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翎轻轻笑了一声,“瞧不出来,你这个小太监居然如此娇气,打也不能打,饿也不能饿着,你说说还能罚你些什么?”
“奴才……奴才可以跪着,跪多少个时辰都可以,去外头跪着也行,只要陛下不打奴才便好,”全福将头抵在地砖上。
话说完久久等不到陛下的回应,全福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一个小小的奴才岂能教陛下做事,于是他抬头看着陛下,发现陛下同样看着他,深沉的眼眸里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怵了,身子忍不住发抖,“若是……若是不行,也是能打的,只要陛下……陛下不要杀奴才,也不要将奴才再送回……送回奴役所……”
“这么害怕回奴役所?”
“是,奴役所很可怕,奴才不想回去。”全福攥紧了衣袖,因为害怕与紧张,即便是在温暖的寝殿内也激出了一身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奴役所示犯了罪的人去的地方,在那种地方不脱一层皮都对不起“奴役”二字。
瞧着这个小太监瘦弱的模样,想必在里头也吃了不少苦头。
况且外头的雨还在下着,虽没有一开始那么大的势头,但到底冬日雨寒,去雨夜里跪上一夜恐怕得连绵病榻好几日了。
其实慕翎没有体罚人的习惯,除非有人触犯了他的底线,例如之前那个卖自己行踪给小宫女的太监,他本来不过只是觉着全福有趣,想要逗逗他,却不曾想把人吓成这样。
慕翎随手将写满丑字的纸张拿起来,怎么看还是觉得丑,于是道:“朕便罚你去抄书吧,不过你这字实在是不堪入目,就先将这一百个字词写得工整一点。”
全福愣怔住,似是不相信一般抬眸看向他。
自己出言不逊,陛下居然不重罚?
慕翎挑了挑眉头,“怎么?这个惩罚也不满意?那不如……”
“不,不,没有,奴才领罚,”全福连忙摆手,生怕自己又多一项罪责,“只是不知期限是几日?”
“写完给朕瞧,朕什么时候觉着字好看了,惩罚便什么时候结束。”慕翎实在是难以忍受字写得难看之人。
“是,奴才知道了。”全福不禁盘算着自己到底啥时候才能写得工整,毕竟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他现下有些后悔当初为何没和父亲多学两个字了。
他父亲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自小家道中落成了种田户,闲暇之余他也会教自己的子女读书写字,说读书时他们唯一的出路,可那个时候的他年纪小,顽劣不堪,一心只想着玩,没学成几个字。
慕翎看他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回神,不禁问道:“在想什么呢?”
“在想,奴才什么时候才能将字写好看了。”
“多看多学多练,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慕翎道。
他小时候就是被他父王逼着写的,说“大顺第一笔”的儿子的字可不能比他差,丢他的人。
幸得全福那里还有施原为他求来的小册子,那上头的字写的也是清秀隽意,适合仿着写。
陛下不留人夜宿,全福向他告了一声退下,临走前慕翎特地关照让他明日晚上接着来。
全福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忽然觉得这同奴役所比起来好像并不是特别轻松,一个身体累一个心累。
不过想着以后的俸例银子,他还是有浑身的干劲,已经有好几日了,不知母亲是否收到了他的银子,弟弟的身体是不是养好了。
慕翎正准备躺下时瞥见了一旁的字,觉得这些字甚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但就是想不起来。
不过这一手字烂字看得他实在是头疼不已,方才都忘了让全福将他们统统拿走了。
慕翎拿起枕头往上一盖,眼不见心不烦。
***
刘跃封率领大军凯旋而归,慕翎亲自于京都门外迎接,街道两边挤得人山人海,一个个均要看看这位年轻将军的风采。
羽完伊纨的尸首被一并带了回来,身上所穿的服饰与相貌均证实他的身份。
慕翎大悦,嘉奖各位有功之臣,并设宴款待。
全福趁着好不容易找来的空闲时间练练字,却被苏公公叫去了宴席上给陛下倒酒。
满座宾客,一片喜悦。
有戴满钗环首饰的贵妇与高门千金,有身穿长袍举止儒雅的文臣,有气宇轩昂一身正气的武将,这些都是全福平时无法接触到的人,心中暗暗有点激动。
“抖什么呢?”苏义看着全福握着酒壶的手正在微微发抖,不禁问道。
“奴才没有见过这么多贵人。”
苏义看了他一眼,小声道:“收起你小家子气的模样,不要这般眼皮子浅,以后这样的场面只多不少,千万不要给陛下丢人。”
他第一次见这般场景,内心紧张与激动是难免的,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去给陛下倒酒。
宫中已经许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了,慕翎自然多喝了几杯,待到宴席结束后他都有些站不稳了,得靠着苏义的搀扶。
“苏义啊,朕今儿很高兴,从先帝手上丢失的城池朕已经全部收回了,朕坐在皇位上十载从未有今日这般高兴过。”慕翎走得歪歪扭扭,甚至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还要手舞足蹈。
苏义连忙按着陛下的手,忙得他满头大汗,“奴才知道,可陛下就算是高兴也不应该喝那么多酒,刚刚下来的时候还不慎拌了一跤,若是被那些个文臣看见了,又该拐个弯地说陛下行为不端了。”
听到这话慕翎的笑意敛了下去,随后甩开苏义的手,不让他扶着了,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像是生闷气的孩子一般。
即便是醉了,走得还是很快,苏义那双老胳膊老腿的追又追不上,赶紧招呼道:“哎呦,陛下,小心脚下啊,全福!快搭把手。”
“是是。”全福连忙上前搀扶着陛下。
刚碰到慕翎的手臂,整个重量就压到了他的身上,他那个小身板儿被压得差点儿一个趔趄,还好程泛扶住了陛下的另一只胳膊,才让他稳住身形。
一路扶着陛下回到了明德殿。
明德殿早就备好了热水。
几个太监服侍着慕翎脱去了衣服,将人扶入了浴桶。
慕翎整个人靠在浴桶边,将自己放松下来。
苏义想要动手帮他清洗,却被慕翎制止,“都出去吧。”他的语气已然没了之前那般欢愉。
“全福留下。”
全福正想随着人群离开呢,却被慕翎的一句话定在了当场。
他站在浴桶旁边,打量着陛下,不知道陛下是真醉了还是假醉,此时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你还在看多久?”
全福立刻垂下眼眸,“陛下是不高兴了吗?”
“何以见得?”
“陛下方才在外面还笑着呢,和师傅说了好些话,可后来又一句话都不说了。”
“你以为朕为什么不高兴?”慕翎转过身来,看着全福,再次问道。
从清阳宫出来一路上,慕翎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和身边的人聊从前的父王,聊刘将军,甚至聊到了那位荒唐行径的先帝,但大多都是在自言自语,苏义总是不安地环顾四周,似乎在看着是不是有什么可疑之人,担心这些话会不会被有心人听去。
“刘将军凯旋而归,陛下收回最后的城池,灭了东宛,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陛下因高兴多喝了两杯酒,喝醉了,行为举止不佳被师傅制止了,陛下只是觉得自己心中高兴,便要做些事情来表达高兴,可是这样的表达是不被允许的,所以陛下就不高兴了,是吗?”
慕翎轻笑一声,但眼底并没有笑意,“看不出来你这个小奴才也挺能揣度圣意的。”
“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说错话了!”
师傅曾教导过,不可擅自揣度陛下的心意,即便是猜到了也不能说出来的。
这是大忌!
但慕翎并不是十分在意,淡淡道:“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其实朕一点都不喜欢旁人跪朕。”
他的父王在先帝还未做皇帝时就被自己的父亲打发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做王,虽远但过得很是舒适,如果一切顺利,慕翎他自己会继承父王的王位,在远离京都的地方做一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小王爷,可如今却被困在了京都的明堂之上。
一切都是由于暴虐无道的先帝,慕翎因他被迫继位,同样也因他受到了百官的严格监视与约束,因为他们不想大顺再出一个昏君。
慕翎无奈地叹了一声气。
站起身的全福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
全福思忖了许久,权衡一下会不会说错话才问了出来,“陛下不是大顺朝最大最厉害的吗?为什么陛下想做的事情不能做呢?”
越是位居高位者越是有权利与势力,越是有权利与势力不是应该越能为所欲为吗?
原来在奴役所,最大的便是李公公,他便是想作甚就作甚,不管是克扣月钱还是随意打骂,无恶不作,根本没有人来约束他的行为,身为皇帝的陛下不该比李公公更加厉害吗?
“做皇帝是最拘束不过的了,一言一行都被看在眼中,被万民效仿,朕事事都要做到以身作则不能出一点差错,也不能任性一下。”
他本以为只有他这样的下等人才无法随心所欲,没想到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也不能左右自己的行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他好像能够理解一些。
“父亲曾经告诉过奴才,在什么位谋什么,奴才记不清了,但大概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应尽的职责,身处于这个位置就必须要做这个位置的事情,奴才身为奴才每日要做的就是服侍好陛下,而陛下身为皇帝要做的就是为臣民、为大顺、为江山社稷。”
“你读过书?”
“奴才的父亲原来是位秀才,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无钱读书,学业也荒废了,奴才跟着父亲学过一些时日。”
“你父亲说的没错,在其位谋其政。”哪怕这个位置并不是自己想做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而且要做到最好。
“对啊,其实奴才也不想做奴才,和陛下不想做陛下一样,可是没有办法啊,奴才就是奴才,陛下就是陛下,陛下虽然有诸多约束、行为不能由己,但陛下身为陛下可比奴才好多了,不会受皮肉伤,不会穿不到暖和的衣裳,不会担心自己吃饱了这顿下顿该怎么办,不会害怕自己会不会在主子面前说错话而丢了命。”
“这么说来,在你看来做陛下才是最好的?”
“那是当然啦!谁不想做主子呢。”全福越说越起劲,全然忘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国之君。
“你也想做主子喽?”
自己做主子?
这个是他从未想过的,也是不敢想的,身为一个小太监,不是人人都能做成苏义那样的。
他见过吴公公、奴役所管事公公还有许多的大太监小太监对苏公公点头哈腰的模样,所以对全福而言,身为一个太监,若是成为主子就得坐上苏公公的位置,不过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也从来没有这般想过。
“奴才……其实奴才最想做的是赚钱的事,若是能赚许多银钱,奴才什么都愿意做,哪怕再苦再累都可以。”
在全福看来一切都是虚的,只有银钱最真实,能够握在自己手里的银钱更真实。
慕翎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该说你实诚还是该说你傻,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奴才什么都不想,奴才只想好好地伺候陛下……’等一些恭维话,不过,朕喜欢你的回答,想要什么就该说出来,不藏着掖着才是最好的。”
这样的人才是最好打交道的。
全福不大能分清陛下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但他被陛下嘴角的一抹笑意晃到了眼睛,耳尖渐渐红了起来。
不合时宜地想,陛下是真的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可惜这个笑并没有持续许久,便消失在了一张冷漠俊俏的脸上。
陛下又不高兴了。
不高兴了那便做些高兴的事情!
全福想了想,忽然凑近了一些,几乎是附在慕翎的耳边,许是害怕有人听见,小声地试探道:“陛下现在想喝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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