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百米,一百五十米。
背后追击的敌军边跑边掏出了枪。
砰,砰,砰。
一颗子弹划过大臂,留下因摩擦而焦的缺口。
不能再跑直线。卢箫被迫改变行进路线,那段路程因绕弯而再次拉长。
余光中,白冉的躯体越来越沉,苍白的脸颊满是痛苦的神色,与那红艳似火的口红格格不入。
坚持住。
她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是对精疲力竭的自己,还是对晕死过去的白冉。
一起回家。
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家里,也不知道白冉有没有家。
恍惚间,卢箫想到了当年进修役,在西伯利亚的万米晨跑。空气暴冷,氧气稀薄,呼吸的时候却像死去。
没什么坚持不下来的。
天旋地转,卢箫快要将牙齿咬碎。
五十米,三十米。
到达接应处时,几声密集的枪响过后,身后追击的南赤联士兵应声倒地。
血溅灌木丛。
卢箫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鬼门关前打转了。在放下白冉的那一刻,她头晕眼花,全身肌肉都在抖。
山洞里的北赤联军官看到满身是血的白少校后吓坏了,立刻掏出步话机联系医疗部接人。
与此同时,另一个伏击手放下手中的枪,来给少校粗略包扎。
他们不明白,明明在打仗,为什么白少校身着红裙出现在这里。那裙子美是美,也无比配少校的美貌,可在战场上出现实在太过诡异。
而且还是卢上尉从山底送上来的。
可谁也不敢问。白少校和卢上尉的军衔过高,问什么都是不礼貌的。
“卢上尉,您快喝点水。”北赤联军官战战兢兢地递来手边的水壶。
卢箫接过水壶,小口抿起水。虽然她能一口气喝一缸水,但安全起见,她必须忍住大口灌水的冲动。
印有世州国旗的迷彩军服下,那具身体上满是因滚坡出现的剐蹭和淤青。但在战场上轻伤等于无伤,她便像无伤一样行事。
北赤联军官担心地伸食指到白冉鼻孔前,确认仍有呼吸后,重重松了口气。
白冉的嘴唇满是皴裂,也不知她多久没喝过水。
蛇没了水不行。
卢箫将水壶口贴到她的唇边,倾斜出一个很小的角度。
随着水流缓缓溢出,流进那微启的双唇中,白冉的眉头终于动了一瞬。然后,那双眼睛艰难地睁开一个缝隙,浑浊的绿色流成一条细线。
而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微弱颤动了一下。
卢箫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却在犹豫一刻后,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凉得过分,比平常冷血动物特有的体温还要凉。
山洞内的其他士兵大气不敢出,默默注视着两位上级军官。
白冉的嘴张了很久。
卢箫耐心等待。
身披红裙与鲜血的女人终只吐出了一个字。
“琴。”
声音很小,除卢箫外,剩下所有人都听不清楚。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人相对。
火噌一下从卢箫心底冒了出来。都这个状态了还想着那把小提琴?难道命没有那把琴重要吗?
但紧接着,她看到白冉的表情后,情感变得复杂了起来。所有呼之欲出的愤怒与责备,转化为了绝望的共情。
她想到了随身携带的那把日内瓦军刀。即便在焚身的火焰中,也只会担心那把刀的安危。
都是赠予者的心脏。
琴上有刀,刀下有琴。
它们同样飞舞在最柔软的地方,沐浴过鲜血与火焰,停在记忆的最深处。
天地间,巨大的孤独感如洪水般袭来;尽管两股孤独相互交织,孤独仍是孤独。
卢箫俯下身,凑到白冉耳边。
“等一切结束了,我赔你一把。”
白冉重新闭上了眼睛。
**
那是最后一战。
北赤联-世州联合军剿灭了最后一批南集团军。
与此同时,南赤联内部也出现了众多反对派,苏门答腊许多平民百姓都开始从事反战活动。不光是战区,非战区也开始出现诸多混乱,政权一时间极不稳定。
就连南赤联当政的三大家族,托谬、施朗和朴氏,里面的主要人物都开始动摇。以海因里希·施朗和朴在闵为代表的、影响力极高的政客也开始向政府施压。
旧欧见大事不妙,分批从马来群岛撤援兵,同时规劝南赤联高层妥协。
古晋战役只是象征性的。早在一个月前,胜负大局便已决定。
于是,南赤联总统梅瓦迪迫于压力,立刻向李贤翁请降,签署了《南北和平条约》。
事实上,“和平条约”并不“和平”。割地,赔款,大幅削减对世州和北赤联商人的关税;所有的和平,都建立在南赤联的卑躬屈膝之上。
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知道,往后的几十年,南赤联的百姓该如何生存。又或许没人关心。
震惊了整个2189的南北赤联内战,于12月24日终止。
**
三天后,世州军队将会踏入北上的蒸汽火车,告别离赤道近在咫尺的土地。内战仅仅持续了两个多月,两国的许多士兵却已成了在生死关一游的兄弟。
北赤联政府出资,邀请世州军人到文莱游玩休息,公款度假。
要塞城里,处处都在狂欢。市民们载歌载舞,带上各类手工制作的菜肴和点心,欢迎凯旋的将士们。
文莱会战留下的废墟仍清晰可见,但废墟贴上了勋章与海报,成了英雄的证明。
而白冉昏迷了三天三夜。
一直在营帐里操持手术刀的军医,终于也成了病人。
虽然她曾睡过不少人,但名声和人缘都很差,前来探望关心的人寥寥无几。或者说,没人敢来探望,不然名声也要随她一块臭掉了。
但卢箫去了。
她自以为是以盟军最高军官的身份去的,不怕任何人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她曾代表世州探望过许多军官。
那天的风很凉,是马来群岛很罕见的、逼近二十度的气温。很像柏林的初秋,只是湿热中的蚊虫实在太多。
卢箫穿着此行所带的唯一一套便服,浅灰色长袖衬衫和棉麻质感的卡其色长直筒裤。因为文莱市人民医院并非军用,若穿军服去怕会吓到早已如惊弓之鸟的市民。
不过在穿过街道与走廊时,路人仍会频频驻足注目。
那介于白种人与黄种人之间的长相,那独特的灰眼珠与灰头发,那过于严格的军步,都和马来群岛明显格格不入。
医院空荡荡的。
大家都去庆祝狂欢了。
卢箫走进病房时,只有昏迷在床上的白冉。似月光下的睡美人,苍白的脸冰封在水晶棺中,美得痛苦,美得不可靠近。
睡美人的眉头微微蹙起。
卢箫警觉地抬头,发现窗子没关。
对于一条蛇来说,这风实在太凉了。
卢箫走到窗边关上窗子,仅留一条很小的缝隙透气;然后她走到床边,将盖在白冉身上的被子向上拉了拉。在发觉被子有些薄后,她抱来隔壁空床位的被子,也盖到了白冉身上。
不知从何时起,她好像知道该如何饲养一条蛇了。
房间很安静,只有时间流逝的滴答声。病人毫无意识,再在这里留多久都是无用功。
但卢箫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发呆。
——dergeschmackdestodes
——一切结束后就见不到你们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请最后陪我一晚吧。
脑海里闪过一句句回忆,卢箫将头埋入双手间。模糊的线索越来越清晰,通往死亡的道路也越来越清晰。
白冉早就想死了。
从第一次踏上拉瑙,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已计划好了这次死亡。那双绿眼睛早就如一潭死水,早就在期盼在红色礼服裙与小提琴曲的簇拥下炸裂。
卢箫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不敢妄自评判她过往的任何行为。
那一瞬间,愧疚涌上心头。救人是神圣的,但卢箫不确定,救一个想要自杀是不是神圣的。或许,那只是道德强制干预下的自以为是。
好像两层被子才适合这条蚺蛇。那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皮肤也润了许多。
卢箫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走出了病房。
**
那天晚上,卢箫走进了文莱最大的乐器行。
永远要说到做到,不然就不会说。
她从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乐器场所,手脚皆不太自在。这是长期在世州生活的后遗症。
战场上的氛围实在太过紧张,现在再回忆,根本想不起那把损毁的小提琴的任何细节。只能记得是把小提琴。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员热情地围了上来。这是赤联领土内很少见的女服务员,长袖长裙遮得严严实实,围着翠绿色的头巾。
“我要买一把小提琴。”
服务员点点头,将她引向靠里的一个区域。
“小提琴吗?这边都是,请您过目。”
看着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的各色的小提琴,卢箫只觉得头疼。她对音律一无所知,就连歌也只会唱《世州军歌》。
于是,她不得不“滥用职权”,从衬衫内侧的口袋掏出军方证。世州的军徽到任何一个异国都有足够的震慑力。
“啊,您是……”女服务员的表情中,震惊带着一丝畏惧。
“我要给我们的高级军官买一把小提琴。请推荐一把最好的。”
瞬间,女服务员的行动都变得僵硬了。她踮起脚尖,拿下一把挂在墙右侧的琴。
“您要现在试一试吗?”
从她小心翼翼的程度来看,这把琴应该没问题。
卢箫实话实说:“我不会拉,你介绍一下就行。”
女服务员拿来一个厚厚的海绵垫,将琴放到上面,开始介绍。从材料到油漆,从油漆到工艺,还拿起琴弓拉了一组音阶。
作为音痴的卢箫一句话也听不懂。但她能判断出来,这把琴确实很好——不过是从服务员的说话方式、用词细节、对待方式及悬挂的位置推断出来的。
“就这把了。多少钱?”卢箫掏出裤兜里的钱袋。
女服务员顿了顿,突然惶恐地跪下。
“您是我们的英雄,怎么能收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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