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谦这回折腾的时间格外长,沈妆儿汗涔涔的黏了一身,骨头有散架的趋势。
朱谦动作不停,却居高临下望着她眉眼,湿漉漉的眼如同蒙了一层水雾,惫懒中添了几分任予任夺的模样,眼神垂着或迷离着,就是不瞧他。
她从来不这样的。
“上回的事还在生气?”
生什么气?她现在犯得着与他生气吗?
沈妆儿茫然地摇摇头,只想求他快些,安抚似的搂住了他脖颈,将脸埋在他肩下,惙惙道,“我没有,我不会生您的气...您..快些吧....”羞于启齿地催促着。
朱谦唇角微勾,倒是会错了她的意,力道加重了些,连着呼吸也如同汗珠似的,砸了下来。
不是行宫的事,那就是西苑那头。
除了这两桩事,他也没旁的把柄能让沈妆儿耿耿于怀。
说来说去,就是爱吃干醋。
原先的大度都是强装出来的,不过,倒也不赖。
*
翌日午后,朱谦受十王爷朱献之邀,来到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四方馆用膳。十王爷惯会饮酒,敬了朱谦好几杯。
朱谦却知这位十弟明面上潇洒无羁,实则也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他慢慢扶着酒盏,眉目轻敛,“十弟骤然约我,怕不只饮酒这般简单?”
朱献朗朗一笑,身子往圈椅一靠,摇着扇道,
“确实有事相求,父皇明日不是要召见咱们吗,上回他老人家扔给我一本《盐铁论》,我读得头疼,七哥少有才名,还望七哥指教,明日让我蒙混过关。”
朱谦闻言长眸微绽,垂目落在酒盏,思忖片刻道,“我的文风父皇心中有数,怕是替不得你,此书多议西汉盐铁专营,平准均输之策,乃治国治经的大政,父皇晓得你不爱钻研这些,倘若你顺大流写这些长篇大论,歌功颂德,品评得失,父皇便知你是府中良才代笔。”
朱谦说到此处,缓缓擒起酒盏,浅酌一口,神色平静而漠然,“此书也有不少为人处世之道,其中有一句‘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不就是十弟处事风格么,十弟大可以此为论点,稍稍展开一二,引经据典,再延伸至治吏治官,不失为一个突破口。”
朱献神色大亮,摇扇轻叩掌心,“好,还是七哥别出心裁,那我便小小论上几句,也能交差了。”
“来,敬七哥一杯!”朱献亲自又替他倒了一杯,不知怎么聊起了上回沈妆儿在行宫被人陷害一事,
“七哥,愚弟虽与皇嫂只有数面之缘,但皇嫂对七哥可谓是一片痴心,诸位王妃中无人能比,上回的事,想必嫂子受了不少委屈吧?”
朱谦闻言也愧意横生,将酒盏搁下,按着不动,“是我错怪了她....”
十王见状,露出一脸狡黠的笑,“愚弟旁的本事没有,哄女人开心那是信手拈来,七哥,依我之见,你平日得多关怀些七嫂,不要整日埋头公务,闲暇得去后院多陪陪嫂嫂....呐,今日我来寻七哥,也不是空手而来。”
朱献神神秘秘从身后摸出一个锦盒,旋即推至朱谦眼下,打开给他瞧,
“七哥晓得我在灯市经营些生意,那翡翠阁便是我麾下产业,这一串翡翠十八子,乃前不久刚得的珍品,我将此物赠给七哥,七哥不如拿它哄嫂子开心....”
朱谦淡淡扫了一眼,那串翡翠通体翠绿,水盈盈一汪翠水,一看便知是上品。
他缓缓摇头,“多谢十弟好意,无功不受禄,不过你的话,我记在心里。”
朱献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的道理,“七哥这般见外,是没把我当兄弟,七哥是聪明人,父皇年寿已高,朝中局势不明朗,三哥与五哥依附大哥,四哥九哥是六哥的左膀右臂,独独七哥与我无枝可依,七哥近些年虽名声不响,可七哥是什么人物,愚弟心里有数,只希望今后七哥多照料些愚弟。”
朱谦深深看他一眼,暗道十王朱献果然不简单,左右逢源,几厢都不得罪,定是看出他这回提出军事演练有所图,故而特来示好,是个角色。
“我替你嫂子谢你好意,东西我收下,不过银子待会送去王府。”
朱谦说一不二,朱献见他坚持,也无法,便满饮一杯权当敬意。
朱谦这厢喝酒之际,沈妆儿在家中吩咐人拾掇东侧的文若阁,不知不觉入了夏,沈妆儿怯热,文若阁毗邻水泊,两侧又有茂密的竹林森木掩映,夏日十分凉爽。
沈妆儿前世最喜此处,怎奈朱谦嫌文若阁水腥味刺鼻,嫌弃得很,沈妆儿岂敢扔下丈夫不管,只能陪着他挤在凌松堂。
现如今,沈妆儿没了这层忌讳,遂大大方方吩咐留荷收拾出来。
下午申时初刻,日头没那么晒了,沈妆儿亲自前往文若阁,瞧一瞧那些摆件该如何安置。
文若阁是仿古的设计,前厅后寝,中间有一道雕窗做障,寝房连着后方的水阁,宽敞明亮,沈妆儿堪堪往雕窗处一站,便有凉爽的风夹杂着水草气息扑面而来。
抬目望去,前方波光粼粼,水山一色,对岸的假山怪石构成妙景,远远似听到泉水叮咚,顺着假山滑入水泊来,当真是心旷神怡。
她撩眼扫视一周,见小丫头婆子在清扫,便吩咐留荷道,
“将这里头的多宝阁给挪开,架子床也不要了,将库房那张黄花梨的罗汉床给抬来,再弄一张长几来,圈椅都挪走,摆上几面红木带托泥的五足圆凳便可。”
“哦,对了,再将我嫁妆里那张竹编的躺椅给搬来,如此便够了。”
留荷将话吩咐下去,又搀着沈妆儿往后面水阁走,眉尖微蹙道,
“主子,王爷不喜这文若阁,您兴师动众搬来,王爷怎么办?”
沈妆儿扶着绣帕轻轻咳了咳,遮掩道,“王爷夏日不是爱住书房么?”
她记得每到夏季,他在她这完事后,再回去书房处理公务,夜深便不回来了,十日有七八日都在书房安寝。
他不喜凌松堂的闷热,尚且歇在书房,她何苦独自受罪。
沈妆儿扔下这话,从水阁下来台阶,沿着湖边的石径往南面走,这里有一片竹林一直延伸至花厅,石径旁堆着荫荫绿丛,更有繁花相间其中,东一片红光翠影,西一池粼粼水色,沈妆儿穿着了一条十二幅湘裙,穿梭其间,反倒成了点缀湖景的蹁跹蝴蝶。
朱谦刚从四方馆回来,手里还捏着那串翡翠十八子,思绪间已到了垂花门,随口问守门婆子王妃在何处,婆子只道在文若阁。
朱谦微微诧异,信步往文若阁方向步去。
垂花门往西连接花厅,花厅与湖泊间栽着一片翠竹,翠竹下掩映一木亭,隐约瞧见熟悉的人影往这边来,朱谦驻足候着她。
这边留荷追上了沈妆儿,见四下无人,终于将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道了出来,
“主子,奴婢总觉得自行宫回来,您像变了个人。”
沈妆儿采了一朵野花,擒在手里,一面笑一面问,“怎么这么说?”
留荷迟疑着道,“换做之前,您绝不会独自搬来文若阁,撂下王爷不管的。”
沈妆儿闻言神色微顿,指腹轻轻一松,那多霁色的小花被风撩起,带入细竹里。
留荷忧心忡忡,“王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不是好好的吗,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子嗣着想呀。”
木亭内的朱谦一双黑眸如浸在冰鉴里,凉意渗人,手中的锦盒微的一颤,险些握不住。
烈日被云团遮去,露出一圈光晕,空气里生出一股闷热。
沈妆儿乌洞般的眼干净清透,稍稍移目看向留荷,“你多虑了,我怎会不想要孩子,只是孩子也是要缘分的....”
她的孩子还没到来的时候,若可以,她希望还能遇见那个孩子,这一回,她一定好好保住他。
窒息的痛涌入眼周,眸底漫过一片水雾。
留荷急得落下了泪,她轻轻拽住沈妆儿的袖口,恳求道,“姑娘,您好像不在意王爷了,还在因行宫的事生气吗?还是西苑那头的气没消?您这样,奴婢很担心....”
留荷这段时日冷眼观察,沈妆儿变动极大,有些乐见其成,譬如大大方方回娘家,譬如吃穿打扮皆随心所欲,可独独忽视王爷这件事,留荷不能忍,这是夫妻的大忌。
沈妆儿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深深吸着气,咬牙道,“留荷,我确实不想再追着他了.....”
留荷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失声问,“为何?”
沈妆儿眼神淡的如天边的云,“不知道,些许累了吧.....”
朱谦的双手缓缓垂下,眼底的情绪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仁如深不见底的渊,四面凿着坚硬的壁,密不透风。
留荷所疑,正是他心中之惑,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冷淡?就是行宫那日,自他说出将她遣回京城之后,她伤了心,他承认他错怪了她,可这段时日,他替她撑腰,抽闲来陪她,为了不累着她,枉顾宫中规矩抱了她一路,以此种种,他以为,也该够弥补了,不成想,惯的她无法无天。
任性回娘家逼着他去接也就罢了,如今枉顾他的意愿,独自搬去文若阁居住。
是当真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
垂眸,看着手中精致的锦盒,朱谦从未觉得这般讽刺。
转身,将锦盒往随侍手中一掷,
“将这盒子送给王妃。”
旋即大步离开了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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