时觉得大难临头,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扶容扶起来,一改方才咄咄相逼的姿态,对他嘘寒问暖起来。
“扶容,扶容,没事吧?”
“有没有伤着哪里?”
扶容被人扶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乎乎的,站不稳。
一通混战,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被撕破了,头发也乱了,脸上手上挂了彩,还沾着眼泪,看起来活像是打架负伤的委屈小猫。
同样狼狈的琥珀跪在旁边,看了他一眼,气得直咬牙。
扶容一边哭一边打,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明明是扶容打他!
喜公公带来的两位公子对视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扶容,快收拾行李吧,跟我们去皇子所。”
一听这话,扶容抬起头,眼睛一亮:“好!遵命!”
*
天色渐暗,一只灰色的信鸽在空中盘旋几圈,飞过宫墙。
冷宫里,门窗大开,秦骛穿着一身单衣,坐在床榻上。
殿中简陋,除了必要的桌案床榻,再没有其他东西,整个宫殿犹如雪洞一般,干干净净。
秦骛清点着床榻上的东西。
几个鼓鼓囊囊的粮食口袋、几件毛茸茸的中衣、一些补品,还有三本诗文书册。
这些都是扶容喜欢的。
可是,扶容却迟迟没来冷宫。
秦骛紧绷着脸,面色不虞。
他清楚地记得扶容被送来冷宫的日子,冬月十一。
他重生回来的那天,就是冬月十一,可是那天,扶容没有过来。
秦骛想着他可能要考试,便耐着性子多等了几天。
如今已经过去三日,扶容还是没来。
秦骛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他上午传信给属下,让他们去查一查伴读的事情,现在还在等消息。
总不会是这次考试没过?
扶容一向笨笨的,也有可能。
秦骛瞧了一眼榻上的东西,移开目光,拣起一卷书册,随手翻看。
就像从前扶容生病,躺在榻上睡觉,他坐在旁边批奏章一样,还像扶容死后,躺在水晶棺里,他同样坐在旁边批奏章。
秦骛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按在膝盖上,指尖不自觉点着膝盖。
不着急。
扶容是他的人,迟早会过来的,他不着急。
天色昏昏,再也看不清书上的字,秦骛也没有放下书册。
这时,窗外传来信鸽扑腾翅膀的声音,秦骛猛地放下书册,站起身,走到窗前,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
灰色的信鸽冲破夜幕,朝他飞来。
秦骛从信鸽腿上取下竹简,拿出字条,才发现天色暗得看不清字了。
秦骛点起蜡烛,照亮字条。
——不曾听闻掖庭为主子挑选伴读。
——今日辰时,六皇子挑选笔墨伴读,考校掖庭宫人。
——酉时,太子敲定伴读人选,遣六皇子伴读前往掖庭迎接,伴读名为……
烛火跳跃,那两个字却格外清晰……
秦骛面色陡然一变,信鸽被他身上的气势吓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秦骛将字条攥成一团,甩在地上,大步走出房门。
天上下了雪,秦骛周身气势,比冰雪更加寒冷。
秦骛咬着牙,下颌线紧绷,两个拳头紧紧地攥起来,骨节摩擦,咯咯作响。
他要去把扶容给抓过来,问清楚。
扶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这里等了扶容三天,结果扶容去参加了六皇子的考试?还选上了六皇子的伴读?
他怎么敢?!
秦骛大步走到冷宫门前,刚要拉开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哎呀。”
秦骛强忍着怒气,把门打开一条小缝。
门外宫道上,两个年轻男人,一人撑伞,一人提灯,走在扶容两边。
扶容抱着小包袱,乖乖地缩在伞下,低着头,看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
因为不小心踩到了埋在雪地里的小石子,差点摔跤,才喊了一声。
秦骛站在门里,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有些失神,也忘了冲出去把扶容抓进来。
他看见……
扶容怀里抱着的小包袱,和他前世从养居殿去冷宫时、带的小包袱,花纹布料,全都一模一样。
扶容的动作、走路的姿态,隐约之间,也和那天一模一样。
那是日夜缠绕秦骛的一个噩梦,扶容抛下他,去了冷宫,在冷宫里死了。
噩梦的每一个细节,对秦骛来说都无比清晰。
秦骛扯了扯衣领,好让自己喘口气,冷静下来。
事情和前世不一样了,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六皇子,是六皇子抢走了他的扶容。
扶容只是一个小奴婢,没有权势,也没有胆量,应当是被强迫的。
是他大意了,不该放扶容一个人在外面,应该先把扶容抢回冷宫里。
秦骛双手按着门扇,把门关上,一声轻响。
一门之隔,扶容抱着小包袱,走在宫道上,听见落雪簌簌里,传来门扇合上的一声轻响。
他低着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包袱,手指深深地掐进包袱里。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刚从冷宫门前走过?
冷宫门前一片浓黑,像是旋涡一般,扶容只是在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到了前世。
这是他前世最熟悉的一段路,他从这里进了冷宫,做了秦骛的伴读,又从这里走出去,为两个人去要粮食、要被褥,为秦骛送信,帮秦骛打开宫门。
最后,他也回到了这里,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这一次他没有进冷宫,而是拼尽全力一搏,做了六皇子的伴读,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有所不同?
会不会还有人给秦骛弄吃的?还会不会有人替他送信?会不会有人冒着箭雨,为他打开宫门?
扶容让怀里的小包袱贴近心口的位置,让自己好受一些。
他想起秦骛曾经说过的话。
——你真以为你很厉害?没有你我就饿死了?就冻死了?就开不了宫门了?
——你以为你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苦劳?
是了,是他多虑了,冷宫里的秦骛根本就不需要伴读,也不需要他来担心什么,没了他,秦骛还能省点粮食。
冷宫门后,秦骛双手按着门扇,他弓着脊背,雪花簌簌地落在他身上。
他像一匹蹲伏在草丛里,蓄势待发的野狼,雪花落了满身,也不曾动一下。
因为他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叼走属于自己的猎物。
秦骛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扶容是被迫离开他的,不是主动抛下他的。
冷静,不要慌,得想法子把扶容从六皇子那里抢回来。
一门之隔。
扶容抹了抹眼睛,抬起头,他同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扶容,往前走,别回头。
过了一会儿,秦骛拉开门,想要再看看扶容。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发着幽幽的光。
扶容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昂首挺胸向前走,走过了宫道拐角,将冷宫和秦骛全部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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