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鬼,萧淼清从前只听说却未曾见过。
幼时他不知事,好奇心又重,便总缠着宗门长辈讲他们除妖降鬼的故事,知道鬼魂留在世上多半是有未完成的执念,只有将执念消除才能叫它们脱离仇苦。
萧淼清独自卧床翻来覆去将南归出现的契机,出现后的每一个细节都想过,越发觉得它就是个鬼了。
若不是叫鬼选中,怎么大白天只有他看得见对方?而既然对方选中自己,便是将解脱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萧淼清想到这一重可能,心中由衷生出了一股叫人信任的责任感,更觉得这是一种天命赋予的机缘。
以前的师伯师叔讲故事的时候就常常由一件小事勾连出惊天动地的历练。
萧淼清想到激动处愈发睡不着,心想鬼魂黑夜时更好现身,说不定能道出白日不好说的难言之隐。
思及此,他干脆摸黑下地走了出去。
开门关门,萧淼清轻手轻脚走到廊上。夜已经半深了,除却楼下偶尔还有客栈伙计端水送物的微微声响外,一切都静悄悄的。
萧淼清路过张仪洲门前时顿了顿足,屋里的烛火未灭,张仪洲也没睡。
他不知为何越发有了仿佛做贼一般的心思,干脆吹熄手中烛台,悄默声地走了过去。
月影落山石,清流荡水波,树痕摇摇曳曳点台阶上,客栈后头的这处小园布置得精雅。
萧淼清站到假山旁,掏出火折子重新燃了烛火,又在随身的乾坤袋里掏了一通,掏出几根香点燃插上,默念了几声招鬼法决,而后将南归的名字又反复念了数次,而后便站在暗处认真等着。
然而等了一刻钟,四下除了偶尔蹦出一声的虫鸣,不见鬼影也不闻鬼声。
萧淼清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泄气。一时不想回去,他干脆在山石旁坐下。夜风徐徐吹到面前,叫萧淼清想起遇见凶兽的那一日。
诸多问题摆在面前,凶兽无疑是其中最紧要的那个。只是多日来无甚进展,似乎那一日的事情未曾发生过。
可萧淼清最清楚那凶兽的存在,他只恨那时候自己双目视物极难,否则可能会多指导一些有用的信息。
此刻在这样相似的夜风里,萧淼清闭上双眼,像那天一样用耳朵和鼻子去感受外界。风中卷来一阵花木清香,勾出萧淼清脑中一丝灵光。
味道,那天他闻到的是什么味道?是脂粉迭香,是酒气熏人。
酒气?萧淼清忽而睁眼,那凶兽身上的确满是酒气,甚至盖过脂粉味。这样的酒气是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而非张仪洲那样浅浅受到熏染。
有一重灵光便顺势勾连起被埋放在记忆角落未曾注意的另一个线索。
他目不可见,但在打斗之间曾经碰过凶兽的皮肉,其上除了粗糙的毛发外还有几块碎布。碎布的手感十分光滑,显然不是什么粗布衣料。
所有线索加在一起,萧淼清有了个猜想。也许之所以找不到那凶兽是因为他曾经只是一个寻常富贵恩客,当恢复如常以后再次变成了普通人,为此才叫人无踪迹可寻?
考虑到这一重可能性,萧淼清却没立刻高兴。
倘若真的是这样,如何的汹汹欲念才会叫人形变至此?而当这些戾气全数被掩藏在正常的表面下时,谁又能判别出背后的凶险?
萧淼清皱紧眉头起身意欲离开,正在此时他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
萧淼清倏然回头,眸子一圆看向说话之人。
南归还是白日的样子,站在廊桥边的台阶下,抬步正向自己走来。
“南归,”萧淼清先叫了一声,本来要迎上去,忽然想起什么又顿住,他看着南归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此言一出换做南归微讶,他轻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萧淼清:“哦?那我是谁呢。”
风声习习吹起他的衣摆,叫他身上原本温和的态度瞬时多了几分飒然与冷冽,似乎有什么欲破茧而出的锋利,只等萧淼清说出后半句话。
南归紧紧盯着萧淼清的身姿动态,随时做好了截停对方逃跑的准备。
然而萧淼清没跑,他在片刻的顿挫后很快又往前跑到了南归面前,先抬手在南归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察觉到南归通体一僵,萧淼清还以为对方是紧张怯了,觉得对方着实是个知礼又含蓄的鬼,便充满鼓励地对南归笑了笑。
“你是,”萧淼清说的前两个字在南归耳中无限拉长,紧跟着的另外两个字却叫他猝不及防。
“你是个鬼。”
想到这大半夜在自己招鬼后南归便又出现了,萧淼清的语气里更是笃定。
南归有一瞬间的愕然,很快听萧淼清又说:“你有什么委屈,什么未了的心愿都可以告诉我,倘若我力所能及一定会帮你解决的,如果我自己不成,我就去请我师兄们帮忙,总归一定用心帮你。”
他的语气诚恳,眸色在月光的映照下也愈显得真挚。
萧淼清没想到自己话音落下,面前的人先是意外,然后忽然笑了,而且并非浅笑,而是不可抑制的大笑,似乎听见了什么极愉悦他的话。
“你真是,”南归边笑边摇头,“奇特极了。”
萧淼清拳拳助人之心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不解道:“有什么心愿你直接说,笑什么?”
南归收起笑意点头道:“一番美意我不好辜负你,当真什么心愿都可以告诉你吗?”
“当然。”萧淼清说。
南归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对萧淼清说:“我的心愿啊,就是找个人吸一□□气。”
他的声线忽而透出几分邪肆,结合他说出的话,一股冷风吹到萧淼清的耳朵眼里,更叫他浑身一凛,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他的目光往下,看到南归身侧别的那个拨浪鼓,拨浪鼓正随着南归笑时的身体抖动而发出轻微碰撞声,闷闷的。
这拨浪鼓声好似一道引出萧淼清回忆的序曲,回想起最初自己有关于此的季忆,电光石火间叫萧淼清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那天夜市里,他跟在凌时身后,他问过凌时拨浪鼓叫什么。
凌时没有告诉他,但现在萧淼清也已经知道了。
原来第一次见到南归腰间拨浪鼓时候的怪异感觉早就是对自己的提醒!
萧淼清往后退了半步,心情忐忑:“是你。”
他虽然没说凌时的名字,可双方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南归已经收了笑,他顺着萧淼清的目光随手取出腰间的拨浪鼓拿在手里把玩。
萧淼清只觉得被南归拿捏在手心的不知是拨浪鼓,还有此刻无依无靠的自己,不由悄悄咽了口口水。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萧淼清假装没有大骂凌时的前尘往事,尴尬一笑,“我差点把你当成鬼了。”
凌时笑说:“像我这么凶险恶毒的人,自然是多几个心眼与变换的。”
这都是萧淼清亲口说过当面骂过的词,现在重新在萧淼清的脑海里跌宕不休,形成回音,叫他瞬间心都凉了。
不久之前凌时就顶着南归这张朴素无害的脸,在酒桌前面与他一唱一和大骂自己。
凌时真是做得出!
凌时轻笑一声,看萧淼清时好像狼盯着肥兔子,“你若看不惯,我变回去就是了。”
只要他张嘴就可以轻松绞杀猎物,但是猎物的反抗与小把戏又太有趣,叫他不忍立刻一击毙命。
萧淼清闻言立刻猛摇头,他哪能叫凌时抓到正经能杀自己的把柄:“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骂凌时或许不会死,但看见凌时的真容那是真的要嗝屁的啊。
“这么晚了,我要回去休息了,你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吧。”萧淼清假作无事,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本以为凌时会不叫他随便离开,却没想到凌时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他走了十几步也未曾开口叫他站住。
这样反倒是萧淼清自己站住了,他回过头看向凌时,犹豫着开口:“那天在夜市上,你看见那个凶兽了么?你知道他是什么吗?”
凌时的身份摆在这里,萧淼清相信他能看到的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疑问埋在萧淼清心头许久,他早就觉得如果可以该问问凌时。
凌时轻飘飘道:“不过是个受贪欲所困之人。”
竟然的确是人。
“什么样人能因贪欲一下变成妖怪?”萧淼清求知若渴,向凌时讨教起来。若能在这里问出结果,那他们在云镶城也能快些有个结果。
萧淼清期待从凌时口中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凌时却说:“什么样的人不能?”
萧淼清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凌时的邪神属性。在凌时眼中普罗大众无一不被欲望缠身,是可以随时被抹除存在的低劣物种。
这从人的角度来看未免是个太过于消极的观点。不仅关系到其他普通人的性命,也关系到自己的生存。
萧淼清立刻把话往回兜:“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世上还是有无欲无求的好人的。”
口说无凭,萧淼清抛出实际例子:“比方说我大师兄。”
别的不说,即便是两世为人,萧淼清也不能否认张仪洲在这方面的素质。到底是人人但求一睡的清高男主,品行自然没得说。
他是迫不及待想让凌时爱慕张仪洲,好叫自己不必如此胆战心惊,自然卖力推介。
然而在凌时看来萧淼清提起张仪洲时脸上多几分得意,好像是迫不及待拿出自己珍藏爱物炫耀,却是另一种意思。
“无欲无求?”凌时审视着萧淼清的神色,脸上的笑容收起几分,反问道:“你当真知道你师兄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一脸看傻瓜的神色。
萧淼清吃瘪,不太高兴。
而说起凶兽,萧淼清难免想起那天凌时逗完闷子就把自己扔在夜市上独面凶险,实在也很可恶。
两重叠加,萧淼清偷偷怒视凌时一眼。
凌时没错过萧淼清瞬息收回的怒目,他看萧淼清装作老实的模样又觉得好笑:“骂成那样也叫你无恙的站在这里,瞪我一眼倒要这样偷摸摸么?”
萧淼清叫他戳破,干脆讲出来:“凶兽一来你就扔下我跑了,我差点叫它打死。”
“我不是因为那东西才走的。”凌时道。
萧淼清满脸狐疑,不太相信凌时的说辞。凌时显然并没将凶兽看在眼里,可当下这句话隐约透露的忌惮又是真的。
可那天凶兽来后没多久,大师兄就赶到了,分明没有任何其他危险。
结合前面凌时的反问,萧淼清又有了点猜测。
“是因为我大师兄?”萧淼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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