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晚桂沾着湿漉漉的朝露,拂落她肩头,恍若折翼的黄碟。
沈妆儿来得有些迟,她进入仁寿宫时,除了皇后,宁贵妃与岑妃,内外命妇皆已到齐,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话闲,四处席位上均在小声交谈着,并不喧闹,反是一片井然。
直到煜王妃驾临,殿内霎时静了下来,视线均落在她身上。在诸人心里,沈妆儿来的这般迟,有恃宠而骄的嫌疑,不过心里再嘀咕,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声色。
不仅如此,昌王妃与五王妃主动起身迎了过来。
“妹妹可来了,近来身子可还好?”昌王上前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众目睽睽之下,沈妆儿也不能甩开她,露出淡笑,“谢王嫂关怀,勉强还好。”
“勉强”二字已道出个中心酸。
昌王妃露出几分同情。
近来煜王府的事,在京城暗中流传,大抵都猜到沈妆儿期待落了空,也难怪,成婚三年了,依着规矩,得给朱谦纳妾,自个儿没能怀上孩子,还要看着丈夫宠幸别的女人,搁谁都不好受。
沈妆儿在人群中搜寻二伯母曹氏与沈娇儿,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二人也露出笑意,却不敢近前来。
沈妆儿先上前与诸位宫妃见了礼,昌王妃又被旁人请了过去,倒是五王妃拉着沈妆儿坐在一块,挨着她耳边低声道,“妆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当时不也是这般过来的”叙说自己初嫁时的情景,颇有几分抚慰之意。
沈妆儿愣愣看着她,方想起五王妃成婚后五年不曾诞下子嗣,还让侧妃抢了先,不过幸在后来终于诞下嫡子,又主动替丈夫纳了几房妾室,终于赢得了五王的尊重。
“你呀,听我一声劝,与其等你婆婆安排,还不如主动给他纳房美貌的妾室,忍气吞声,等自个儿怀上孩子,自然也有了底气说话。”
沈妆儿听了这话,只觉五内空空,颇有些万念俱灰。
女人除了依附丈夫,就没别的出路了吗?
待打发了五王妃,便寻到机会与曹氏与沈娇儿叙上了话,二人打量沈妆儿神色不太好,想起近来关于孩子的传闻,心里沉重的很,
“妆儿,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曹氏重重捏着她手骨,语重心长,“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先将身子养好,其余的以后再论”
娇儿也是如此点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
见二人跟着忧心忡忡,沈妆儿心生愧色,笑道,“你们别担心,我很好。”她也很想尽快走出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却不知为何,整日浑浑噩噩的,提不起劲来。
这皇宫她不想来,王府她也不想回去。
整日心里闷得慌,恨不得去外头走一走,看看大千世界。
须臾,皇后携宁贵妃与岑妃驾到,岑妃今日穿戴甚是华重,她本就生得极美,神色不温不火,端得是雍容宁雅,神色间流露出来的淡漠,竟是比皇后还让人不敢亲近。
她平日极少露面,凭着那张脸,众人也晓得那是煜王的生母。
起身与三人行礼,宁贵妃拉着出嫁的女儿嘘寒问暖,皇后询问六王妃协理宫宴诸事,唯有沈妆儿轻声给岑妃行了个礼,便默然退至一边,明眼人看出这对婆媳感情不好。
不多时,午宴开始,各家贵女将寿礼献了出来,无外乎绣艺书画等等,极少有令人耳目一新之物,皇后替皇帝一一收下,又分差次门第品阶给与奖赏,耗时不短,等宴席结束已是申时初刻。
宴后,诸位女眷便少了顾忌,或相约去御花园赏花,或回各宫唠家常,花红柳绿,倚裳连裙如潮水渐渐散去。
曹氏与沈娇儿有心陪沈妆儿,却见岑妃那头脸
色不好看,看样子是有话与沈妆儿说,只得上前给岑妃行礼,又将给岑妃准备的贺礼献了过去,岑妃只神色淡淡的点了下头。
沈妆儿不乐意家人看她冷眼,便干脆拉着曹氏与沈娇儿,送二人至殿门口,“时辰不早,你们先回吧。”
二人瞅着岑妃那架势,便知沈妆儿今日怕是要脱一层皮,很是不放心,
曹氏交待道,“妆儿,你且忍耐着些,她虽是婆母,却是常年待在皇宫,她说什么你便应着,出了宫再与王爷说道,明白了吗?千万莫要与她在宫里斗气,否则吃亏的总归是你”
沈妆儿安抚一笑,她现在哪有心思与岑妃计较,岑妃也不配让她动气。
吩咐相熟的宫人将她们送出宫去。
岑妃没动,沈妆儿便不能擅自离开,待人走的差不多了,岑妃稍稍抬手,朝沈妆儿示意,
“随我回咸福宫。”
沈妆儿看着那抬起的纤瘦手臂,湖蓝色的蜀锦绣着繁复又雅重的花纹,顿了一下,上前搀住她,“儿媳遵命。”
这一路柳姑姑与沈妆儿一左一右簇拥着岑妃,迎面有不少女眷上前来施礼,岑妃几乎是不应不答,柳姑姑特意看了一眼沈妆儿,平日都是沈妆儿来周旋,却见沈妆儿寡言不语,只得上前应付,岑妃瞥着沈妆儿低眉顺眼的模样,缓缓将手从她掌心抽开,心中不满更甚了。
一言未发回到咸福宫,将宫人屏退,只留下婆媳二人。
岑妃坐在上首喝茶,似乎并不急着说话,沈妆儿也不凑趣。
明晃晃的天光隔着五彩的玻璃映了进来,沈妆儿坐在咸福宫西侧殿的窗塌下,窗外扶疏花影,层林尽染,倒是一院好秋光,角落里的高几上搁着一座鎏金镶宝铜炉,香烟袅袅。
一丝香气渗入她鼻尖,似曾相识。
岑妃不善制香,原先咸福宫的香脂皆是她给调的,岑妃喜爱梨花香的清淡,是以她每回皆要给她调上几盒。
只是这新香带着一种苦柚味,沈妆儿只觉莫名的熟悉。
还未想起在哪里闻到过,坐在上首的岑妃已开了口,语气不咸不淡,
“沈氏,你可记得你与谦儿是哪一日成婚的?”
沈妆儿回了神,愣了一下,淡声回道,“九月二十八日。”
“没错,很快便整整三年了。”岑妃捏着茶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肚子,
“皇家规矩,三年无子便可纳妾,王妃可明白?”
岑妃脸色平静地近乎漠然,扔下这话,信手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这是皇帝前不久刚赏赐于她的,皇后都没有,眼巴巴送来了咸福宫。
母凭子贵。
她给了沈妆儿三年时间,已经是极为优待了,她自问没有一处对不起沈妆儿,如今得替煜王府子嗣考虑,不可能任由沈妆儿拖延下去。何况,近来沈妆儿明显怠慢咸福宫,还将洛氏姐妹给送去了寺庙,岑妃每每想起,心中不是没有怒火的,只是她也很清楚,没有朱谦做主,借沈妆儿一胆子都不敢把洛氏姐妹给弄走,说到底,是儿子近来对沈妆儿过于上心。
但,子嗣为大,沈妆儿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子嗣去。
沈妆儿听了这话,已明白岑妃的意思,如此斩钉截铁,定是人选都给定下了。
而这个人选等等,沈妆儿心忽然拢在了一处,她想起来了,前世她数次见到王笙,王笙身上熏得便是这种苦柚香,所以,岑妃这是与王笙搅合在一起了?
王笙啊,还是王笙。
前世今生都绕不过她。
罢了,随他去吧。
沈妆儿只觉精疲力尽,捏着绣帕起身,朝岑妃施了一礼,
“多谢娘娘替煜王府筹谋,儿媳告退。”
岑妃脸上的淡定在一瞬间崩塌,她这是什么意思?
给她甩脸色吗?
她话还未说完呢,她敢?
沈妆儿走至博古架旁,忽然看了一眼手中的雪白绣帕,恍若沾了那股苦柚香,信手一扔,将之丢在博古架的角落里。
岑妃眼睁睁看着,脸色阴沉如水。
近来,宫人无不讨好咸福宫,原先那些捧高踩低的妃嫔均往咸福宫钻。
哪怕是以前不受宠,也不曾有人敢当面给她甩脸色。
沈妆儿好大的胆哪。
岑妃着实气得不轻,她捂着胸口,闭着眼沉沉喘着气。
柳姑姑自屏风内奔了出来,连忙搀住她,
“娘娘,您亲眼瞧见了吧,这煜王妃当真是张狂无度,上回她便是这般对奴婢的,如今竟还当面顶撞您?”
岑妃重重吁出一口闷气,面上交织着冷漠与愠怒,她闭上眼,疲惫地摇着头,不想再说下去。
这时,一道温秀的身影自苏绣屏风后绕了出来,看了一眼被扔下的雪娟,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朝岑妃浅浅纳了个福,
“娘娘不必动怒,不值当,她如今生不出孩子,心中难过,谁戳她脊梁骨,她便撒气,也不意外,不过娘娘放心,今后有笙儿替您筹谋,沈妆儿再无猖狂之日”
岑妃缓缓撑开眼,甩开柳嬷嬷的手,坐正了些,疏淡地看着王笙,
“王姑娘,本宫作保迎你为侧妃,这首要一条便是子嗣,你得替谦儿诞下长子,明白吗?”
王笙垂下眸,立即伏低在地,柔声道,“臣女一定不会让娘娘失望,此外,臣女也知洛夫人在王府寄住,臣女今后定如自家长辈一般侍奉她至于洛家姐妹,也会有安置之处,绝不会让她们在寺庙受苦。”
岑妃叹了一声气,洛珊容貌尽毁,朱谦断不会要她,至于洛芸,毕竟没有血缘之绊,岑妃也就不在意了,只应了一声,“嗯。”
除了王笙,岑妃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让朱谦动心,只有让王笙入府,朱谦才有可能摒弃沈妆儿,绵延子嗣,有了儿子,皇帝立朱谦为太子的意念便更加坚决了。
“今夜千秋宴结束,我便当面与陛下和谦儿提,他成婚已满三年,断无不肯的道理,陛下也不会容忍他,对了,你可与你兄长提起此事?倘若你兄长去陛下跟前说上几句,便十拿九稳。”
王笙神色微微一滞,很快又遮掩过去,“您放心,兄长会为我筹谋的”
事实上,她此次回京,压根没让王钦知晓,她与婢女换了衣裳,乔装回了城,昨日又拖长嫂将她带入宫中,投奔于岑妃,与岑妃一拍即合。
原先长嫂不赞成她这么做,但如今的朱谦位高权重,很可能是未来太子,恰恰沈妆儿久不生育,倘若这个时候嫁入王府,她便能诞下朱谦长子,等朱谦登基,她再将太子与皇后之位拿下,那是轻而易举。这么一想,眼下受点委屈也没什么了。
秋阳越过檐头落在沈妆儿肩头,映得那件霞帔熠熠生辉。
太阳西斜,她带着留荷穿过咸福宫前的林荫道,来到御花园西北角,此处有一千波亭,坐在亭上,可揽御花园半园风景。坐了一会儿,亭下台阶旁,传来一些年轻姑娘的窃窃私语。
“你们有没有看见王笙?我刚刚好像瞧见她往咸福宫方向去了?”
“真的吗?她不是离京修养了吗?”
“定是回来了呗,她喜欢煜王人尽皆知,这次回来,怕是要嫁入王府为侧妃了”
“啧啧啧,王笙也有给人当妾的一天呀”
“你胡说什么呢,那可是煜王,我听人说,陛下有意立煜王为太子,王笙若能生下煜王长子,那不比谁都风光?”
“再说了
,煜王与她青梅竹马,将来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有人附和,亦有人不屑,直到一道冷声喝了过来,
“岂有此理,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编排当朝王爷?还不快闭了嘴,省的被人拿住把柄!”
留荷听到这,脸色白了一片,惊得扑跪下来,蹲在沈妆儿跟前,“王妃,王笙真的去了咸福宫?您刚刚瞧见了吗?岑妃娘娘是不是与您说了什么?”
沈妆儿遥望矗立在秋光里的巍峨宫楼,神色淡的连眼皮都懒得掀,“没错,岑妃已定下让王笙给朱谦做侧妃”
留荷心猛地一颤,跌坐在地,愣了好半晌,方喃喃惊语,“那那您怎么办哪”
那可是王笙哪,是朱谦的心上人,沈妆儿根本敌不过她,更何况王笙身后站着岑妃与当朝首辅,主子哪还有活路?
留荷几乎皆灰。
只是,突然间似想到什么,她慌忙爬了起来,捧住沈妆儿的手,“主子,奴婢记得王爷此前承诺过,在您生下嫡子之前,绝不会纳妾,王爷是信守承诺之人,主子,咱们回去求求王爷,与王爷示好,断不能让那王笙进了门,断了您的后路”
也不知沈妆儿是没听进去,还是不以为意,她目色挪至北侧的太液湖,一群雀鸟自湖上飞旋徘徊,一声声啼叫,落入耳里,竟是万分悦耳。
就在这时,一道冷峭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哟,煜王妃坐在此处吹风呢,怎么样?这风可否凉爽?吹得舒不舒服?”
沈妆儿侧眸,朝来人看一眼,一身绿色迆地长裙,唇角冷冷上挑,不是那宁倩又是谁?
“御花园的风自然舒适,不过若是没有些歪瓜裂枣在此处搅人清净,便更好了”
她明明是坐着的,却无端给人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什么歪瓜裂枣,你什么意思?”宁倩嗓音陡然拔高,俏脸一阵绷红,稍一思忖便琢磨出沈妆儿的意思来,歪瓜裂枣,不就是讽刺上回她舞剑不成,割了自己一刀么?
每每思及此事,她都能呕出一口血来。
底下赏花的女眷皆被惊动,些许个胆大的提着裙摆凑在护栏边上看热闹,亦有人踮着脚往亭上张望。
沈妆儿眼神淡漠的如同云丝,移目望向脚下的秋林,不再理会她。
宁倩被她彻底激怒,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屈辱,脑筋发炸,冲到她跟前,
“沈妆儿,你还能张狂几时?全京城都晓得你怀不上孩子,陛下那么看重你,你沾上喜气了吗?我告诉你,王笙姐姐已回京,你等着看好戏吧!”
“好戏”二字未落,“啪”的一声,一道响亮的巴掌拍在她脸颊,将她掀得往后退了两步,踉跄跌倒在地。
留荷双手发颤着,泪水蓄满眼眶,心底犹存着几分愤怒与慌乱,她很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动手了,她从来都是小心谨慎的人,刚刚宁倩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插在她心上,她尚且如此,落在沈妆儿耳里,该是何等难受。
她顾不上了,她是沈妆儿的婢子,维护主子是她的职责所在,哪怕是死,今日也要护住她的尊严。
这一巴掌不仅将宁倩给打蒙了,也把沈妆儿给震到了。
她惊愕地看着留荷,听雨性子烈,事事掐尖,不容人欺负,留荷却不一样,她性子稳妥内敛,从不与人起口舌之争,今日竟然敢在皇宫对当朝贵女动手,这份勇气令沈妆儿生出莫大的感动。
她由衷一笑,起身握住留荷的手,手指冰凉,颤得厉害,沈妆儿笑着安抚她,“做得好。”
留荷眼中的泪滑了下来,带着几分不自信,却最终在沈妆儿肯定的神色里,长吁一口气,拭去泪缓过神来。
宁倩这才反应过
来,扶着女婢的手气冲冲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放肆,一介女婢竟敢对我动手?今日可是陛下千秋节,你们简直了反了。”
沈妆儿嘲讽地看着她,从下至上扫了宁倩一眼,仿佛初次认识她似的,
“反了?宁姑娘要不要扭头去问问宁贵妃,这话妥与不妥,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已入宫为后,对臣民发号施令呢?”
宁倩脸色一僵,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有些懊悔失言。
沈妆儿神色冰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撒野?你出言不逊,我婢女替我教训,不是理所当然?看来,宁夫人还没长教训,忘了怎么教导女儿。”
宁倩听了这话,彻底清醒了,她刚刚一时恼羞成怒,被沈妆儿激得失了言,想起母亲与父亲的教导,宁倩略生几分懊悔,只是她这个人一向心高气傲,绝不会低头,只冷冷哼了一声,将脸别过去。
宁家两个女婢得了宁夫人狠狠训诫,也是连忙一左一右架住她小声劝道,“姑娘,今日是陛下万寿节,咱们还是”算了吧三字到了嘴边吞了下去,晓得宁倩嚣张跋扈的脾气,改口道,“咱们回去告诉夫人与老爷,再行事或者,告诉十王爷也成”
宁倩想到十王爷,心中总算好受一些,见四周贵女均朝她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宁倩为了捡回面子,嘀咕一声道,
“我告诉你,宗正卿已定下我与十王的婚事,再过不久,我也是皇室中人”
沈妆儿只觉好笑,仿佛多与她说一句话,侮辱了自己似的,弹了弹衣襟前的灰,带着留荷正要下去,瞥见台阶下行来一伙侍卫,
为首有两人,一人是仁寿宫管事牌子邵恭,一人是司礼监典簿刘瑾,二人一前一后上来台阶,朝沈妆儿深揖行礼,邵恭旋即瞥着宁倩等人,朝身后侍卫吩咐道,
“奉煜王之命,将宁倩轰出宫去,无诏再不许入宫。”
宁倩险些晕过去,“放肆,你们可知我是什么身份?”
两名侍卫当即上前,神色冷漠道,
“宁姑娘,是在下请你出去,还是自个儿走出去?”
宁倩见邵恭动真格的,嚣张的气息顿时熄了大半,看着面前两名侍卫,刀削般的脸无任何表情,气得捂着脸,从二人当中冲了下去,心里想,等她成为十王妃,再给沈妆儿好看。
刘瑾淡淡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扫视一周,“刚刚有人搬弄是非,妄议煜王府之事,全部扣押,待诸位父亲前来御马监领。”
姑娘们差点吓哭,齐齐跪下朝沈妆儿磕头,“请王妃饶恕”
沈妆儿毫不理会,留下邵恭处置这等杂事,先一步下了台阶,寻了一处僻静处先候着,不多时,刘瑾果然跟了过来。
沈妆儿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刘瑾上前拱手一揖,“回王妃,午宴结束后,陛下喝得有些醉了,召林嫔娘娘在养心殿伺候,娘娘到了养心殿遇见奴婢,便吩咐奴婢去给煜王带个话,说是您可能会被岑妃娘娘为难,奴婢正欲去寻煜王,恰恰撞上邵公公,听说这边出了事,便随他一道来了。”
沈妆儿顿时铭感五内,林嫔这人当真处得。
又见刘瑾换了一身浅紫的曳撒,神色惊讶,“一段时日未见,你又升职了?”大晋内侍服饰有严格等级,分绿,玄,紫,红四档,紫与红为上等宦官,玄和绿为下等宦官,刘瑾这一身紫衣,显然是升职了。
刘瑾反倒不好意思来,神色温润又拘谨,“回王妃,前段时日奴婢”
“在我面前无需称奴婢”
刘瑾俊脸微微泛红,失笑一揖,“前不久我替陛下办了几档子差事,陛下将我调去御马监任监督,负责部分宫禁,也就是说,我现在手里掌着一部分
四卫军。”
御马监手掌两万四卫军,四卫军号称禁军中的禁军,刘瑾堪堪进入司礼监数月便手握实权,可见他极有能耐,很得圣心。
沈妆儿替他高兴,“值得恭喜,对了,那司礼监的差事呢?”
“还挂着呢。”刘瑾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幸得当初您给我些体己,我才得以活络各位大珰,否则也不会升得这么快。”
沈妆儿颔首,“那就好,若缺银子只管告诉我”
刘瑾哭笑不得,“王妃娘娘,我如今到了这个位置,手里总该有些门路,哪能再寻您要银子,您尽管放心好了”
“时辰不早,我护送您去延庆宫”
前有侍卫开道,刘瑾与留荷一左一右,恭敬侍奉着沈妆儿,选了一条僻静的宫道往延庆宫走。
“今日午宴,煜王殿下即兴作了一首长诗,陛下龙颜大悦,满朝文武无不称赞,王妃娘娘,不瞒您说,我近来在司礼监,隐隐听到义父提过,陛下怕是有意立储了”
言下之意是皇帝属意煜王。
朱谦迟早要登基,沈妆儿没什么意外的。
余晖将落,将高耸的宫墙镶上一道金边,秋风从宫道深处刮来,猝不及防拂来一片寒,一行人拐入往南的宫道,沈妆儿紧了紧袖口,问刘瑾道,
“陛下还在养心殿歇息?”已到了酉时初刻,再过一个时辰,家宴便要开始,前世皇帝是在家宴后出事的,每每思及此,她便有些惴惴不安。
刘瑾答道,“是,陛下回的迟,我义父已喂了醒酒汤,想必要多睡一会儿”
“几位王爷在何处?”
“还在奉天殿喝酒呢,昌王喝得不省人事,云南王府那位世子爷缠着煜王殿下不放,余下几位王爷也得应酬那些外国使臣”
皇帝虽不是整寿,可今年军威大涨,周边各国均派了使臣来贺,场面还是极为气派。
昌王不省人事倒是放心了。
“那六王呢?”
“六王殿下一个时辰前便出宫去了,说是府上小世子突发恶疾,急着出宫去探望,晚宴还不一定能赶上呢”
沈妆儿脚步忽然放缓。
朱珂出宫去了?
难道因为她重生,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了?孩子没了朱珂也没策划夺宫?
也对,段文玉改投朱谦,霍林鸣被下狱,朱珂压根没有资格与朱谦抗衡,放弃也是情理当中。
恰在这时,前方一小火者提着裳,急急忙忙跑来,望见沈妆儿,先慌忙扑跪在地磕了个头,焦急与刘瑾道,“刘公公,武英殿起火了,老祖宗正四处寻您,您快些去。”
刘瑾脸色一变,“好端端的,武英殿怎么起火?”
小火者也是满脸晦气,“不知道呢,想是天干物燥,宫人伺候不周,西配殿便烧了起来,要知道那里藏着陛下搜集的上万册佛经,老祖宗大发雷霆,正遣羽林卫与四卫军去救火。”
刘瑾眉头紧皱,咬着牙思忖片刻,扭头与沈妆儿道,
“王妃,您且慢些走,奴婢先去司礼监寻义父”
沈妆儿只觉脑子里轰了一下,脚步猛地一凝,仿佛有什么灵光从脑海一闪而逝,连忙拽住了他衣袖,“等等!”
她总觉得事情怪怪的。
若无前世的经历,她自然不会怀疑什么,可眼下,皇帝千秋宴突发失火,绝非巧合。
对了,前世这一日夜,皇帝出事时,朱珂并不在大内,而是后来被皇后悄悄急召入宫,倘若真是朱珂谋篡皇位,他不该留在皇宫吗?
除非,凶手根本不是他,
糟糕了,她误导了朱谦,朱谦定只防着六王,昌
王以及皇后而漏掉了真正的凶手。
倘若真凶另有其人,那么,武英殿起火会不会是一个幌子?
前世她好歹当过一年皇后,对宮防守禁并不陌生。
冯英将羽林卫调去武英殿救火,短时内不会增派兵力入宫,那么皇宫其他地方的守卫必定空虚。
刘瑾与留荷见沈妆儿脸色极是难看,满头雾水,“王妃,您怎么了?”
沈妆儿偏头问他道,“刘瑾,今日负责养心殿宫防的人是谁?”
刘瑾见沈妆儿脸色前所未有凝重,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内是东厂提督孙明,外是羽林卫副指挥使林渠。”
忽然一些念头自他脑海闪过,刘瑾心登时凝到了一处,
“陛下一向宿在奉天殿,只因今日奉天殿太过喧哗,陛下醉得头疼,孙明便提议用皇撵护送陛下来养心殿歇息,延庆宫就在养心殿前面,夜里晚宴也方便,陛下便应了。”
“奉天殿外有羽林卫,内有四卫军两层防卫,守卫森严,但养心殿不一样,陛下临时下榻,防卫还没来得及调整,防卫必定不够严密。”
豆大的汗珠自鬓边滑了下来,沈妆儿心怦怦直跳,忽然将刘瑾拉至墙角下,低声道,
“刘瑾,我不放心你离开,你先派人去养心殿探探情形”
刘瑾迟疑地看她一眼,“好。”当即派那名小火者前往养心殿,“去瞧一瞧,陛下醒来没有?”
将剩余的侍卫遣去司礼监帮忙,亲自护送沈妆儿主仆往延庆宫走。
大约是行到大安门,正要往东折去延庆宫时,那名小火者气喘吁吁回来了,
“刘公公,老祖宗回了司礼监,孙提督去了武英殿,只有孙毅在养心殿侍奉,奴婢问过了,陛下正在召幸林嫔娘娘,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出来”
刘瑾与沈妆儿相视一眼,均是愕然。
马上就要举行晚宴了,皇帝倒是有兴致临幸宫妃
而孙毅恰恰是东厂提督孙明的义子,平日刘瑾与孙毅几乎是针锋相对。
一听说孙毅独自在伴驾,刘瑾极是不放心,吩咐小火者道,“你去回禀老祖宗,就说我先去养心殿侍奉陛下。”小火者应下当即掉头离开。
往东行了半刻钟,便到了养心殿角门,刘瑾打算先送沈妆儿去延庆宫再折回养心殿,留荷在这时,突然走不动路了,沈妆儿见她捂着肚子,脸色发白,连忙将她搀起,
“你这是怎么了?”
留荷今日受了一番惊吓,午膳又吃了些凉食,此刻便有些闹肚子。
沈妆儿看她脸色很快便明白了,又瞥了一眼养心殿的角门,咬牙道,
“刘公公,咱们可否进去养心殿后罩房歇一会”
养心殿这一带,刘瑾熟悉,想了想便应下了。
门口守着五名侍卫并一名内侍,
刘瑾掏了一锭银子递给守门的内侍,悄悄交待几句,便搀着留荷进了角门。
进去是一不算宽大的庭院,空荡荡的,不饰一物,南面是养心殿后殿,北面便是供宫人守夜当值的值房,刘瑾搀着留荷去值房尽头的净房,沈妆儿便立在院子里等候。
只是这一路出了些汗,她口渴得很,瞥见有一条甬道通往后殿,想必是茶水间,信步踏了进去,上了后殿的廊庑,折入旁边的茶水间,打算与宫人讨一杯茶喝,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沈妆儿纳罕,兴许是皇帝正临幸妃子,宫人侍卫都避开了。
她赶忙饮了一杯茶,正打算偷偷溜走,忽然听见里殿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
后殿往南便是正殿,如果她所料没错,那该是皇帝寝歇之地。
不是说皇帝正在临幸林嫔吗,里面着实有男子的
粗喘之声,似在用劲,沈妆儿与朱谦夫妻多年,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自然辨出这响动不太像是行房。
前世皇帝驾崩的阴影犹在,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呢?
也不知为何,平日也不算胆大,此刻的她,却异常冷静,她提着裙摆,缓缓地挪向正殿墙角,凑近一听,
“嗯”皇帝绷如弓弦的嗓音传来,这绝不是做那事该有的动静,更像是被捂住了嘴,拼命挣扎的声音。
一股极致的恐惧直冲脑门,就在沈妆儿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
眼前闪来一道身影,刘瑾显然踵迹而来,他也发现了不对劲,正眼神发紧地盯着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甬道内昏暗交割,四目相对,神情皆是晦暗不堪。
进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可若掉头就走,做不到。
刘瑾思绪飞快运转着,既是不曾惊动外面的侍卫,里头的人必定是熟人,且人不多,难道是孙毅?
还是刘瑾当机立断,朝里使了个眼色,也不敢冒然通知外面的侍卫,决心先进去瞧一瞧。
他是个政客,太明白,此时的局面是危,也是机,倘若真能救驾,那他也算一飞冲天。
刘瑾对此地极是熟悉,甬道往里通内殿的净室,便可进入寝殿。
刘瑾先一步跨了进去,沈妆儿也毫不犹豫跟上。
二人悄无声息进了浴室,沿着廊道来到寝殿外,隔着一扇十二开的巨幅座屏,刘瑾从缝隙窥探里面的情形。
仅仅是一眼,他吓得呼吸全无。
林嫔衣衫不整地被缚在圈椅后方,嘴里被塞了一团布条,脑袋歪在一边,蓬头垢面的,显然是被敲晕了过去。
目光移至那宽大的皇塌,却见孙毅与一名宫女一左一右用长布勒住皇帝的脖颈,幸在皇帝身形宏伟,双腿使劲往前蹬开孙毅,拼命挣扎,手紧紧勒住长布,已现出两条深深的血痕。
嘴里被塞了一团布,那双虎目更是睁得老大,交织着狰狞与恐惧。
沈妆儿也顺着另一条缝隙看清了这一幕,纤细的身子微的一晃,
还真有人谋害皇帝。
这个人便是孙明的义子孙毅。
都已顾不上惧怕,一心想着救驾。
刘瑾四下扫了一眼,寻找利器,寻了一圈未有发现,目光倏忽落在沈妆儿头面上,沈妆儿对上他的眼,二话不说将发髻上的金钗给抽下递给他,刘瑾示意她留在这里,独自进去救驾。
沈妆儿越遇着危险,反而越发沉着,把心一横,咬了咬牙,
不过是两个人,怕什么。
她将头顶的翟冠取下,绕出屏风。
那名宫女正低着头拼命按住皇帝,往后托拉长巾,并不曾注意有人进来,孙毅则扑在皇帝身上,身子压住皇帝的双腿迫得他动弹不得,双手则去掰皇帝的手指,试图逼着他松手。
皇帝面门却正对着屏风,瞥见刘瑾手执金钗,满头大汗,正一步一步伺机靠近孙毅,而在他之后呢,突然冒出一道娇艳的身影,举着一顶繁复的翟冠,徐步而来。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皇帝都没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是一代霸主,更是一位气吞山河的君王,曾率领群臣平定四海,所向披靡,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死的这么不体面,在行房之时,被孙毅与宫女扑进来差点摁住喉咙,若非他尚存一些武艺,早被二人制住了。
孙明与冯英都被引开了,侍卫被调走了一半。
外面的羽林卫只当帝王在临幸妃子,退开数丈,对殿内的情形浑然不觉。
孙毅是今日唯独侍奉在侧的内侍,他何曾料到孙毅竟是当年被他剿灭的蛮族后裔,自残入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仇。
他并不惧死,但是他不能死的太窝囊,不能成为史书的笑柄。
万幸,在他人生最阴暗最屈辱最绝望的这一刻,有那么两个人,不惧生死来救他。
刘瑾抓住机会,果断提钗迅速插入孙毅的脖颈,再一抽,血水如柱喷了刘瑾一脸,他不顾满身血污,径直将孙毅从皇帝身上拽了下来。
沈妆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在刘瑾动手的同时,猛地将翟冠朝宫女砸了下去。
那翟冠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金丝,径直戳瞎了宫女的眼,宫女尖叫一声,手下募的一松,沈妆儿乘胜追击,将满腔的惧怕全部抑在心底,不停地往宫女头上砸,直到砸得她晕过去为止。
刘瑾赶紧将皇帝搀扶起来,飞快地将那宫女给拖下床榻,把林嫔嘴里的棉布抽出塞入宫女嘴里,防止她自尽,恰在这时,殿外的羽林卫终于听到动静,急忙冲了进来,瞅见里面的情形也是唬了一大跳,为首的将领一面跪下认罪,一面将那宫女给绑好,将尸身给抬去廊庑外。
皇帝震撼地望着沈妆儿,骄傲,后怕,欣慰,感激,诸多情绪交织在他心底,久久平复不过来,最后又凝成一声笑,
“老七媳妇,你好样的,你救了朕的命”
沈妆儿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宫女,一阵恶心涌上心头,面如土色,方后知后觉自己差点杀了人,吓得瘫坐在地,
“父皇”突然鼻尖一酸,后怕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危机解除后,一身紧张与恐惧卸下,疲惫与酸软齐齐涌了上来,她脸色薄如白纸。
皇帝瞧她这模样,忍不住捧腹大笑,那死里逃生的沉郁也随之一扫而空。
“你刚刚勇而不惧,沉着冷静,朕还当你是一巾帼女英,不成想转背吓成这样?”面上打趣她,心里越发看重她,那么胆小害怕的小姑娘,竟是不顾生死冲进来救他,这份善良,勇气与忠贞,才是最难得也是最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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