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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091

    祁家四少, 现任达诺菲汽车工业集团副董事长Milton.Zhou被捕的消息,很快在整个纽约商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原本还对这件事的真实性存疑,但随着当晚受邀参加祁宅招待晚宴的宾客们将拍下来的视频录像上传到了网上, 仅仅过了数日, 几乎所有与祁家有往来的商界人士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接踵而至的是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在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影响下, 祁连电子和达诺菲的股票都随之大跌, 尤其是达诺菲,周一收市时更是跌破了历史最低位。

    公司董事会立刻发布了一则紧急公告, 称已经暂停Milton.Zhou的北美总部CEO兼集团副董事长职位,立刻成立内部调查组, 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

    负责办案的Bronx分局却并没有对外公布逮捕Milton.Zhou的理由, 只转告媒体案件正在办理中, 如有任何新的消息,会适时对外公布。

    即便这样,达诺菲的股票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影响, 几名来自华尔街的大股东纷纷抛持股份, 让公司股价进一步亮起了红灯。

    就在幼弟被警方拘捕的次日,祁连电子董事长祁为琛出席了泽西市的一场慈善晚宴, 罕见地在活动现场接受了几家媒体采访。

    在电视台播出的画面中,祁为琛身穿一袭纯黑色西服,袖口别着洁白的发丧袖套,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神态庄重严肃, 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他首先感谢了所有一直以来信赖祁连电子的商业伙伴和消费者, 又对公众表达了歉意, 称父亲的突然去世和弟弟的被捕令自己备受打击,恳请大众给予自己和家人一些私人空间, 会处理好家族内部的事务,交出一个圆满的答复。

    面对媒体的犀利提问,祁为琛从容应对、给出的回答也非常得体。在新闻播出的第二天,就因为良好和正面的形象获得了大量的好评,及时扭转了祁连电子一路下跌的股价。

    不过网上也有人提出相反的意见,讽刺祁董在作“表面文章”。有网友说,像祁家这类的华裔顶级财阀,内部肯定隐藏着不少的秘辛。这些东西不会公开放在明面上来谈,其中那些弯弯绕绕,恐怕也只有参与到其中的人才知晓。

    也有网友锐评,让大家吃个瓜就散了,毕竟这都不是月薪三千的人该考虑的事情——

    一周后,洛杉矶,Beverly Hills。

    太阳高悬在头顶,季源霖头戴运动休闲帽,正在山庄半山腰的高尔夫球场打球。

    半场结束,他把手中球杆扔给陪同在一旁的球童,接过了侍应生递来的酒杯,抬手便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经过半个月的调理和疗养,脸部的擦伤已经完全愈合,私人医生也终于解除了对他的禁酒令。

    这段时间没去公司,他一有空就来山庄里的私人高尔夫球场打高尔夫,顺便推掉了所有的应酬。

    原因很简单,自从半个月前在市中心和时添久别重逢,他便失去了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兴致,脑子里全是这个人的影子。

    按理来说,被人当众羞辱了一番,还差点在脸上留下了不可逆的伤疤,他应该恨死了这位罪魁祸首才对。

    可时添却完全不一样。

    半个月以来,每个寂静的午夜,独自一人靠在别墅天台的沙发上,只要一阖上眼,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人站在台阶前,在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唇角勾起的那抹动人弧度。

    “靠近点,”垂眸望着自己,时添的脸上笑眯眯的,“我有话想对你说。”

    那抹笑容是如此的熟悉而又美好,曾陪伴他度过青葱岁月,直至迈入婚姻的殿堂。

    十年前,在那间昏暗的地下室,是时添陪着他打半米宽的地铺,与他在简陋的床板上相拥而眠。

    那时候,他们每天在外面跑业务忙到深夜,回家的路上买几根几毛钱的撸串,就能手牵着手,欢声笑语地聊着天一起回家。

    再后来,他们有钱了,成了腰缠万贯的精英企业家。时添仍旧视名利为外物,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做着他最坚强的后盾。

    他明明可以一辈子拥有这个人的。

    珍惜他、爱护他、与他一起慢慢变老,这曾是他在十字架下对时添许下的诺言。

    到底是什么时候把时添弄丢的呢?

    答案已经在心底昭然若揭,他却总是逃避去想。

    他知道,哪怕婚内出轨,和成熙厮混在一起的时候,这个人仍然在他心里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那些分给成熙的宠溺和喜欢,是用来弥补自己永远也无法从时添那里得到的,独属于周斯复的爱。

    原来,在他心里,时添从来都是那个他在学生时代时可望却不可及的白月光,那一颗横亘在心头,怎么也抹不去、铲不平的朱砂痣。

    他爱他爱到了骨子里,甚至爱上了他在自己皮肤上留下的累累伤痕。

    可到头来,一切都已经晚了。

    打完高尔夫,季源霖坐上回乘的摆渡车,时间已经临近中午饭点。

    他原本还想在草场待一会,等日落再下山,但今天还有一项很重要的行程,他无法找理由推脱。

    今晚八点,祁为琛会在纽约市中心的五星级饭店举办一场非常私人的拍卖晚宴。祁为琛很早就给他发送了邀请函,暗示他有“买家”入场。

    这是他和祁为琛私底下使用的暗语之一。他所经营的Mobius是一家祁连电子下属的空壳上市公司,只有和祁家交往很深的少数人才知道,他专门以这家公司的名义开设工厂,为祁连电子研发最先进的GaN 产品。

    除祁连电子外,这些人同样也是祁为琛盯上的对象。祁为琛想通过Mobius的账目出售一些Mobius旗下的非核心产品,为GaN XI系统的研发吸纳更多的资金。

    有“买家”入场,意味着有人和祁为琛搭上了线,想要投资和入股Mobius,并打算和自己亲自商谈接下来的一系列合作。

    这样的晚宴非常私密,一般受邀的宾客不会多,能接触到的也是很有地位的人物,于他而言有利无弊。

    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他都不得不前去赴约。

    坐上前往纽约的商务航班,三小时后,季源霖准时出现在了五星级饭店的门口。

    酒店的侍应生提前得到了祁董的吩咐,早早便在饭店门口等候着他的到来。

    跟着引路的侍应生往里走,季源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故作无意地问身旁的侍应生:“今晚大概有多少人来参加拍卖会?”

    “林少,祁董说您进场以后就知道了。”

    侍应生中规中矩地回答。

    进入宴会内厅,季源霖理了理衣领,刚准备踏上铺着红毯的台阶,便看到两名熟悉的人影手挽着手,从半敞的厅门内缓缓走了出来。

    台阶上方,拍卖晚宴的主人祁为琛和他的伴侣白然并肩站在门前,五指紧紧交扣在一起,看起来是特意出门来迎接自己。

    望着站在祁为琛身旁、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季源霖的脚步略顿了一下。

    他上一次见到白然,还是一年前,两人在温泉酒店告别的那一夜。

    和白然一同来到美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在一开始时并不清楚这人和祁为琛之间的往事,不仅和白然像情侣一样地相处了一段时间,甚至还一时冲动,把白然当作时添的替代品,和他上了床。

    后来,白然才告诉他,他是听从祁为琛的指令,专门来勾引他,想要从他口出套出与专利有关的秘密的。

    无论他和白然曾经是怎样荒谬的关系,但如今看到白然已为人夫,和丈夫百般恩爱地站在一起,他一下子还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

    他却没想到,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白然便把他当成了一个陌生人,只是温顺地陪伴在丈夫身旁,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这样倒也没什么,偏偏祁为琛像是有意而为之,等他一路走上台阶后,便拉起伴侣的手,引着白然来到他的面前,对着他笑道:“Lin,这是我的爱人小白,我想你俩应该已经认识了。”

    “差点忘了。”

    话锋微转,祁为琛露出一副略带歉意的表情,“小白以前总是喜欢故意惹我生气,在外面胡闹,对Lin先生做过一些逾矩的事情。我先替他道个不是,还请Lin先生不要介意。”

    当着他的面,祁为琛就这样直接调侃他和白然从前的那些风流情|事,季源霖一时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是站在那里干干地笑着,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回答。

    与他相反,一直站在祁为琛身旁的白然却全程保持着淡定,只是将耳畔垂下来的长发别在脑后,向他坦然地望了过来:“抱歉,Lin先生,当时让您受惊了。”

    “没,没有的事……”

    尴尬地笑了笑,季源霖赶紧准备掠过这个话题,“对了祁董,今天的拍卖会,您指的‘买家’是——”

    “是大宜能源的老板Verus,还有几个老熟人。”祁为琛说,“走吧,带你去引荐一下。”

    说完一番客套话后,祁为琛随即转身往回走,同时还不忘绅士地放慢脚步,等待爱人跟上自己的步伐。

    在他身后,白然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完美而又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豪门“太太”的角色,将温润谦和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跟着祁为琛沿楼梯一路上到顶楼,季源霖看到饭店的露台上已经站满了宾客。祁为琛说的没错,至少有一半人都是和他有过生意往来的老朋友,而那位被一群人围聚在中间的头发花白的老人,应该就是大宜能源的老板Verus。

    祁为琛先带着白然上前和Verus攀谈,季源霖则就近找了个高脚桌坐下,抬起手比了个手势,让站在自己背后的侍应生端一杯酒上来。

    靠在高脚桌前等待了好几秒,他发现那名侍应生完全没有任何过来服务的意思。

    蹙着眉头转过身,季源霖正打算问这名侍应生怎么回事,为什么反应这么慢,脸上的表情就骤然僵住了。

    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侍应生身上,他发现侍应生捧着托盘的手一直在轻微地发着抖,连带着杯中酒液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视线缓缓往上移,透过走廊里投射进来的昏暗灯光,他在夜色下看清了这名侍应生的脸。

    眼睛盯着地面,嘴唇也紧紧抿着,那人将面容掩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像是并不打算让别人看到他的样貌。

    或许陌生人很难第一时间分辨出来,他却仅仅只是盯着侍应生看了一秒,就认出了这人是谁。

    “……”

    察觉到自己正在用一种震惊至极的眼神盯着他,侍应生小心翼翼地抬起另一只手,将手指抵在唇边,对着自己比了个“嘘”的手势。

    面带恳求地眨了眨眼,他示意自己不要出声,就这么当场戳穿他的存在。

    然而,从把人认出来的那一刻起,季源霖的脑海里已经完全没有思考别的东西的余地了。

    在桌前呆滞片刻,他僵直着脊背,从椅子前缓缓站起身,视线死死地咬着阴影里的人不放。

    这名隐匿在暗处的侍应生不是别人,居然是那个令他日思夜想、耿耿于怀的始作俑者——

    他的前夫时添。

    ……

    发现祁为琛已经和Verus寒暄结束,转身朝着自己走来,季源霖想也没想,便主动往前迈出脚步,径直朝着祁为琛迎了上去。

    如果他一直站在原地不动,那一旦祁为琛把目光投过来,就有很大可能会发现时添的存在,他不能冒这个险。

    看到季源霖端着酒杯来到自己身边,祁为琛满意地侧过身,对着身旁的老人介绍:“Verus叔叔,这位就是我说的Lin Zhi,完全不逊于郑滢的应用材料学天才。”

    被祁为琛当众这么一介绍,季源霖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和大宜能源的老板碰了碰杯:“Verus先生,久仰了。”

    站在宴会厅的中央,季源霖一边和眼前这名位高权重的能源大鳄交流,一边开始用余光偷偷打量十几米远外的时添。

    眼神时不时落在他的身上,又快速移开,时添依旧僵立在原地不动,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挂在宴会厅墙上的古老摆钟,像是有心事。

    正当他稍作分神之际,他突然听到站在他对面的白然笑出声来:“Lin先生,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您一直盯着我看。”

    在白然的提醒下,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越过白然的肩观察时添的一举一动,差点就要在人前露馅了。

    又和周围的几名贵客认真聊了几句,季源霖用余光发现,在宴会厅里来回走动的宴会经理似乎也发现了时添的存在。

    像是觉得这名侍应生有点面生,经理正朝着时添所在的方向走去,脸上流露出一丝困惑。

    未加思索,他已经下意识地侧翻手中的酒杯,佯装不小心,将杯子里的红酒全洒上了自己的西服领口。

    轻轻地“啊”了一声,季源霖用手挡住胸前的污渍,对着周围众人歉意地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我去更衣室处理一下,马上回来。”

    说完这句话后,他和祁为琛又说了句“抱歉”,接着便转过身,往时添所在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离开的十分匆忙,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白然缓缓勾起唇角,眸中浮现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

    季源霖屏息凝神,迈步往前。

    宴会厅的侧门旁,时添正在接受宴会经理的盘问,并没有发现他正在越走越近。

    来到距离时添不到五米远的地方,他听到经理正在问时添:“……你说你工牌丢了?那你工号是多少,报给我一下。”

    眼睫微微颤了下,时添的语气有些不太自然:“我……我的工号是——”

    上前半步,季源霖当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我的衣服上不小心沾了点酒,请问更衣室在哪?”

    发现身后走来一名衣冠楚楚的贵宾,经理连忙停下话头,转过身来,对着他客气道:“先生,更衣室在走廊的另一边,我现在带您过去?”

    “不必了。”季源霖淡淡出声,用手指了指面前面色发青的时添,“你带我去吧,顺便帮我清理一下。”

    “……”垂下眼抿了抿唇,时添最终还是没有戳穿他的戏码,只是缓缓侧过身,对着敞开的侧门伸出手,“先生,请跟我来。”

    离开富丽堂皇的宴会厅,时添带着他一路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转过楼梯拐角,时添便倏地停住脚步,冷声道:“更衣室就在前面,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等等。”

    眼看这人连正眼都不愿看自己一下,转身就要离开,季源霖想也没想,伸手一把抓住了面前人的手腕:“……你来这里干什么?”

    “……”

    背对着自己这位曾经的旧爱,时添的脊背有些僵,语调冰冷至极,“这是我的私事,用不着你管。”

    使劲挣脱了两下,发现他仍旧死死不松手,时添缓缓呼出一口气,总算转过头来,用一种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

    “如果是因为上次在洛杉矶,我把花扔你脸上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时添淡道,“如果再不去找祁为琛,就已经没时间了。季源霖,我最后说一遍,放开我。”

    “你……”

    从时添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季源霖的眸光倏忽一凛,瞳中染上了深不见底的寒意。

    “你想去找祁为琛?”

    片刻后,他一字一顿地冷冷开了口,“你知不知道,祁为琛也在满世界找你?要不是我刚才给你解围,祁家的保镖现在已经把你抓回去了。”

    他没有对时添做过多解释,也认为没必要。

    根据白然告诉他的信息,为了能够节制住周斯复,不让自己这位幼弟起什么别的心思。早在周斯复十年前刚回到美国的时候,祁为琛便已经想控制住仍在国内的时添了。

    但由于祁家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加之上面还有祁正,所以祁为琛一直以来都没有直接出手。中间那次把祁三当作棋子,将时添当作人质绑来美国,也只是想试探一下周斯复,顺便也打算通过这个途径获取自己的专利技术,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这次听说时添来了美国,祁为琛也曾旁敲侧击问过自己,之后有什么打算。因为知道祁为琛对周斯复有所忌惮,仍然想要把时添扣下留作把柄,所以自己一直没有明面表露出心里的想法,只说再等等,一切都还为时尚早。

    祁为琛原本就想找机会把时添给弄到手,现在这人不但大摇大摆溜进祁为琛的宴会,还打算就这么直接撞祁为琛的枪口上……他疯了?

    在心里沉思片刻,盯着面前人躲闪的眼神,季源霖的面色蓦地变得不太好看起来。

    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在他的印象里,添添一直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思来想去,唯一会让时添失去理智,就这么硬闯进宴会的理由,恐怕只有——

    “……是因为周斯复?”

    扭过头,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你来找祁为琛,是为了周斯复?”

    仿佛被他一语道破了心中的计划,时添脸上掠过一丝短暂的无措,随即紧咬牙关,再次想尽办法试图从他的手中挣脱。

    “不然呢?”

    眼眶泛起了一抹浅淡的红,时添缓缓抬起头,沙哑地开了口,“我问你,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周斯复现在被警察抓了,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我只能来找祁为琛谈条件,问他怎样才肯把人给放出来。”

    “只要他同意放过周斯复,要我怎样都可以——”

    “时添,你疯了?!!”

    怔然了一瞬,季源霖松开时添的手腕,一把扣住面前人的下颌,将他狠狠抵上了背后的大理石墙面。

    “……你的脑子呢?”手背上青筋凸起,季源霖一时间变得怒不可遏,“为了姓周的,你要做到这种地步??”

    被他就这么重重抵上坚硬的墙壁,时添居然没有抱怨喊疼,只是一声不响地硬生生捱了。

    艰难地半仰起头,望着他愠怒的猩红色眼眸,他看到时添缓慢地、淡漠地,笑了起来。

    “不找祁为琛,难道找你?”

    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时添盯着他的眼眸干净而又透亮,“季源霖,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

    “啪”的一声,季源霖脑海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第092章 092

    原本做好了被季源霖一拳捶上来的准备, 时添却发现眼前的男人迟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猩红在黑暗中明灭,季源霖的眼底泛起一抹深邃的光,在吊灯光线的映衬下显得忽明忽暗。

    在静谧中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很快, 季源霖松开掐住他下颌的五指, 往后缓缓退了一步。

    “抱歉, ”神色重新恢复了冷静,季源霖垂下自己的手, 眸中带上了歉意,“是我情绪失控了。”

    时添依旧冷冷地盯着他, 一言未发。

    “今天算是祁家比较私密的场合, 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途径来这里的, 但这样贸然闯进去和祁为琛谈条件,肯定行不通。”稍微压低了些声音,季源霖将语调放得真切而又诚恳, “添添, 不提别的,站在我个人的角度, 我并不想让你在宴会上出任何意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

    背靠着五星级饭店的大理石墙,时添的脸上面无表情,“如果没别的事,我现在可以走了么?”

    对他说了句“稍等”, 季源霖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转身打通了一个电话。

    和电话那端的人通话结束, 季源霖对着他缓缓开口:“我和祁为琛有约在先, 他也知道我和你从前的关系。”

    “这样,我让人在楼上安排一个包厢, 你暂时不要在宴会上露面,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等宴会一结束,我就带着祁为琛上来,给你们制造一个单独见面的机会。只要我提前打好招呼,他不会随便动你。”

    “……”

    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诧异,时添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前夫,“你凭什么要帮我?”

    “我找他是为了谈周斯复的事情。”他淡淡发问,“我不认为你会平白无故地助我一臂之力。”

    眼中歉意未散,季源霖抬起眸子与他对视,眼神没有丝毫闪躲:“我确实很厌恶周斯复,但这和保护你是两码事。”

    “算我亏欠你的,添添。”他说,“只要能够确保你不受伤害,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身体陡然一僵,时添抿着唇呆立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段时间,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面色复杂地望向面前的季源霖,缓缓启唇:“告诉我见面的包厢号,敢骗我你试试。”

    “不会的,”季源霖轻缓地笑出声来,“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永远都不会再骗你。”

    两人还没离场多久,季源霖便接到了一通祁为琛打来的电话,问他人在哪,怎么消失了那么长时间。

    告诉祁为琛自己马上就来,他将手机放回胸前口袋,对着时添点点头:“那么,待会见?”

    时添皱起眉头,丝毫不留情面地抬手一指:“滚。”

    在时添杀人的目光下,季源霖转身麻溜地滚了,一路上步伐轻盈,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目送季源霖的背影转过走廊,再三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可疑的人,时添转身回到角落的阴影处,拿出手机发送了一条短信。

    等待了足足十五分钟,他才终于接到了对方打来的电话。

    “……一直在陪着他们喝酒,刚找了个借口溜出来。”

    白然在电话那头率先开口,信号有些断断续续,听起来像是藏在更衣室或者储藏间里,“搞定了?”

    “嗯。”时添抬头望天,“他约我晚宴结束后在602号包厢见面,说会把我引荐给祁为琛。”

    听到时添的话,白然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时哥,你没露馅吧?”

    时添难得的沉默了一下:“应该没有。”

    他虽然没什么表演细胞,但在面对季源霖时的那种厌恶之情却完全做不得假,表现出来的质疑和不信任也很自然,应该不会被戳穿。

    毕竟要制造机会让季源霖上钩,与其刻意主动出击,不如用言语当作武器,彻底激怒这个人。

    只有季源霖完全情绪失控,他们的计划才能顺利往下继续。

    “那很好,”抿唇沉思了一会,白然认真道,“接下来才是难度最高的环节,一旦中途出现任何差错,季源霖就会发现情况不对劲。”

    “后面就靠你了,时哥。”唇畔噙着淡笑,他用开玩笑般的口吻说,“千万保护好你自己,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周斯复能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知道了。”

    抬手揉了揉艰涩的眉心,时添只觉得眼皮跳的有些快,“那你呢,你准备怎么和祁为琛周旋?”

    “没什么好周旋的。”白然的声音轻轻的,语调有些懒,“从一开始,我就没准备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话音落下,白然挂断了通话。

    在心里掂量了一会白然刚才那番话的含义,时添面上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后,他低头滑开屏幕,删掉了手机上和白然的所有短信和通话记录。

    关机前,他又给老翟打了通电话,确认公司的那帮人已经全部顺利抵达国内。老翟在电话里告诉他,他们即将和发行券商一同开启IPO上市前的定价流程。

    老翟在电话里有些担忧地问他:“时总,您这次大约要在美国待多久啊?要是纳斯达克那边同意我们的定价,那您干脆就待在纽约,等我们直接过来算了。”

    “等我出院后给你们消息。”他告诉老翟,“只要好好疗养一段时间,应该恢复的很快。”

    “老翟,如果正式上市的日期已经敲定,但你那时候仍然联系不上我,说明我的病情还不太稳定。到时候你就不用管我了,带着几个元老一起上去敲钟,把流程走完,明白吗?”

    老翟一愣:“时总,你不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吧?你的病——”

    听着老翟开始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让自己注意身体,时添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盯着窗外浓稠的夜色,似是出神。

    他心里十分清楚,接下来就是一场硬战了。

    决定留在美国后,他上周临时编造了个理由,告诉老翟自己在纽约的私立医院里检查出了慢性肿瘤,需要留在美国住院调理一段时间。他让老翟不必担心自己,先带着高管们回国,开始准备上市前的最后工作。

    为了不让公司里的人生疑,他还特地提醒老翟,自己在治疗期间可能没办法使用手机,顺便把IPO项目的一系列后续安排全都事无巨细地交待给了老翟。

    他非常信任这帮和自己共同打拼多年的老将,也知道他们会圆满完成自己下达的指令,可要说心里完全没有遗憾,那一定是假的。

    送封禹上市,这是他从创业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实现的梦想。

    但接下来的情况危机四伏,他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这一切,恢复平常的人生,更别说准时参加公司的上市仪式了。

    一切都需要做一个了断,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那个家伙。

    从懵懂无知的青葱岁月携手走来,那个总是默默守护在他的身后,鼓励着、支持着、陪伴着,愿意为了他付出生命的邻家少年——

    他还欠他一段白头偕老的余生——

    一小时后。

    走出更衣室时,时添已经脱下侍应生的制服,换成了自己的衣物。

    乘电梯一路上到饭店六楼,在电梯门朝两侧打开前,他再次抬起手,摸了摸藏在袖口内侧的玻璃片。

    这玩意的使用方法是白然教给他的,体积小便于携带、用途多样且不易被察觉,是个很趁手的工具。

    确认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时添原地做了个深呼吸,迈步走出了电梯门。

    整个六楼走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使皮鞋在行走过程中发出的脚步声尤为明晰。

    一路来到602号包厢,他将手搭上包厢的门,只是轻轻一推,便将紧密的房门给推了开来。

    包厢没有开灯,只有玄关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暗灯,依稀可以看到餐桌前立着一面精致的中式屏风,屏风内隐隐有烛光摇曳。

    将外套脱下挂在房门前,时添正打算打开包厢内的照明灯,突然听到屏风的另一侧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响动和一个微弱的人声。

    “唔……”

    微皱起眉头,他往前走了几步,透过半阖的屏风,看清楚了包厢内的场景。

    餐桌前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五花大绑地用麻绳捆在餐椅前,嘴上贴着胶布,正在桌前拼命地挣扎,试图挣脱绑住自己的束缚。

    ——是郑滢。

    背靠着身后的座椅,郑滢满脸惊恐地望着站在屏风外的时添。盯着时添的脸死死看了一会,她开始一个劲地摇头,像是让他快逃,赶紧远离这个地方。

    然而,随着体力渐渐流失,郑滢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有气无力起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到郑滢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添的脚步骤然顿住,面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他设想过很多季源霖让自己中计的手段,甚至做好了譬如被姓季的再在酒里下药、或者直接被保镖一掌击晕的准备。他却怎么也没想到,郑滢会被牵扯进来,成为季源霖计划的一部分。

    很快,时添便听到背后的包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阵错落有致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随着包厢内的灯光亮起,四周的场景变得不再昏暗。两名保镖打扮的黑衣人一左一右无声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其中一人默默地站在原地不动,另一人则径直走上前,持枪来到了被绑在餐椅上的郑滢面前,用枪口对准了郑滢的太阳穴。

    在郑滢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的瞳孔深处,时添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抬起一只手,将手中的东西对准了自己的后颈。

    ——一根0.3mm左右针头长度的医用注射器。

    下一秒,他听到站在背后的黑衣人一板一眼地开了口:“时先生,林少希望您能配合一下,跟随我们一同返回洛杉矶。”

    “……”

    眼底有白刃似的光闪了闪,时添的唇角微微往上一勾,带上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他淡然出声:“他也知道自己是被海关通缉的逃犯,连真名都不敢用?”

    黑衣人并没有对他的反讽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时先生,请您配合,否则我们无法确保郑小姐的安危。”

    时添垂下眼,没有看郑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只是一些保险手段。”黑衣人说,“只要您不反抗,我们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包厢内的气氛僵滞了一瞬。

    片刻后,时添冷冷开口:“先把她放走,否则我们没什么可谈的。”

    对着同伴使了个眼色,持枪的男人弯下腰,给郑滢松了绑,示意让她离开。

    光着脚丫,跌跌撞撞地经过时添身边时,郑滢突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倒在地上。时添及时伸出手,才堪堪帮她稳住了身形。

    就在扶着郑滢站起身的那一刹,他听到郑滢微颤着声线,仓促耳语:“他把GaN当武器,拖住他,否则——”

    “把她带出去!”

    察觉到郑滢的小动作,拿着枪的黑衣人面色一黑,厉声喝道。

    还没等郑滢把话说完,几名黑衣人就冲过来,把她粗暴地带出了门外。

    为了防止临时生变,郑滢被带走后,在场的黑衣人纷纷围聚到了时添跟前,全都做好了万全准备。毕竟Lin少吩咐过,绝不能做出任何伤害时先生的行为,更别说对时先生开枪。他们不能来硬的,只能用软的。

    谁都没想到的是,时添却似乎完全没有任何要逃走的打算,只是冷着脸道:“愣着干嘛?带路。”

    季源霖的保镖们面面相觑,还是压住时添的胳膊,推着他往包厢外走。

    乘电梯下到饭店停车场,时添很快就被带到了一辆停黑色宾利前。

    没等上车,他便看到了车窗前正襟危坐的季源霖,像是早就等他多时了。

    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坐上汽车后座,满脸一副冷得结冰的模样,季源霖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怎么,生气了?”

    “你刚才说你不会骗我。”

    时添闭上眼,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没有骗你,”双手交握放在膝前,季源霖缓缓靠上车座靠背,“我说了,只要能保护你不受伤害,我什么都愿意为了你做。”

    没等时添再次张口回呛他,一根细长的针头突然从背后扎入了时添的后颈。

    “你——”

    时添脸上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语句来不及在口中成型,便已经身形瘫软,往前缓缓倒了下来。

    收起注射器的针头,车窗外的保镖看向季源霖。

    “林少。”

    朝着季源霖微微一鞠躬,保镖随后往后默默退了一步,消失在了停车场外的浓稠夜幕中。

    垂下眼眸,盯着时添毫无意识的面庞,季源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从时添说他是笑话的那一刻开始,他突然就想清楚了。

    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再触摸到眼前这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

    ……

    想撕碎、折磨、占有。

    想击垮他的所有尊严,剥夺他的自由,把他锁起来,让他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去他妈的周斯复。

    这人是他的。

    这样想着,他伸出一只手,轻抚着身前人的脸庞,温柔地笑了笑:“添添,欢迎回家。”

    第093章 093

    挂断时添的电话, 白然转身望向一直静静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ok了。”

    将手机扔到一旁,他对着祁为琛平静道:“我已经怂恿他和季源霖产生了接触,接下来季源霖应该也会有所行动, 一切都在按照你原本的计划进行。”

    距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 祁为琛正背靠在茶几前, 随意拨弄着唱片机的唱针。舒缓的旋律流淌在他的指间, 却又被他拨弄的动作打断了正常的节拍,乐曲节奏变得忽快忽慢, 听起来有种莫名的诡异感。

    缓缓收回搭在唱片上的五指,伴随着唱片机优美的韵律, 祁为琛不紧不慢地走到白然的跟前, 抬起一只手, 轻轻抚弄他的发梢:“真乖。”

    修长手指捻着白然的发根,另一只手则顺着腰线徐徐往下,揽上了白然的后腰。白然却对此没有产生任何抗拒, 只是温顺地垂下眼, 靠上背后的实木书柜,任着自己的丈夫俯下身, 唇齿娴熟地在颈间磨出吻痕的印迹。

    他们所处的房间是宴会二层的一间VIP贵宾休息室。休息室的大门紧闭,窗帘也处于拉合状态。房间内光线昏暗,唯独只有餐桌上摇曳的烛光洒满墙壁,映照出墙上覆拥的一双剪影。

    随着西装的纽扣被一粒粒解开, 白然被祁为琛抱上了窗台。像是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下意识地用手推了面前英俊而又高大的男人一把, 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开了口:“为琛, 你等等……”

    低沉而又沙哑地笑了一下,祁为琛拢紧面前人半敞的白衬衫, 将松散的衣摆递到了白然的唇边。

    伸出两根手指,他捏住白然的下巴,俯身凑上男人鲜红欲滴的耳廓:“乖狗狗,接下来该怎么做?”

    身躯骤然僵硬了一瞬,白然的身躯陷入了微微的战粟。像是认命一般,他随后缓缓张开紧咬的唇,将衬衫衣角衔在齿间,双手往后撑着窗台,摆出了一个极为羞|耻的姿势。

    看到眼前的小家伙这么听话,祁为琛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芒。很快,他便用手解下胸前的领带,拉起白然的手臂,将他牢牢制在了坚固而又光滑的大理石窗台前。

    无声地观赏了一会面前人舒展的漂亮躯体,他往前探出一只手,双指并拢搭上了白然抿紧的唇。

    “……小白,”

    倾身到白然的耳侧,仿佛在说什么羞于见人的话语,祁为琛故意放轻了音调,“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要是你一直乖乖听话,我会给你什么奖励吗?”

    “……”

    没等白然给出任何回应,他便接着往下缓然道:“我很开心,我们能成为一家人。你看,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很快就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了。”温柔地摩挲着怀中人的脸颊,他的眉眼间浮上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祁正那个老家伙已经死了,大姐也不成气候,只要再除掉周斯复——”

    话说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垂眸认真地审视着白然眼梢因为情|欲而染上的淡淡绯红:“你永远都不会隐瞒我,欺骗我,永远都站在我的这一边,对么?”

    听到他的这个问题,白然搭在窗台前的尾指微微抽搐了一下,睫毛也跟着蓦然颤了颤。

    像是没有察觉到白然的小动作,祁为琛将面前人拢入怀中,笑着说:“小白,你要是个诚实的孩子,就亲亲我。”

    额头抵上男人温热而又宽厚的胸口,白然缓缓合上眼,眼睑下垂落两丛浓密的阴影。

    只要睁开眸子,稍微抬起一点头,他就能够亲到面前的男人,将这人瞳仁的最深处一望到底,窥探到祁为琛内心的一切。他也很清楚,怎样才能讨面前人的欢心。

    然而,等了很久,祁为琛还是没有等到那个迟来的吻。

    他只听到怀中人沙哑着音调,轻声喊自己的名字:“……为琛。”

    “……等一切都结束,你放我走吧。”——

    次日,Bronx区监狱。

    几份内部文件被预审员猛地摔在审讯桌上,灰尘扬起在昏暗的光线里,上下翻飞,随后消失于桌面明暗的交界处。

    灯光之下,周斯复坐在椅子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知道这是什么吗?!”

    预审员粗暴地嚷嚷着,满脸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证据全他妈的摆在这里,你张不张嘴都没有用了,你以为除了坐牢,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绕过审讯桌,预审员往前探过身,用手一把抓起周斯复的衣领,面上流露出一抹冷笑:“可怜的小少爷,我告诉你,你已经彻底完蛋了。”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杀害祁正的过程原原本本交代清楚,我们也能早点下班。”

    用话语威胁了一番,预审员攥紧抓住衣领的五指,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近在咫尺的周斯复。后者却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抬眸迎上目光,对面前人的威胁不置可否。

    周斯复漫不经心的淡漠态度激怒了预审员,很快,一记重拳挥向周斯复的腹部,将他连人带椅重重摔向了冰冷的地面。

    “狗娘养的——”

    骂了一句粗口,预审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随即一把脱下外套,大步走向了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

    将外套罩上审讯室的监控摄像头,他粗暴地抄起一把椅子,逼近被束缚在铁椅上的周斯复:“这可是你自找的,接下来的事情,你最好祈祷上帝保佑……”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预审员抬起椅腿,朝着周斯复的脑袋便往下砸——

    椅背重重摔落在周斯复身旁的地板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确认已经达到预期的效果,预审员立即松开手,在周斯复的面前半蹲了下来。

    替周斯复解开手铐,预审员连忙低声道:“上帝保佑,我演得像么?”

    “……浮夸了点。”

    周斯复仰头默默望着审讯室的天花板,等待面前人将自己给扶起来,“进行得怎么样了?”

    “喜欢吗!?你这狗东西!”

    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地吼着,预审员一边对着周斯复眨了眨眼,比了个“OK”的手势。

    “律师那边的保释流程一切顺利,你留下的那个关键证据缺口起作用了。”预审员压低声音,迅速出声,“局长那个老东西脸都绿了,只要不出意外,很快你就可以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一拳砸在了审讯室的铁桌上,恶狠狠地狞笑出声:“爽不爽!?你他妈刚刚不是硬气的很吗!?”

    周斯复:“……”

    这家伙可真是越来越入戏了。

    这位Bronx分局负责审讯的预审员,算是昆汀为数不多的死忠部下之一,也是在狱中配合他行动的关键角色。

    他故意选择中祁为琛的套,冒着巨大的风险被捕入狱,就是为了能够和这人在狱中碰面,共同实施接下来的计划。

    确保监控另一端的警员们没有起疑,预审员再次压低声音开了口:“数据中心那边的人也已经就位了,你连上这个端口,在Bronx分局的警用内网范围内足够你顺利完成写入。”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台精巧的设备,又将一块USB盘插在了设备上,偷偷递给了周斯复。

    “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紧紧盯着周斯复的脸,预审员屏着呼吸低声叮嘱,“记住,一旦连接上内网,你的时间五分钟,一秒钟都不能多。”

    “你叫一声。”

    突然得到面前人的指令,周斯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你啊你妈呢!?现在终于会张嘴了!?”

    对着他比了个大拇指,预审员转头对着被外套盖住的摄像头,扬声吼道。

    当着周斯复的面又开始演了起来,预审员向守在单面窗另一侧的同伴比了个手势,随即启动了设备。

    他匆匆开口:“开始吧,周先生。”

    ……

    一小时后。

    单人囚室的铁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拉开,一名狱警满面恼怒地走进来,瞪着靠在床前小憩的周斯复。

    “律师在外面等你。”

    丢下这句话,狱警扭头便走。

    缓缓睁开眼,周斯复从床前坐了起来。尽管长时间的关押使浑身上下都有些隐隐作痛,他的腰背却依旧一如既往地挺得笔直。

    换下囚犯的衣服,离开关押区,周斯复一步步走向监狱的大门。一路上,数十双目光紧紧锁定着他,大多数狱警都保持着沉默,对于所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但他也感到其中也夹杂着少数几道的探究眼神,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无论是敌是友,那些人都知道他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监狱大门在周斯复的眼前打开,阳光再一次洒上了他的侧脸。在日光下缓缓眯起眼,他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正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底下。

    拉开车门,他发现坐在车里的并不是自己的律师,而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搞定了?”

    昆汀挑起眉头,问。

    “全搞定了。”周斯复说,“联系白然,让他抽空来见我一面。”

    话音微顿,他发现昆汀正在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望向自己,满脸写着“欲言又止”四个字。

    “……怎么了?”

    周斯复忍不住蹙眉。

    “白然那边,我暂时联系不上他。”

    片刻后,他听到昆汀有些肃然地开口,“我的线人说,他被祁为琛给关起来了。”

    第094章 094

    窗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时添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又酸又麻,怎么都使不上劲。

    艰难地撑着床板坐起身, 剧烈的头痛几乎令他再次陷入晕厥。垂眼盯着面前柔软的被褥, 一种诡异而扭曲的熟悉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 让他一时间怔在原处, 久久回不过神来。

    随着大脑慢慢清醒,他开始逐渐辨认出眼前的一切。

    种着绿植盆栽的小阳台、米白色的躺卧式沙发、铺着深蓝色缎面被单的大床, 床头挂着一副构图十分抽象的风景画……此时此刻,他正身处于一间宽敞明亮的大主卧里, 而房间内的所有布置, 都令他感到再熟悉不过。

    这是他和季源霖过去同床共枕的“爱巢”, 家具都是他在实体店和网上精心挑选的、他最喜欢的样式。

    几年前,他和季源霖一同在高档小区帝景豪庭购置了一座独栋别墅,在房子的装修和设计上花费了很多精力。和季源霖开始打官司后, 别墅也被抵押给了司法拍卖机构, 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已经快要忘记别墅里的房间长什么样了。

    ……这是自己以前的家?

    在心里想了想, 时添觉得隐隐有些不太对劲。

    距离他搬离别墅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幢房子应该早就被卖给了别人才对,可房间里的一切居然仍和从前一模一样,甚至连摆放在书桌上的木头小挂件都没有任何被移动过的痕迹。

    撑着床板缓缓坐起身, 时添对着卧室巨大的落地镜发了一会呆,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一点点拼凑了起来。

    他想起来, 他在坐上季源霖的车后, 被季源霖的保镖用针管朝后颈注射了什么东西,随后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瘫倒在后座, 晕了过去。他还清晰地记得,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

    ……季源霖。

    时添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回忆起了自己昏迷前发生的所有事。

    如果他在昏迷后就被季源霖带走,那一切应该还在按照原本的计划进行。

    稳住心神,时添刚准备下床,就差点在床边摔了个四脚朝天。

    勉强扶着床头柜稳住身形,他一把掀开被子,发现一条黑色的细铁链正牢牢扣着他的脚踝,将他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了大床的一米内。

    时添:“……”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数年前,他也曾被周斯复用类似的手段软禁在纽约市区的公寓里,日复一日地接受心理医生的介入治疗。没想到如今,这种如同狗血影视剧般荒谬的桥段再一次上演了。

    链条在床前丁零当啷地作响,时添低下头,尝试着解开脚上的束缚,没想到刚伸出手,连腰都还没来得及往下弯,就听到卧室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缓缓推了开来。

    脚步声在耳畔响起,他刚刚仓促抬起头,整个人便怔在了床前。

    一位年老的妇女佝偻着背走进卧室,反身关上了卧室门。女人腰间围着条米黄色的围裙,满脸写着慈眉善目,手中还端着一碗清凉的荔枝冰糖水,正在往半空中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正是自己从前最爱喝的那一款。

    这一幕让他感到非常熟悉,却又因为同样的记忆太过于久远,整个场景有一种莫名的怪异。

    端着糖水走上前,林姨将手中的碗放在床头,满脸关切地望着他:“小时,你醒啦?”

    “……林姨?””

    时添忍不住蹙起眉头,“你怎么在这……我现在在哪?”

    眼前这个面目和蔼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家里曾经的帮工阿姨林姨。在别墅被法院查封后,林姨也跟着家里人一同回了老家,当时还是他亲自站在家门口送的人。

    “小时,你是不是糊涂啦,现在就在家里呀。”

    一边舀糖水,林姨一边笑眯眯地说,“你睡了很久,发生的事情小季都告诉我了,你就放心休养,别想其他乱七八糟的。”

    时添:“……?”

    “你这病啊,都是平时工作太忙、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就是生怕你伤害到自己,小季才迫不得已才把你给锁在屋里。”

    贴心地将汤匙递到他的嘴边,林姨感慨万千,“我就说嘛,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拼了,除了身体,精神健康也是很重要的,来,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听了林姨这番絮絮叨叨的话,时添心底一沉,却没有在面上显露出来。

    他昏迷前还在纽约,醒来以后居然回到了自己之前的家,还重新见到了家里已经辞退的阿姨……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梦,那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然而,无论发生了什么,在目前的处境下,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绝对不能打草惊蛇。

    坐在床前沉吟半晌,时添最终还是什么疑问都没问出口,只是抬手接过了林姨手中的碗,神色如常地开了口:“林姨,还是我自己来吧。”

    正当两个人指尖相触的那一刹,他突然发现林姨的手指如同触电般地微微往后一缩,投向自己的目光也出现了一秒的躲闪。

    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样子,时添缓慢地移开了视线。

    有点可疑。

    林姨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淡定,她肯定知道什么内情,却不敢在自己的面前说出口。

    糖水还是曾经熟悉的味道,他小口喝了几口,放下见底的碗,故作无意地问:“林姨,我昏迷了多久,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双手交握着站在原地,林姨再次避开他的视线,有些磕磕绊绊地答道:“有,有一段时间了。”

    “你和小季前不久在国外度蜜月,突然不知怎么回事就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小季赶紧把你带回国,还请了特别好的医生给你治疗——”

    说到一半,像是忽然间想起什么,林姨匆匆弯腰拉开床头柜,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沓诊断单和几个药瓶。

    “你,你看,这些是医生的诊疗记录,专业的名词我看不太懂,但都说你撞坏了脑子,时不时就会犯糊涂……”

    接过林姨手中的诊疗单,时添发现上面写着的会诊日期都是同处于时间段——他和季源霖蜜月旅行后的那几天。

    纸章上盖着当地精神病医院的红章,诊断结果大多都是“脑外伤导致的记忆错构症”。而放在旁边的药瓶,也是一些进口的、包装上标着外文的精神疾病类药物。

    盯着诊断单上的文字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半晌,时添放下手中的一沓文件,面色平静:“您是说,我从马尔代夫回来以后疯了,所以季源霖才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啊,是——”

    看到林姨脸上稍纵即逝的一抹心虚伸色,他心里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知道了。”

    没再继续往下问,时添只是重新靠回床前,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林姨,我脑子还有点乱,昏昏沉沉的,想再休息一会。”

    发现他没接着追问,林姨仿佛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点了点头:“那小时,你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小季一下班就会过来看你。”

    又寒暄了几句,等林姨掩上门离开,时添渐渐放松绷紧的腰背,眸色变得有些深不可测。

    无论他现在人到底在哪,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有人在忽悠他。

    林姨刚才的表现很不自然,明显受到了外人的指使。或许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季源霖。

    姓季的想通过一些障眼法,让自己以为时间依旧停留在两年前,是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季源霖试图混淆视听,让自己认为那些与周斯复重逢后的所有记忆,都是记忆错构后产生的假象。

    或许正是担心这样的戏码很容易被拆穿,他才选择把自己关在曾经熟悉的家里,打算通过各种手段,让自己产生精神错乱,当作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季源霖已经是国内海关通缉名单中的一员,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把自己给带回国?

    似乎突然间想到什么,时添的眼睫微微一抖。

    他刚才表现得还是太过于冷静了。

    被前夫打晕后带回曾经的家,还被强行关了起来,任何一个人面对他现在的处境,恐怕都难以保持淡定。

    同意加入白然的计划后,他已经对可能发生的情况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立刻陷入慌乱当中。

    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一定要表现得更加情绪激烈一些,否则很容易就会被识破。

    思绪回笼,时添随手拎起了床头柜上、他曾经最喜欢的一盏北欧奢侈品牌台灯,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对面的墙壁重重扔了出去。

    【哐——】

    台灯的玻璃内壁在地上摔成碎片,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在灯饰四分五裂的那一刻,他听到房门外响起了一阵短促而又慌张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听到了房间内的动静,正准备去找人通风报信。

    果然,门外有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是刚离开的林姨还是什么别的人。除此以外,这个房间里恐怕也安装着类似于监控摄像头之类的东西。

    盯着满地的玻璃碎片默然看了片刻,时添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无法远距离在房间里走动,他便将双腿放下床,往前探出光|裸的脚尖,将碎裂在地的玻璃碎片一点点往床边的方向挪动,直到自己弯下腰就可以捡起来。

    随手捞起两块较大的玻璃碎片,时添利用身形作遮挡,将其中一块碎片不动声色地放进了床板内侧的缝隙。

    紧接着,他重新仰躺回床上,故意选了个窗外光线能够照射到的位置,将右手高高举到半空,左手握住刚捡起的另一块玻璃碎片,朝着手腕处便割了下去。

    他原本只是打算故意做做样子,以此试探一番,没想到手中的玻璃碎片比想象中的要锋利不少,尖锐的玻璃表面刚沿着肌肤擦过,便在他的手腕处留下了一道殷红而又刺目的血痕。

    眼看血液渐渐溢出伤口,沿着手肘往下滑落,时添心里止不住咯噔一下。

    ……完蛋,力道没控制好,真止不住血了。

    没等他从短暂的刺痛中回过神,仓促的脚步声已经从走廊外骤然响起,很快,主卧的房门就被人从外面“嘭”地一下撞开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范围内,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夫——季源霖。

    看来他猜得没错,季源霖压根就没有像林姨所说的那样去“上班”,而是一直坐在监控前,观察着他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也正是这样,他刚用玻璃碎片割开自己的手腕,季源霖便马上反应了过来。

    西装革履的英俊男人一个箭步冲上前,面色铁青:“你——”

    被男人一把抓住胳膊,时添眸色沉了沉,下意识地想要往后躲闪,却发现面前人的动作突然滞住了。

    握住他渗血的手腕,季源霖通红着眼眶,双膝微弯,在他的面前直直跪了下来。

    第095章 095

    殷红的血浸湿衬衫袖口, 凝聚在时添指尖处,一滴一滴无声地往下落。

    捧着时添不断往外渗血的手腕,季源霖跪在床前, 苍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眼中绝望近乎茫然。

    “……”

    带时添回来时, 他并不认为自己故意设置的障眼法能骗住这人多久, 但他有的是时间和他慢慢耗下去。

    只要让添添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不让他接触到外界的任何事物, 再过几个月、哪怕几年,总有一天, 他会彻底击垮他的心理防线, 让他相信曾经发生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场梦。

    没有出轨, 也没有所谓的背叛,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后来,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这人醒来后的反应, 也许会愤怒到极点,也许会对着他冷言嘲讽, 试图想尽各种办法摆脱目前的处境,他却怎么都没想到,时添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向他宣告——即使死,他也不会留在这个自己专门为他营造的, 虚假而又美好的梦里。

    入眼只有一片刺目的红,莫名的钝痛感渐渐开始牵扯季源霖的神经, 令他头脑发涨, 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现在该怎么办?

    失血太多了,要立刻给伤口止血才行——

    不, 还是得先找医生——

    正当他失神之际,卧室的房门再次被人猛地推开,满头花白的外国管家急匆匆地闯进门,对着季源霖促声道:“林少,人来了!”

    Beverly诊所的私人医生跟在管家身后进了房间,身后还带着几名手拎急救箱的助理。他们刚坐着林宅派出的专车,临时从山下被送上了山。

    看到眼前的场景,医生的反应十分迅速。他二话没说,径直朝着床前两人大步走了上来,准备招呼助理立即给时添包扎止血。

    “林少,请您让一让!”

    话音落下,他却发现林少像是丢了魂般,仍旧笔直地僵跪在床前,任凭粘稠的液体渗入指缝,整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眼睁睁望着几名医护人员拥挤在床头,开始各司其职地进行包扎工作,季源霖的目光总算慢慢有了焦距。

    用手勉强撑住地面,他打算站起来给医生腾出一点空间,刚直起腰,全身就像是完全失去了力气,踉跄跌靠上了背后的墙壁。

    ……

    被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们平放回柔软的枕头上,时添缓缓动了动眼睫,只觉得大脑有点轻飘飘的眩晕。

    用玻璃碎片故意划破手腕的时候,他没想到伤口会那么深,等到能真切感觉到失血带来的失重感,他的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很快,他的手臂被医生用针筒注射了一针药剂,随着手腕上的疼痛开始减轻,时添慢慢捡回了一些神志。

    天花板上的灯光亮得有些晃目,他微微睁开眼,发现已经有人拉开了卧室厚重的床帘,日光沿窗户缝隙透进来,窗外是晴朗湛蓝的白天。

    窗外并不是自己家曾经的花园,道路上种满了挺拔高耸的棕榈树。如果他没记错,这种拿棕榈树当作居民区行道植被的做法,国内很少见。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围在自己身旁的医生全都是金发碧眼,正一边为自己止血,一边用流利的美式英语出声交谈。

    他已经可以确定,这里并不是自己和季源霖曾经的家,他现在应该还在美国。

    至于周围的一切为什么都和自己从前的主卧一模一样,恐怕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有人故意把房间装修成了自己以前家的样子,目的只是为了达到障眼法的效果,让自己产生时间和空间上的概念混淆。

    并没有将心思花费不远处正在失魂落魄凝视着自己的前夫身上,时添重新闭上眼,任着医护继续在自己的床前忙碌走动。

    就在看到季源霖下跪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季源霖能给他下套,他为什么不能给季源霖下套?

    既然姓季的已经认定他不想活了,那不如干脆就演的再真情实感一些。

    心里这样想着,趁医生正低着头往手腕的伤口上敷无菌绷带,时添半阖着眼,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抓起摆放在床头柜上的止血钳,眼看就要向脖颈处的大动脉划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站在床头的女护士惊呼出声,用英语对着医生大喊:“不好,他又要——”

    口中骂了句脏话,医生赶紧放下手中绷带,示意众人紧紧压住时添的手和脚,防止他有进一步过激的举动。

    被医生们重新按回床头,拿起针头准备注射镇定剂,时添没再继续挣扎,只是一点点慢慢睁开眼,视线越过床前穿梭的白色人影,投向了不远处的季源霖。

    季源霖原本已经铁青着脸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却在和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在原地猛地刹住脚步,神情变得有些无措起来。

    像是想过来看看自己的情况,却又担心靠得太近会刺激到自己的神经,于是只能硬生生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男人的反应,恰好正中他的下怀,盯着季源霖的脸静静看了一会,时添收回了视线。

    要报复这个人,这样还远远不够。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一件看似毫无关联的小事。

    小的时候,他曾在《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过一条科普知识,人只要盯着某个方向不眨眼,时间一长,眼睛就会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这样想着,时添干脆把眼睫微微往上抬,望向了天花板上奢华的吊灯。

    就这样坚持了两十多秒,他果然觉得眼眶开始隐隐有点发涩的感觉。

    镇静剂已经开始起效用,他的睫毛抖动的频率得越来越快,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眼眶酸涩得几乎快要坚持不住了。

    终于,围在床前的医护们四散开来,不远处的季源霖随即迈开脚步,朝床边急促地扑了上来。

    眼看季源霖在床前停下脚步,向自己伸出一只手,试图抚过自己的脸颊,时添这一次并没有刻意躲闪。

    三、二、一——

    仰面躺在枕头上,他闭上眼,在心里默数三声,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泪痕沿着鼻梁往下滑,落在面前男人伸出的掌心里,安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水汽残留在时添发红的眼尾,久久挥散不去。

    触碰到满手冰凉透明的眼泪,季源霖整个人骤然一震,脸上血色迅速褪得一干二净,就连眼神也在顷刻间变得空洞无光。

    药效发作得很快,时添没来不及看到季源霖的反应。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亏了。

    他这辈子就流过两次泪,全便宜了这条姓季的狗——

    在镇静药物的作用下,时添靠着枕头,在宽敞的大床上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一个清晨,从梦中悠然转醒,他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有了变化。

    卧室里原本的家具已经被全部搬走,空荡的房间内只剩下床具和一块柔软的地毯,窗帘也不再处于紧闭的状态,而是朝两侧拉开,坐在床头就能看见窗外的风景。

    他所在的房间目测处于这幢别墅的二三层,透过阳台往外望,可以看到半山腰一望无际的高尔夫球场和下山的行车道。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根据远处错落有致的建筑判断,这应该是美国某个城市的富人区。

    视线缓缓落上脚踝,时添并没有找到那条用来拘束自己的链条,看来季源霖现在已经允许他在房间里自由活动了。

    或许是担心他还会出现自残和轻|生的行为,房间里所有有棱角的物品和家具全都没了踪影,就连墙壁、床边的栏杆和房门的门把手都包裹上了厚厚的海绵软垫,像是防止他利用坚硬的东西伤害自己。

    放眼望去,整个房间空荡的可怕,唯独只有房门口放着几本纸质书,应该是留下来给他解闷用的。

    受伤的右手还包裹着绷带,时添只能用左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抬眼环视了一圈整个房间,他发现头顶的监控摄像头仍在持续运作,录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

    ……真是只不折不扣的疯狗。

    靠在床前沉思半晌,时添缓缓下床,光脚踩着地板走入了卧室尽头自带的卫生间。

    反手关上门,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厕所没有被安装监控设备,看来姓季的并没有丧心病狂到这个程度。

    检查完毕,时添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在水流声中顺手打开马桶盖,又从手袖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玻璃碎片,藏入了马桶盖的缝隙里。

    碎片是他之前故意打翻台灯时,偷偷藏在床头夹缝里的。除了这一块,房间里再也没有其他尖锐的东西可利用了,他要藏起来以备后患。

    做完这一切,时添完全无视了摆放在门口的书籍,重新回到床上,开始盯着窗外万里无云的蓝天出神。

    ……要顺利完成白然和他合作的计划,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再次引蛇出洞,让季源霖露面。他得让季源霖放下戒心,主动对自己提及关于GaN的信息,这样才能够开始谈条件。

    接下来的计划很复杂,并不是一个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任务,只有等他将季源霖逼至绝境,这人才会露出破绽。

    想到这里,时添渐渐稳住心神,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接下来的一整天,应该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曾被自己伤害过的爱人,季源霖再也没有出现过。从白天到黑夜,时添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面色恍惚地盯着或者窗外的景色发呆,从不碰管家和林姨送来的饭菜,如同一具被抽干灵魂的行尸走肉。

    如他所料,第二天上午,季源霖端着做好的早餐,再次推开了他的房门。

    听到开门声,时添仍旧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前,并没有施舍给来人一个眼神。

    看到床上人双唇紧阖,浅薄的唇不带一丝血色,季源霖端着饭盒在床前坐下,用匙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米饭,放在嘴边吹了吹,对着时添缓声道:“添添,吃饭。”

    饭匙已经递到了时添的嘴角,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季源霖脸上的神情不大好看。

    匙子悬在半空,季源霖再次缓慢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吃饭,菜凉了对你的胃不好。”

    话音落下,他像是突然想起时添前几日的所作所为,手中的勺子略微一顿,语调里隐隐带上了一丝恳求:“……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别委屈自己,行不行?”

    时添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脸,将半边面容藏进了窗帘斑驳的光影里。

    就这么僵持不下了许久,季源霖强行按捺住面上的不悦,将饭菜留在床前,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室。

    太阳落山后,夜色渐深。正当时添准备忍着饥饿感入睡时,几名保镖模样的外国壮汉闯入房间,将他的四肢按在床头固定住,硬生生掰过他的脸,强迫他吃下了满满一碗温热的粥。

    等保镖们走后,时添扶着床头的栏杆跌下床,随即踉踉跄跄地闯入卫生间的门,蹲坐在马桶前,开始一阵阵不受控制的干呕。

    他知道季源霖正在监控里观察着他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干脆用手紧紧掐住脖颈,将干呕声咳得更撕心裂肺了些。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季源霖又来了,除了丰盛的饭菜,还带了一个生锈的小铁盒。

    “这是你锁在别墅保险柜里的东西,之前好像忘记带走了。”

    季源霖拿出黑色礼物盒里的东西,轻轻放上床头柜,“我看你专门在盒子里放了块防尘罩,应该是你很爱惜的东西,就专门派人回国取了过来。”

    看到床头柜上那个陈旧的黑色小物件,时添目光一滞,脸上的神情如遭重创。

    ……这是在他结婚前的那个夜晚,周斯复寄还给他的MP3。

    那时的他明白这是周斯复想和他两清的意思,他也马上要和别人走入婚姻的殿堂。却不知道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还是将这个第一次送给周斯复的礼物好好存放在了保险柜里,连一丝灰尘都不愿意让它沾染上。

    可此刻,它却被——

    “我看你每天待在这里很闷,就把它充好电带了过来。”季源霖用温和的音调对他说,“你平时可以拿它听听歌解闷,要是想下什么新的东西就和我说。”

    翻转掌心,将老旧的MP3紧攥在手中,时添的喉头缓缓痉挛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说一个字。

    往后的第四天、第五天,他依旧不愿意主动进食,山庄人高马大的保镖们只能听从主子的命令,硬着头皮将他团团围住,用强迫的方式让他吃下东西。

    因为担心会惹怒主子,保镖们力气虽大,但从不敢对他下重手,自然也不敢随意触碰他的身体。但由于他每一次都会在保镖们的控制下拼命挣扎,手腕和脚踝处还是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红痕。

    每当被众人按在床头,一口一口将食物强行咽下时,他都会偏过头,一对明目静静盯着头顶摄像头的方向,瞳孔在灯下拢着微芒。

    ——仿佛是在嘲讽门外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用眼神告诉他,自己从不稀罕他的“爱”。

    白天与黑夜交替变换,不知过了多少个日与夜,他只记得那天黄昏日落,夕阳洒了一地,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哐”得一脚踢了开来,季源霖穿着一袭裁剪得体的高档西装出现在房门外,原本打理服帖的发型变得有些凌乱,就连总是一丝不苟的领带也扯散在了胸前。

    手中拎着瓶价值连城的精酿Lafite,他面带醉意和红晕,用手扶着墙面,朝大床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低垂着眸子,时添将纸质书往后翻了一页,依旧和往日一样,连头都不舍得抬一下。

    见床上人压根不打算理会自己,刚参加完上流圈晚宴的男人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将手中酒瓶“哐”地往地上一扔,满身酒气地瘫坐在了床前。

    “时添!”

    身体往前倾倒,季源霖用颤抖的手抓住他的袖口,忍不住红了眼眶,“妈的,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被前夫死死拉住袖口,低三下四地出声恳求,时添合上书本,不疾不徐地抬起眼帘,总算开口说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或许因为太久没有发声的缘故,他的音色犹如被烟熏过一般,带着几分干涩的嘶哑。

    不动声色地将手抽离,一根根掰开季源霖的手指,时添抿了抿唇,眸中蕴着窗外夜色,就连天上的星星也盛进来了。

    “季源霖,”他笑了笑,说,“你看你这不值钱的样子。”

    第096章 096

    听到时添的话, 季源霖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那对浅棕色瞳仁里流动的光芒渐渐黯下,他的目光里染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心里最后一抹理智在顷刻间彻底崩塌,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地跳动, 脑海中莫名地浮现时添说出每一个字时的语气——

    他曾对眼前人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 而现在, 过往种种已经在彼此折磨的侵蚀中化为灰烬。

    他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唯一所剩的念头, 是狠狠撕下时添冷静的、轻蔑的、自以为掌控一切的面孔,将他的自尊彻底摧毁。他要在他身体每一寸肌肤都刻下自己的痕迹, 贯|穿他,撕碎他, 让他卑微到谷底, 只能红着眼睛苦苦哀求。

    如果时添还是倔强地想要结束生命, 他就折断他的四肢,将他日日夜夜禁锢在自己的身边,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

    脑海里这样想着, 他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饭盒就放在柜子上, 饿了就吃一些。”往后微退半步,季源霖对坐在床上的时添说, “我还要回公司处理点事,你早点休息。”

    在转身关上卧室门前,他听到背后传来时添淡然的声音:“你每天冲着祁为琛摇尾乞怜,他知道你是只会咬主人的狗么?”

    眉间掠过一抹戾色, 季源霖握住门把的手僵在半空:“……你说什么?”

    时添没再应声,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季源霖却像是被时添的话刺激到了, 他缓缓转过头, 目光仍旧沉稳如水,脸上却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那你呢?你冒着那么大的风险, 独自去晚宴找祁为琛,难道不也是打算低三下四地求他放周斯复一马?”

    “你有没有想过,你来求我,远比找他更管用。”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时添眯起眼眸,忍不住颤了下肩膀:“找你?一个被列在海关通缉名单上,连真名都不敢用的逃犯?”

    空气中响起“哐啷”一声巨响,季源霖当着他的面摔门而去。

    听着季源霖急促的脚步声逐渐隐没在傍晚的虫鸣与树枝的风动中,时添在床前面无表情地静坐了一会,接着从胸腔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翻转手掌摊开在膝前,他发现自己的掌心里全是汗。

    好歹也曾和季源霖夫夫一场,离婚后,他才明白自己的这位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智商高,情商也不低,一个非常有经商头脑的科学家,拥有完美人设却极度自私的伪君子。

    但正是因为过于自信,季源霖的行事风格才会变得激进而又莽撞,不达到目标誓不罢休。

    只要抓住了季源霖的这个弱点,他就有了和这人周旋的余地。

    如果他猜的没错,鱼儿很快就要上钩了——

    再次醒来时,时添发现自己并没有和平常一样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而是靠在柔软的座椅前,双手被紧紧铐在了身后。

    入目之处一片黑暗,眼睛也被人用黑布蒙了起来,但他仍从脚下的颠簸和周围的环境音判断,自己正坐在一辆行驶的车辆上。

    右手臂的肱二头肌隐隐有些酸胀,看来是为了防止他反抗,季源霖又使阴招,趁他睡着以后给他注视镇静剂了。

    脑袋浑浑沉沉,心脏跳得像是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被季源霖扣留的这段时间,他被注射了好几次镇静药物,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慢慢开始产生药物依赖。

    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时添冷声询问正在开车的司机:“……你们要带我去哪?”

    半晌后,车厢内传出一道熟悉男音,是季源霖的一名贴身保镖:“时先生,我们很快就到,请您稍安勿躁。”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车辆终于停了下来。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在时添被带下车的那一刻,天空响起一阵闷雷,雨越下越大了。

    被一群人撑着伞推搡进一座建筑的大门,又乘上电梯,在长长的走廊绕了几个弯,他终于被带入了一个房间。

    手铐从后面被解开,负责押送的保镖将他的手用麻绳反绑在背后,将他上半身牢牢固定在座椅前,随后便关上房门离开了。

    “……”

    独自坐在黑暗中,时添微微绷紧脊背,低沉出声,“放开我。”

    脚步声渐进,下一秒,一双修长的手搭上他的双肩,轻抚着他的发梢缓缓向上,动作克制而又和缓。

    “闭上眼睛。“

    季源霖在他的耳后温声道。

    很快,挡在眼前的遮挡物从脑后被解开,一束强光径直射向时添的视网膜,他因为瞳孔来不及收缩,本能地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睛,他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个光线明亮的生产车间。房间左右的玻璃门内摆放着两座仍处于研发阶段的新型智能充电桩,中间是几台正在平稳运行的大型电路设备和计算机集群。强光的源头,就是摆放在他正前方办公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显示屏。

    “这是GaN XI,我多年来心血的结晶。”绕到办公桌前,季源霖用手指点了点屏幕,“既保留了GAN 6的成本优势,又可以发挥出GAN X的完美性能,是目前市面上最成熟的氮化镓功率器件。”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笔记本键盘上输入了一行代码,轻快地敲下了“Enter”键。

    屏幕上跳出一行红色的加载条,以缓慢的速度往前推进。用身形挡住屏幕上不断弹出的窗口,季源霖转身靠着办公桌,英俊的侧颜在白炽灯下显得轮廓分明。

    “你撒谎。”

    时添抬起头,迎面对上了季源霖的目光,没等季源霖开口,他便一字一顿道,“你所谓的GaN XI,只是个漏洞百出的残次品。”

    “GaN XI的母系统,必须牢牢锁定它的固定运转频率,否则短时间内就会产生巨大的热量。”看到季源霖骤然间僵立在原地,时添眼中带上了一抹淡漠的讽意,“GaN XI从面世开始就有这个致命的漏洞,漏洞一天不解决,它就一天实施不了量产化。而你隐瞒了这一点,说服祁为琛投资你的项目,将GaN XI安装在了祁连电子旗下所有的新能源车型上。”

    观察着季源霖的表情变化,时添微微仰起头:“你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设计太激进了,所以在量产前在你的GaN系统里留了后门,硬件和软件上各加了一层过流锁死的控制锁,锁住了整个系统的运转功率。一旦这把锁被打开,整个系统的运转就会失控。”

    “……”

    季源霖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在他的印象里,时添过去一直只负责封禹的整体运营和战略投资,对于技术研发方面涉猎不多,也很少关心这些。

    “你怎么”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季源霖的脸色刹那间阴沉了几分,“谁告诉你的?”

    时添垂下眼皮,有些不置可否:“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

    “我还知道,你想把这把锁的‘钥匙’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把它当做自己的筹码。GaN XI现在算是祁连电子的专利,并不属于你个人。你很清楚祁为琛的为人,他一定不会放过这项技术,将来会把它越做做大。等GaN XI成为祁连集团的核心科研项目,你就有了要挟祁为琛的底牌。”

    短暂地沉默片刻,季源霖的喉结抖了一下,无奈地笑了起来:“添添,你还是这么聪明。”

    “同类的技术正在全世界遍地开花,但我的路线是最前沿的。我所拥有的技术时间差优势,将会是祁家将整个新能源汽车市场吞入囊中的关键。”他盯着被绑在椅子上的时添,语调里满是轻描淡写,“只要祁为琛不想在这场全球范围的资本竞争中被打成落水狗,他就永远离不开我。”

    时添冷冷道:“一旦GaN XI真的成为了祁连集团的技术大动脉,你留下的系统后门很可能已经被埋藏在无数次系统迭代之后,再也无迹可寻了。”

    “而你,就可以利用这个后门可能引发的安全隐患要挟祁为琛,他如果不想因为质量问题而满盘皆输,就必须和你谈判。这就是你的计划。”

    季源霖微微颔首:“是的,他会恨死我,却又甩不开我。”

    “像条寄生虫一样。”时添缓慢移开目光,“真恶心。”

    被时添当作“虫子”来形容,季源霖并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不过这个计划显然已经行不通了,对不对?”

    “……是白然。”咬紧后槽牙,他挑起的唇角透出一股冷意,“……是他告诉你的。”

    “那你应该已经猜出了我在这里的理由。”

    时添调整了一下坐姿,使绑住自己双手的绳索勒得没那么紧,“什么系统什么后门,其实我对关于GaN XI的技术逻辑一窍不通,只是在转述他的原话罢了。”

    “我来见你,只是为了向你传达一条信息。”他淡淡道,“不要以为你的龌龊计划只有你知道。我知道,白然自然也知道。如果我的安全得不到保证,那么你计划的保密性也得不到保证。你的GaN系统还远远达不到被祁连集团当作核心技术的水平,祁为琛现在也随时都可以换掉你。等你的计划一旦泄露,你会有什么下场,应该我不用再多说了。”

    听到时添这番从容不迫的分析,季源霖的面色有些不善:“所以你溜进晚宴,并不是为了找祁为琛求情,只是为了给我下套?”

    很快,他便从时添眼中得到了答案。

    一股莫名的怒火从胸口直窜而上,被季源霖强行抑制了下去。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坦白而冷静地威胁着自己的旧爱,他从齿缝和唇间逼出声音:“……说你的条件。”

    “第一,立即给我松绑,让我安全离开。之后一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再和我有任何瓜葛。”

    季源霖的唇角划出一抹苦笑:“你知道,我本来也绝对不会伤害你。”

    时添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第二,我要你不管用什么手段,说服祁为琛放弃对周斯复下手,并且让他解除警方的拘捕令。”

    “……” 季源霖怔然摇头,“添添,我做不到。”

    “放屁。”

    时添笑了笑,似乎并不领情,“季源霖,你跟着祁为琛混了这么久,要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那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废物。”

    两人无声地注视着彼此,一个冷眼含讥,一个愠怒难抑。但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没有率先在对方面前失控。

    过了很久,季源霖终于冷不防地开了口:“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不再把周斯复当作我的报复目标了。”

    “我的目标只有祁连电子,周斯复被抓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往前走近一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时添,“况且,据我所知,周斯复被捕这件事,和祁为琛也并没有多少关系。”

    “祁连电子内部对周斯复被抓的这件事众说纷纭,和我相熟的几位高层也都摸不着头脑。”季源霖说,“以我掌握的信息来看,周斯复被捕并不是祁为琛一手操办的。”

    听到季源霖的后半句话,时添禁不住皱眉:“你说什么?”

    周斯复被捕入狱……并不是出自祁为琛的授意?

    “以我对周斯复的了解,他并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祁总针对自己。”

    微微往前倾身,季源霖用两只手撑住座椅的两侧手把,眼神彻骨冰寒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我以为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不是么?就和几年前一样,等我一离开,就用尽各种手段,让你重新迷上他了,是不是?”

    时添:“……”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监狱会面时,白然向他全盘托出了有关GaN XI的秘密。利用GaN XI系统的致命漏洞来要挟季源霖,这便是他和白然两人共同制定的计划。

    可他已经和季源霖彻底摊牌,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为什么季源霖没有表现出丝毫慌张和悔意?

    还有,他在带自己来这里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说,关于周斯复的事,来求他,会比找祁为琛更管用?

    耳畔环绕着微电流发出的环境音,有些干扰时添的听觉。正当他打算开口发问时,季源霖沙哑的声音从他头顶悠然响起:“添添,你最讨厌纽约哪个街区?”

    没等时添回答,季源霖便踱步绕回到他的面前,绅士地笑了笑:“我最讨厌的是Bronx,祁家在那里只手遮天,警方、议会,所有人都是祁家人的走狗,那里的空气让我觉得恶心。”

    “你说的没错,我的GaN系统确实有一点美中不足。” 离开时添身边,季源霖拉开办公桌前的座椅,就这么坐了下来,“它的母系统如果没有锁定运转频率,会产生难以估量的高温。”

    拿起桌上地笔记本,季源霖将电脑屏幕转向时添,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条纽约电视台的实时播报新闻,几条紧急插播新闻画面中闪烁着不详的红光。

    “自燃。”

    季源霖解释道。

    电脑屏幕上,一辆纯白色的新能源电动车冒着滚滚浓烟驶过街道,在十字路口猛地急刹车,在马路中央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旁边的路人纷纷停下脚步,发出一阵阵惊呼声,几名路过的市民赶紧冲上前,将车内的一对母女往外拉。众人刚把车主和女儿拉上人行道,汽车便在路口“轰”地一声爆炸了。

    画面远处响起消防车的警报声,镜头一转,就在距离事发地点不到两百米外的地方,又有几辆停在路边的电动车盖冒出了熊熊火苗。

    整条街顿时乱做一团,就连记者的播报声都被淹没在了嘈杂的环境音中。

    视线缓缓往下移,时添看到了新闻的字幕条——爆炸事故发生现场的地点,是位于Bronx街区的Bodega大道。

    “季源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实况转播,他的心里猛地一颤,“这是你干的?”

    “我能干的可远不止这些。”双腿交叠靠在办公桌前,季源霖笑得温和,“除了车载系统内自带的解除装置,我也给自己留了一道小小的后门。”

    说着,他抬手指向了遍布在整个房间里的大型电路设备和计算机集群:“只要一行短短的密码,我就能远程解锁全球GaN XI的运转限制。”

    冷意渐渐笼罩了时添全身,他的脊背滚过一道彻骨的寒凉。

    “这只是一个基础的示范,”季源霖对着他勾起唇角,“你知道祁连电子的业务覆盖面有多广吗?就在此刻,飞在天上的客机,大海上漂着的邮轮,公路上行驶的货车,很多都有祁连电子的手笔。”

    “添添,只要这短短一行密码,全球范围内的GaN XI都将被解除限制,进入超频模式。这将是世界级的灾难,数万人将丧生,祁连电子将在这次打击后不复存在。”

    他轻声喊出目前人的名字:“时添。”

    “你爱的那个人,费尽一生也逃不出祁家的牢笼。而我,现在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让整个祁家的大厦崩塌。此后,Mobius作为GaN技术的核心保有者,将成为新能源电力领域唯一的寡头,我会代替祁家成为新的上位者。”

    他耸了耸肩,忍不住笑出声:“你是了解我的。Mobius早就和祁连电子脱钩,而我也早早就准备好一切证据,证明我与此事毫无关系,一切都是祁连电子的失误,和祁为琛的错误决策所导致的。”

    “你疯了吗季源霖?!”

    时添浅色的眸子猛地针缩,眼底划过一抹厉色,“你这是恐怖分子的行径,你难道认为你这么做可以逃脱惩罚?”

    看到时添用锋利的视线怒视着自己,季源霖偏头望向他,面上浮现出玩味的神情:“当年,如果不是祁家为了夺取我的技术绑架了你,我们俩的生活会一直平静下去,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不会被人拿手中的技术做要挟,你也不会有和周斯复重逢的机会。”

    他顿了顿,说:“添添,我这是在为你报仇。”

    “至于能不能逃脱惩罚,我当然可以,因为我有一个完美的替罪羊。”

    反手合上电脑,他饶有兴致地看向时添,“除我以外,也有人在暗地里研究新的GaN技术,当然也会存在自燃的风险,你说对吗?”

    “……”

    时添嘴唇紧阖,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

    除了季源霖,确实还有一个人也是新能源汽车行业GaN系统技术的持有者。一旦祁连电子大难临头,季源霖就会把这个人推出来当挡箭牌,将技术的原代码和风险因子全都归咎于这个人身上。

    ——周斯复。

    屏幕刺眼的光线直直刺入时添的瞳孔,在一片白茫茫中,他看不清楚此刻季源霖脸上的表情。

    他终于明白,季源霖已经彻底疯了。

    他的目的并不是想获得什么经济效益,他是想拉着整个祁家一起陪葬。

    “我说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拯救周斯复的机会。”

    他听到季源霖淡淡道,“现在,跪下,张开嘴。”

    第097章 097

    周斯复和昆汀所乘坐的车辆刚驶出Bronx地界, 车厢内突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周斯复接过昆汀递来的手机,发现同时拨进来了两个电话。

    其中一人是他安排在祁连集团内部的亲信,定期都会和他汇报公司内的情况, 另一人, 则是他安插在暗处, 密切关注时添行踪的“眼睛”。

    听到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 正在开车的昆汀一边盯着前方的道路,一边戏谑开口:“周总还真是日理万机。”

    周斯复微微皱了下眉梢, 毫不犹疑地接通了第二个号码。

    “老板,不好了!”

    电话刚接通, 手机里便传来一阵急促男音, “时先生昨天夜里没回酒店, 今早也没见到人影。我昨天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就是一时半会联络不上您——”

    听到手下的话,周斯复一愣:“……什么?”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昆汀, 只见昆汀脸上同样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 显然也对这个消息有些出乎意料。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打算等封禹在纽约的上市路演顺利结束, 就想办法让时添启程回国,以此确保他的安全。只是没想到临时出了变故,就在几天前,他居然在狱中见到了乔装打扮成成白然、大摇大摆进监狱里探监的时添。

    由于一时疏忽, 他当时不慎将自己和白然之间密谋的细节透露给了时添。幸亏后来赶到的昆汀和白然灵机一动,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时添离开了会面室。在那之后, 他没机会和外界联络, 自然也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然会想办法把他当时说出口的那些话给搪塞过去,他原本并不担心这一点。可现在, 安插在时添身边的眼线告诉他,时添丢了。

    “……”

    突然意识到什么,周斯复搭在膝盖前的指节微微紧绷,眉目间浮现出一抹凝重,“查一下,离开监狱后,他这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得到老板的指示,电话另一端的人连忙开始调阅酒店的监控记录,很快便有了反馈:“找到了!”

    “昨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时先生在酒店大堂用餐结束后外出过一趟,过了十多分钟才重新回到酒店。他回来时手中拎着一个袋子,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不太自然,像是在遮掩什么东西。” 手下说,“老板,我已经将监控截屏发过来了,您看看。”

    点开手下发来的截图,周斯复的视线马上聚焦在了时添手中拎着的袋子上。袋子整体偏暗色,没什么明显的特征,正当他准备放大图片细看时,身旁的昆汀骤然开了口:“等等,这图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拿过周斯复的手机,昆汀眯眼端详了图片中的袋子好几秒,接着将手机抛回给了周斯复:“看到袋子内侧露出来的西装小人了么?这是Casa Cipriani,一家金融街附近的五星级酒店的的logo。”

    混迹纽约各个街区多年,他自然对这些东西了如指掌,刚准备给周斯复详细解释一番,就发现身旁人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我大哥昨晚举办了一场拍卖晚宴,地点就是在Casa Cipriani。”周斯复说,“时添肯定去了这场晚宴,并且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听到周斯复的分析,昆汀猛踩下汽车刹车,面上的神情也有些发青:“我去,姓祁的是在玩阴的?!”

    周斯复摇摇头,用手机快速发出一条短信:“时添没那么莽撞,他主动送上门,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顿了顿话头,他定定地望向昆汀:“你刚才说,白然被祁为琛软禁了?”

    “白然?”

    “这又和白然有什么关系?”

    昆汀一下子没跟上周斯复的脑回路。

    “白然突然被祁为琛怀疑,说明他肯定对时添透露了什么消息。”

    抬起屏幕,周斯复将刚刚收到的电子版晚宴宾客名单递给驾驶座上的老警长,“季源霖也在晚宴的受邀的名单里,这下就说得通了。”

    凭借极深的城府一步步往上爬,最终登上了食物链的最顶端,却很少有人知道,季源霖想要的并不仅仅是家财万贯和名利双收而已。这人的野心难以估量,他真正想做的,是取代祁为琛,成为祁连电子、乃至全球新能源GaN前沿技术领域无可替代的存在。

    在这个过程中,季源霖一直都不惜任何代价,也从不信任周围的所有人,一切的一切全是他达到目的的垫脚石。正因为如此,他利用GaN技术渗透祁连电子的计划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几乎从没出过差错。

    而那个唯一能令季源霖放下戒心的办法,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这帮人的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

    只有时添,才会让姓季的在步步为营中暴露出弱点,袒露最后的底牌。

    可也偏偏是时添,他绝不可能做出半点让步。

    从和白然达成合作开始,他的态度就很坚决——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将时添搅入这趟浑水,让时添受到任何伤害。

    他却怎么都没想到,在狱中将时添认作白然的那番对话,最终还是让时添识破了自己的小伎俩。

    自己早应该料到的,时添从不是那种只会坐以待毙的性格,一旦知道自己背着他做了那么多事,这人一定不会束手旁观,遂了自己的愿。

    盯着宾客名单上季源霖的化名“Lin/Zhi”,昆汀渐渐反应了过来,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你的意思是,时添去晚宴是为了找姓季的?那他现在人在哪?跟着姓季的跑了?“

    时添在进入Casa Cipriani后便就此失踪,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踪影,那目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时添被带离了晚宴现场。

    既然事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如今燃眉之急的,就是要确认时添现在的下落,以及是否安全。

    想明白这一点,昆汀没再多废话,直接点开了车载通讯设备:“姓季的大本营在洛杉矶,我马上联系L.A警局里那几个靠谱的兄弟,先去探探他这几天的行踪。”

    和老友们打完电话,他用眼角余光一瞥,发现周斯复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座椅前,一双英俊眉目映衬在后视镜中,莫名地有些失神。

    “Milton,”昆汀抬起手挥了挥,“你小子在听吗?”

    周斯复没有应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口闪烁的红绿灯。绿灯在他们的头顶不断跳动,灯牌上显示的数字越变越小,如同正在逐渐归零的倒计时。

    他以为自己心里并没有在想任何事,却被一副熟悉的画面占据了整个脑海。

    是纽约路演结束那天,大都会博物馆后面的那条小巷。

    明明胸膛还在因为仓促的逃跑而起伏,气息急促到不行,时添却半踮着脚,用掌心捧轻捧住他的侧脸,就这么吻了上来。

    他还记得,长长的一吻结束后,时添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眸子,平静地对他说——周斯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复仇。

    为了保护心爱之人,曾经有八年时间,他把时添推地远远的,远到相隔东西半球,近到哪怕咫尺之隔,却不忍目光错落。

    他却从没想过,到最后,是时添主动迎了上来,朝他张开怀抱,决心与他并肩面对一切。

    他意识到的太晚了。

    就在他以为是最后一次将时添推开的时候,时添直接找上了季源霖,打算同过去一刀两断。

    ……如果是季源霖,这个除自己以外最了解时添的人,在和时添重逢以后,会把人带去哪里?

    交通灯由绿转红,轿车缓缓停在十字路口,一个急刹车让周斯复脱离神游,回到了现实。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转过头,对着身旁的昆汀沉声开口:“订最快一班去L.A的航班,我知道时添去哪了。”

    “我的线人说,季源霖在Beverly Hills购置了一套别墅,那套房产的装修和构造和他们之前在国内的别墅完全一样。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刻意这么做?”

    昆汀:“……Why”

    周斯复说:“他一直在等着时添回‘家’。”——

    傍晚七点,洛杉矶国际机场。

    刚下飞机,昆汀就收到当地警局同僚传回来的消息,称Beverly Hills的安保非常森严,哪怕以警方的名义,他们也不能没有理由地硬闯进去。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派几名便衣躲在周围,暗中观察别墅内部的情况。

    那名警员说,别墅门窗紧闭,目测并没有人在,只有两名年迈的园丁天黑前进入花园浇花。他们曾试着上前打探,却发现那几名园丁都不怎么会英语,几乎算是一问三不知。另外,车库里的几辆豪车全都停放整齐,并没有人为挪动的痕迹。

    周斯复脸上的神情一直很冷,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有预料:“他应该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提前带着时添走了,没想到速度那么快。”

    “X的,”嘴里爆出一句粗口,昆汀在马路边猛地按了几下汽车喇叭,“这人怎么跟只野老鼠似的,尽干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破事——”

    周斯复转头望向窗外,夕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天色越来越暗了。

    用“老鼠”这个词来形容季源霖,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从高中开始,季源霖总是藏匿在暗处,看着他和时添并肩走在阳光之下,哪怕心中满满都是渴望,却依然能够隐忍着不露出丝毫马脚。

    后来,老鼠计谋得逞,终于从捕鼠夹下抢走了他梦寐以求很久的奶酪。

    可鼠类终归是鼠类,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无非是在玩火自焚。

    那么,在被逼急的情况下,精明的老鼠会带着珍藏的奶酪藏在哪里?

    车辆在入城的高速路上行驶了大约一小时,刚准备下高架,前方道路就发生了严重的堵塞。

    时间紧迫,周斯复收拢眉心,正打算拿起电话联络自己人,车载广播里的音乐声突然被打断,车厢内回响起电台主持人正经而又严肃的声音:“各位听众晚上好,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据运输部最新消息,今日下午六时起,纽约州、马萨诸塞州、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等多个地区发生连续发生电动汽车自燃爆炸事故,初步判定是车载循环系统电力过载所致。警方正在紧急调查一系列案件,请以下各城区路段市民注意避让——”

    听到主持人的话,昆汀一怔,叼在口中的烟头差点弹到周斯复身上:“S**t,是姓季的在搞鬼?”

    他的话音刚落下,周斯复已经眼疾手快地用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定位坐标已经发给你了。”周斯复对电话里的人说,“嗯,十五分钟以内赶到。”

    没等昆汀发问,周斯复一把拉开副驾驶座前的储物盒,从里面拿出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补胎撬棍。

    揣紧手中的金属铁棍,他推开车门,回头对昆汀低声道:“下车。”

    “前面那么堵,去哪你?”

    “车留在这,等下会有人来开走。”周斯复看了眼手上的表,“去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接应我们的人十五分钟后到。”

    十五分钟后,一架救援用的直升机降落在了高架桥附近的空地上。爬上舷梯,周斯复二话没说,直接对着飞行员打招呼:“去Hawthorne近郊,Mobius公司的研发厂区。”

    昆汀:“……”

    他确实不得不佩服Milton这小子,脑筋比他这个老刑警转得还快。

    能够操纵GaN XI母系统的地方只有Mobius的工厂,季源霖既然正在实施远程操控,那活动范围肯定局限于厂区内部。如果他的推断没有出错,时添应该被季源霖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困在了那里。

    坐上直升飞机,昆汀听到周斯复沉沉道:“季源霖提前动手了,时添就是那个引爆器。”

    他们谁都没想到,季源霖会真的铤而走险,将唯一的底牌就这么轻易使了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时添让他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刺激,这人才会做出这种破釜沉舟的行为。

    既然季源霖已经扔出底牌,他们接下来的行动理应会顺利很多。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季源霖敢这么做,正是因为手中仍然有着能够轻松拿捏自己的把柄,那就是时添。

    只要时添的安危没得到保障,他便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傍晚八点,直升飞机降落在距离工厂一公里外的一座废弃工业园区。园区内还停靠着几辆没有亮灯的警车,全是昆汀靠人脉叫来协助的洛杉矶警部人员。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全都是过去几十年间和昆汀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可以完全信任。

    地面刚下过雨,道路还在有些潮湿。众人踩着泥土慢慢往前行,在夜幕的遮掩下朝着Mobius厂区进发。

    距离工厂不到两百米,昆汀在半空中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停止前进。

    隔着围满铁丝网的围墙,隐约能够看到厂区中央矗立着一幢七八层楼高的大楼。大楼被粉刷得通体漆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身着黑色西装的人影留守,应该全是季源霖手底下的保镖。

    交待众人兵分两路,昆汀带着周斯复和四名警员偷偷潜入厂房外的灌木丛,准备绕后。

    没过多久,园区门外传来一阵骚动,首批警员已经和正门外的保镖产生了接触。或许由于进入园区范围内的是警察,保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而是一边配合警方的盘问,一边堵在门口周旋。

    眼看声东击西之计起了效果,周斯复和昆汀在暗处沉默地对了个眼神,昆汀对周斯复比嘴型:“不要硬来,听到没有?”

    他最担心的一点,就是如果时添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周斯复会彻底失控,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周斯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从腰间拔出撬棍,放在手心掂了掂,不知道有没有听进他的话。

    警员们用工具撬开了挡在围墙前得铁丝网,正当两人屏息凝神、准备偷偷潜入内时,工厂上空陡然传来“哐啷”一声巨响。

    楼下众人同时抬起头,发现大楼四层的一整块玻璃窗突然在半空中碎裂,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窗内纵身而下,手上还抓着什么东西。

    眸中映出半空中的身影,周斯复的瞳孔剧烈一缩。

    下一秒,他已经如利刃般往前冲了出去。

    ——是时添——

    五分钟前。

    男人漠然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时添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有集中在面前人身上。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将目光从不远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前移开,抬眼回望自己的前夫:“……就这?”

    “只要我用嘴帮你,你就答应我的要求。”扯了扯嘴角,时添面上滑过一抹不以为然的笑,“我以前看《动物世界》,上面说自然界最自卑的雄性才会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产生欲|望,季源霖,你可真是其中翘楚。”

    仿佛被时添的这番话给噎到了,季源霖呼吸一窒:“……”

    他原本以为时添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境,没想到这人非但没打算照做,居然还有心情来调侃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像时添这样的聪明人,应该明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要是真心想救周斯复,他就得在分秒之内做出权衡。

    然而,还没等他把威胁的话说出口,时添已经当着他的面垂下眼帘,抿了抿唇,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

    仅仅过了不到十秒,他便听到时添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那是你自己脱裤子,还是要我帮你?”

    “我还不了解你?”季源霖冷笑,“要是给你松了绑,你恐怕下一秒就会抄起椅子来和我拼命。”

    他并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的时添,“用牙齿也可以拉开裤链,难道周斯复以前没教过你?”

    他俩相恋八年,为了不委屈时添,他从没主动提过这方面的要求,却不知道当年有没有先便宜了周斯复。

    “我用牙齿也可以让你下半辈子不|举,” 时添眨眨眼,也跟着笑了起来,“想做这种事就一定得冒风险,不是吗季总?”

    被时添这样当面挑衅,季源霖眼中隐隐浮现出一抹愠色,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知道时添并不敢轻举妄动,要是真的想救周斯复,这人就只能听之任之,绝对不会动自己一下。

    低头凝视着面前人微微开合,却因太久没有喝水而有些干裂的薄唇,欲|望终于还是超过理智占据了上风。

    无视笔记本电脑上GaN系统的过载进程,季源霖优雅地理了理衣衫,往前走近几步,在距离时添不到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步伐。

    “来吧,” 用指尖抬起时添的下巴,他对着面前人柔声道,“让我看看时总的诚意。”

    就在下一秒,时添伸出一只手,对着他比了个中指。

    “……”

    季源霖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中指?

    等等——

    他不是把时添绑起来了吗?!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没等季源霖反应过来,时添已经抬起膝盖,对着季源霖的裆|部狠狠撞了上去!

    季源霖:“!!”

    趁季源霖往后踉跄的功夫,时添攥紧手中的玻璃碎片,三两步往前,朝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就扑了过去。

    强行忍耐着腹部传来的剧痛,季源霖仅仅用了一秒时间便满面狰狞地站了起来。他以为时添打算夺门而逃,正准备按响警报,通知楼下的保镖上来堵人,却没想到时添并没有往门外跑,而是一把捞起桌上的电脑,粗暴地拔去了连接在上面的几条数据线。

    抱着电脑一步步往后退,时添用后背抵住了房间的玻璃窗。

    窗户处于紧闭状态,没有钥匙并不能打开。没有做丝毫犹豫,时添高高举起手中尖锐的玻璃碎片,朝着身后的窗户便挥了上去。

    【哐——】

    耳畔传来一声刺耳巨响,玻璃窗在两人面前应声爆裂,时添一手扶住窗沿,一手抓着笔记本电脑,眼疾手快地爬上了窗户。

    就在季源霖对他提出那个卑鄙的要求时,他已经在心里拟定好了一个方案。

    手中那块小小的玻璃碎片,是他被软|禁在别墅时故意打翻台灯,偷偷藏在身上的。只要衣服没有被完全脱光,旁人就不会发现这块“小工具”的存在。

    他当初留着玻璃碎片也只是为了有备无患,没想到紧急情况下真的派上了用场。

    在和季源霖谈话吸引他注意力的同时,他用玻璃碎片小心翼翼地磨开了绑住手腕的绳索。在季源霖卸下防备的间隙,他便一鼓作气将人击倒,抱着笔记本电脑便打算跳窗离开。

    从窗户外的景观判断,他所处的楼层大概是四五楼,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就这样往下跳,身体所承受的伤害估计不小。

    可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只有让电脑脱离机房里正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集群,才能够彻底终止自爆进程。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安然无恙地留在这里的每分每秒,对于周斯复和他背后的势力都是一种威胁。要是他失去了利用的价值,那些人才不会再有任何顾虑。

    就在他从窗口一跃而下时,他用余光看到季源霖从背后朝他冲了过来,手掌在半空中张开,胳膊上的肌肉青筋暴起,像是用尽全力想要抓住什么。

    ……不好,季源霖想把电脑给夺回去!

    时添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然而他的半个身体已经悬在空中,抓着电脑的那只手受地面的重力影响,忽然有些不听使唤。季源霖只要能够及时冲到他的面前,就能在他坠楼的那一刹将电脑给重新夺回去。

    耳畔呼啸生风,正当时添感觉整个人正在沉沉往下坠时,两只结实的手臂从背后环绕上来,牢牢抓住了他的后腰。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的右手终于使不上劲,五指无力地在半空中松了开来。

    【——嘭】

    笔记本电脑从高空悄然坠楼,在地面碎裂成两半。时添猛然回神,发现季源霖正死死抱紧他的腰,衣衫和他的后背相贴在一起,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大半。

    “……求——”

    万籁寂静间,他听到季源霖嘶哑着嗓音开了口,断断续续语不成调,“求你……”

    “……你别走。”

    咸湿的泪滑过男人高挺的鼻梁,那一刻,季源霖像是在哭,却又像是在笑。

    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他耗费了那么多的心血,将人格彻底沉沦,才终于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他所研发出的GaN系统能够颠覆目前市面上的一切前沿技术,他所拥有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在那一台小小的电脑里。

    可就在刚才,在这两者面前,他选择了时添。

    第098章 098

    三米、两米、一米……

    窗外身影犹如落叶般摇摇欲坠, 周围也变得落针可闻。

    有那么一刻,周斯复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离自己越来越远,除了自动放大无数倍的呼吸与心跳, 他什么杂音都听不到。

    一个疯狂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胸腔里翻滚冲撞——

    人类的躯体脆弱易碎, 却往往能在风雨中屹立不倒。那个几十年如一日支撑着他走到今天的美好事物, 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时添是上帝给予他的勇气, 是他生而为人的证明。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张开臂膀, 想接住他的太阳。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周斯复刚停下脚步, 一道银白色的虚影就从高空坠了下来。耳边传来“哐当”巨响, 一台笔记本电脑摔落在周斯复脚边, 将水泥地板砸出了一条明显的裂痕。要是他刚才再往前多走一步,那被砸中的就是他。

    “……”

    差点被从天而降的重物砸伤,周斯复却完全没有流露出惊慌神色, 只是聚精会神, 继续观察着头顶时添的动向。

    电脑从楼上坠落后,原本悬在窗外的身影忽然消失了。敞开的窗户里隐约传出一阵噪音, 像是人声与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产生的动静。

    对着空无一人的窗台打量了一会,又看向满地的玻璃碎片,周斯复脸上神情微变。

    “你没接受过专业训练,就留在这等后援, 别跟着凑热闹。” 背后响起昆汀肃然的声音,“我先带几个人上去, 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他正准备示意警员们跟随自己一同行动, 发现周斯复已经弯腰捡起了脚边的笔记本电脑,将受损变形的屏幕用力掰了开来。

    电脑摔落的楼层并不算高, 但屏幕还是出现了不可逆的损坏,反复在蓝屏和白屏之间

    跳转。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乱码,周斯复抖动眼皮,眉心一点点皱了起来。

    察觉到周斯复的异常,昆汀忍不住在背后发问:“怎么,这玩意有问题?“

    回想起来的确有点蹊跷,他以为坠楼的会是时添,没想到最后却是台电脑,而时添却就这么不见了踪影。

    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周斯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没从这人口中得到答复,昆汀也并不敢轻举妄动。大约过了三分钟,周斯复终于合上已经黑屏的电脑,抬头望向他:“Quentin,给我把枪。”

    昆汀以为自己听错了:“枪?”

    周斯复沉沉开口:“这台设备连接着GaN XI的母系统,过载自爆程序目前已经加载到了60%。正常情况下,拔断电源或者硬盘损坏就可以中止进程。但姓季的在设置里动了手脚,系统现在运行的是主动休止协议,只有输入正确的密钥才能停止。”

    很快明白了周斯复的意思,昆汀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艹他奶奶的——”

    “得从他口中套出密码。”

    一把接住昆汀扔过来的枪,周斯复将枪塞入后腰,“走,一起上去。”

    虽然周斯复持枪的动作十分流畅,如流水行云,昆汀依旧有些不太放心:“这枪威力不小,你可千万别给我乱来——“

    “不会。” 周斯复冷道,“季源霖这种人吃硬不吃软,总得吓一吓。”

    昆汀愣了愣,总算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不是……他从小看着Milton长大,这小子什么时候会用枪了?

    在昆汀的带领下,一行六人顺利从工厂大楼右侧的消防通道潜伏而入。厂房内部没有灯光,众人只能将昆汀手上的手电筒当作照明工具,在昏暗的光源下悄声往上。

    抵达四层楼梯口,昆汀打了个手势,让众人在原地待命,先不要轻举妄动。

    随后,他带着周斯复一前一后潜入走廊,两人后背紧贴墙壁,屏息凝神地聆听着楼层的动静。

    四楼走廊亮着惨白的灯光,走廊上空无一人。根据楼下的视野预估判断,季源霖和时添应该在右数第六个房间。

    在原地沉默地站立了片刻,昆汀作为老刑警的敏锐直觉让他察觉到了空气中隐藏的危险。

    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就这样来回几次后,他对着身旁的周斯复比口型——房间里人不少,远不止季源霖和时添两个人。

    在不知道对方是否携带武器的情况下冒险闯入,谁占上风并不好说。但要从季源霖手中救出时添,同时还要撬开季源霖的嘴,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拿起对讲机,低声吩咐:“我们先进去谈判,你们分守两路,等后援过来再破门。”

    昆汀口中所指的“后援”,正是L.A警察局派出的“正规军”。他早已经通知了市警察局里的同僚和高层关于这次行动的细则,但和他们这种没有经过授权的临时行动不同,只有等到他们真的拿到季源霖的犯罪证据,市警察局的警员们才会出动,确定实施抓捕。

    在那之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确保时添生命安全的前提后,再从季源霖的身上找出破绽。

    两人在惨白的灯光下默默对视了一眼,昆汀从腰中抽出手|枪,率先朝六号房间冲了上去。

    房门没有上锁,被昆汀一脚就踹了开来。室内的布局看起来是一间设备控制室,四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大型计算机集群。隔着一台两人高的计算机柜,两人听到柜子背后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很快,设备后方响起季源霖的呻|吟:“……唔——”

    高举着手|枪,昆汀正准备厉声喝令季源霖出来,却被紧跟在身后的周斯复抬手制止了。与此同时,周斯复也将手缓缓伸向腰间,挑开了手|枪的保险栓。

    两人都同时意识到了一点,房间的暗处还藏着别人,正在静静观察他们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一片寂静中,渐渐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拢而至。几名身穿黑衣的保镖穿过过道,将两人团团围在了控制室的中央。为首的保镖手中拖着一具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影,只要仔细看,就能发现那人正是季源霖。

    将遍体鳞伤的季源霖扔在冰冷的地板上,保镖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对着暗处的人恭敬道:“祁董。”

    月光洒上窗台,照亮了黑暗中的一隅。只见两人从窗帘的阴影内依次走出,在保镖们的簇拥下停住脚步,站在了昆汀和周斯复的面前。

    祁为琛依旧是往日那幅优雅斯文的仪态,目光深处却透着一抹带着诡异气息的意味深长。在他身旁,白然低敛眉目,顺从安静地牵着丈夫的衣角。白色衬衫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半敞的领口红痕若隐若现。

    在看到周斯复的那一刻,白然眸中平静的没有起一丝波澜,仿佛早就知道他会为了时添找到这里。

    下一秒,周斯复已经抬起上膛的手|枪,径直对准了祁为琛的胸膛。

    “时添在哪?”

    他问。

    没等保镖们有所动作,白然已经挪动脚步,挡在了祁为琛的面前。

    迎着周斯复的枪|口,白然将目光落上周斯复的脸,用淡然的语气戏谑道:“你要是再晚来一步,他就没命了。”——

    同一时刻,控制室后方。

    隔着储物间的小窗户,注视着门外发生的种种,时添的心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

    等白然话音落下,他看到周斯复握紧枪把的手在半空中略微顿了顿,面部细微处浮散开一层阴霾,却没有轻易失态。

    显然,周斯复并没有轻易相信对方的话。

    门外剑拔弩张,气氛凝重,只有他这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除了刚才在窗台前不小心扭了一下手臂,全身上下几乎毫发无伤。

    被关在狭小阴暗的房间内,时添心里却在估计着目前的形势。

    ——一切都要回溯到几分钟前。

    被季源霖在窗前死死抱住的那一刻,他的大脑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季源霖打算用蛮力将他从窗前抱下来的时候,房间的大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一群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手持武器闯了进来。

    黑衣人们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硬生生从窗台上拉扯了下来,另外几人三两下便同时将季源霖压制在地,完全控制了他们两人的行动。

    没等他在原地站稳,一个熟悉的人影便穿过人群,朝他缓缓走来。

    几天时间没见,白然比上一次见面时看起来更清瘦了些,肤色在月光下略有些发白,显出几分骨瓷似的质地,就好像一碰就碎。

    就在这时,他发现白然身后不远处,祁为琛立在门侧的阴影里,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房间内发生的一切。

    间隔数米和白然僵持而立,两人在分秒间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读懂了白然目光里的含义——他在告诉自己,事态并没有失控,一切仍在按照计划进行,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

    在原地僵持片刻,时添佯装体力不支,有些踉跄地在原地晃了晃,用手抵住了身后的墙壁。在半空中对视了一眼,几名黑衣大汉警惕地走上前,简单搜了一下他的身,便制住他的肩膀,从背后给他拷上了手铐。

    被保镖左右挟持着,时添微微屏住鼻息,对着面前的白然冷静开口:“这是非法囚|禁。”

    话音刚落,白然便当着他的面浅浅笑了起来:“要我说,今天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时总。如果不是因为时总,我们也不能把今下牌的人凑齐,是不是?”

    听到白然用略带调侃的语气出言嘲讽,祁为琛用指腹轻轻摩挲爱人的后颈,像是警告他不要多言,举手投足间却分明暗含暧昧和宠溺感,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众目睽睽下,时添被几名保镖推搡着往房间最后方的储物间走去。他并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就在保镖合上房门前,他注意到白然曾回过头,对着自己作了个“嘘”的口型,神情随即便恢复如常,速度快得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哐”地一声重响,房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关上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这么透过小窗,在黑暗中看着季源霖挨揍。保镖们一次次拎起季源霖的衣领,不仅对着他拳打脚踢,还不断在他的耳畔威胁和咒骂着什么。然而,无论这帮人怎么威逼利诱,季源霖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随着时间不断流逝,一件件出乎意料的事开始在他的眼前轮番上演。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带人闯进来的“救兵”不是别人,居然是周斯复。

    再后来,直到亲眼看着周斯复抬起冰冷的枪|口,逼问祁为琛自己的下落,他才终于明白白然刚才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场要拼出最终胜负的牌局,所有的赌徒都必须在同一时刻到场。时添心里清楚,这就是那个时刻。

    现在,祁为琛、季源霖、周斯复,甚至还包括自己,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里,也全都主动或被迫摊出了底牌。季源霖安排的汽车自爆计划已经牵扯到祁连电子,他和祁为琛之间必定要争出个你死我活。可唯独只有姓周的,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他从哪里得知了自己的下落。

    对于季源霖把自己绑架到这里来的目的,周斯复在来的路上不可能没有产生怀疑。这一切真的是巧合,还是背后另有安排?

    ……白然此人,究竟是敌是友?

    很快,一阵响动声打破了凝滞已久的氛围。

    从地上撑直身体,季源霖背靠着白墙,用手擦干净了沾血的唇角。凌乱碎发挡住了他英俊的眉眼,令人看不清楚他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

    喉头略微一滚,他如同干呕般地咳嗽了几下,然后便慢慢笑了出来,笑声有些瘆人。

    “……你们杀了我吧。”

    他缓缓开口,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祁董,你心里恐怕再清楚不过了,没有我输入密钥,停下自爆程序,Bronx几万人的命连同你们祁家一起完蛋。”

    听到他的话,原本气定神闲的祁为琛面色冷了几分,却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表面的风度。

    “我给出的条件其实很简单,”祁为琛慢悠悠地开口,“你交出八位数字,我放你和你的旧爱一条生路。我想,我最亲爱的弟弟应该也希望你这么做,是不是?”

    缓缓收回落在季源霖身上的视线,祁为琛抬起左手,在半空中往下压了压,仿佛是在示意自家弟弟先把枪放下,不必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

    事态发展到如今,时添已经意识到,目前的情况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

    祁为琛的这番话其实从侧面透露出一个关键信息——主控电脑的损毁并不能彻底中止GaN系统的自爆进程,所谓的八位数“密钥”才是控制整个系统运作的关键。祁为琛之所以有备而来,让自己的人马对季源霖下狠手,恐怕就是想通过暴力手段,强行从季源霖口中套出密钥。

    由此可以推断,祁为琛虽然看似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实际上也是在争分夺秒地和时间赛跑,毕竟他们无法判断季源霖是否还留了后手。只有从季源霖口中问出密钥的答案,派信得过的技术专家彻底阻断整个系统的运行,他才能防止集团旗下的新能源汽车出现大规模自爆,保住祁连电子的市值和口碑。

    然而,季源霖并没有搭理祁为琛的循循善诱,而是缓缓仰起下巴,视线越过面前的保镖,用一双青肿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的周斯复。

    两人在半空中冷冷对视了很久,仿佛在进行什么无声的博弈。

    片刻后,周斯复无视保镖们警惕的目光,往前走近几步,在离季源霖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的口吻索然淡漠:“说吧,数字多少。”

    仰头凝视着面前的周斯复,季源霖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微偏了偏头,布满血丝的眸中浮现出几分谐谑之色:“看样子,周总似乎完全不担心时添的安危啊。”

    周斯复:“说。”

    对着周斯复招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些,季源霖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注视着面前男人的眼睛,从嘴里一字一顿地轻声吐出了几个数字。

    “”

    没在原地做任何停留,周斯复当即转过身,径直走向了房间中央的计算机集群。

    眼看周斯复有所行动,祁为琛也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的手下跟上去,以防中途又出什么变故。就在周斯复拉出操纵杆,准备在电子屏幕上输入密钥前,季源霖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对于我和周总来说,那都是永生难忘的一天,是不是?”

    随着季源霖用唇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意,视线遥落在自己所在的储物间门前,时添忍不住皱起眉头,忽然觉得季源霖有些异常。

    照这样看来,季源霖口中所谓“永生难忘的一天”,应该就是停止自爆进程的密钥。而这个日期,周斯复显然也知情。

    他独自潜入封禹实验室的那天,发现封禹实验室系统所使用的密码是自己的生日。但这次不同,面对如此重要的GaN系统,季源霖肯定不会重复这种低级错误,设置一组外人能够随意猜出来的数字。可既然周斯复一听就能反应过来,岂不是说明破解这行密钥并不是那么困难?

    还有,他总觉得周斯复今天也有些怪怪的,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从进入这控制室后到现在,姓周的就好像一直在被祁为琛和季源霖牵着鼻子走,令他感到十分反常。除此之外,在刚进门时,听到白然说自己差点死掉,这人也完全没有流露出慌张的神色。要不是他对周斯复再熟悉不过,恐怕会认为眼前的周斯复是别人假扮的。

    没等他理清楚头绪,周斯复已经在计算机前输入了季源霖告诉他的八位数密钥。

    随着周斯复按下确认键,室内的所有计算机设备同时亮起了黄色指示灯。下一秒,周斯复面前的那块显示屏由黄变红,整个房间顿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透过小窗,时添看到显示屏上不断闪烁着两行红色小字——

    【Warning: Password error(警告:密码错误)】

    【Explosive countdown: speed up 100%(自爆倒计时进程:加速100%)】

    看到周斯复在系统出现报错后僵在原地,季源霖的身体缓缓向后靠去,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认识他,喜欢他,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周总,你说,这是不是我们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爷给我们的报应?”

    脸上仍旧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的目光深处却分明透着极致的空洞与悲哀:“你就没有想过,我是故意想让你输入错误密码,让你亲手杀死几万个无辜的人,亲手毁掉祁家?我以为你会保留一点最后的理智,没想到你和我一样,都他妈是个为了他什么都不顾的疯子。”

    随着屏幕中央跳出倒计时,自爆程序开始在一片警报声中加速运作。留在门口戒备的昆汀见状,连忙大步持枪上前,有些难以置信地瞪着周斯复:“Milton, 你疯了?!居然相信他的鬼话——”

    眼睁睁看着门外突发的变故,时添却没时间深想周斯复行为背后的逻辑。因为他注意到,就在季源霖歇斯底里仰头大笑的同时,一直一声不吭的白然也跟着微微挑唇,用一种饱含怜悯的眼神望向地上的季源霖。

    在季源霖绝望凄凉的笑声中,白然轻轻耸了耸肩,淡道:“季源霖,你可真是个可笑又可悲的人渣。”

    随之响起的是几下稀稀落落的掌声,时添眯起眼,发现掌声的主人正是白然身旁的祁为琛。

    祁为琛一个眼神示意,回荡在房间内的警报声立刻消失了。几名黑衣保镖纷纷冲上前,抬起手|枪,将周斯复和季源霖堵在了房间正中央。他们似乎都认为昆汀是一个局外人,孤身一人也不足为惧,于是只是将他和周斯复遥遥隔绝开来,并没有轻易近他的身。

    看着满脸错愕的季源霖,祁为琛直接问:“你以为从一开始,是谁让你‘不小心’看GaN6的资料,开始打祁连主意的?”

    他叹一口气,似乎并不忍心拆穿这一切:“……是我啊。”

    “从我为你创立Mobius开始,就已经让祁连的研发团队把你设置的GaN自爆系统后门堵死,你想动什么手脚都无济于事。”祁为琛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解释道,“在纽约自爆的新能源汽车,搭载的系统是我们从郑滢手中拿到的测试版本,并不是你的GaN XI。”””

    听到祁为琛的话,季源霖愣了一下,随后难以置信地缓缓放大瞳孔,“……可,可发生在Bronx的自爆——”

    ……不可能!

    他明明已经确保整个计划万无一失,GaN的自爆系统也是由他亲手操作启动的——

    “虽然有些抱歉,但是的,那是我们内部自己的安排。”

    祁为琛和蔼道。

    祁为琛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直直击穿了季源霖的天灵盖。然而聪明如他,很快便明白了祁为琛的言外之意。

    他在告诉自己,白然从始至终都在瞒着自己,他一直是祁为琛的人。

    什么对祁为琛所谓的恨,什么一起报复祁为琛,全都是假的。

    和白然一开始在封禹集团的偶遇,再到白然主动成为自己的床|伴,全都是他们联手给自己下的套。为了让自己放下戒心,白然一直在对自己洗脑,告诉自己他有多恨祁为琛。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祁为琛手中的棋子,两人就这样看着自己一步步上钩,引诱自己故意打起让祁连集团破产,干掉祁为琛的主意。

    按照祁为琛刚才的说法,最初应该是他指示白然,故意将那块储存着郑滢实验操作日志的硬盘留在公寓。白然那晚用各种话术旁敲侧击地激怒自己,就是为了让自己失去理智,从而”无意“间发现那块硬盘里的秘密。

    那天,白然曾暗示自己,唯独只有利用祁连的资源一步步上位,自己才能最终得到GaN XI的自主所有权。正是因为白然的这番话,加上硬盘里郑滢的GaN 6试验带给自己的灵感,才最终推动自己主动找上祁为琛,加入祁连旗下新能源汽车的GaN系统研发计划。

    那时的他一步步深陷其中,沉迷于财富与名利无法自拔。心里只有一个狂热的念头,就是想要干掉祁连集团,独享整个系GaN X电力系统产业链的打算。

    一旦他成为了全球新能源汽车界的领头人物,那么重新从周斯复手中夺回时添也完全不在话下。

    他原本打的算盘,是想等祁连旗下所有的新能源车型都安装上自己研发的GaN XI系统后,再通过远程手动引爆的方式让已经售出的汽车产品随机电力过载产生自爆,从而令祁为琛和祁连集团的名誉一败涂地。等祁为琛锒铛入狱,他便可以使出一招金蝉脱壳,带着自己的专利远走高飞,找个第三世界岛国注册一家离岸免税公司,从而彻底摆脱祁为琛的控制。

    他却从没想到,祁为琛就这样设好了一个局,一步步等着自己上钩。

    但他本来并不准备那么仓促地展开复仇计划的。归根结底,是时添的中途出现导致节外生枝,令他在头脑发热和冲动之下提前开启了自爆程序。

    ……难道那天在晚宴上与时添的偶遇,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季源霖的后背遽然冒出冷汗,两眼开始一阵阵发黑,整个人几乎快要从原地踉跄摔倒。数米外,同样被保镖们堵围的周斯复却仿佛置身事外,全程面无表情。

    “……你们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死死瞪着被保镖们簇拥的祁为琛和白然,季源霖的眼睛里爆满血丝,“……你只是为了榨出我的技术,然后名正言顺地除掉我!”

    “今天的剧本就是,Mobius的老板Lin在犯罪过程中被前来阻止的祁家小少爷周斯复抓个正着,小少爷在阻止系统自爆时与Lin双双重伤不治身亡。” 有些玩味地看着面前心如死灰的男人,祁为琛摊开手,脸上写满了遗憾与惋惜,“……实在是太惨了。”

    听到祁为琛的话,季源霖终于彻底明白了祁为琛的用意。

    原来除了自己,祁为琛也打算借刀杀人,趁今天这个机会除掉周斯复———

    这是个一石二鸟的完美计划。

    静谧无比的房间中,黑衣保镖们同时将手|枪上膛,对准了周斯复和祁为琛的眉心。

    储物间内,时添再也坐不住了。

    用手扶住身后白墙,他开始尝试在黑暗中摸索,试图在杂物里找到铁丝之类的工具,把自己的手铐给撬开。他没想到,自己的手腕刚使劲,手铐便“喀嚓”一声松了开来。

    “……”

    时添在原地愕然了一瞬。

    怎么回事?

    手铐压根就没有上锁??

    没等时添反应过来,与他隔着一道门的保镖们突然产生了骚动。为首的保镖突然喉头一滚,抬起有些微颤的手指,对着祁为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祁董,您,您胸口——”

    在保镖们的惊恐注视下,祁为琛缓缓垂眼,发现有一枚红点穿过半敞的窗户,正正瞄准了他的心脏位置。

    ————是狙击枪瞄准目标时的激光锚点。

    与此同时,房间大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门外缓步走进来一道身影,步伐依旧和平时一样,散漫中带着点吊儿郎当。

    反手关上房门,祁为理笑嘻嘻道:“大哥,那你猜猜,硬盘是谁交给白然的?”

    第099章 099

    祁为琛胸口的红点消失了。

    他的目光微微闪烁, 窗外月光斜斜地洒上他的鼻梁,使他的神色看起来忽明忽暗。

    他早就知道,周斯复并非那种轻易卸下防备的人, 可能会趁此机会反击, 因此他不能掉以轻心。为了实现一箭双雕的目标, 他在抵达这里之前进行了周密的准备。

    然而, 洛杉矶警方并不像Bronx的那帮警察那么容易被控制。整个过程一旦暴露,很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因此, 他特意派人在洛杉矶市区制造了几起骚动,以分散L.A警方的注意力。

    他成功引开了当地警察的注意, 原以为不会再有人中途干预, 却没料到祁为理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推门而入。

    过去的几年里, 在这场针对周斯复的计划中,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弟勉强算得上是一颗好用的棋子。

    祁为理从小就是兄弟中最离经叛道、最令父亲头疼的一个。每次他在外拈花惹草,欠下风流债, 都需要祁家派人出面替他收拾烂摊子。虽然自己从小就看不起祁为理, 但也明白祁为理胸无大志,对权力并不感兴趣, 这使得他更容易掌控这个弟弟。

    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对祁为理的所作所为总是视而不见,无论他想干什么都随着他。而祁为理似乎对他这位大哥没什么戒心, 当年他暗示要铲除周斯复这个祁家的隐患时,祁为理果断选择加入了他的阵营。

    随后, 他派遣祁为理回国, 负责打理家族信托业务,并寻找合适的机会与周斯复接触, 以获取周斯复的信任。

    尽管祁为理平日里看起来没个正形,但在关键时刻仍然发挥了重要作用,凭借本事真的和周斯复慢慢搭上了线。通过祁为理传递回来的情报,他掌握了周斯复在国内的大致行动轨迹,并得知了周斯复与时添重逢的消息。

    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随着周斯复返回美国,祁为理不再具备利用价值,于是他将这颗棋子抛在了脑后。可现在,祁为理成为了变数。

    看来他的这位二弟非常善于扮猪吃老虎。

    不过,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了。

    可以肯定的是,祁为理绝对不是临时得到消息。在场肯定有人与他打配合,他才能恰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甚至提前在暗处布置了狙击点。

    这时,他的脑海中回荡起祁为理进门时所说的话——【大哥,你以为是谁把硬盘给白然的?】

    祁为理刚才提到,把硬盘给——

    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祁为琛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开始远离自己,心跳、呼吸、思维,全都停滞了。

    他站在白然身旁,两人之间仅仅相隔咫尺。他敏感地察觉到了白然平稳而绵长的气息,青年的胸膛正在有规律且缓慢地起伏,仿佛熟睡中的人的呼吸。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白然缓缓地抬起一只脚,身体微微有些向前倾,显得有些犹豫,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或者是在权衡某种选择。这个被他捕捉到的细微动作使他的内心开始波动,无法保持平静。

    刹那间,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令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

    五指在半空中张开又握紧,却没抓住任何东西,思绪渐渐回笼,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他想留住白然的气息。

    “……”

    僵立在原地,祁为琛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已经明白了祁为理问自己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原来答案一直就在他的眼前,一直在埋藏在他的心底,只是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他身上带着枪,身旁的保镖也配备了武器。只要他愿意,可以立刻举起枪口对准眼前的人,威胁他不要再继续前进。甚至,他可以直接朝对方的大腿开枪,强行让对方停下脚步。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曾用尽各种手段想将这个人牢牢禁|锢在身边,可从某一刻开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涌出,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使他几乎无法维持自己的身形。

    就这样,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然迈出脚步,一步步走向祁为理,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含糊嘶哑地开口,语气近乎是命令式的:“不——”

    可话语刚出口就戛然而止,当他再次出声,嗓音已经变得紧绷而滞涩,似乎放弃了全部伪装,流露出某种痛苦的恳求——“小白……”

    “……小白,别。”

    就在听到他呼唤的那一刻,白然的步伐稍微一顿。皎洁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一片银霜,映照着他清秀而略显苍白的侧脸,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动了动嘴唇,白然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直到走到祁为理面前,他才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淡然道:“你来晚了。”

    祁为理满脸无奈:“市区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糟,你以为把警察引过来那么容易?”

    祁为琛的保镖们紧紧盯着面前的二少,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道理很简单,虽然窗外瞄准祁董胸膛的红点已经消失,但他们仍不知道狙击手的确切位置,担心一旦对祁为理采取行动,祁董就会有生命危险。

    看出众人内心的顾虑,祁为理保持平静,抬起眼眸询问白然:“有人受伤没有?”

    白然摇摇头,视线直接越过死死盯着自己的祁为琛,看向了角落那扇紧闭的储藏室门。

    时添并不迟钝,应该早就察觉到房门并未上锁。他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表明他已经觉察到了一些情况,正在暗中偷听门外的动静。

    自己设计的这个伪装,实际上是为了争取时间,以确保在祁为理抵达之前,时添不会陷入危险。毕竟是自己背着周斯复,在计划后期将时添引入了这个局面,企图利用时添吸引季源霖上钩。周斯复暂时还没来得及与他算总账,但如果时添发生任何意外,这位“盟友”可能会将他碎尸万段。

    祁为理的话音刚落下,他便察觉到背后涌动着一股寒意,还有另一道视线正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

    微微侧过头,白然试图寻找那道目光,发现周斯复同样正沉默地注视着关押时添的那间储藏室,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直觉告诉他,周斯复此刻的心情可能不太愉快——

    “大哥,”面对面色不善的祁为琛,祁为理在众目睽睽下一本正经地问道,“小白当时拿着GaN 6的实验档案找上你,难道你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短短一句话中蕴含了太多的信息,令祁为琛的瞳孔不禁针缩。

    祁为理称呼白然为“小白”,这个亲密的称呼被如此随意地喊出口,说明两人之间早已熟识。

    在利用祁为理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向祁为理透露自己想要铲除周斯复的真实目的,只是通过股权分红的方式来诱导祁为理为他效力。他原本以为祁为理对GaN及其背后的秘密一无所知,但事实上,祁为理早已察觉到他对最先进GaN技术的企图。

    目光在祁为理和白然之间打转,祁为琛的内心犹如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炸开了他的理智,几乎让他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幅熟悉的画面。那是两年前,封禹集团大楼下,他俯身亲吻白然的那个夏夜。

    “小白,”湖畔长椅前,他曾温柔地抚摸怀中人的后颈,将温度和触感停留在浅层肌肤上,“你做得很好。”

    是他为了祁家大业,将白然送上不同人的床,自以为能掌控白然的命运。

    验证过所有情报的真实性后,他逐渐对自己圈|养的小狗放下了戒心,按照计划将郑滢带回美国软禁。可哪怕他软硬兼施,也没能从郑滢口中问出任何有关她带走的那批GaN资料的下落。

    郑滢已经把他们的儿子羊羊安全送回国内,全然不惧怕他的威胁。

    没想到时隔不久,远在国内的白然通知他发现了新的线索。白然告诉他,原来郑滢在返回美国前,曾将实验资料藏在了留给儿子羊羊的录音笔里。

    为了验证这条线索的真实性,他专门派人回国,全程监视白然接近羊羊,再从羊羊提供的录音笔中导出所有实验数据,连夜用专机送回了美国。

    正是因为这条关键情报,使祁连集团拥有了研发GaN 6系统的技术实力。

    “当时你从封禹带回来的消息,全都是真实的情报。”祁为琛盯着不远处的白然,保持着最后的理智,一字一顿道,“……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我的?

    “没有所谓的‘开始’。”

    白然的声音平静而深沉,仿佛面对的并不是他的新婚丈夫,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普通人,“你还记得吗,七年前,你把我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

    祁为琛身形骤滞。

    亲手缔造的乌托邦太过于美好,他几乎快要遗忘,七年前,那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执行任务失败,曾吞下大量安眠药试图自我了断,却又在他及时干预下被救回一命。

    插着鼻饲管,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发下誓言——

    【祁为琛,在亲手杀了你之前,我不会死的】

    时光荏苒,他以为他们终于可以放下芥蒂,试着相爱了。

    没等祁为琛做出回应,祁为理在一旁慢条斯理道:“录音笔里的资料的确是真实的,但让羊羊把录音笔交给白然的人,是四弟。”

    祁为琛眉宇紧缩:“你说什么——”

    他万万没想到,除了祁为理,白然竟然还和周斯复有所牵连。

    “郑滢在离开国内前,知道你想得到她手中的GaN 6实验资料,于是便将资料的下落告诉了周总。”白然在一旁平静地开口补充,眼神自始至终没有落在祁为琛身上,“我曾经询问过周总该如何处理这些资料。周总建议我将计就计,把这些资料交给你以获取你的信任。”

    “不出他所料,你拿到资料后,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我将季源霖带回美国。对你来说,姓季的是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只要利用好他,在能得到GaN技术的同时,还能通过他引出时添,最终给周总致命一击。”

    白然口中反复提及“周总”二字,语气间莫名地带有几分故意。

    “但你猜猜看,像季源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会上当呢?”白然笑了笑,浅色的唇上下轻轻一碰,“因为每次和他|做,我都会在他耳边一遍遍念叨着,我和他一样,同样恨你,想报复你。”

    祁为琛仿佛被沉重的心事所笼罩,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在季源霖被顺利绑架到美国后,他派人在软禁季源霖的寓所里安装了监控设备,以便严密监视季源霖的一举一动,同时确保白然严格按照他的指示行事,逐步将季源霖引入陷阱。他的目的是让季源霖在陷入温柔乡的同时,将白然当作盟友,共同展开针对自己和祁连集团的“复仇”。

    在拿到白然“提供”的、储存着GaN 6试验资料的硬盘后,季源霖很快便中计了。季源霖自以为抓住了他的弱点,主动投靠祁连集团,为祁连集团研发出了最新一代的GaN XI系统。

    但季源霖从没想到,他为了实施复仇计划,偷偷在GaN XI系统内设置的后门bug,早就已经被集团的技术专家团队发现并上报。

    就在祁连集团旗下新能源汽车开始运行GaN XI系统的当天,他暗中命令技术团队堵上了GaN XI系统中季源霖所设置的后门,替换成了郑滢所研发的GaN 6测试版本。

    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针对周斯复。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就是想在季源霖自认为能够顺利实施汽车“自爆”计划的时候,不露痕迹地同时除掉两颗眼中钉。

    “大哥想把所有罪责都推卸到我身上?”

    这时,祁为琛听到背后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在他身后,一阵没有发话的周斯复终于开了口,语气不紧不慢。

    “啊对,我都知道,早就知道。”他说,“白然也知道。”

    “……”

    在场的不仅有自己人,还有周斯复带来的几个警员。祁为琛缓缓环视了一圈周围,皮笑肉不笑:“你们说的这些挺有意思,证据呢?”

    哪怕季源霖的犯罪证据已经暴露,也没人能够顺藤摸瓜牵扯到他。今天发生在这里的所用对话,哪怕外传,也影响不到他分毫。

    这里是美国,无论是在洛杉矶还是纽约,媒体都是祁家最大的喉舌。

    周斯复也跟着笑了笑:“证据我还真有,掌握你证据的人可不少,只不过没一个人能让这些证据被世界看到罢了。”

    虽然唇角都在往上扬,但两人身上都散发着阴飕飕的低气压,心情似乎都不怎么样。

    “那你有什么建议,能挽回现在的局面呢?”

    祁为琛的眼角微微颤动,他察觉到自己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安,这对于向来冷静自信的他来说是极少见的。然而,他仍旧努力保持镇定,从紧绷的唇齿间挤出一丝微笑,稳住了情绪,“四弟,我和你不同。这里不是国内,在美利坚的土地上,只要我祖父在国会掌权一天,你就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你说徐议员?”

    一直留守在暗处的中年警长突然冷哼出声,“在这件事上,我们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感谢祁董。”

    “祁董应该还记得,你曾经策划将Milton以涉嫌故意杀人罪的名义送入Bronx监狱的那次事件吧?”

    被祁为琛投以阴冷的目光,昆汀却只是挑了挑眉,往下继续:“祁董难道还没想明白,Milton当时为什么没做任何反抗,而是选择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昆汀就代周斯复给出了答案,“因为,即使你不陷害Milton,他也会想方设法将自己送进监狱。”

    “除了汽车制造商,目前市面上能够与出厂汽车进行联网的只有政府管辖的公共司法机构。”周斯复说,“监狱隶属于司法部,也能够接入警局的内网。”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祁为琛留出思考的时间。

    果然,几秒钟后,祁为琛的眼底透露出一种彻骨的寒意:“……你什么意思?”

    “白然告诉了我系统后门被堵上的事情,但由于徐议员对Bronx警局的渗透,我无法直接接触到警局内网。”周斯复平静地解释道,“因此,我只好选择了另一种方法,被捕入狱。通过昆汀在监狱里安排的内线,进入警方的内网数据中心,将你修改的GaN 6系统后门重置,换成我的版本。”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齐齐怔住,季源霖更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周斯复的眼神中弥漫着一层呆滞的阴霾。

    按照周斯复的说法,目前正在运行的GaN系统已经经过了他和祁为琛的两次迭代迁移。其中,第一次是祁为琛的操作,而第二次,则是周斯复在祁为琛所设置的系统上再次进行了调整。

    “当然,我设置的后门触发条件并没有那么复杂,可以说很简单。”周斯复解释道,“那就是输入错误的终止程序密码。”

    “一旦新的后门被触发,所有正在使用GAN XI的联网设备都会开始同时下载一个根文件。而这个根文件,就是我手中所掌握的,祁连集团多年来操纵国会的确凿证据。”

    说到这里,周斯复的视线落在了不断闪烁着红色警告字样的计算机显示屏上:“就在几分钟前,这个后门已经被触发了。”

    明明是语气异常平静的一句话,却如同平地惊雷,在在场所有人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一旁的祁为理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微笑:“大哥,你猜猜,外面现在都把祁连集团传成什么样了?”

    祁为琛身旁,已经有保镖眼疾手快地拿出手机,划开了屏幕。祁为琛没有说一句话,目光却紧紧地盯着保镖刚刚递过来的手机屏幕。

    距离周斯复触发警报的时间仅仅过去不久,手机上的通知栏已经被各种资讯所淹没。

    各大新闻APP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Breaking news\"(突发新闻)通知,无一例外地以“祁连集团”和祁为琛的名字作为关键词。

    【突发:祁连集团董事长涉嫌巨额贿赂国会要员,操控20XX年国会大选】

    【祁连电子掌门人被揭露与国会议员进行非法勾结】

    【紧急视频:祁连集团新能源汽车自爆事件揭露出惊天猛料,本台记者将在现场为您实时报道——】

    【……】

    他随意打开任何一条新闻推送,映入眼帘的新闻图片都是相同的——一辆辆停靠在不同地点的祁连系列新能源车辆。这些汽车原本用于播放影音系统和电子导航的车载屏幕,现在却都切换到了新的画面,播放着未经剪辑的影音图像。这些画面中,有银行交易的流水记录,有徐议员宴请纽约警局高层的视频录像,还有被祁家保镖杀害的雇佣兵尸检报告……

    所有搭载了GaN XI系统的新能源汽车,都随着系统后门的开启,触发了周斯复所植入的根文件——祁连集团这些年来所有的犯罪证据。

    祁家在美国的势力错综复杂,更不提祁为琛的母家有国会背景,使得他们在Bronx地区的话语权甚至凌驾于一些本土老钱家族。徐议员一直掌控着当地媒体的舆论导向,以至于当地的媒体对祁家为扩张势力而采取的非法手段视而不见。哪怕偶尔有风声传出,也会被国会派出的舆情团队迅速压制,难以掀起波澜。

    当今社会,只有证据才能成为法庭定罪的有力武器。

    直到此时,祁为琛才真正地明白了一切。

    周斯复当初不顾定罪的风险进入Bronx监狱,原来是为了借助季源霖所设置的后门,避开那些被祁家背后势力操控的媒体和警察,将祁连电子的所作所为彻底曝光于公众面前。

    流言蜚语总是能迅速传播,无论他再怎么通过自己和祖父的手段试图干涉,也无法平息市民们议论的声音。

    ……如今,全世界都知道了。

    他苦心孤诣,付出那么多的精力,意图将周斯复置于死地,却未曾料到周斯复反过来利用了他,将自己的一切安排用作了反刺向自己的利刃。

    【嘀呜——嘀呜——】

    【嘀——】

    远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警笛声,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窗外,看到一群全副武装的特警正越过工厂大门,源源不断地朝着大楼的方向前进。

    祁为理已经提前通知了L.A警察厅,但由于缺乏确凿证据,他们并未立即派出警力。现在,祁为琛的犯罪事实已经被公之于众,洛杉矶警方在舆论压力下,立即对祁为琛发布了逮捕令并准备实施抓捕。

    “……”

    在意识到全部真相的那一刻,祁为琛原以为自己会因愤怒而失去理智,会不死心地和周斯复拼个鱼死网破,甚至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升天。但当第一批特警手持武器冲破房门时,他并没有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思考上,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错了。

    他从没有彻底拥有过白然。

    即使强行将这轮皎洁明月死死禁|锢在身边,在他的无名指上套上指环,月亮也从未向他屈服。白然始终是那个为了报复他,让他痛不欲生,宁愿在浴缸里割开手腕,从容赴死的人。

    而他就要完全失去他了。

    被警察们强硬地压制在地面,祁为琛用一种充满眷恋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青年,口中似乎在低语着什么,却由于周围的嘈杂声过于喧嚣,无法听清他的话语。

    就在被拷上手铐,即将被特警带出房门前,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朦胧的叹息,在混乱的环境中显得如此清晰,仿佛就像是他自己的错觉。

    “Dear(亲爱的),”他听到了白然的声音,轻柔而飘渺,“我改变主意了。”——

    警察们不仅需要带走嫌疑人,由于案件的复杂性,在场的每个人都必须被带回警局,接受警方的质询和调查。

    当特警们正在清点人数时,角落一座高大的计算机机箱后面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

    刚从储藏室走出的时添将目光投向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窗前的周斯复身上。

    他的面部表情看似冷静,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其实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看着从角落里毫发无伤地朝自己走来的时添,周斯复却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重逢。

    拍去身上灰尘,时添深邃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久未谋面的男人。他的声音冰冷到极致,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周,斯,复。”

    还没等周斯复有所反应,时添已经缓缓抬起手,在众人面前紧握拳头,对准周斯复的脸猛地挥了上来。

    【砰——】

    众目睽睽之下,时添甩了甩胳膊,一言不发地跟着引导自己的特警大步向外走,只留下满脸惊愕的祁为理和神情复杂的白然,以及无缘无故挨了一拳、右侧脸颊留下一道鲜明红印的周斯复。

    祁为理张了张口,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天他——”

    周斯复缓缓摇了摇头,用手指轻轻抚摸脸上留下的红色印记,忍不住苦笑了下。

    十天生气了,非常生气。

    气他不顾一切的以身涉险,气他的故意隐瞒。

    但万幸,他们都好好的,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

    这便是他所期望、所渴求、愿意付诸一切所换来的——

    属于他们的安宁。

    半小时后,祁连集团以祁为琛为首的相关人员被蒙上黑布,按顺序押送上了警车。作为案件的重要污点证人,白然也被负责调查的刑事警员单独带走了。

    透过坚固的防爆玻璃车窗,白然静谧地目送着押送祁为琛的警车驶远,脸上神情淡淡。

    时添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想搭理被一群警察和闻讯赶来的媒体团团围住的周斯复。他跟着两名特警下楼,正准备登上警车,突然间察觉到附近有一道炽热的目光,正紧紧地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敞开的工厂大门前,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在两名特警的押送下,正向着几米外的救护车走去。

    ——不是别人,正是被祁为琛的保镖揍得头破血流的季源霖。

    当时添的目光扫向他时,季源霖突然感到双脚无力,几乎瘫软在地,幸亏两名警员眼明手快,迅速冲上前去,将他稳稳地托住,避免了摔倒的局面。

    季源霖茫然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被手铐铐住的手腕上,眼眸深处透着混浊而疲惫,宛如一潭死水。然而,就在重新抬起头看向时添的刹那,他的嘴角慢慢勾勒出一抹绝望的笑容。

    他依旧不信命。

    步伐稍作停顿,时添侧过头与身边的警察礼貌地交谈了几句。在得到警员的同意后,他在两名警员的陪伴下,转身走向季源霖所在的方向。

    其他人都没有预料到时添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昆汀正准备派手下过去阻止,却被身旁的周斯复挡了下来。

    昆汀带着些许震惊和疑惑:“Milton,你怎么——”

    周斯复:“再给他点时间。”

    昆汀:“……”

    ……怎么说呢,还挺看得开的。

    看到时添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季源霖脸上闪过一缕转瞬即逝的茫然,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始蠕动,原本已经陷入死寂的心跳也在胸腔内挣扎欲出。

    从特警冲入房门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对一切都麻木了。

    他和祁为琛有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可悲可笑百倍。

    祁为琛至少获得了无尽的权力和财富,而他呢?他机关算尽,最后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他一直都是权贵们用作博弈的棋子,什么祁为琛,什么周斯复,到头来,从没有人真正将他视为过对手。

    而现在,他唯独只剩下一个心愿,这是多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执念,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时添停在了他的面前,他被两名警察紧紧按住双肩,余光只能看到时添鞋尖的轮廓。

    接着,他感受到了时添的呼吸。

    温暖的、干燥的气息向他缠绕而来,犹如爱人的怀抱,将他裹挟其中。

    时添许久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静谧。两人的沉默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阂,但那份温热的呼吸却又仿佛将他们拉近了些。

    这样近得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让他忍不住回想起两年前,宝格丽庄园的那座山顶教堂。

    鼻尖相触,呼吸交融,钟声与牧师醇厚的嗓音在他们的耳畔悠然响起,犹如一首优美的交响乐: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时添先生和季源霖先生正式结为合法夫夫】

    【季先生,你现在可以亲吻你的丈夫了】

    ……

    “添添。”

    警笛的喧嚣中,他抬头望着面前的人,嗓音嘶哑,轻声问道,“这一辈子,你有没有那么一刻,真的爱过我?”

    第100章 100

    “……”

    时添抬起鞋尖, 轻点地面,眉头微微蹙着,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

    沉吟片刻, 他往下压了压唇角, 反问面前的男人:“季源霖, 你还记不记得, 上一个跟你做|爱的人是谁?”

    没等季源霖开口,时添已经替季源霖说出了答案:“你和白然倒也是算各取所需, 他有他的目的,你有你的打算。不过可惜了, 人家从始至终只是把你当作一颗利用的棋子, 和你上床的时候, 心里恐怕不知道有多膈应。”

    被时添一语戳中要害,季源霖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异样的情绪波动。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时添, 你明明心里清楚——”

    他忍不住想要出声辩驳, 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和白然发生肉|体关系,除了互惠互利,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因为白然和面前这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每一次和白然缠绵不休时,盯着身下人熟悉的面容,他总能想起当初和时添在一起时, 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相拥而眠的日日夜夜。

    “白然之前呢?”时添以一种谐谑的口吻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个叫成熙的大学生, 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

    “我的丈夫, 白天道貌岸然,在人前对我千般深情蜜意, 晚上却光着屁股,和花钱包养的小明星在酒店里厮混。最后还放任小情人在外面被人轮J,让人家大半夜哭着向我这个被出轨的原配求救。” 他说,“季源霖,你自己觉得你是不是个畜牲,除了白然和成熙,谁知道你还和多少人乱搞过?”

    “没……”

    季源霖瞳孔微微一缩,胸口不住地起伏。

    他沉默片刻,然后回答,“我发誓没了……只有他们俩。”

    “好,暂且放下这些不提。”时添目光如炬,“如果说这些所作所为都只是你一时冲动,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在我们结婚前,你还瞒着我花光了所有研发资金,为了带着你的专利潜逃出境,不惜将全部财产违约责任推给我,差点毁掉了整个封禹。”

    话音一顿,他淡声问:“你是不是觉得,这就是一切的开端了?”

    听到时添轻描淡写的语气,季源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如同被寒冰所笼罩。他的面部表情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仿佛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和思维,却仍然无法摆脱那种深深的无助。

    时添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一切的开始?

    他本以为,当时添开始诉说过去的一切时,会充满愤怒,对他表示极度的厌恶,甚至想要将他撕成两半。毕竟被相恋多年的恋人背叛和欺骗,时添有足够的理由对他进行指责。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时添只用简短的三两句话便概括了他们的过往,没有使用激烈的措辞,没有表达出强烈的情感,甚至连他们共同的回忆都没有提及。

    岁月流转,一切只剩下平淡。

    “当年我们上法庭撕破脸的时候,我的所有资产被冻结,身上仅剩从银行取出的四百万定期存款,连一张能自由支配的银行卡都没有。你和你的小情人当时恐怕都在背后嘲笑我,觉得我人傻钱多好骗,是不是?”时添说:“你恐怕忘了,我大学时主修的是金融专业,在哈尔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在投行工作,负责企业融资和风险规避关联业务。”

    “当你刚提出要合伙创立封禹的时候,我特意设立了一个独立基金,专门管理我个人的资源和偿债费用。后来,在我们共同融资的过程中,我也特意要求法律部在协议中加入了一些排他性条款,同时将一部分个人资产转移到了信托。这笔资产在最高收益时……应该大约有七八个亿。”

    察觉到周围的警员有些不耐,他简化了更多细节,平静回望季源霖:“我从不是一个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但还是选择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够赢得我的信任。我承认,你在前八年都做得非常好,让我几乎快要完全信任你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原本做了那么多未雨绸缪的手段,为什么到最后还是沦落到一无所有,需要寄人篱下的地步?”

    时添眨了眨眼,目光幽亮,“当初同意和你步入婚姻,是我与你共同面对未来的决心。”

    “……”

    听到时添的话,季源霖愕然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怔然。他紧紧地盯着时添,似乎在努力理解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他为了在时添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资产转移和潜逃国外的计划,提前进行了长期的精心准备,付出了巨大的心血,甚至不惜花费巨资拉拢封禹的几位主要高管,以防止时添在计划实施中途察觉到异常。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计划成功后,他发现时添并没有为自己准备任何后路,以至于在变故发生后直接陷入了破产的境地。

    而时添刚才的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却透露出了一个被他遗漏的、非常关键的信息——

    因为决定和他步入婚姻的殿堂,携手共度余生,因为选择了百分百相信自己的丈夫,也就是他。

    所以在结婚前,时添放弃了个人持有的信托基金,将全部资产归入了封禹,也就是他们的共有账户下。

    ……他居然还有脸质问时添,有没有爱过他。

    时添曾愿意放下过去,努力试着与他相爱。

    但那时的他,辜负了时添。

    “像你这样的人,” 他听到时添说,“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嘀——嘀——】

    身后警车的鸣笛声急促响起,催促着警员们尽快带嫌疑人上车,避免在原地停留过久。两名押送季源霖的警员对视一眼,迅速用臂膀支撑起男人的身体,催促他赶紧走。

    就在这时,原本像一尊石雕般静止的季源霖,身型突然微微一动。他的眼眸中,那原本死寂的黑暗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开始翻涌起细微的波澜。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时添为了报复他,那这场报复无疑已经成功了。可是,他并不想让面前的这个人就这么轻易地得逞,就这么洒脱地抛下过去,步入没有他的、那个和周斯复一起的未来。

    哪怕会因此失去一切,他也要让时添永远记住他,恨也好,厌恶也罢,他要让这人陷入无尽的痛苦和挣扎。

    拼尽全力地往前倾身,季源霖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近了一些。他将嘴唇凑在时添的耳畔,气息徐徐吹拂,随着风触碰上时添的耳垂。

    季源霖轻声问:“……既然不爱,十年前我生日的那一夜,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地求我,想要和我上床?”

    “……”

    “我们一起在马尔代夫度蜜月的那晚,并不是我第一次在你酒里下药。”他绝望的笑了笑,眼中浮现出扭曲的满足,“哈尔滨才是。”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畅快,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要将那个隐瞒已久的、最残酷的真相说出口。

    过去的八年,不过是一场建立在谎言之上的骗局。

    ——时添,如果没有我,你原本可以与你所爱之人,度过幸福美满的半生——

    为境|外窃取情报、侵犯商业机密、绑架、非法监|禁、故意伤害……

    如果他未来不再需要作为证人出庭,那今天,应该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位“好前夫”了。

    坐上返回市区的的士,车辆驶上科罗拉多街大桥前,时添让司机将车停靠在路边人行道,放自己下车。

    被季源霖绑架的那段时间,他身上的随身物品都已经丢失,幸好洛杉矶警方联络大使馆,给他送来了新的换洗衣物和一些现金。付完车费后,他身上大约还剩下三四百美元。

    下了车,他先花一百多美元在路边小店买了个二手手机和一张可以漫游的电话卡,随后便沿人行道缓缓走上大桥,朝着日出的方向走。

    清晨时分,早高峰车流将大桥挤得满满当当。桥上,早起晨跑的市民们纷纷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便携耳机里隐约传出充满活力的音乐声。有老人牵着宠物狗,路过时和他笑眯眯地打招呼,对他说“早安”。

    无论是在哪个城市,汽车、人群、晨雾、朝露,都会勾勒出平和的生活画卷。

    他记得,这里也是《La La Land》里,电影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他们在这里感情升温,也是在这里坠入爱河。

    与电影里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由于长久的历史缘故,曾经有许多人从桥上一跃而下,所以科罗拉多街大桥又被称为“自杀之桥”。但现在,桥的两旁都被安上了高高的护栏,除去过往蒙上的死亡色彩,这里的朝阳美得令人沉醉。

    漫无目的的散了一会步,时添靠在一处围栏前,激活刚买的手机,开始给国内的父母和同事发信息报平安。

    很快,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此刻正值国内傍晚,很多早已得知他失踪消息的公司高管都纷纷来电,想确认他现在一切都好。

    打完几通跨洋的电话,他将双手搭上围栏,眯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任微风吹乱鬓前碎发。

    没人能猜出时添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盯着远方的湖面出神,过去的回忆落在天地间,没有重量。

    渐渐地,所有曾发生过的一切在他脑海里都没了具象,如同走马灯般一帧帧从他的眼前掠过。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三四个小时。直到某一刻,脑海里的画面定格。

    两名身穿蓝白条纹校服的少年靠着教室阳台的围栏,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偏头拥吻。

    挂在走廊的风铃来回摇摆,一样是个灿烂的夏天。

    恍惚间,他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风铃声响,凝神静听,才发现只是如同风铃般清脆的,少女的悦耳笑声。

    缓缓回过头,时添发现有一名衣着朴素的金发女孩,手中捧着一丛娇艳欲滴的鲜花,正站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他。

    看到他朝自己投来目光,少女连忙上前,面上露出略有些害羞的笑容。

    少女小跑上前。向他递出一只红色玫瑰:“先生,买花吗?”

    时添微微抿唇,问:“多少钱?”

    少女面不改色心不跳,红扑扑的脸蛋上笑意盎然:“二十美元一只,先生。”

    这样的价格,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专门用来坑他们这种异乡人的。

    女孩原本想等着面前男人出言拒绝,在开口和他讨价还价,没想到男人脸上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茫然,随即便点点头,接过了那束玫瑰花。

    给女孩递去二十美元纸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听到女孩连连的道谢,时添也温和地回了一句:“谢谢。”

    等女孩的身影转过树荫,时添将玫瑰凑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鲜花散发出的浓郁香气激活了他体内的细胞,直到思绪缓缓回笼,整个人才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又过了十几分钟,一趟双层巴士停靠在路边站台,乘客们开始依次上下车。他抬起头,发现目的地是一个他完全没有听过的地方。

    散心结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犹豫了一瞬,时添正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上车,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时添。”

    声音的主人才刚刚在他的回忆里反复出现了成千上万遍,以至于他对这个声线再熟悉不过。

    身形骤停,时添僵直地抬起头,余光看到了立在树荫后的高大人影。

    那个人一向梳理整齐的头发被风微微吹乱,一定在这里站立很久了。

    看到正在上车的乘客突然停住身形,巴士司机有些不耐地用英文问:“喂,你们上不上车?”

    “……”

    十年前,江滨公园站。

    他坐上了那趟驶离的末班公交,脸颊紧紧贴着车窗,朝外回首,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中。

    公交司机踩下油门,车辆慢悠悠地往前开。他用余光看到站台上的男人微微张开嘴,对他说了句什么,但隔着一层起雾的窗,他没能看清男人的口型。

    十年后,夏日的异国他乡,男人从背后喊住了他,怀里捧着盛开的满簇鲜花,是刚才那个卖花女孩正在叫卖的那一丛。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听到了周斯复的那句话。

    “十天,”周斯复说,“一起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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