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帝王偏爱 > 【全文完】
    第51章 女帝(四)

    立皇储这天,陆宜安照旧早起,去练习骑射,而后才回到宫殿,换了一身衣裳,去寻父皇和母后。

    在这几年间,对于皇储人选,陆清玄的态度逐渐明朗。虽然朝堂之中的反对声不断,但在家里,不管是陆宜珩还是夏沉烟,乃至太后,都没有发出任何反对的声音。

    仿佛她的继位如此理所应当,仿佛她的每一个家人都相信,她一定会接过父皇手中权柄,缔造一个盛世。

    她在路上遇见陆宜珩,停下来,和他并行向前。

    “你去练习骑射了?”陆宜珩问道。

    “是。”陆宜安经过一簇花丛,她的手指从花枝上拂过,顺手摘了两枝牡丹。

    陆宜珩疑惑地望着她。

    “有点紧张。”陆宜安说,“摘一朵花送给母后。”

    陆宜珩:“莫要乱摘御花园的花花草草,摘秃了多难看……”

    陆宜安把另一枝花伸到他面前,“送给你。”

    陆宜珩忽然不说话了。他默默地接过那枝牡丹,也没有递给宫人,只是拿在手上。

    陆宜安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陆宜珩:“你说什么?”

    “没什么。”陆宜安欢快地往前蹦,“我们走快点,别让父皇和母后久等。”

    陆宜珩:“……”

    两个少年人都不爱乘坐步辇,他们并肩同行,在朝阳的照耀下前往景阳宫,影子被拉得老长。到了景阳宫前,陆宜珩小声地唤了一句:“宜安。”

    “嗯。”她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

    “不要紧张。”

    陆宜安的动作稍微停住。“好。”她同样小声地回答道。

    他们去向夏沉烟和陆清玄请安。夏沉烟才刚醒,陆清玄在为她梳头。乌黑如绸缎的发丝,被握在修长的指尖,绾成漂亮的发式。

    陆宜安觉得,父皇梳头的姿势很不正经,但哪里不正经,她又说不上来,毕竟,父皇和母后看上去都仪态端庄。

    真是莫名其妙。陆宜安想,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她一边想,一边送上牡丹。夏沉烟接过,微笑着道了谢,让宫人插入瓶中。

    陆清玄淡淡扫过陆宜珩手上的花,帮夏沉烟插好发簪。

    他往后退了一步,打量夏沉烟的侧脸。

    宫人上前,扶夏沉烟起身,去了后殿更衣。

    陆清玄目送她离开,等她的裙角消失在屏风之后,他才抬了一下手,示意两个孩子坐到炕上。

    陆宜安和陆宜珩外貌肖像,尤其是陆宜安,眉眼极像夏沉烟。

    陆清玄的目光,少见的带上一点柔情。

    “宜珩,你之前对我说,你无心帝位。”

    “是。”

    “那么我会将你封王,我拟了几个封号,你可以选个自己喜欢的。”陆清玄让宫人拿来一张册子。

    册子上书了几个遒劲有力的字,都是极好的寓意,显然是陆清玄和夏沉烟一同精心挑选的。

    陆宜珩谢了恩典,拿过册子细细浏览,一时没有下定决心。

    “这个好。”陆宜安指着其中一个字,说道,“很适合你。”

    “靖。”陆宜珩轻声念道。

    他学过这个字。先生说,靖做封号时,乃仁敬鲜言、律身恭简、柔德宽乐之意。它还有一重意思,叫做平安。

    一生一世,无病无殃。

    他合上册子,对陆清玄说:“儿臣便选‘靖’字。”

    陆清玄点头。不一会儿,夏沉烟换好衣裳出来,几人去往册立储君的大典。

    立储大典隆重而繁琐,朝臣乌泱泱立了一地。无论他们心中如何作想,明面上都没有再表达任何反对意见。

    陆清玄想做的事情总能成功,他用铁血手腕,为他的孩子铺平了路。

    祭祀、传旨、授玺印……每一个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谢礼时,皇帝应该对储君说一些教训、勉励的话。

    陆清玄看了陆宜安许久,久到陆宜安以为他不会说出任何叮嘱时,他说:“做个好皇帝。”

    “是。”

    陆清玄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仿佛这是他仅有的期许。他站起身,起驾回宫,大典结束。

    陆宜安开始以太子的身份接触朝政,她发现这是一条很长的路,在方方面面,她经常受到细密、隐蔽而无形的桎梏。

    陆清玄没有对她进行详尽指导。他往往只是坐在一旁,安静观察她的选择,偶尔才点拨两句,让她拨云见日。

    这日,陆清玄下朝时,夏沉烟问他:“孩子怎么样?”

    陆清玄抱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宜安很聪明,学得很快。”

    夏沉烟闻到他身上阳光的味道,混着一点龙涎香。

    她踮脚,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有点舍不得孩子们。”

    “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陆清玄的手指滑到她头发上,低声说。

    阳光静谧,清风吹拂,殿中的水精帘碰出清脆的声响,岁月温柔漫长。

    ……

    夏沉烟和陆清玄离京那天,陆宜安和陆宜珩去送。

    陆宜安已经是皇帝了,陆清玄则是太上皇。

    他们看上去仍然很年轻,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陆宜安担忧地说:“在外头风餐露宿,晒老了怎么办。”

    夏沉烟安抚她:“我带了伞。”

    陆清玄会为她撑伞。

    陆宜安不放心地点点头,又让宫人送来了许多保护肌肤的霜膏。

    “父皇也可以用。”陆宜安道,“御医说,这些霜膏可以防止晒伤——父皇,母后,你们会去爬雪山吧?听说那些地方极为晒人。”

    夏沉烟点头,“不用给这么多,我们大约在明年正月会回来一趟。”

    “果真?”陆宜珩问。

    他极少表现出依赖,夏沉烟微笑道:“当然。母后何时骗过你?”

    陆宜珩略微高兴起来,几人又叙了片刻,方才分离。

    夏沉烟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十个武艺高强的侍卫。

    马车辘轳前行,繁华街道从窗外掠过,夏沉烟看了半晌,又将目光转回陆清玄身上。

    陆清玄一直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撞。

    “陛下——”

    “是清玄。”

    “清玄。”

    陆清玄“嗯”了一声。

    夏沉烟问:“为何看我?”

    “你好看。”

    “你每次都这样回答,回答得这么快,就像没有思索过一样。”

    陆清玄温和地说:“那你重新问一遍。”

    “……为何看我?”

    陆清玄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车窗外鸟语花香,莺啼柳绿。

    “你好看。”他望着她,微笑道。

    ……

    他们抵达的第一个地方,是一片汪洋。

    天已经黑了,侍从们在搭帐篷,把篝火点亮。

    “想吃什么?”陆清玄问她。

    他们带了干粮,配上水即可食用。

    一只兔子从草丛间窜过去,夏沉烟说:“想吃兔子。”

    陆清玄也看见了那只兔子。他站起身,让侍从给他送来弓箭。

    他握着箭羽,在夜色中来回走动,当一片草丛“窸窸窣窣”响动时,他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箭。

    侍从跑过去,拎回一只受伤的兔子,“公子,射中了!”

    在外头大摇大摆地称“太上皇”似乎不太明智,因此侍从称呼两人为“公子”与“夫人”。

    夏沉烟:哇,好准。

    陆清玄坐回她身边,端详她脸色。

    “你似乎变活泼了一点。”

    “是吗?”

    “是的。”陆清玄说,“宜安小时候的活泼,确实是像你。”

    两人一边聊天,侍从一边在旁边处理兔子。

    兔子被插在树枝上,烤出“滋滋”的声响,香味逸散,夏沉烟说:“这样好像有点油腻。”

    陆清玄看了她一眼。

    “马车上有香橼,让侍从取一些下来,和兔子一起烤。”

    陆清玄感觉这样的做法有点奇怪,但他还是吩咐侍从,“去取香橼。”

    第52章 旅途(一)

    侍从应是,按照夏沉烟的要求拾掇好。

    兔子烤好时,味道竟然意外的还不错,陆清玄多留了一只兔腿给她。

    略带咸味的风从汪洋上刮过来,透着凉意。

    夏沉烟想让陆清玄给她帕子。

    陆清玄低头看她:“吃完了?”

    “吃完了。”

    陆清玄取出帕子,轻拭她的唇角。

    两人挨得近,他的视线落在她嘴唇上,手指一点点揩过去,动作轻柔。

    夏沉烟盯着他的眼睫毛,在他擦完,抬眸和她对视时,夏沉烟别开了脑袋。

    刚刚擦到帕子上的油,又抹回了她的脸上。

    夏沉烟:“……”

    陆清玄笑了一下,取出一张新的帕子,擦她的脸。

    侍从离得很远,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红色火光照在他们身上。

    陆清玄想到了易安居士的《点绛唇》。它的下阙是,“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他小心地擦拭完夏沉烟的脸颊,她靠在他的胸口。

    “你的心跳变快了。”夏沉烟道。

    陆清玄低眉看她。

    “越来越快了。”她说。

    陆清玄低头,吻她的脸。

    波涛起伏,海天相接,浪花撞击礁石的声音浩大壮阔。

    原来是这样吗。陆清玄想。

    因为每一次见到都会动心,所以厮守多年,却仍然像是,青梅初见。

    夏沉烟看了一会儿夜间的汪洋,缩进了帐篷里。

    陆清玄陪在她身边。

    夏沉烟躺在他胸口,听见帐篷之外,一阵阵风吹过广阔无垠的沙滩,就像是一匹匹驰骋在草原的骏马。

    夏沉烟说:“谢谢你,陪我走出国都。”

    如果她一个人周游天下,或许有时候会感到孤独。

    “不用谢,沉烟。”

    陆清玄抱着她,他的怀抱十分温暖,没有让她感受到任何风霜。

    夏沉烟说:“明日我想起来看朝霞,你早些叫我。”

    “好。”

    “风吹过帐篷,呼啦呼啦的,可是我却觉得它好静谧。”

    “可能是因为你心静吧。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却并不觉得无趣。夏沉烟想,若是别人这样跟她闲聊,她一定不会开口的。

    墨云翻涌,夜空与海面相接。封闭的帐篷,就像是只承载他们两人的小小世界。

    第二天,夏沉烟被唤醒时,陆清玄已经起了,他递给她一盏水。

    水尚温热,夏沉烟睡眼惺忪地道了谢,接过,啜了一口。她看见帐篷之外,金乌逐渐升起,水面跃动着碎金一般的光。

    睡意逐渐消散,夏沉烟一时看得入迷,拿起游记,记了几笔。陆清玄望着她,又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夏沉烟吃完糕点,合上游记。陆清玄问她:“接下来想去哪里?”

    夏沉烟环顾四周,指了一个看起来有炊烟的方向,“我想去那边看看。”

    “好。”

    他们信步向前走,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沙滩上。

    天空一碧如洗,咸湿的风迎面扑来,混合着不知名的草木香。

    他们到达了夏沉烟所指的方向,确实有几户人家,以捕鱼为生,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

    幸而他们带的侍从中,有一个精通此地方言之人。

    这片汪洋距离国都不算远,政策传达得很快,渔民絮絮叨叨地说近些年来的各项改革。

    “他说徭役减轻了,”侍从道,“日子也变得好过起来。新帝登基,换了年号,他担心新帝年轻,会穷兵黩武,没想到新帝沿用了从前宽和的税务政策。”

    夏沉烟点头,又和那渔民聊了两句,离开了这里。

    他们又去了洞庭湖。许多诗人经过这片湖泊时,挥笔写下壮丽诗篇,因而它十分有名。

    夏沉烟凝望了一会儿,慨叹道:“原来这就是洞庭湖。”

    陆清玄听懂了她在想什么。她在想那些诗赋。他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偶尔的,她也愿意读一读诗集。

    他唤了她一声,夏沉烟转过头。

    他低下头,拂开她的帷帽,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夏沉烟睁着眼睛,片刻后,慢慢闭上,接受这个祝福。

    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和陆清玄像琴声一般好听的低笑。他又吻了一下,问道:“今夜还是睡马车吗?想不想去湖面上看看?”

    他知道她不喜欢下雨,那么或许也不喜欢水。可是在那些诗赋中,诗人总是睡在湖面的船上。他想,她或许会喜欢。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让人去租了一叶扁舟。

    船家撑着长篙,在岸边停下。

    陆清玄上了扁舟,朝夏沉烟伸出手。

    夏沉烟把手搭在他掌心,稳稳地上了扁舟。

    船家撑开长篙,陆清玄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对他说:“我来试试。”

    船家把长篙递过去,笑道:“客官,您可得小心些。这撑长篙看着简单,实则大有乾坤——”

    他话还未说完,就停下了,因为陆清玄只是略显生疏地撑了几下,便逐渐熟练,就像是练习了许多年。

    他对着船家一笑,“我把你送回岸边,这扁舟就向你租一夜,可好?”

    “当然好,当然好。”船家乐得做生意,殷勤奉承道,“公子这么快就学会了……”

    陆清玄没有打断船家的话,他总是很有耐心,将船家送回岸边,然后又撑着长篙远离。

    “累不累?”夏沉烟坐在船舱内,顺手摘掉了帷帽。

    入目所见,是潋滟湖水和浩渺烟波,世界像画卷一般,朝她徐徐展开。

    因为想让她摘下帷帽,看得更清楚些,所以特意学了撑长篙,送走船家吗?

    “不累。”陆清玄说,“把扁舟撑到湖心,我们就可以一起看风景了。”

    湖心没有别的船家,大约是侍从们给了银钱,暂时打发走了。

    夏沉烟应好,看向他侧脸,又把视线投向湖心。

    岸上,侍从们吃着瓜果,无所事事地闲聊。

    “公子近来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从前在国都时,他可不怎么笑,如今对着一个船家也会微笑。”

    另一个侍从道:“公子怎会如此爱慕夫人?当日,公子遣散他的……嗯……妾室,就已经够让我惊讶了,没想到现在还抛下尊荣,陪夫人出来闲逛。”

    第三个侍从瞥了他一眼,“你还太年轻,不懂什么是爱和心动。”

    “你懂吗?”

    “我不懂。不过,我知道一桩旧事。”

    “什么旧事?”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那侍从不肯说,经不住众人盘问,方才松了口,含糊道:“当日遴选秀女,公子早就等在那里,是因为有人对公子提过夫人。”

    众人吁气,“这不是废话吗?夫人美名天下知。那日换防,人人都想换去光华殿,一睹夫人风采。”

    那侍从心想,不是这样的。

    陛下——他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他——陛下怎么会因为一句“夏姬姿容冠天下”的歌谣,就推迟召见臣工的时辰,耐心等在那里呢?

    明明是因为当时的廷尉提起了她。

    廷尉说:“陛下,微臣在酒楼雅间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女子,她身边陪着夏沉怀,微臣一打听,才知道她就是夏家那个女儿。”

    陆清玄毫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而侍从就低头跟在他身后。

    廷尉:“这女子美得不同寻常。”

    陆清玄看起来并不感兴趣,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有多不同寻常?”

    “她双眸极美,气质……绝佳。”

    陆清玄往前走,看起来并没有动心。

    廷尉说:“像陛下当年豢养的那只白猫。”

    侍从看见陆清玄停下了脚步。

    陆清玄问:“过段时间便要选秀了,那夏家女的名字,可在应选之列?”

    宫人道:“回禀陛下,她的名字在列,就在册子第一页。”

    “很好。”陆清玄说,“兵营哗变之事尚待处理,选秀那日,你记得提醒朕,朕留下来看一眼。”

    宫人应是。

    侍从跟在他们身后,听出来,陛下的语气仍旧是漫不经心的。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只是打算看一眼而已。

    看一眼这个盛名在外的女子,看她是不是果真如廷尉所说,像他当年豢养的那只白猫。

    “你在想什么呢?”有人轻轻推了一把侍从,“你的瓜都快掉地上去了。”

    侍从低头,看见瓜的汁液果然滴在了裤腿上。他连忙拿稳自己的瓜,两口吃完,问道:“你们有谁知道,公子养过的猫吗?”

    “猫?没听过。”众人纷纷摇头。

    “阿光知道啊,他父亲也在宫廷里做侍卫。”一个坐在角落的侍从说。

    “阿光呢?”

    “去净手了。”角落的侍从说,“他每次提起公子的猫都要叹气。”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因为那只猫……惹人怜爱吧?”

    寂静夜色笼罩洞庭湖,今夜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

    夏沉烟躺在甲板上吹风,感受从湖面拂来的萧瑟清风。

    “快下雨了。”陆清玄问,“要不要回岸上?”

    “不要。虽没有‘满船清梦压星河’之景,但可以‘画船听雨眠’,倒也不错。”

    陆清玄便毫无异议地坐在她身边。

    第一滴雨落下时,陆清玄正在抚摸她的长发。他的手背上砸了一滴雨,他稍微顿住,用衣袖遮住夏沉烟,把她抱起来。

    “下雨了。”他说,“进船舱听雨眠,仔细着凉。”

    夏沉烟把脑袋靠在他胸口。

    他抱着她,将她放到船舱,动作谨慎小心,怕磕伤了她。

    因为是接待客人的船,舱中铺了柔软被褥。

    夏沉烟躺在船舱中,听见雨滴落下来,很快便成了倾盆大雨,如一曲歌谣。

    潮湿水气漫进来,陆清玄问她:“要点灯吗?”

    “不要。”

    陆清玄便没有点灯,把手覆上她的头发。

    第53章 旅途(二)

    夏沉烟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清玄的手指一开始只是在抚摸她的头发,他素来温柔,泛着潮意的风从湖面吹来,他的手指修长温热,像是在给她按摩。

    她舒服地躺在船舱里,安静地倾听雨落的声音,一切烦恼似乎在远去,她重新回到了年幼的时光。

    他仿佛说了一句什么,离得很近,夜色中只看得见他漂亮的轮廓。

    她随意地应了一声。

    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受控制,雨落个不停,天地却变得寂静。空气中的每一缕风,都像是一个吻,拂到她身上。

    陆清玄这个人,向来是温柔而热烈的。夏沉烟常常在想,若是他当年不做飘摇帝国的皇储,会不会像宜安那样,当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便放肆地大笑,蹦跳着扑进喜欢的人的怀抱。

    “你分心了吗?在想什么?”陆清玄微哑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在想你。”夏沉烟说。

    陆清玄安静下来,夏沉烟感受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逐渐加快,如同最肯定的回答。

    他仿佛在说——是的,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好巧,我也一样。

    雨水打在湖面上,小小的扁舟在湖心摇曳。

    好多次,夏沉烟都觉得他们会被颠簸进水里,但直到天色微明,大雨初歇,她的想象也没有应验。

    她从前明明厌恶雨水,现在倾听水声,却察觉到真正的快乐和安宁。

    她揽住陆清玄,珍重地触到这个让雨变温柔的男子,“我睡了。”

    “睡吧。”陆清玄把她的脑袋搁在他身旁,取来船舱的小毯子,想给她盖上。

    毯子有点潮,陆清玄摩挲了一会儿,把他的披风拿过来,盖在她身上。

    夏沉烟靠在他身边,很快便睡着了。

    云销雨霁,红日初升。现在正是阳光最微弱的时候,她闭着双眸,晨曦从船舱外照进来,镀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格外静谧。

    陆清玄望着她,一时忘了要做什么。等他回过神,他拂过她鬓角碎发,擦拭掉她额上的汗珠。

    他动作很慢,无数回忆从心头掠过。他忽然想,这样也很好。

    越厮守,越着迷。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

    夏沉烟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马车上,身上已经被拾掇干净,她手上还抱着一件披风。

    她坐起来。

    陆清玄坐在车厢里,对她说:“你一直抱着披风,我便没有将它取走。”

    夏沉烟眨了一下眼睛。

    陆清玄给她递来茶点。她随意吃了,听见陆清玄问她:“还要在此处多留几日吗?”

    “去别处再看看。”

    “你想去哪里?”

    夏沉烟揭开马车帘子,朝外探头。陆清玄仿佛觉得她这样很有趣,轻笑了一声。

    夏沉烟指了一个方向,说:“去那里。”

    “好。”

    马车披着风霜,走遍五湖四海。有一天,夏沉烟路过一片山坡,看见漫山遍野的绿色果子。

    侍从见她驻足,便介绍道:“这是淇汤果,可以生吃,也可以用于烹饪。它不耐储存,越是新鲜,便越是美味。”

    夏沉烟尝试之后,觉得这种果子的味道很不错。她认真地把淇汤果记在游记上,从山坡走过去,裙摆拂过果子绿色的枝叶。

    陆清玄望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喜欢这种果子——是的,她喜欢。仅仅从一个背影,他就看出她的心情。

    夏沉烟戴上手衣,没有吩咐侍从,而是自己亲手摘了几粒淇汤果。她把洗好的果子捧到陆清玄面前,对他说:“这是淇汤果,送给你。”

    陆清玄接过,对她说谢谢,然后吃了一口。

    “我喜欢淇汤果。”陆清玄说。

    “你喜欢?”她以为他更喜欢清淡微咸的口味。

    “我喜欢。”

    因为她喜欢,所以,他也变得喜欢。似乎这种酸果子承载了她的快乐,于是变得微甜。

    “既然你喜欢,我们带一些走吧。”夏沉烟说。

    她想让侍从摘走一些,随即变得苦恼,因为侍从刚才说,这种果子不耐储存。

    陆清玄说:“我们可以把淇汤果种在马车上。”

    “马车?”可是,马车的数量不太够。

    “我们可以再买一辆马车。”陆清玄说。

    夏沉烟立刻动心了。他们去往郡县的方向,买了马车和花盆。她将淇汤果种在马车里,偶尔去给它浇水,把它搬出来晒太阳。

    “这样真的可以吗?”夏沉烟一边浇水一边犹豫。

    “当然可以。”陆清玄说,“如果其余地方的气候不适宜淇汤果生长,我们就把它结的种子留下来,带给国都的养花人。”

    之前,夏沉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去拜访陆清玄的母亲——如今她被尊称为太皇太后,她不是在修剪花枝,便是在烹茶。

    现在,她感受到一点点快乐。

    她有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可以栽种沿途看见的花木蔬果,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也很好,十分理解她。

    她不再孤独寂寞,走在路上看见云彩时想到他,看见树木时想到他,就连风吹过脸颊,都让她想起他轻柔的吻。

    夏沉烟想,如果现在大哥再来问她,她或许会微笑回答:“是的,大哥,我现在觉得,活着很有意思。”

    ……

    “阿光,你告诉我吧,公子那只猫的故事。”先前聊到白猫的侍从,看着远处一起散步的夏沉烟和陆清玄,央求道。

    阿光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皮肤很黑,笑起来有点痞,“你求了好久。”

    “谁叫你只说半句,路途无趣,我都没东西可以打发时日。”

    “你可以如同夫人那样写游记。”

    “那我哪里写得来?”

    阿光说,“你请我喝好酒,我便告诉你。”

    侍从掂量着自己口袋中的银钱,应了。

    平心而论,公子和夫人待下人十分宽和,路途虽然漫长无趣,但他们一致觉得,比在皇宫轮值时松快得多。

    阿光望着远处并肩而行的眷侣,坐在马车的辕座上。

    他说:“公子的父亲,杀了他的猫。”

    侍从睁大眼睛,“为什么?”

    “他觉得公子做得不够好。”

    “公子怎么可能做得不够好?”侍从说。

    陆清玄还是太子时,他就听说过陆清玄的美名。

    传言,陆清玄天资极其聪颖,十行俱下,耳闻则诵,又擅骑射、策论等事,国中朝臣,或敬或畏,或抱以强烈期许。

    阿光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总之,有一次他指责公子做得不够好,罚公子跪了一夜,然后听说公子有一只心爱的猫,就把猫给杀了。”

    侍从:“……好奇怪。”原来,先帝不仅荒淫无道,还如此暴戾吗?

    阿光回忆道:“是败给胡人之后发生的事。兵败之后,公子更加刻苦,寅时不到,便去上书房做功课,等待先生到来。我也想不通,这样的公子,还有什么好指责的。”

    “原来如此。”侍从说,“其实是发泄吧?”

    “什么?”

    “听说,败给胡兵之后,先帝被迫献上后宫的妃嫔公主,当时的皇后也赫然在列。但公子以死相逼,几个朝臣拦住了先帝,用大量金银和民间采选的女子,堵住了胡人的嘴——但先帝最宠爱的贵妃,却已经被胡人抓走了。”

    阿光很快理解了侍从的意思。

    先帝显然谈不上深情,否则不会为了皇位,献上他的贵妃。

    但陆清玄却用孤注一掷的勇气,留住了自己的母亲。

    先帝在愤恨,因为这更衬托了他的薄情和无能。

    阿光不愿妄议先帝,他压抑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难得公子竟然还是一代明君。”

    天子福泽遍天下,他也受过帝王恩惠。

    侍从把目光落向远方。

    阳光正好,夏沉烟和陆清玄牵着手,一边说笑,一边漫无目的地闲逛。

    陆清玄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她说了什么,他望着她,露出一个微笑——他只会对着夏沉烟这样笑。

    侍从说:“因为公子没有忘记年少时的自己吧。”

    阿光疑惑地看向他。

    侍从解释:“没有忘记年少时的抱负,也没有忘记年少时心动的瞬间。”

    所以命运磋磨,年轮增长,却仍然记得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也仍然保持着注视爱人的清澈目光。

    阿光恍然。他同样望向远方那对携手的侣伴,笑叹道:“新帝登基,政治清明,路上的悍匪都少了,但我们还是遇见了几个山匪。”

    侍从鄙夷地说:“朝廷提供了工职,这些人不愿去做。”

    阿光摇头,“我不是要抱怨这个。你还记得吗,前阵子我们遇到的那波山匪,很快就被清缴干净,山匪头子在临死前竟然问,‘你们是神人吗?竟然没有弱点。’”

    侍从道:“他们的计谋太拙劣,公子和夫人经过时,一眼便识破了。”

    阿光笑道:“我想我知道了公子的弱点。”

    “是什么?”

    “你没有猜到吗?”

    侍从略微一顿,飞快地明白过来。

    他没有再聊这件事,和阿光闲叙几句,往回走,懒洋洋地说:“我去歇会儿。”

    阿光:“记得酒!”

    “不会忘。”侍从一边说,一边行走在阳光下,婆娑树影掠过他肩头。

    公子的弱点是什么?

    如果有人这样问他,那么他或许会说,有两个,一个是公子的白猫,另一个是公子的爱人。

    一个在他年幼无助时,死在他父亲手里,在他心头刺出一个伤口。

    另一个带着爱意陪伴在他身边,给予他恒久的欢喜、快乐和幸福。

    ……

    正月,夏沉烟和陆清玄按照约定,回了一趟国都。

    太皇太后、陆宜安和陆宜珩都收到了他们的礼物——沿途买来的当地特产。他们一起用了家宴,聊国事、聊旅途趣事、聊相思之情。

    太皇太后笑道:“沉烟晒黑了一些。”

    “黑了也很漂亮。”陆清玄立刻说。

    太皇太后笑意忍不住加深,陆宜安问道:“母后没有用我给的霜膏吗?”

    “用了。如果没用,恐怕会更黑。”

    “母后黑了也很美,何况只是微微晒黑,养一养便回来了。”陆宜珩一本正经地说,他给夏沉烟夹了菜。

    夏沉烟把菜吃了,又和他们闲聊几句,看见陆宜安正在吩咐宫人。

    “宜安,你在吩咐什么?”她随口问道。

    “让他们改进一下霜膏。”陆宜安解释道,“我之前以为那霜膏够用了。”

    夏沉烟微笑,给她夹了菜,“你看起来更瘦了,治国很辛苦吗?”

    “不算辛苦。”陆宜安说,“有宜珩帮我。”

    “宜珩近来在做什么?”陆清玄问。

    “宜珩擅骑射,我近来发现他也擅训兵,便让他掌兵部了。”

    夏沉烟挑眉,半晌后说:“宜安,宜珩。”

    “儿臣在。”

    “母后有何吩咐?”

    夏沉烟搁下筷子,将他们两人的手放在一起,“你们日后也要如此信任对方。”

    陆宜珩恭谨道:“是。”

    陆宜安眉开眼笑,“当然啦。”

    她握住了陆宜珩的手,陆宜珩不擅长如此外放的情绪表达方式,他的手掌略微收紧,而后回握。

    这个世间,有许多珍贵的东西。

    权力、财富,是世人谈论最多的两样。

    但还有许多更珍贵、更隐蔽的东西。

    比如自由,健康,真诚热烈的爱,长久平和的陪伴。

    有些人从未见过,便以为它不存在。但目睹其珍贵之人,从来都不愿轻易放手。

    陆清玄的视线从他们的手上滑过,说道:“过完正月,我和你们的母后要去更远的地方,恐怕要第三年才能回来。”

    陆宜珩道:“父皇和母后一帆风顺。”

    陆宜安:“父皇和母后要去何处?”

    夏沉烟笑道:“更西边一点的地方,可能会看见大漠。”

    陆宜安:“听说大漠有一种奇异的花,可以在干旱中生长,花瓣含汁液。母后若是看见了,便带一些回来给我。”

    “要这个做什么?”

    “……想试试能不能吃。”

    “给百姓吃?”

    “正是。有些地方经常大旱,若是能将此花种活,便能让百姓们多活下来一些。我已经吩咐人去寻了,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寻到。”

    夏沉烟应好,又和他们聊了半晌,方才回去歇息。

    他们回了熟悉的宫殿。陆宜安一直没有搬进景阳宫,景阳宫维持着以往的布局,仿佛他们从未离开。

    夏沉烟坐在妆奁之前,由宫人卸钗饰,陆清玄坐在她身旁,看向镜中的她。

    “他们竟说你晒黑了,我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日日陪在我身边,你自然看不出来。”夏沉烟漫不经心地说。

    陆清玄仔细打量她,却仍然觉得她并未晒黑。

    宫人卸完钗饰,陆清玄将她们挥退。

    他走上前,从背后拥住夏沉烟,“你今日吃了宜珩夹给你的菜。”

    “嗯。”夏沉烟想往内殿去。她有些困倦,想去睡一睡。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给你夹菜了。”他把脑袋搁在她脖颈,没让她站起来。

    夏沉烟偏头,看他侧脸。

    阳光被珠帘筛成旖旎的光影,斜笼在他身上。他淡声道:“你当年说,你不喜欢,我一直记在心底。”

    夏沉烟:……啊。

    她的视线在他侧脸徘徊,最终和他对视。他的目光十分沉静,让人想起悄寂的月色,或是山间的清涧。

    夏沉烟忽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御花园相遇那一面。

    “清玄。”

    “嗯?”

    “你以后可以给我夹菜,想夹多少便夹多少。”夏沉烟说,“如果你喜欢,我也会为你夹菜。”

    陆清玄微笑,轻而易举地被哄好。

    月色变得热烈,清涧开始奔腾。

    “我喜欢你。”

    “好巧,我也是,很喜欢你。”

    第54章 旅途(三)

    夏沉烟和陆清玄在国都待了一个月,带上家人给他们准备的各类物品,再次轻车简从离开。

    马车驶出国都,清风吹过野外的枝丫。夏沉烟坐在车厢中,伸手撩开车帘,说道:“感觉风在唱歌。”

    “是吗?或许你心情好。”陆清玄轻抚她的头发,让她的脸贴在他胸膛。

    夏沉烟倾听风的歌声,听见他低声说:“还好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偏过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

    她不由再次说了一声谢谢。

    谢谢他殚精竭虑,放下权势,陪她周游四海。

    她知道的,在他眼中,权势唾手可得,她却是最珍贵的唯一。

    “不用谢。”陆清玄低头看她,“这次想去哪个方向?”

    夏沉烟回忆舆图,指了一个方位。

    陆清玄将她的吩咐传达下去,马车轱辘向前,游记添上新的笔迹。

    她逐渐学会各地方言,虽然有时候仍然听不懂,但已经能进行简单的交流。

    一日,她在岭北的街道上闲逛,看见了当地的木碗。

    卖碗的商贩笑道:“夫人气度不凡,像小人从前见过的客人。”

    夏沉烟只当他在奉承,并没有在意,专心看碗。

    商贩殷勤道:“这是吉祥如意碗,装穌油茶是极好的,平常我们都用它来吃饭。”

    夏沉烟多看了几眼,商贩又给她摆出木盘、木盏等物,笑着介绍道:“这些可以一同使用。”

    陆清玄看她视线流连,问道:“喜欢吗?”

    “喜欢。”

    陆清玄便将这些东西都买了下来,夏沉烟用了几天,说道:“我们以后都用这些木制器具吧,更方便,我也更喜欢。”

    陆清玄应好,让侍从把他们原先使用的盆碗收好。

    越往西走,沿途的郡县便越少,大多数时候,两边都是广阔无际的原野。

    她一路走来,看见新奇的东西便停下脚步,若是能买的,他都会为她买下来。

    他们又添了两辆马车,用于放置她买来的杂物。

    夏沉烟有时候在客栈中过夜,有时候在马车上,有时候在帐篷里。

    她明明枕山栖谷,饮风餐露,却越来越适应这样的生活。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飞出樊笼的鸢鸟,从未感受过如此广阔的自由。

    “太阳快下山了,我要给我的花花草草浇水了。”夏沉烟随口说。

    “我陪你去。”他拿起浇花壶,让侍从去装水。

    晚霞横卧天际,壶中的水也加满了。两人一起去马车中浇水,不大的车厢里,已经种满了花木。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把她喜欢的野果子和野花弄倒了。

    “这样下去,车底迟早有一天会被泡烂的。”

    “无妨,到时候我们让工匠修葺一番。”陆清玄平和地安抚。

    “工匠一定觉得我们很奇怪。”

    “你不喜欢被人以奇怪的目光看待吗?”

    “无所谓。但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话,我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

    两个会在自家马车上种花果的人,在尘世中找到彼此,长相厮守,一起过着偏离世俗传统的生活。

    想想竟然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浪漫。

    陆清玄露出微笑。

    他说:“我也喜欢和你一起,被他人看待。”

    其实外人的目光,在陆清玄看来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在他人眼里,他们是一起的。

    他们一起看天,看云,看这个世间。

    看他人的目光,看盛世太平,看夏沉烟种植的花果。

    隔日艳阳高照,夏沉烟指挥侍从把一盆盆花果搬出来,放在马车辕座上晒太阳。

    侍从们搬得辛苦,夏沉烟偶尔扶正她花盆的位置。她很少做这些事,由于自小养成的习惯,搬花时也要戴着手衣,脊背挺直。

    陆清玄在旁边搭了一把手,忽然说:“其实车顶是可以拆卸的。”

    “可以吗?”

    陆清玄抬头打量马车,片刻后,说道:“可以,你让人试试。”

    夏沉烟忽然也感到好奇,让侍从去拆,阳光倾泻而入,马车变得十分奇怪,她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然后看向陆清玄。

    他解释道:“这样一来,日光照耀,你就不用搬花了。”

    夏沉烟:“……”

    原来只是因为这样吗?

    她感觉这思路有点奇怪,可是哪里奇怪,她一时也想不起来。

    因为陆清玄在冲她温和微笑。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看得入迷,可是他身后的浮云很美,阳光也很好。阳光刺破浮云,照在他笔直的身形上,他穿着布衣,却长身玉立,丰神异彩。

    夏沉烟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侍从因为可以少做一项事务,高兴地说:“公子这主意真不错!”

    他们带着改造好的马车继续前行。

    夏沉烟坐在马车辕座上,眺望四周的旷野。陆清玄在她身旁坐下。

    他们贴得很近,迎面吹来的风拂过他们,似乎都不能穿过他们之间的缝隙。

    夏沉烟没有在看他,他的视线却流连在她身上。

    “沉烟,这里有野花。”

    夏沉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丛野花。

    她让车队停下来,观察须臾,说道:“是暮椿花,我在扶柳给我的医书上看过。”

    “扶柳?”

    “就是从前的庄美人。正月时,我回了皇宫,她和从前的顺妃一起来拜望过我,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们回宫的消息,不是人人都能得知的,但就算再隐蔽,也不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那日他特意去和陆宜珩骑马了——陆宜安太忙,抽不出时辰。

    夏沉烟一边细看暮椿果,一边回忆道:“她听说我在外头遇见了许多不认识的草木蔬果,就给我送了那本医书。医书上写,这暮椿花用于泡茶,可……清肝明目,解乏解渴。”

    “清玄。”她偏头看他。

    “怎么了?”

    “想和我一起喝暮椿花泡的茶吗?”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陆清玄也不由露出微笑,“好。”

    侍从升起篝火,烧了沸水,用暮椿花泡了茶。

    夏沉烟坐在马车辕座上,享用暮椿花茶。阳光平静地洒下来,镀在他们身上。她捧着杯盏,凝望远方的红日,心头漫上惬意和欢喜。

    “晒不晒?”陆清玄问道。

    刚刚喝了热茶的夏沉烟说:“晒。”

    他便让人取来遮阳的伞,他的手指如竹如玉,耐心举着伞柄,帮她遮住刺目的阳光。

    太阳在转动,他仔细地调整撑伞的角度,让她始终被遮在最阴凉的地方。

    隔了许多天,他们终于经过一个村落。村落人烟稀少,许多屋子都破败不堪,看上去许久无人居住。

    侍从说:“不知道此处井水是否干净,奴才想装一些水带在路上。”

    夏沉烟便让车队停下,侍从们去装水,她在四周闲逛。

    她有时候打量周围环境,有时候低头辨认植物。“清玄,这是北山莱。”她语调微扬。

    “嗯,北山莱。你要种到马车上吗?”

    夏沉烟摇头,她取出游记,记了几笔。她常常这样,有时候会琢磨字词,一想便是好长时光。在这种时候,陆清玄从来不会打扰她。

    不过,他有时会命人取来伞,他撑伞为她遮挡阳光。

    他不担心她晒黑,他认为她拥有无数种美好。但是,他总是担心她被晒得难受。

    良久,夏沉烟收起游记,转过一间废弃的屋子,对陆清玄说:“我们再看看这村落里还有什么。”

    村落里还有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年纪大了,耳朵背,眼睛也看不清,等夏沉烟走到近前,她才反应过来。

    夏沉烟没有戴帷帽,老妇人直视着她的脸颊,怔怔看了许久,问道:“你是蒹葭的孩子吗?”

    蒹葭,夏蒹葭。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曾经最宠爱的女人。

    第55章 旅途(四)

    老妇人坐在小凳子上,操着一口极其标准的国都口音。

    夏沉烟愣了片刻,回答道:“我不是蒹葭的孩子,我是她的侄女。”

    “侄女啊……”老妇人神色微黯,“我听她提起过。不知现在是何年岁了,她口中的小小侄女,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夏沉烟说了年号,问道:“敢问老太姥如何称呼?”

    “老太姥称不上,我姓陈,你可以呼我为陈氏。”

    “陈老太姥,你认识我的姑母吗?她现在……如何了?”

    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在胡兵的手里遭受折辱,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可是,夏沉烟连那个“死”字,说出来都觉得难过。

    陈老太姥笑了一下。她脸上皱纹密布,每一条皱纹都历经风霜,像是盛满往事和智慧的湖面水波。

    “我不知道蒹葭如何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听一听我和她相遇的过往。”

    “请说,我洗耳恭听。”

    陈老太姥目视远方,露出追忆神色。

    “我是陈家最小的女儿,被送入陛下的宫廷……”

    陈老太姥入宫,为先帝妃嫔。后来先帝向胡人献上后妃公主,陈老太姥也被送了出去。

    “……真是如同地狱一般,好多人叫我们去死,说我们有辱家国颜面。当时,我们真的很想自戕,蒹葭说,失去贞洁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国家。

    “她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经过这个废弃的村落时,胡人想杀了我们,节省口粮。蒹葭跪下来哀求,说把我们丢在这里,让我们自生自灭也好。行刑的胡人百夫长被她蛊惑,同意了。”

    “姑母没有被留下来吗?”

    “没有。”陈老太姥叹息,“她太美了。”

    夏沉烟心口微缩,在年幼时听见这个消息的窒息之感,再次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几欲眩晕。

    陆清玄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直立。

    “当日,先帝献上后妃、公主、民女共三百八十九人,其中自戕者过半,被侮辱致死者再过半。有一人自愿追随蒹葭,被留在此村落者,不足百人,如今时过境迁,只剩二十二人。”

    “其他人呢?”

    “她们去种粮食了。这里种不出什么东西,往前六里,有一条小溪流,我们在溪边种了麰和菽,我女红好,留下来给她们纳鞋底。”

    “没有土匪经过吗?”

    “我们一开始也怕土匪,没想到此处人迹罕至,连胡兵都没有再来。蒹葭从前总说,她有一个小侄女,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志向远大,想周游四海。你果然如小时候対她说的那样,出来周游天下了,那么,如今应该已经是盛世昌明。”

    “是。”夏沉烟简单介绍了如今的天下格局。

    “胡人果真大败,不敢再入侵了?”

    “是,我朝还建立了西北都护府。”

    “好,好啊。”陈老太姥喃喃地说。她说着说着,忽然开始低泣,最终痛哭出声。热泪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滑,砸在她膝头。

    夏沉烟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她和陆清玄在这个村落留了几天,更仔细地探听了姑母的经历,离开了这里。

    有一些人想要回到她们的家乡,陆清玄也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你觉得姑母会活下来吗?”夏沉烟坐在车厢中,问道。

    捉到胡人王子那天,陆清玄其实去审问过那批女子的踪迹。

    被捉的胡人王子说,那批女子大部分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被丢进沿途的村落,也已经没了。

    “手无寸铁的俘虏嘛,”胡人王子用胡语说,“她们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先贵妃呢?”陆清玄当时听完译者的转述,问道。

    “先贵妃?写出诗赋的那个?”

    “是。”

    “她死了。那天她不听话,想逃跑,我亲手掐死,命人丢到乱葬岗了。”胡人王子说,“你把我放回去,我送你金银珠宝,还可以把我妹妹送给你做补偿。”

    陆清玄把长剑插进胡人王子胸膛,血溅到他脸上。

    那夜,他擦干净身上血迹,命人把审讯结果告诉太后,却不忍心告诉夏沉烟。

    “可能会活下来。”陆清玄抚摸她的长发,把她抱在怀里。他们已经距离大漠极近,夏沉烟喜欢撩起车帘,看外头风景,干燥的风裹挟沙粒,刮到他们脸上。

    他替她挡住了风沙。

    “我也这样认为。”夏沉烟说,“我要让宜安发布皇榜,遍寻姑母。”

    “好。”

    “要有很多的赏金,提供线索者也要奖赏。”

    “好。”

    夏沉烟坐好,取出纸笔写信。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卷起她的信笺,陆清玄低眉看她,帮她压好信笺边缘。

    几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做吗?

    陆清玄想,要去做的,总有事情不得不做。更何况,那个村落中的陈老太姥,不就是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绽放出来的渺茫微光吗?

    如果他早点知道陈老太姥,也会为沉烟张贴皇榜的。

    他们继续游历,夏沉烟找到了陆宜安想要的,生长在大漠中的花。

    “真是稀奇。”夏沉烟细细打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开出花。”

    当地人介绍道:“这是天宝花。夫人别看它现在像一丛枯草,其实只要把它丢入水中便能重新活过来。大漠总是缺水,它可以在无水之时,存活数月之久。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家女儿像天宝花一般,在贫瘠土壤中坚韧生长,勇敢而无畏。”

    “你有女儿吗?”夏沉烟问。

    当地人愣了一下,她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有哩!她太喜欢探听远方的消息,听说太上皇开了科举,她也心心念念想要读书。我心里想,女子又不能科举,读书何用?但想到天宝花,还是央求村里的童生把不要的旧书借给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夏沉烟问,“这天宝花可以食用吗?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存活?”

    “可以食用,我们用它来做花酱、泡花茶。但能不能存活,我却并不清楚。”

    夏沉烟买了许多天宝花,托驿站官员寄回国都。

    国都中,夏沉烟的游记开始流传。

    “先生,最新一卷的游记。”童子将誊抄好的游记递上去。

    康冰彦拿过游记,坐在窗前,仔细地读。

    “真是精妙绝伦的作品啊!”他慨叹道,“这样行云流水、字字珠玉的笔触,我有点熟悉——这个沉水居士,很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学生?先生从前不是教舞蹈的吗?有几个世家公子会学舞蹈?”

    “我没说她是公子啊。”

    童子难掩惊诧,半晌后说:“也是。如今世家都倒了,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沉水居士是女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康冰彦没有回话,他把游记又读了两遍,目露欣赏之色,笑道:“我当日便觉得,她该去学文,而非学舞。”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対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対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対。”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対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対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们已经走过了大漠,前往一片连绵雪山。

    这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他们中途还要经过许多郡县。

    夏沉烟一路观察,说道:“戴帷帽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姑娘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走出家门。”

    “民风开放,必然如此。乱世已经过去了。”

    “除此之外,宜安只是向我报平安,但宜珩的来信却告诉我,近来有朝臣暗暗反対她。”

    陆清玄:“两个孩子都更依恋你。”

    夏沉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层,看了他一会儿,他倏然俯身,吻她的额头。

    “我也依恋你。”他低低地说。

    夏沉烟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回吻他。

    一个吻逐渐加深,马车车窗外是淡淡流云和皎洁明月,车轮“轱辘轱辘”朝前走,不急不缓,仿佛还拥有无数时光。

    空气都变烫了,夏沉烟才松开手。

    陆清玄又抱着她轻吻一下。

    他的吻落下来像是雪花。

    “让侍从停下来吧,前方应该没有客栈了。”夏沉烟若无其事地说,“宜安总能处理好这些事。”

    陆清玄摸了一下她脸颊。

    夏沉烟看他,他笑了一声,温和说:“最重要的是兵权,兵权在手,这些反対的声浪不足以威胁到宜安。”

    “嗯。”夏沉烟说,“我曾经和大哥谈过世家与皇帝的关系。”

    陆清玄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知道,沉烟是一个很难交付出信任的人,但她如今却轻轻松松地在他面前谈帝王。他喜欢她的信任。

    “大哥认为,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培养出了不计其数的大家。譬如夏家,在最辉煌的时候,出过诗人、清谈家、丹青家、书法家……大哥认为只有高贵的世家,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陆清玄沉思片刻,“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宫廷的藏书阁中,收集了一些夏家人的书画,确实超绝尘寰,大匠运斤。”

    虽然他很少看——之前根本没有闲暇,现在他只愿陪在夏沉烟身边。

    “我対大哥说,庶族子弟中,也有才情出众之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获得成长的土壤。大哥说,给了他们机会和土壤,权力分散,天下权柄就会重归于帝王,这并不是好事。”

    陆清玄颔首,安静倾听。

    他总是认真听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哪怕是闲聊,都能让他觉得有趣。

    “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哥解释,失去了世家之间的博弈,天下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英明仁慈,则国泰民安;皇帝荒唐暴戾,则民不聊生。”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呀。世家看重家族利益,皇帝也不一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了世家、皇帝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所有人永享安乐太平,我不知道。”夏沉烟微笑着说,“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天下人很好。从前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他们安居乐业;从前庶族子弟想上进而无门,现在他们可以努力考取功名;从前女子被拘束在家中,现在她们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有时候対一个人而言,命运不是指过去、未来,而是她的当下。努力让当下变得更好,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清玄,你觉得呢?”

    “我认同你的看法。”陆清玄说,“我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我很高兴当时留下来,看见了你。”

    十七岁那年,年轻的帝王在光华殿看见十七岁前来选秀的她。一开始只觉得她眼睛好看,没想到一眼万年,再也放不下她。

    “我也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夏沉烟把脑袋搁在他肩头。

    窗外月明千里,连绵的山河被镀上一层白霜。白霜笼在他们肩头,像他们两人共披的衣裳。

    陆清玄抬起手,帮夏沉烟挽好被清风吹乱的发梢。

    夏沉烟偏头看他,看见他漂亮的喉结和下颌线。

    “何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望她。

    “无事。”夏沉烟转回脑袋,看向窗外,“月色真美。”

    “是啊,真美。”陆清玄说。

    你也很美。

    他们携手走过春风、夏夜、秋月、冬雪,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铺满青草的旷野,离她想去的雪山越来越近。

    一日,夏沉烟说:“沿途植株越来越少了,看见一点绿意便心生欢喜。”

    他们马车上的花果都不适宜生长在这样寒凉的气候,被他们留在了驿站。驿丞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只知道他们身份贵重。他殷勤保证,一定会细致照料那些花果。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再往前走一段路,看见路边有几簇阿罗汉草,陆清玄吩咐马车停下,让侍从摘一些过来。

    侍从摘了过来,马车继续向前。陆清玄拿起阿罗汉草,编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

    夏沉烟十分稀奇,“你何时学的?”

    “在大漠学的。那日你去和当地人的女儿闲聊,我就跟那家人的儿子学了这个。”

    很简单,他看一看便学会了。

    陆清玄用那双惯常拿笔的手,细心编织猫猫狗狗。他长睫微垂,窗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投出漂亮光影。

    “好了。”他把小狗送给夏沉烟,“我记得你更喜欢小狗。”

    夏沉烟接过,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种东西,拿起来端详,阳光穿过阿罗汉草,在她身上映出流动的光。

    陆清玄看她看得入神。

    “多谢你。”夏沉烟问,“这只小猫是你的吗?”

    “是我的,你若喜欢,我便把它送给你。”

    “不用送给我,你可以把它们编在一起吗?这样我们就能共同拥有小猫小狗了。”

    陆清玄应好,沉思须臾,修长手指灵活地穿梭而过,它们被巧妙编织在一起。

    “你一定很喜欢猫。”夏沉烟说。

    “你一定不喜欢猫。”陆清玄回道。

    “我不喜欢猫,只是因为从前总有人说我是被豢养的家猫。”夏沉烟顿了一下,“但是现在,出于你的缘故,我觉得猫也很好。”

    “是吗?”

    “是呀。等我们游历完,我们一起回国都,养一只猫吧。”

    “好,要再养一只狗吗?”

    夏沉烟点头,陆清玄将她揽入怀中。

    她手上阿罗汉草编成的猫猫狗狗相挨,她也和陆清玄挨在一起。

    在平常的日子里,猫是欢喜,狗是欢喜,寒凉之地的绿意亦是欢喜。

    他们都愿意在平平无奇的时光里,给対方带来细碎的欢喜。

    ……

    今夜的晚膳又是一只兔子,陆清玄亲手射的。

    他射箭时手很稳,目光沉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狼。夏沉烟在一旁看他,陆清玄被她看久了,耳垂变得微红。

    陆清玄平复自己的神色,把兔子提给侍从,让他们拿去处理,想了想又吩咐道:“记得配一些香橼。”

    侍从们恭谨应是。

    虽然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和她相关的一切,他总是记得格外清晰。

    她喜欢把兔子和香橼一起炙烤。

    等待烤兔子的过程中,夏沉烟和陆清玄坐在一起。

    夏沉烟问:“你当日上战场时,是什么心情?”

    陆清玄只上过六次战场,他知道夏沉烟问的是他最后一次,也是最著名的那次,在赤练河的决胜之战。

    陆清玄慢慢回忆,说道:“破釜沉舟吧,当时没有退路了。”

    其实这样说,似乎太绝対。退路还是有的,低下头颅,献上国土,奴颜婢膝,换取半晌贪欢。

    但陆清玄不会这样选,夏沉烟不会这样选。他们的孩子,同样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夏沉烟摸了摸他的脑袋,就像在穿过时光,抚摸那个失去了心爱的猫,又挺直脊背奔赴战场的少年。

    陆清玄比她更高,为了方便她抚摸,他把脑袋低下来。

    夏沉烟吻了一下他额头,风吹过发梢,两人发丝纠缠在一起。

    “嗯?”陆清玄停了一下,看向她。

    他们离得很近,篝火的火光映在两人身上。侍从们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烤兔子,他们听不清两人说话,但还是自觉地挪开目光。

    “祝福。”夏沉烟说。

    像他给她的祝福一样。

    陆清玄微微一笑,回以她一个祝福。

    “有时候,你的吻会让我想起雪花。”夏沉烟闭着眼睛说。她在仰头接受祝福。

    “为何?”

    “清清淡淡、毫无杂念的雪花,轻柔地覆盖到大地上。人们往往还没来得及发现,雪花就落了一夜。”

    情意总是暗暗滋生,等到被发现时,已经是天光大亮,瑞雪满园。

    陆清玄说:“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你。”

    他的好奇心太过稀少,全部投于他专注的事务上。他无数次地听见人们提起冠绝天下的夏姬,闲聊像风一般从他耳畔掠过,他却始终没有提起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早些认识我,然后呢?”夏沉烟感觉雪花离开了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见陆清玄正在凝望她。

    他的琥珀色双眸中,全部都是她的倒影。

    “然后,我把我的猫送给你——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可能会喜欢。”如果是他送的猫,她应该会仔细善待。毕竟,那是他最心爱的东西吧。

    “接下来,我会向你家下聘书,迎娶你做我的太子妃。你可以在东宫写诗、读书,和我日夜歇在一起。”

    “唔。”

    “你不喜欢吗?”

    “不,我觉得你很聪明。”

    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她明明很少対他提过去的事情,他却已经从蛛丝马迹中洞悉了一切。

    他长久地注视那个在岁月深处起舞的少女,最终选择给她编织一个更美好的过往。

    “听起来很不错。现在这样也很好。”她拿出了陆清玄给她编织的小猫小狗,“你看,我们现在也能在一起,我现在也觉得很开心。”

    陆清玄扶住她的脸,闭上眼睛,再次给了她一个雪花一般轻柔的祝福。

    静谧月色倾洒大地,这是他们在外游历的第三年。他们情意弥浓,爱意弥深,愈发不愿分离。

    翌日,夏沉烟准备去爬雪山。马车停在驿站,驿丞给她送来国都的信。

    她展开,看见是陆宜安寄来的。

    她看了许久,脸上露出激动又难以置信的神情。

    陆清玄鲜少看见她如此失态,略微思索一番,便问道:“先贵妃找到了?”

    “是。她的状况并不好,在岭北的村庄,没有路引,容貌损毁,重病未愈,身边只有一个妇人——大约就是当年追随她去的女子了。”夏沉烟叹气,“她们消息闭塞,不知朝中近况,也不敢再把消息送回自己的家族。幸而宜安找到了她们,得知她的情况,已经派扶柳去医治。”

    “希望她能被治好。”

    “一定可以的,扶柳现在被呼为神医。”夏沉烟把信又读了一遍。

    陆清玄顿了顿,“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先把追随她的女子偷偷送走,再服用假死丹,假装被掐死。”

    “假死丹?”

    “陈家的假死丹,陈老太姥留给她的。当时被送给胡人时匆忙,她只来得及带上银票和这个陈家至宝。”

    银票被抢走了,黑乎乎的假死丹却无人在意。

    “対不起。”陈老太姥当年站在废弃的村落,说道,“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再追随你留在胡人的队伍里。请你收下这个。”

    假死丹,所有不可能汇聚在一起时,出现的一线天光。

    夏沉烟把信笺收好,“我忽然想到了我们过去的一段対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是什么呢?你说过的话,我通常都记得。”

    “我当时说,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你赞同了我的看法。”

    “是的。”陆清玄说,“我现在也赞同你的看法。”

    在他眼中,她永远正确、坚韧、一往无前。

    他总是赞同她的每一个看法。

    ……

    攀爬雪山,要做许多准备工作,陆清玄特意寻了几个当地人引路。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沉烟收到了第二封信,陆宜珩寄来的信。

    “信上说了什么?”陆清玄一边检查弓箭和长剑,一边问。

    “扶柳将姑母的身子医治好了,只是她的容貌暂时无法复原,扶柳说,她有几分思路,将尽力一试。”

    “这便好。与身体康健相比,容貌和钱财一样,终究算是身外之物。”

    “还有一件事。”夏沉烟皱眉,“你还记得你当年点的三百六十一名天子门生吗?”

    “记得。”

    “其中有一个,被发现是女人。”

    陆清玄动作微停。

    “此事引发轩然大波,御史谏言处死此人,宜安驳回谏言,决定开设女子科举,让她的身份名正言顺。宜珩一面支持她,一面感到担忧。”

    “你遇见过她吗?”陆清玄风马牛不相及地问。

    “嗯?”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见过她。”

    哦,确实如此,他总是能读懂她的情绪,哪怕她面无表情。

    夏沉烟点了点头,陆清玄轻笑,判断道:“他们拦不住的。”

    “嗯?”

    “要提升国力,便要百姓多多生儿育女,你知道先帝是如何做的吗?”

    夏沉烟:“他要求每家每户的女子十四岁便出嫁,否则收取这家人三倍的赋税。但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做的。”

    “是的,我发现这样的命令确实有效果,民间却怨声载道,匪患四起。我将十四岁上调至十七岁,同时赏赐生儿育女之家酒水口粮,免其三年赋税。怨恨平息,匪患减少,百姓反而增多了。”

    “你从不恐惧变化。”

    “是的,我不恐惧变化。”陆清玄说,“我很喜欢你。你就像这些女人,这片嫩芽一样。”

    夏沉烟低头寻找嫩芽。她看见驿站角落的石头边,有一处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阴影中长出了嫩绿的芽。

    “坚韧的生命就是这样的。”陆清玄说,“像你,像天宝花,像嫩芽。”

    有时候会遭遇挫折,有时候命运磋磨,有时候写好的结果被推翻,有时候因为尚未抵达合适的社会阶段,众人奋力推进的历史进程又会倒退回原点。

    但是,即使被剥夺了水源,即使被遮挡了阳光,天宝花也会努力存活,嫩芽也会竭尽全力地从缝隙中探出脑袋。

    追寻自由的脚步,永远不会枯竭。

    ……

    陆清玄筹备得十分妥当,夏沉烟顺顺利利地攀上了雪山。她呵出一口气,这气在顷刻间凝结成霜。

    她看着身边穿着大氅的陆清玄,把双手覆在他脸上,“冷不冷?”

    “不冷。”

    看见她的时候,似乎就不会冷。

    引路的当地人和侍从远远退到一边,夏沉烟拉着陆清玄的手,在山顶上闲逛。

    远处碧空如洗,山间积玉堆琼。经年不化的积雪宛若神明的殿宇,夏沉烟从前只在想象中见过如此壮美的景色。

    “当地人告诉我,雪山终年处于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下。”

    “是的。”陆清玄温和回应。他也听见当地人谈论过这个传说。

    “越来越喜欢你了。”夏沉烟说,“我决定再为你跳一支舞。”

    “跳舞?”陆清玄难得地微怔。

    她一直不愿意再给他跳一支舞,他见她不喜欢,也没有勉强她。

    这次她忽然愿意跳了,可是,他没有带琴。

    陆清玄有预感,她跳舞的次数不会太多。

    夏沉烟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问:“你会唱歌吗?”

    “……会。”

    “你唱歌给我听,我跳舞给你看。”

    “好。”

    陆清玄拉着她的手,找到一处平缓的地方,“小心些,雪地滑,别摔倒了。”

    “不会。”

    夏沉烟站好,示意陆清玄唱歌。

    陆清玄开口,唱了一首雅正的歌。

    这是一支古老的歌谣,常见于宫廷奏乐,传达爱慕之情与爱国之思。

    两种复杂的感情交融在一起,陆清玄的嗓音十分好听,像是最动人的琴声。

    夏沉烟听了一遍旋律,和着他的歌声,跳一支快乐的舞。

    陆清玄专注地看了她许久,一开始担心她滑倒,后来不由沉浸在她的舞姿之中。

    他敏锐地察觉到两次舞蹈的区别。

    上一回的舞蹈,她是一只鸢鸟,一柄软剑,她把她的舞跳给广阔的天地看,跳给寂静的日光看,跳给她自己看。

    而这一回,她跳给这瑰丽的雪景,跳给这无垠的山河,也跳给他看。

    她的舞姿清冷骄傲,仿佛谁也不能让她低头,但有时候,她愿意为了所爱的人折腰。

    陆清玄认真地给她唱歌,他唱完之后,她的舞也正好结束。

    陆清玄再次为她唱了一支歌。

    夏沉烟微笑听完,问他:“怎么又唱了一支?”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喜欢一样东西,总是想把它一股脑儿全部给你。”

    “大约这便是赤忱之爱吧。”

    赤忱之爱?

    陆清玄想,他做一件事,总是赤忱地去做,那么,他爱一个人,应当也会赤忱地去爱。

    沉烟也是如此吧?

    “清玄,你觉得爱是什么呢?”

    陆清玄认真思索她的问题。

    対他来说,爱是长久注视她的视线,是看见她时那一霎失衡的心跳,是脑海中一次又一次浮现出的她的身影。

    爱是陪伴她追寻梦想,认真倾听她说话,低头被她轻抚发梢,再将双唇覆在她额上,期望她一生一世的平安健康。

    无数回忆从他心头掠过,夏沉烟见他沉默许久,不得不再次唤了他一声:“清玄?”

    “我在。”陆清玄微笑,“我觉得爱就是我们相处时遇见的一切。”

    “一切?”

    “是的。爱是飘过去的云,落下来的雨。和你在一起时,入目所及,四处皆是爱。”

    云彩不会停止流动,雨滴每年都会降落,所以他対她的爱将像雨滴和云彩,永生永世,永不消弭。

    “真是出乎我意料,又让我欢喜的回答。”

    “你喜欢便好。”陆清玄走过去,将她揽住,摸她的侧脸,探她冷不冷。

    夏沉烟踮脚吻他。

    陆清玄连忙低下脑袋,让她不用踮得太辛苦。

    细雪正好落下,他们唇齿相接。

    苍茫广阔的天地成为陪衬,雪花飘零,爱意四处弥漫。

    当地人传说,雪山常年处于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之下。

    他们在神明的注视和见证之下接吻,各自在心中祈愿,希望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时光奔涌向前,这个世间的神明,愿意回应一切光明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啦,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和鼓励,希望小天使们平安健康,梦想成真,收获许多赤忱之爱!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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