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是个聪明人,他自然不会简简单单送个膏药去,朱谦既然开了这个口,心思已不言而喻,具体做到什么地步,便是他说了算。
两位主子生了隔阂,他岂能不从中斡旋?
否则,他便白当了这么多年的长史。
翌日天亮,沈妆儿睡了个踏实觉,昨夜她未曾等到父亲沈瑜,醒来一面梳妆一面问留荷,
“昨夜父亲可回来了?”
留荷替她梳头,回道,“还没呢,我问过丁姨娘,老爷已整整三日不曾回府...”
沈妆儿慵懒地拨动发梢,露出会心的笑,“无妨,爹爹定是编到了紧要之处,咱们不打搅。”
只要知道他好便罢了,爹爹是个纯粹到了极致的人,一心编史,心无外物,谁又能料到这样的人,会在动乱之时,弃笔从戎,召集义士学生,替朱谦破门呢。
一定是担心她这个女儿,怕她死在乱军之下,是以拼死把朱谦放进来救她。
酸楚的记忆一点点破开她的心口,清晨的凉风顺着那道口子钻入她五脏六腑,涩涩的疼。
沈妆儿费了好大的功夫,方平静心绪。
明熙苑是她住惯的院子,留下的人手还是当年用过的老人,无一物不看着舒心,也生出无数的眷恋。
沈妆儿收拾妥当,先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姐妹们比她先到,想是等她似的,一个个聚在老太太跟前的锦杌上坐着,不曾离去。
“昨日妹妹刚回,不好意思叨搅,今日妹妹随我去我院子说话可好?”
说话的姑娘一双细长的眉眼,唇红齿白,笑如月牙,正是二姑娘沈玫儿。
沈妆儿在沈府行三,上有出嫁的沈娇儿,定亲的沈玫儿,下有四姑娘沈恪儿与五姑娘沈秀儿。
沈玫儿貌美,平日牙尖嘴利,爱管教底下的妹妹,沈恪儿人如其名,沉默寡言,至于沈秀儿,生得娇憨腼腆,见着嫡亲的姐姐只管笑。
沈玫儿只比沈妆儿大一个月,定亲也在妆儿之前,她原该先出嫁的,只因一道圣旨砸下来,沈府只得先张罗沈妆儿出嫁,沈家老家有规矩,同一年只能出嫁一个女儿,沈玫儿只得押后,偏偏次年是寡春,不吉利,所许的富阳侯府又是个重规矩的,婚事推到今年六月。
今日三月十九,掰指一数,还有两个多月也该出嫁了,定的是富阳侯府的二少爷,算是高嫁了。
原先沈玫儿暗自埋怨沈妆儿耽搁了她的婚事,如今出嫁在即,在家里多待两年,父母宠着,也没什么不好,渐渐看开了,昨夜她母亲便教导她,嫁出的女儿,同气连枝,相互之间也是个帮衬,沈妆儿再如何,是尊贵的皇家妇,示意沈玫儿多多亲昵。
马上要出嫁的姑娘,谈起夫妻相处之道,总有说不完的话,姐妹俩相搀渐渐往二房迈去。
二人少时也是无话不谈的,自沈妆儿出嫁后,生分了不少,沈妆儿这厢回府,给诸位姐妹兄弟均捎了厚礼,挑给沈玫儿的是一支金累丝镶宝牡丹花鬓钗,上头足足有三颗半寸大小的宝石,沈家并不算富裕,相反勤俭持家,沈玫儿已是最受宠的女儿,月例也只有四两银子,沈妆儿这支钗子,够她花销两年。
“等你出嫁,我再回来给你添妆。”
沈玫儿抱着她胳膊露出笑,“你回来便好,昨夜给的匣子便当添妆了,不要破费,你在王府需要开支的地儿大...对了,王爷对你好吗?”
沈妆儿神色暗了暗,没接话。
沈玫儿心里是疑惑的,行宫一事看出,朱谦心里没有沈妆儿,可这次回来,那琳琅满目的礼仪,却是十分郑重。
也许,这些天潢贵胄,看重脸面罢了。
“你下次别捎这么多礼仪回府,省得旁人说我们沈府打煜王秋风。”沈玫儿自小得老太太并二夫人曹氏教导,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
迎面步入一片花园,春光扑面而来,繁花似锦映入沈妆儿的眼底,她笑意清透,
“二姐,你别担心我,等你出嫁,我一定要回来的。”
说话间已到了所住的金水堂,沈玫儿亲自给沈妆儿切了一壶茶,
“咱们家里虽比不上王府富贵,可这茶叶却是我在庄外亲自采的,几日前刚出炉的新茶,你尝一尝....”
沈妆儿扶着茶盏浅浅押了一口,正待品评,一婆子神色慌张打廊庑下来,人未至,声先到。
“二姑娘,不好了,富阳侯府的二少爷喝得醉醺醺的,在府门前嚷嚷要退亲,门房请他进来,却被他一手甩开,说是我们沈家久久不让您出嫁,耽搁了他.....”
沈玫儿闻言脸色豁然一变,“什么?”手中的茶杯失声而落,碎了一地。
顾不上沈妆儿,快步奔出门槛,拽住那婆子的手问,“他人呢?”
“还在门口闹呢...”婆子急得泪如雨下。
沈玫儿眼泪滑出眼眶,怅然后退数步,沈妆儿闻言立即出来扶住她,“二姐....”
她却一把推开沈妆儿,提着裙摆,疾步往外奔去。
沈妆儿回想刚刚婆子的话,脑海一片轰然炸响。
前世她不曾回府,也记不清这桩事最后是什么了难的,但她清楚的知道,这门婚事最后没退,沈玫儿嫁去富阳侯府后,过得比她还不如,朱谦虽不喜她,好歹不会苛待她,但那富阳侯府的二公子,整日花天酒地,游手好闲,府中小妾纳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喜欢沈玫儿。
后来八王之乱爆发,朱谦起兵后,六王在京中勠力搜寻同党,富阳侯府为了自保,将沈玫儿扔出府,沈玫儿被充为军妓,最后为保清白,一头撞死在刀刃上。
她当年听闻这桩事,哭瞎了眼。
出卖自己妻子的男人,猪狗不如。
这一世,她岂能眼睁睁看着玫儿跳入火坑?
沈妆儿带着听雨赶到前院时,柳功义已被强行带了进来,只是门口聚了不少看热闹的邻里百姓,这桩事已瞒不住了。
有人唱白脸,就有人唱红脸,立有婆子在他耳边劝道,“好姑爷,您别惹夫人生气了,还有两月便成亲了,二姑娘马上就嫁去了侯府,您何必来这里闹?”
耽搁婚期不过是借口,柳家就是想退亲。
不多时,富阳侯府来了一名管家并两名管事婆子,不痛不痒道了两声歉,表面上劝和,实则是没当回事,否则闹成这样,来的就该是侯府当家主母。
二夫人着人将沈玫儿拦在屏风后,坐下来让柳家去请侯夫人过府,管事婆子吞吞吐吐去了,不料那柳二公子长袖一拂,靠在门庭柱子上大言不惭道,
“请我母亲来,也是一样的结果,议好的婚期足足拖了两年,当我们侯府好欺负吗?不就是攀上了煜王?便觉得高人一等了?你们家那位王妃在行宫被赶回来了,全京城都晓得了,难不成你们不知道?”
话落,沈府众人脸色大变。
二夫人气得一阵发黑,她拂袖而起,“放肆,煜王妃也是你能编排的?再说了,王妃压根就没推人,是人云亦云,生了误会,陛下口谕,不能妄议此事,你这是生了熊心豹子胆了!”
柳功义恶向胆边生,将酒坛往地上一砸,胀红了脸道,“不许妄议,不就是替煜王妃遮掩罪行么?”
“哟,柳公子真是好大的胆,都敢编排陛下的不是,”一道清冷的嗓音自屏风后传来,
沈妆儿一身明红对襟长衫,款款自屏风后绕出,“你不必掰东扯西来吓唬我,我今个儿人就在这,不需要任何人替我遮掩罪行!”
端坐在圈椅里,扬声对沈府下人道,
“来人,把门敞开,柳二公子这番话想必邻里都听到了,咱们没有对不住人,也不必遮遮掩掩,派个人去请富阳侯过来,让他来收拾自家儿子,若他不来,便告诉他,我沈妆儿要去敲登闻鼓!”
沈妆儿好歹坐镇过后宫,当了一年坤宁宫之主,这番话撂下,通身气派摄人,柳功义酒醒了大半。
他愣神盯了一会沈妆儿,见她神色清冷,眉目炽艳,这般绝色人儿,竟是煜王妃?
“哟,看来王妃不仅是被赶回京城,竟是直接被赶回娘家啦?啊?哈哈哈....”
笑声未落,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青色身影立在门口。
温宁从容踱步进来,他脸上惯常是挂着笑的,此刻一张脸拉得老长,那冰冷的神情竟是与朱谦如出一辙,
“这是何人在沈府喧哗,妄议我家王妃?本官郑重声明,我家王妃不曾推任何人,也不是被人赶回京城,实则是额头受了伤,回府养伤罢了,至于回娘家?啧,柳公子的母亲难道没回过娘家?王妃挂念家中祖母,特来探望,乃人伦天理。”
“昨日王爷归来的晚,念及王妃身上有伤,连夜命太医赶制药膏,这不,今日制好,便眼巴巴遣本官送来...”
温宁冷色一收,笑眯眯踱步至沈妆儿跟前,双手将那药盒奉上,满脸恭敬,
“王妃娘娘,臣来的晚了,王妃恕罪....”
沈妆儿深深看了一眼温宁,断没料到温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来了沈家,这位长史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必定是怕她伤怀,特来探望。
目光在精致的紫檀锦盒落了落,淡声道,“辛苦长史。”
温宁是何人?煜王心腹,他的出现,只可能代表煜王的意思。
沈妆儿不被煜王重视的谣言不攻自破了。
温宁并未就此收手,这位王府长史跟随朱谦多年,人前是笑面虎,暗自却是心狠手辣的角。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往柳功义脸上一洒,寒声道,
“来人,以妄议皇室宗亲为由,将柳二公子送去都察院查办!”
王府的侍卫可不是沈府下人,气势凌厉跨进门来,二话不说便架住了柳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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