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痛漫过心口,沈妆儿黑长的睫颤了颤,隐隐有幽光闪烁。
她深深吸了一气,缓缓抬起眸,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敢于迎视他,他那张脸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瞧着瘆得慌。
沈妆儿却没有退却,她高抬下颌,将涌入眼眶的泪吞了回去,一字一句道,
“原先我不屑于同王爷解释,在王爷眼里,王大小姐处处都是好的,我是小性子,我无一处能与她比,我也不在乎,但是现在,我堂堂正正与王爷说清楚,我没有推她,我以为我与王爷夫妻两年,你该了解,我沈妆儿从来不是撒谎之人,看来终究是我错了。”
错在不应强求他的爱,不应纠缠他不放。
错在,不该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编织的迷梦里。
这些年,她从来唯他命是从,以夫为天,按照他的规矩克制自己一言一行。不敢惹他不快,哪怕被洛家姐妹挤兑了,也是独自消化,绝不会在他面前咬耳根,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心胸狭隘的女子,在他眼里,那些都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不值得费心。
她自以为活成了他期待的样子,却不知从未得到他的心,反倒丢失了自己。
她不在乎了,她现在,要由着自己性子来。
“既然我没有做错什么,自然也不会任凭王爷禁足,我要探望祖母,是天经地义的事,王爷阻我,有违孝道。”
这大概是前后两辈子,沈妆儿第一次忤逆朱谦。
仿佛堵在胸口的洪水,一朝破闸而开。她卸去这身自缚的枷锁,只觉心里舒坦多了。
原来也没那么难。
朱谦定定瞧着她,身形有一瞬的凝滞,额角那一抹血色,将她白瓷般的脸衬得越发虚弱,那瘦弱又坚决的模样,仿岩石里的朝花,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妆儿,在他印象里,她柔顺乖巧,体贴贤淑,从未在他眼前哭闹过,更不曾冲撞他。
他懵昏了一瞬,眼底的怒气也跟着压下少许,
“我并非不许你回娘家,只是此次春猎,你中途回了京,伤口也未好,你这么一去,沈老夫人瞧见你的伤,越发难过,这难道是你的孝心?”
是谁逼她回来的?如今到成了她的罪过。
她眼底已缓缓蓄了一筐泪,犹自忍着。
朱谦语气终究是软了几分,“回府养伤,待春猎结束,伤口也该好全了,届时再回去探望,岂不更好?”
风拂过,将她眼角那点泪给吹落,视线变得清明,她缓缓将目光挪在他脸上。
曾经朝思暮想的脸,英华内敛,气度威赫,是所有女孩最喜欢的模样。
如今,已在她心底掀不起半丝涟漪。
她的爱慕,终究是被岁月无情的车轮,给碾得一点不剩。
沈妆儿缓缓后退一步,朝他屈膝一礼,
“王爷,妾思念家中长辈,欲归宁,望王爷准许...”
周遭一阵安静。
视线如千钧,压在她头顶。
不管了,也不惧了,她深吸一口气,扶着留荷的手缓缓起身,越过朱谦,信步往马车走。
朝阳普照,将青石板路渡上一层金色的光。
她弯了弯唇,清透的光自眼梢溢了出来,迎着朝阳迈去。
自迈出这一步,路仿佛越走越宽。
朱谦立在那,始终未动分毫,那抹熟悉的梨花香,就这般从他鼻尖一晃而过,再闻,已了无痕迹。
车轮滚动的声响,伴随马鸣清晰扑入他耳郭,心里滚过一丝躁意。
阳光将马车的影子拉得老长,渐行渐远。
温宁目送沈妆儿远去,瞥了一眼朱谦的脸色,冷冰冰的,纹丝不动。
熟悉他的温宁却晓得,这是被沈妆儿的举动给愣住,以及被忤逆后的恼怒。
他跟随朱谦多年,也是亲眼看见沈妆儿平日如何讨好朱谦的,他身为过来人,从不觉得一边倒的付出是好事,他多次明里暗里劝朱谦在意些王妃,偏偏朱谦满脑子朝政,不肯为王妃费一点心思。
今日是他第一次瞧见沈妆儿顶撞朱谦,仿佛是山岭上破土而开的花,坚韧地开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王爷确实不能惯着了。
温宁轻轻一笑,上前朝朱谦施了一礼,温声劝道,
“王爷,王妃在行宫受了委屈,心里难受,想去娘家住几日,也是情理当中,她嫁入王府两年,回家次数屈指可数,臣以为,王爷不仅不该动怒,反而该宽慰她些,不如这样,且让王妃在沈府住上两日,待您将登闻鼓的案子分派下去,便亲自接王妃回来可好?”
朱谦深深瞥他一眼,冷厉的眼风扫他面门而过,大步跨入门槛。
温宁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又望了一眼行至转角的马车,哭笑不得。
温宁办事极为稳妥,早在沈妆儿知会他要归宁的同时,他便遣人去沈府通报。
果不其然,沈妆儿的马车越过照壁,沈府阖家便迎了出来。
当中是一年过半百的老妇,一身湛青缂丝褙子,花纹还是去年的样式,却是眉目可亲,眼底水光闪烁。
沈妆儿迫不及待下来马车,一把扑入沈老夫人怀里,
“祖母.....”
顾不上旁的,靠在她肩头嘤嘤啜泣。
每日皆有人往来行宫与京城,沈妆儿的那桩子事果然已传入沈府。
沈老夫人连着两日未眠,原是打算着人去王府悄悄打探消息,今日晨起闻沈妆儿要归宁,喜得落了泪,早早便梳妆,坐在门口候着。
总算是回来了。
沈妆儿自幼丧母,父亲又沉迷于故纸堆,被老夫人养在膝下长大,老夫人待她本就比别旁的姑娘亲厚几分,这些年自她嫁入王府,骨肉分离,好不容易见着了,眼泪一时半会便干不了。
哭了好半晌。
身侧一穿殷色绣海棠花褙子的中年妇人,执帕掖了掖眼角,扶着老太太劝道,
“母亲,这里风大,您跟王妃身子弱,莫要着了凉....”
老夫人长长叹了气,擦去眼眶的泪,将沈妆儿从怀里拉出来,她上了年纪,眼神已不那么好,上下打量沈妆儿一番,瞧着仿佛瘦了,紧紧拽住她的手腕,“进屋说话...”
沈妆儿笑着称是,目光落在恰才说话的妇人,敛衽行了一礼,“在家里,二伯母便不要生分了,唤我妆儿吧...”
沈二夫人曹氏眼中的客气散去,露出几分温软的笑容来,“好孩子,半年未见,伯母也念着你呢...”
沈妆儿一面跟随老夫人与二夫人曹氏往里走,一面与拥簇在两侧的姐妹兄弟打招呼,一个个望去。
皆是无比鲜活的面容,个个花枝招展,神态可亲。
都还活着。
太好了。
上了抄手游廊,往老夫人正院走,迎面一道不高不矮的身影撞入她怀抱,
“姐,你可回来了!”
听着熟悉的嗓音,沈妆儿眼泪夺眶而出。
是她的幼弟,唯一的弟弟。
母亲早逝,父亲忙碌,丁姨娘又不识字,自小是她教弟弟沈藤读书习字,弟弟虽是调皮,却最听她这个姐姐的话,姐弟俩感情十分要好。
她自嫁给朱谦,便把这一家子丢开,以为只要她在王府维持住体面,挣得光鲜,便能给兄弟姐妹挣个好前途。
是她错了。
求人不如求己。
八岁的少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沈妆儿将他搂在怀里,抚着他后脑勺,怔然道,“是,姐姐回来了,要检查你的课业了...”
不能像前世那般游手好闲,要科举及第,自立自强。
沈藤闻言,吓得弹跳般从她怀里奔出,一溜烟躲去姐妹们身后,啧啧懊恼道,
“我就知道姐姐回来没我好果子吃,姨娘非要我来迎,哼!”
一句话把阖家逗得开怀大笑,冲散了众人心头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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