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物理老师时间观念超前,总是喜欢提前五分钟上课,在同学们敢怒不敢言的怨气中,两道题讲完,踩着上课铃声迎来一场倾盆暴雨。
上节英语课还晴着的天眨眼转阴,乌云蔽日,瓢泼的雨点密匝匝斜扫进来,窗口的同学不幸中招,低喊了一声卧槽,站起身去关窗户。
前排同学打开灯,孟迎伸长脖子往窗外看,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多多会不会被淋到。
它的窝是孟迎上周用废纸箱仓促搭建的,肯定撑不住如此强猛的暴雨。
然而敏行楼离操场太远,除非她的脖子能伸到一那么长,拐个弯才能看到。
孟迎有点着急,多多刚生产不久,它和还没满月的小狗崽都很弱,淋不得雨。
暴雨持续大半节课后渐渐势弱,在忧心忡忡中撑过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孟迎就像屁股装了弹簧似的从椅子上飞起来。
讲台上打算再和时间赛跑三分钟的物理老师被吓了一跳,张嘴一个名字都没来得及叫出来,她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扔下三个响当当的字:“上厕所!”
初中部与高中部的操场相连,中间以一道围栏和小树丛格开,多多的窝就在树丛的东北角。
出门忘记拿雨伞,孟迎迎着飘飞的雨丝跑到操场,草叶上的雨水将她的裤子浸透,黏兮兮地贴在腿上。
跑到那个隐蔽的自建狗窝前,脆弱的纸板果然没能经受住风吹雨打,倒塌破烂成一瘫。
多多不在窝里,她四处张望一圈,不晓得到哪里躲雨去了。
也行,至少这狗不是傻子。
孟迎蹲下-身,从狗窝旁由上往下第三层砖缝里抽出一张折叠塞进去的明黄色便签纸。
黑色的水性笔字迹,一看就练过硬笔书法,铁画银钩,行云流水。
【我把它带到实验室避雨了
你想看它的话可以过来
春训楼二楼楼梯左拐第三间实验室】
纸条来自和她一起投喂多多的人。
多多是一条纯种的黄色拉布拉多,被前主人遗弃之后,辗转流浪到附中,被保安室原来那位大爷收养了,跟着他站岗值班,附中初中部的学生几乎都认得它。
从初一到初三,孟迎每天早上来上学都能看到它和保安大爷的身影。她喜欢狗,每次都要摸上两把。
令人遗憾的是,大爷在上个学期去世了。
大爷的子女不想留下这只狗,学校做主给它找到了新的领养人,送到一户条件不错的人家,可没过几天,它就重新出现在校门口的保卫室。
据领养人说,它到家之后就不吃不喝,趁他们不注意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之后几次领养也都是同样结果,不管被什么人领养,不管对方家在何处,它总会在某一天,一身狼狈地回到附中的保安室。
它冥顽不灵,谁都不认,反复折腾几次后,所有人束手无策,同时失去耐心,渐渐没有人再管它。
后来有家长反应,校门口脏兮兮的流浪狗影响校容,对学生安全具有威胁,于是它遭到了驱逐。
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不见踪影,孟迎再次看到它时,它瑟缩在操场围栏下的角落里,身体瘦弱不堪,唯有肚子鼓胀胀的一团。
不知是流浪时与其他狗发生关系,还是被狗贩子抓去配了种。
她于心不忍,买了狗粮偷偷喂养。
就在几个月前,她发现还有其他人也在投喂多多。
他们从未见过,只是机缘巧合下发现了彼此的存在,一起承担了照顾多多的责任。
她叫对方神秘人,对方叫她胆小鬼。
为什么是胆小鬼呢?
因为他们用纸条联络了几个月,起初是互相知会对方自己喂狗的时间和今天已经喂过多少粮、多多好像有些软便我带它去看医生、检查结果跟医嘱、小狗崽的名字和为他们找到的领养人信息……
慢慢地,聊天的范围逐渐扩大,虽然孟迎刚开始时常被这人的毒舌气到,但竟然意外地很合拍。
他们同样喜欢狗狗,喜欢动物,喜欢摄影,知道很多关于野生动物的冷门小知识。
他们相谈甚欢,有段时间孟迎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上学,进校门后直奔操场,去找字条看看ta怎么回复自己昨天的问题。
她常常在课堂上想起对方的某句话,然后在同桌诧异的眼神中突然笑出声。
他们来喂狗的时间段并不重合,至今也未碰见过一次。
神秘人不止一次地提出,想在她的时间里来见她,都被孟迎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呢?
因为她知道神秘人是谁。
起初其实并不知道,只是从字迹判断应该是个男生,直到有天她和钟黎一起去买四果汤,看见几个男生坐在店里。
是许奕舟和傅闻深那帮人,他们认识,但是不太熟。
买完要走时,孟迎听见那张桌子上有人说话,是许奕舟。
“我先走了,今天中午轮到我喂狗。”
“你还喂着呢。”另一人说,“那狗生了没?”
许奕舟说:“生了,三只黑的,两只黄的,一只奶白的,你们有人要吗?”
孟迎的脚步闪了一下。
“我才不要,我不喜欢狗。”
“你那个一起喂狗的小初恋呢,还没见上面?”
孟迎的脚步闪了第二下。
许奕舟摸了摸后颈,笑着靠在椅子上:“没。”
“嗳你行不行啊……”
孟迎在他同伴的调侃中飘出店门。
她没想到神秘人会是许奕舟。
她和许奕舟的关系,仅仅停留在彼此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的程度。
许奕舟比她们大三届,在小孩的计算单位里,高中生和初中生已经属于差辈了。
她对许奕舟为数不多的了解,建立在从小姐妹、同学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他和傅闻深都是高中部提起来无人不晓的名字,有着令人艳羡的家世和一张足以招蜂引蝶的脸,不过一个冷若冰霜无人敢接近,一个呼朋唤友,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那天孟迎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灵魂错位的状态中,回教室都是被钟黎牵着手回去的。
下午到了去给多多放粮的时候,她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一路上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
就在上周,小狗崽乱拉,将多多原来的窝搞得一团糟,孟迎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用纸箱给它们重新搭了一个小窝,还贴上温馨的星星贴纸,上面写上“se”。
下午放学时她去喂狗,看到对方的字条。
【你幼儿园在哪里上的】
孟迎一头雾水,但还是回答了:【星语幼儿园】
第二天早上,上面新添了一行字:
【哦,将来给我孩子选幼儿园会避开】
孟迎的好奇心越来越旺盛:【为什么?】
回复:【手工课教得太差】
“……”
奚落人还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孟迎觉得追问他的自己好像一个傻x。
她愤愤地扔掉纸条,晚上躺在床上才想起来怎么回击,当场爬起来写了纸条:【手工差总比不动手的强】
第二天一大早气势汹汹地准备塞进砖缝里。
然后在那里发现一张已经存在的纸条。
【我想见你,今天傍晚我可以来找你吗?】
孟迎立刻扭头张望四周,确定没有人埋伏她,然后低头,将那张只有短短一句话的纸条反复看了两遍。
那条她没有回复,她陷入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尚且不能理解的踟躇之中。
她和神秘人分享过彼此藏得最深的小秘密,但她和许奕舟堪称陌生。
那次之后。许奕舟再三在纸条里提出见面,他很霸道,但孟迎不肯,他也很尊重,没有擅自在她的时间出现。
他说她是胆小鬼:【你怕什么?】
孟迎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犹豫什么,或者期待什么。
她一直都是一个心眼很大、有的时候钝感过头的人,她应该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告诉他:“嘿,许奕舟,其实那个人就是我。”才对。
她想让许奕舟知道是她,又莫名不好意思让他知道。
【你不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吗?见面之后如果发现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就会幻灭,那样连朋友都做不成】
许奕舟回她:【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你不想见面的话我不会逼你,但我依然很想见你】
他直白地在纸条里说喜欢她,孟迎看那两个字都觉得烫眼睛。
【你这么容易就喜欢人的吗?那你是不是喜欢过很多个人?】
【就你一个】
孟迎:【别吹牛,你都没见过我就说喜欢我,你不怕我其实是个男的吗】
许奕舟:【男的不会贴星星和美少女贴纸】
孟迎:【说不定我是个娘炮】
许奕舟:【那你过来我看看,能有多娘】
许奕舟问她高几几班,孟迎半真半假地回:【高三1班】
许奕舟问她要电话,说:【胆小鬼,不见面,短信联系行吗?】
孟迎没有给,因为有了电话,他很容易把她找出来。
他留下了自己的号码,告诉她随时可以找他。那不是没区别?
孟迎把那串号码存进手机里,看过无数次,每次把编辑了几个字又删掉。
她总觉得许奕舟这种人喜欢的类型,应该是那种温柔漂亮的女孩子吧,反正不是她那种。
那天之后,许奕舟依然在创造见面的机会。
比如他给小包拯(一只小狗崽的名字)找到了领养人,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送狗过去。
比如今天,他把狗带走避雨,问她要不要去实验室看狗。
每次都把选择权交给她。
可是上个周末孟迎要跟爸妈回去看望外婆,而学校现在有了新规定,她进不了高中部的实验楼。
如果没有这些不可抗因素呢?
孟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和他见面。
她拿着纸条跑回教室,因为晚了两分钟,被班主任投以充满谴责的注视:“去哪了,孟迎。”
班里同学哄笑着替她答:“她去上厕所了。”
她对班主任露出一个憨厚而不失无辜的笑容,然后快速回到座位坐下。
钟黎瞧见她打湿的裤腿和扫上雨丝的头发,从抽屉里拿出干净的棉柔巾给她,奇怪问:“你去操场做什么?”
孟迎把手里攥着的纸条放进笔袋里,擦干净脸,一脸深沉道:“测试一下十分钟能不能去操场跑一个来回。”
钟黎:“。”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放学前,她照例去操场给多多放晚上的粮,打算顺便把烂掉的纸箱窝收拾一下。
走进树丛后,发现那些纸板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木板搭建的小狗屋。
木板刷成和树枝、草叶一模一样的图案,从远处看几乎可以达到隐身的效果。
多多和剩下的五只小狗崽都被送了回来,一起躺在窝里的软垫上。
好吧,她承认这个手工确实比她好。
砖缝里留了新的纸条。
【你上次说你生日在四月,几号?】
那天晚上,孟迎躺在床上,心里翻来覆去地猜测。
他为什么要问她的生日?
他是不是要送她礼物?
他打算送什么?
如果收了礼物,拿人家手短,她是不是就得和他见面了?
这不会又是他想出来的新招吧?
她害怕见面之后会发现许奕舟没有那么有趣,许奕舟也会失望她不是那种想象中的样子。
所谓见光死,如鱼得水的灵魂交流能走向happyendg还是badendg,最终取决于两个人的真实面孔。
毕竟纸条中展现出来的他们,都只是本身的很小一部分。
但其实,幻灭又如何,这样只能用古老而笨拙的纸条联络的“情谊”,本身不就很脆弱吗。
孟迎想,也许她应该在某一天从背后拍一拍许奕舟的肩,在他转身时说:“嗨,我来了,别再叫我胆小鬼。”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